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站故事

一

凌子楓撥動手里紅棉吉他的琴弦，輕輕哼唱“清晨我站在青青的牧場，看到神鷹披著那霞光，像一片祥云飛過藍天，為藏家兒女帶來吉祥……”

才彈唱了幾句，凌子楓想起李白的詩篇《月下獨酌》：“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他放下吉他，站了起來，想象著李白的樣子，正想高聲吟唱，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是媽媽打來的微信視頻電話。

“子楓啊，今天忙嗎？”語氣很開心。

“還行啊，媽媽！”他也裝著很快樂的樣子，將手機的攝像頭對準對側的山，對準天空中皎潔的明月。

“我一個人幾乎承包了整個夜空。”他說得沒錯，今晚他休息，站臺上除了他之外，只剩下孤零零的路燈。

聽站長說，腳下的小站，原本是西線鐵路上最不起眼的中間站，只辦理列車交會。一年前，因為附近發掘了品質很好的超大型鋁礦區和錳礦區，中間站經過改造，開始辦理貨車的解編掛作業。每天空載列車在這里解編成兩個半列，分別送往鋁礦區和錳礦區。然后，半列滿載鋁礦粉和半列滿載錳礦粉的貨物列車分別從礦區開出，在小站集結，再一起開往四十多公里外的城市工廠。

“兒啊，一個人要吃好，沒事多看看書，彈彈吉他。有和陳涓涓通電話嗎？”

媽媽總有操不完的心。陳涓涓是他的女朋友，也是高中同學。大學畢業后，他在小站做助理值班員，她留在城里當小學老師。

“今天沒有聯系。”

媽媽“哦”了一聲，聽著有點意味深長。

一輛滿載貨物的列車從西邊開來，只通過小站不停車。列車的轟隆聲打破了夜晚的寧靜，也打斷了凌子楓母子倆的對話。

凌子楓知道，媽媽是擔心在偏遠小站工作的他，留不住陳涓涓那么美麗的姑娘。

山崖、隧道、鐵軌和他沉默對望。

凌子楓到小站上班的第一天，陳涓涓的學校還沒開學，是她送他來的。他們先坐高鐵在前方一個地級市下車，轉乘大巴到鎮上的汽車站，是車站站長開車來接他的，剛見面站長就對他說：“要有心理準備啊?！彼麧M不在乎地甩甩頭，說：“放心，我已準備好了?！?/p>

初到小站已近黃昏。車站坐落在半山腰上，大山的邊坡削出一個大平臺做站臺，站臺邊建了行車室、工區用房。車站的西面是隧道，東面是橋梁。那天天氣晴好，晚霞滿天，車站的三棟平房便披上了美麗的霞光。從平房之間往南邊望出去，可以俯瞰群山之間美麗的田野，田野的中心有一個河流環繞的小村莊，在晚霞的映照下如詩如畫。

陳涓涓望著下方的村莊，眼睛笑成彎彎的月亮。她說：“小村莊好可愛哦，好像一個小嬰兒躺在群山的懷抱里?！?/p>

“這個小站，你們怎么買菜做飯啊？”陳涓涓不是天上的仙女，她首先想到了吃飯。

站長指指平房的盡頭，那里有個菜園，菜園邊有一棵龍眼樹，樹上結滿了龍眼。

站長走到龍眼樹下，低垂的枝條上掛滿青黃的龍眼，顆顆飽滿，他摘下幾顆遞給陳涓涓。

陳涓涓欣喜接過，剝開一顆遞給了凌子楓，又剝開一顆放在自己嘴里。她驚嘆道：“這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龍眼！”

轉眼，他已經上班一個月了。這個寧靜的夜晚，他借著月色，再次看向龍眼樹和龍眼樹旁的菜園。小站干凈整潔，充滿煙火氣，沿著龍眼樹往前，是用巖石石塊砌成的護墻，護墻和站臺間填上泥土，成了一個瓜果飄香的菜園。這個季節，菜園里種滿各種蔬菜，有小白菜、菜花、南瓜、苦瓜、黃瓜、豆角，這些蔬菜每天接受充足的日照，接受小站職工精心的呵護，都長勢喜人。

他坐在南國西線的月色里，望著黑黢黢的鐵路，眼睛仿佛跟著眼前的鐵路一直向東，到了前面的一個大站，那里與高鐵交會，沿著高鐵往前行，是爸爸媽媽和陳涓涓生活的省會城市，高鐵網在省會城市北上，聯通到另一座省會城市，他就在那上的學。之前的他，從來都在鬧市里生活，從來沒想到有一天會遠離繁華。

二

站長曾對他說：“小站有很多故事，就連龍眼樹都是一棵有故事的樹。”

