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前

門站長將手中的碗緩緩放在窗臺上，一邊將頭探出窗外，一邊若有所思地嚼著口中的飯菜，看著遠方的云彩，眉頭漸漸緊鎖起來……

“門站長，怎么‘喝’點西北風才下飯？”剛吃完晚餐的小崔從身旁走過，像往常一樣開著門站長的玩笑。

“是啊，今天吃得有點多，喝點風助消化！”門站長邊說邊拍著自己的肚子。

值班員馬哥則在一旁感嘆道：“小崔呀小崔，你怎么什么都不懂？門站長是在‘呼風喚雨’！”

“懂了懂了，去年剛來車站報到時就聽說過，門站長在站值班時的降雪概率高達99.99%。”小崔笑著說道。

門站長拿著手里的筷子指了指控制臺，說：“別開玩笑了，你馬哥說得沒錯，我看今天這天氣反常，夜里八成有雪，打起十二分精神，注意設備變化！”

“好，好的，門站長。”一本正經(jīng)的門站長使剛獨立頂崗不久的小崔忽然緊張起來，甚至不自覺地正了正自己的座椅。

“真的會下雪嗎？”看著門站長走出運轉(zhuǎn)室，小崔又偷偷嘀咕起來。

“這個不確定，除了天氣預報，我更相信門站長的判斷，畢竟他已經(jīng)在這里干了二十幾年，掃過的雪怕是能填滿一列萬噸。”馬哥邊說邊比畫著，小崔也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

時間很快便來到了凌晨。

“下雪了嗎？”小崔也學著門站長的樣子向窗外張望。

不知何時門站長已經(jīng)站在了他的身后，拍了一下他的后背問道：“在望什么呢？”

小崔有些得意地說：“門站長，我在夜觀星象，方圓十里好像沒有下雪。”隨后用手指了指窗外。

“沒下雪好啊，下雪不但影響行車安全，大家還得出去除雪，很辛苦的。”說著門站長的嘴角便彎了下去。

“還是那句話，天亮之前要格外注意！”門站長再次囑咐道。

“您放心，后夜我們一定盯好設備！”說罷，馬哥便與乘務員聯(lián)控。

因車站地處山頭，是整條線路的制高點，四周地勢平坦，毫無遮擋，一年四季的大風和偶爾的小氣候使這里的溫度比鄰站都要低幾個攝氏度，在炎熱的數(shù)伏天里蓋棉被，更是成了車站職工習以為常的事情。

凌晨的夜格外寂靜，車站旁的村落也早已陷入沉睡，不知什么動物偶爾發(fā)出的嚎叫讓人不免有些發(fā)怵。

“怎么感覺降溫了？”小崔熟練地將準備在一旁的羽絨夾克蓋在了大腿上。

馬哥喝了一口茶，不以為然地說道：“每天后夜不都是這么冷嗎？我已經(jīng)習慣了。”杯中熱氣一股一股地從杯口盤旋而上。

小崔連連擺手，說：“不對，今天不一樣，我腿上受過傷，對溫度比較敏感。”

“我的老天爺，忽然之間就飄雪了，還挺大！”列尾作業(yè)員尹師傅一邊用手套拍打著褲腿上的積雪，一邊走進運轉(zhuǎn)室。

“真的？這也太神了！”小崔不由自主地起身望向窗外。

只見紛紛揚揚的雪花在夜幕的庇護下，悄悄躲藏在站場的各個角落，等待著時機去浸潤每一寸干涸的土地。在這個時刻，仿佛一切嘈雜都被遮蓋得嚴嚴實實，只剩下呼呼的北風和雪花砸在窗子上發(fā)出的聲響。

就在此時，門站長也進了運轉(zhuǎn)室。

“門站長，還不休息嗎？”尹師傅看了看墻上的時鐘。

門站長拍了拍老尹的肩頭，說：“放心不下，怎么睡得著。”他邊說邊拿了把椅子坐在了值班員的身旁。“設備都正常嗎？”他瞇著眼貼近監(jiān)控屏幕問道。

“目前一切正常，但這雪感覺越下越大了。”之前還十分輕松的馬哥也緊張起來。

門站長輕輕嘆了口氣：“按照這個趨勢，也許等不到天亮，道岔就轉(zhuǎn)不動了。”

凌晨兩點，監(jiān)控屏幕如約發(fā)出了“道岔擠岔”的報警聲。

聽到聲響的門站長立刻起身，說：“小馬，立即按要求聯(lián)系各單位、各部門。我?guī)Т蠹胰ゲ韰^(qū)做好防護！”

馬哥囑咐道：“門站長，多穿些，注意安全……”話還沒說完，門站長就已經(jīng)踏出了運轉(zhuǎn)室的門。

風雪肆虐之下，站場已是白茫茫一片。白毛風將遠處的信號燈吹得忽隱忽現(xiàn)，紅色燈光散射在鋼軌上，又反射在大家的眼眸，猶如宣紙上的淡墨浸染一般，將原本清晰的景色漸漸隱去，怒號的風雪似乎在不斷宣示著主權，告訴大家誰才是此時的霸主。

