俺娘的火車

外爺家在離鎮二十里地的山窩里。外婆生下娘的那會兒，村里還有給女子纏足的習俗。娘六歲時，外婆說，給丫兒把腳纏了吧，要不長大了咋嫁人！外爺說，不纏，小腳出不了這山溝。

娘大腳板，沒少遭村里婆婆媽媽們的嘲笑。外爺不理那些，還帶著娘去鄉里趕廟會。那年娘十五歲。廟會上人雜，一不小心，外公褡褳里的錢被偷了。娘眼快，喊了聲“有小偷！”小偷一看是個姑娘，知道跑不過他，抓著錢袋撒腿就跑。娘抬腳追，邊追邊喊：“抓小偷！抓小偷！”小偷尋思一個小腳姑娘咋跑得這么快，回頭一看原來是雙大腳，嘴里叨咕著：“壞了，今兒跑不脫了?！眲偦剡^身，撞上一個小伙子，被那小伙子一把抓住了。那小伙子后來成了我爹。

我爹的家在山外十里地的鄉上。兩年后，娘走出了山溝，嫁給了我爹。地方大了，娘的心也大了。爹去鎮里，她跟著去了鎮里。只要娘一回娘家，那些小腳姑娘們就纏著娘講鄉上鎮上的故事。娘講道：“鎮上有街道，街道兩邊有賣貨的鋪子，想買啥有啥。鎮上還有四個輪的汽車，不用牛拉馬拉就能跑。鎮上有賣小吃的：甄糕、麻花、涼皮兒、豆花兒、油炸糕、肉夾饃、臊子面，想吃啥有啥。還有賣胭脂、發蠟、蛤蜊油、雪花膏、紅頭繩的。瞧，我這紅頭繩就是在鎮上買的?！甭牭霉媚飩冎便渡駜?。

腳大也惹煩惱。那一天，娘跟爹去鎮上趕集，到飯點餓了，在鎮上的面館吃面，旁邊桌上有個人說他是坐了火車再坐汽車來的。娘問爹：“火車是啥？”爹曾去過省城，坐過火車，告訴娘，火車是一節一節車廂連在一起的，很長很長，能坐好多人。娘問：“是牛拉還是馬拉的？”爹笑了，說：“火拉的。”娘不懂，問爹：“火能燒炕，能做飯，還能拉車？”爹說：“火車有個鐵頭，鐵頭是個空罐子，里面裝了水，用火把水燒開了，罐子上的粗柱子就冒白煙，火車就朝前跑了?！蹦镞€是不懂，說她想去看看。爹說：“那得到縣城，三十多里地呢?！蹦锊豢月暳?。

看火車成了娘的夢。

村上的打麥場很大很平坦。那年打完麥，各家用架子車拉著麥子曬場。爹在曬場看麥子，娘給爹送午飯。爹見娘來了，問娘想不想坐火車。娘說：“做夢都想?！钡f：“一會兒就讓你坐?！蹦镎f：“瞎說，火車不是在縣上嗎，哪來的火車?！钡f：“你把眼睛閉上?！钡哑甙藗€拉麥子的架子車的車頭接車尾綁在一起。爹說：“睜開眼，這叫土火車，快點上來?！蹦镄α?，坐上了爹的土火車。爹推著他的土火車，“開火車了，開火車了?！钡吅斑厺M麥場地跑。爹使勁兒地推，車使勁兒地跑。娘呵呵的笑聲引得滿曬場的麥子都在樂。正高興間，娘坐的那節“車廂”的綁繩突然開了，爹的土火車斷成了兩節，娘從車上摔了下來，摔了個屁股墩，疼得齜牙咧嘴。爹問娘還坐不坐，娘說：“坐，坐真火車，不坐你這土火車。”

我們兄妹長大了。大哥大學畢業后留外省工作，回家都得坐火車。娘問大哥：“你來回都得坐火車怕不怕？”大哥說：“那有啥怕的！”娘說：“不會跑著跑著綁繩開了吧？”把爹和我們兄妹逗得都笑出了淚。娘莫名其妙，看著我們說：“有啥好笑的，你爹的火車就開過綁繩?！贝蟾缯f：“娘，過兩天我回去時，您跟我走吧，我領您去坐真正的火車。”娘說：“我怕?！钡f：“去吧，那是真火車，不用綁繩的?！?/p>

娘真的跟哥走了。娘回來后，驕傲了好一陣子。娘成了他們村上第一個見過和坐過火車的女人。娘回山里看外爺外婆時，那些曾經嘲弄過她的女人們，擠滿了屋子，聽娘講坐火車的事兒。娘說，爹騙了她，那火車頭根本不是鐵罐子，也沒有冒白煙的粗柱子，而是一個鐵匣子。鐵匣子上面有個鐵牛犄角，下面安著大鐵轱轆，在兩根亮亮的鐵條上跑，咣當咣當地響；車廂有綠有紅的，長長的，大肚子。一節連著一節，一節能坐百八十號人；車上還有一間一間的小屋，小屋面對面各有上下三層一人一鋪的小炕，有鋪有蓋。去兒子那兒，睡一宿就到了。

俺娘八十七歲了，近日又動了心思。娘聽孫女說什么高鐵動車，飛一樣地快，她也想去坐一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