他笑了笑，即使是站長這個本地人，竟也如此多愁善感。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每一個人都有一個故事，他相信?？墒?，一棵龍眼樹能有什么故事呢。

那天，他剛剛將兩臺機車牽引來的半列錳礦粉和鋁礦粉調車集結成一列，發車送走，回到行車室休整。他便聽到汽車由遠而近的聲音。

他走出行車室，看見汽車已經停在小站外邊的水泥路上。那條水泥路一頭銜接站臺，一頭彎彎曲曲向下銜接通往村莊的公路。

“小同志，你好，我曾是這條鐵路的建設者，現在已經退休了，我想帶著我的兒子和孫子來看看我當年工作過的地方。”

那是一位滿頭白發的老人，凌子楓望著他殷切的眼神，說：“請您稍等，我向領導請示一下?！闭鹃L聽了凌子楓的講述，說：“可以，不過需要你陪同他們參觀，要注意安全?！?/p>

老人走得很快，一會兒滿懷深情地望向行車室，一會兒望向站臺上的混凝土崗亭，一會兒望向站臺對面的山崖，一會兒望向黑黢黢的隧道，最后他的眼睛停留在龍眼樹上。

“哎，真是太好啦，小寶，兒子，老伴，你們看，你們看！”老人用手拂過低垂的龍眼樹的枝條，“你們看，我當年移植的龍眼樹，它還在?！?/p>

凌子楓愣住了，他想起站長的話：“這是一棵有故事的龍眼樹?！?/p>

凌子楓趕緊跑回行車室端來四把椅子，讓這一家四口在龍眼樹下坐下來。

凌子楓摘了一盤龍眼，放在桌子上請他們品嘗。

“我在這待了整整七年，負責主持修建這個隧道。”老人深情地望著隧道，很有力地舉起右手，指著隧道給他的孫子看。

“七年？修這個隧道？”老人的孫子正低頭剝龍眼，他聽到爺爺的話，立刻反問道，“爺爺，七年，您確定嗎？七年是很長的一段時間呢。”

老人笑了笑，說：“我當然確定啊，這個隧道整整長10000米，我們每個月才能打通120米，整整打了七年?！?/p>

“爺爺，七年都在打隧道嗎？七年都在做同樣的事情嗎？”孫子小聲問。

老人點點頭，說：“對啊，從太陽出來，到太陽下山。”

小孩對打隧道的事情很感興趣，他望著車站對面的懸崖，若有所思地說：“爺爺，那些石頭很堅硬的，你們有打穿隧道的工具嗎？”

“那當然，那個時候我們也是有工具的，有一種叫門架鑿巖臺車?！崩先艘贿呎f一邊比畫，他用龍眼樹枝條在站臺地面上擺出一個門架。

“哦，門架鑿巖臺車是這個樣子呢?！睂O子歪著頭看了看說。

凌子楓覺得老人畫的門架鑿巖臺車有點像鐵路貨場里的龍門吊。

“這個車是不是像變形金剛一樣，擁有強大的臂力，可以從大山里掏出一個大洞？”孫子又問。

老人搖搖頭，說：“它沒有那么厲害，但它可以在巖石上開鑿出小洞，然后在洞里裝上炸藥，把巖石炸飛，再用履帶車拉走炸碎的石頭。偶爾也會有調皮的泉水從隧道里跑出來?！?/p>

凌子楓聽說過，施工開挖隧道時會遇到隧道涌水的現象，若遇到大量涌水，會嚴重影響隧道施工安全。

“我們每天只前進一點點。”老人用手背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珠。七月確實是個火熱的季節，太陽把站臺的地面照得白花花的，只有龍眼樹的樹蔭下還有一絲清涼。

“爺爺，你們真了不起，七年都在干同一件事情。”

“后來，我還干了一件事情，我救了一棵龍眼樹。”

所有人都望向著眼前的龍眼樹。

“當時，這棵龍眼樹長在隧道另一側的出口上，我可不想讓它被炸藥炸得灰飛煙滅，我事先把它移植到了這里。你們看，這些年它又長高了很多?，F在依然結出這么多的龍眼?！?/p>

“爺爺，您真了不起。”孫子站起來，摟住老人的脖子，在他臉上親了親。

小男孩親完爺爺，走到龍眼樹旁的菜園里，發現一個翠綠的黃瓜藏在綠葉下方，他驚喜萬分，大聲問道：“爺爺，這片菜園也是您開墾的嗎？”