“門站長，人到齊了，可以出發(fā)。”老尹拿起身前的風力除雪機說道。

一旁剛定職的助理值班員聰聰正了正自己的棉帽子問道：“師父，咱們是要去岔區(qū)嗎？”

“沒錯，岔子轉(zhuǎn)不過來了，你穿得夠多嗎？”門站長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這個小年輕。

“夠了，穿秋褲來的。”聰聰拍了拍自己的右腿。

“秋褲？”門站長一把拽住了他，“秋褲可不行，風雪這么大，凍壞就麻煩了！”

“第一次來這里過冬天，沒想到溫度變化這么快。”

“等我一下。”門站長轉(zhuǎn)身進了辦公室。

一旁的老武將這一切看在眼里。“肯定是去給你找毛褲了，門站長說得對，一定不能著涼。”

“武師傅，可你怎么還穿著網(wǎng)面鞋？”他驚訝地指著武師傅的腳。

老武笑著說：“不礙事，前天來接班時還艷陽高照，我也沒想到今天會下這么大的雪，一會兒套兩個塑料袋就好了。”

“來，把這個穿上。”門站長從辦公室出來，將一條棕色的毛褲遞給了聰聰。

聰聰接過后捏了捏手里的毛褲問道：“怎么這么暖和？”

門站長有些不耐煩地回答：“當然，一直在暖氣旁邊放著。對了，用這兩根繩子把褲腳扎緊，不然雪會鉆進去。”他邊說邊蹲下身子幫聰聰扎起褲腳來。

“老武，你這鞋怎么回事？”門站長蹲下后突然看到了武師傅的鞋子。

“不礙事，用塑料袋套在襪子外面就行，腳不濕就不冷！”武師傅退了兩步，提了提嗓門回答道。

門站長斬釘截鐵地說：“胡鬧，實在找不到棉鞋你就留在車站吧，等我們消息，隨時準備應急，這是命令！”

看門站長如此堅定，武師傅也只好作罷。

風雪仿佛被整裝待發(fā)的隊伍挑釁了一般，忽然間加大了風力，站區(qū)中一片片嫩綠的葉子在樹上相互抱團取暖，它們努力地抓著枝干，試圖躲過這一場劫難，密集的雪花使勁拍打著每一個人的面龐和機具，準確地鉆進大家的脖領和眉眼中，試圖阻止隊伍前行。

門站長若無其事地拍了拍肩頭上的雪說道：“兄弟們，出發(fā)，跟緊！”

一行人就這樣順著線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向遠處走去，黃色的對比服與紅色的風力除雪機在白色畫布上格外顯眼，頭燈的光柱如同筆觸一般，仿佛在這蒼茫天地間一搖一晃地書寫著什么……

“門站長，那個房子是做什么用的？”第一次來岔區(qū)的聰聰顯得格外激動和好奇。

“那是扳道房，大家把岔子清理完就能進去歇歇，里面還有火爐。”一間小屋在門站長手指的方向孤獨地矗立著，猶如一座在驚濤駭浪中漂浮的孤島。

“我去生火，給大伙燒點熱水。”尹師傅拎著一桶水走上前去。

門站長回頭囑咐道：“大家跟進時小心腳下，雪后要特別注意排水渠和道砟……”話音未落，聰聰突然一個趔趄跪在了地上。

門站長立刻上前扶起他，說：“沒事吧？慢點走，跟著我的腳印。”

聰聰起身后連連擺手，說：“沒事，剛才走神了。”

身處隊伍最后方的車號員劉師傅三步并作兩步，上前幫聰聰拍掉身上的積雪，語重心長地說道：“千萬要集中精力，現(xiàn)場安全無小事！”

鋼軌在積雪的映襯之下，如同封存千年的寶劍一般，顯得寒光凜凜，一粒粒道砟也化作“陷阱”，隱藏在厚厚的冰雪之下，道旁的泥土也已被凍得咯吱作響，表面平靜的站場上，每一步都仿佛“危機四伏”。

“運轉(zhuǎn)室，室外作業(yè)人員到達4#道岔，申請上道作業(yè)。”

“室外，上下行無車，可以上道作業(yè)。”

隨著上道申請得到準許，大家紛紛摩拳擦掌，攜帶機具走向道岔。除雪鏟在道岔里發(fā)出猶如冷兵器交戰(zhàn)一般的聲響，空中飄落的雪花也變得愈加密集，一陣陣寒風裹挾著冰碴兒打在臉上，生疼生疼的。

門站長附身趴在道岔上方，用除雪鏟一點一點摳除積冰，“撫摸”著每一寸縫隙。

“門站長，4#道岔實驗良好，可以正常使用。”聽到電臺里傳來的聲音，他長舒了一口氣，抓起石砟上的積雪，狠狠地在手中攥了一下說：“最怕這樣的雪，很容易擠岔！”隨后將手里的雪球遠遠地拋出了線路。