老人搖搖頭。

三

那天，一輛長編組貨物列車在站臺邊停下。一個男子從火車司機室輕巧地跳下來。

小站很少來人。凌子楓站在崗亭里，盯著來人多看了幾眼，他外穿黃馬褂，里面是整齊的鐵路制服。

男子望了望凌子楓，朝他笑了笑，很憨厚的樣子。

男子從凌子楓身邊走過，線路維修工區的工長匆忙迎了上來，說：“林科長，今天過來檢查？”

“是啊，又到了防洪季節，洪水猛如虎啊。這個季節最讓人擔心的就是山體滑坡。這一段的山體、護坡、線路、隧道都按規定巡查了嗎？”

“林科長，您的光榮傳統不能丟?。∥覀儽ＷC繼承和發揚下去！”工長拍著胸脯保證。

中午時分，林科長在車站的伙食團吃飯。車站伙食團，其實就是兩個小單間，中間打通了，建了一道門，一邊做廚房，一邊擺上一張圓桌、圍上幾把凳子做餐廳。

凌子楓走進餐廳時，餐桌上已經擺上了一盤黃瓜炒肉片、一盤水煮南瓜，還弄了一盤肉末酸菜、一盤黃皮炒鴨。幾道菜擺上桌，再擺上白米飯，一鍋海帶排骨湯，全部熱氣騰騰，散發出誘人的味道。

工務工區的同事早已圍著林科長坐下，凌子楓也從消毒碗柜里拿過碗，一起坐下。

工長給凌子楓介紹林科長：“凌子楓，這是我們段上線路科的林科長。”

林科長站起來，向凌子楓伸出手。林科長寬厚的手掌里竟然長滿厚厚的繭子。

凌子楓感覺手都被握痛了。

林科長笑了笑，說：“年輕人，剛從學校出來，身體單薄，要多吃飯啊，長力氣?！?/p>

凌子楓笑了笑。

站長走了進來，緊握著林科長的手說：“歡迎林科長！我聽說林科長剛從運校畢業那會，身體比小凌還瘦弱，老工長看著你都直搖頭，覺得你不是干工務的料?！?/p>

林科長接過話說：“是啊，我知道老工長的心思，我就是要爭口硬氣。都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我的工具箱里隨時裝著一個筆記本和一支筆，第一次走完線路回來，我就畫了一張工區線路圖。以車站為中心，沿著鐵路線東西方向，把線路上的設備，所有的橋梁、隧道都畫了出來。再往后，我的線路圖內容越來越豐富，我把臨近的山、河、道路都畫了上去，把線路病害點全部標注了出來。我以工區為家，幾個月下來，工長就對我刮目相待了?！?/p>

工長很欽佩地說：“凌子楓，你可能不知道，林科長后來當了班長，他把我們這個工班帶成了標兵班組，我們工區成了全段、全局、整個鐵路系統的先進班組呢。”

“真了不起?！绷枳訔餍南搿?/p>

站長也說：“說到底，林科長，我們都感謝你。不僅工作干得好，還給我們開荒，建了一個菜園。車站距離鎮上太遠，就是到山下的小村莊去買東西，也要花不少時間。有了這個菜園，我們天天都有新鮮蔬菜吃?！?/p>

林科長擺擺手，謙虛地說：“功勞是大伙的。隧道開挖時，站臺邊上有很多碎石，我只不過是帶著大伙清理碎石，弄來砂漿，把碎石沿著站臺邊的斜坡砌成擋土墻，又在擋墻和站臺之間弄些泥土……”

凌子楓的眼前出現一幅圖畫——當初還是工長的林科長帶著大家清理碎石，緊接著，他們弄來了水泥、沙子，他們拿起鏟刀砌擋墻，再借來板車或者干脆借來老鄉的簸箕，從山下一擔一擔地挑來泥土，倒在擋墻和站臺之間，硬是在站臺邊上弄出一塊菜地……

“林科長，您在這個車站待了多久啊？”凌子楓問道。

“十五年。”林科長回答得斬釘截鐵。

凌子楓想起菜園里郁郁蔥蔥的芥菜、碧綠可愛的黃瓜、拳頭大小的南瓜……

他腳下的西線鐵路被稱為希望之路、致富路，它建成的那一天就成為西南各省通往沿海港口的便捷大通道。每天，西南各省的產品源源不斷地發送到東部沿海地區和港口，通過港口進口的物資也源源不斷地輸送到西南各省。

春天來臨的時候，陳涓涓來了，她給凌子楓拍了一張照片并發到微信朋友圈里。照片中，凌子楓身穿藍色鐵路制服，打著紅領帶，目光堅定，站得筆挺，手拿綠旗指向前方。所有人都說：“真是帥呆了！”

小站是希望之路上一顆璀璨的明珠。那個修隧道的老人、林科長、站長、工長和他，會一代代薪火相傳地守護這條希望之路，讓這顆明珠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