此時，尹師傅也從扳道房趕來。“報告首長！火生好了，水也做好了，請求歸隊！”說罷，老尹向門站長敬了一個禮。

“好，辛苦了。大家?guī)Ш脵C具，咱們?nèi)?0#道岔。”門站長手指著遠處的方向。

“門站長，我看聰聰?shù)耐扔悬c不對勁。”尹師傅拍了拍門站長的后背，說道。

“我沒事。”聰聰往前快走了兩步后，指著自己的腿說，“門站長你看，放心吧。”

“好吧，大家注意腳下，跟上。”顧不上太多，門站長帶著一行人又奔赴了下一處作業(yè)場地。

或許是老天爺于心不忍，或許是急促的暴風雪也需要歇息，經(jīng)過兩個多小時的奮戰(zhàn)，雪勢漸漸小了下來，岔區(qū)的除雪工作也終于暫時告一段落。

“喝口熱水吧。”尹師傅拿起火爐上的水壺倒了一杯水，遞給聰聰后問道，“見過這么大的雪嗎？”

“沒見過，還是第一次在雪里睜不開眼、邁不開腿。”聰聰下意識地揉了揉自己的膝蓋。

“還疼嗎？”門站長把外套掛在火爐上方后俯身問道。

“還好，沒那么嬌氣，我要戰(zhàn)到最后！”聰聰顯得十分倔強。

門站長隨即將聰聰褲腳上的繩子解開后翻起，一片片積冰從褲腳里掉落下來，看到聰聰紅腫的膝蓋，門站長的眉頭再次皺緊。

“老尹，天氣預報顯示，這場雪一時半會兒不會停，你先扶聰聰回車站歇息。段里一會兒就派人來支援，你們歇好后，再跟著隊伍一起來。”門站長一手扶起聰聰，一手拉著尹師傅的胳膊說道。

尹師傅說：“讓聰聰先在這兒歇息吧，我陪你們?nèi)ァ！?/p>

“老班長！這是命令！如果雪提前停了，我們在天亮之前就回去了，放心吧！”門站長突然變得嚴肅起來。

看著老尹攙扶著聰聰遠去的背影，門站長輕聲跟身后的劉師傅說道：“其實我更擔心的是老尹，他心臟不好，剛看他嘴唇有些發(fā)紫。”

劉師傅輕輕點了點頭，說：“是啊，這老兵格外能吃苦，還有些倔，不讓他來的話他肯定又會發(fā)脾氣。”

雪花從空中一片片地飄落在窗臺上，被扳道房內(nèi)的溫度迅速融化，熊熊的火苗在爐子里上下竄動，為大家?guī)砥痰膶庫o。

門站長從上衣口袋里掏出兩個紅薯放在了火爐上，雙手在一旁輕輕搓動，火光將他的面龐照得通紅……

這是他在十幾年前養(yǎng)成的一個習慣。據(jù)說，那年的大雪百年不遇，足足下了三天三夜，他也在現(xiàn)場待了近乎三天三夜，不止線路中斷，就連線路上的列車都被埋了半截。物資供應不足時，大家就以老鄉(xiāng)送來的烤紅薯飽腹，從此紅薯便成了他最喜歡的食物之一。

果不其然，天氣預報并沒有說謊。天剛蒙蒙亮，暴風雪便再次來襲。

“門站長，你不是說天亮之前咱們能回去嗎？”劉師傅指著窗外打趣地問道。

門站長抬頭看了看烏云密布的天空感嘆道：“這遮天蔽日的風雪，怎么會讓咱看得到天亮。”

“門站長，門站長……”遠處隱約傳來了幾聲呼喊。

“誰來了？”劉師傅走出扳道房向遠處張望。

“看樣子……像是小杜！”

“注意安全，你們來了幾個人？”門站長向著遠處揮手問道。

“來了五個人！”小杜向空中伸出一只手左右搖晃著。

就這樣，兩支如同激流中的孤舟，成功在“孤島”匯合。

“奮戰(zhàn)一夜辛苦了，現(xiàn)在這里交給我們。”前來支援的隊長小杜說。

“好，那你們要注意安全，六小時后我們來換班。”門站長臨走前又往火爐中添了幾塊碳。

“你看，信號樓像不像一座燈塔，二十四小時發(fā)著光，為南來北往的列車指引方向。”門站長突然停下腳步問劉師傅。

“信號樓如果是燈塔，那咱們是？”

“水手！”兩人異口同聲。

“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看著越來越近的站房，門站長抹掉額頭上的水珠和冰碴，忽然哼唱起來。

“門站長回來了？快去喝一碗奶茶吧，我剛熬好的。”看到歸來的門站長，尹師傅一邊掃著站臺上的積雪，一邊向他們喊道。

“好，正好驅(qū)驅(qū)寒。老武你這腳上五顏六色的是什么？”門站長走近后，指著武師傅的腳說。

武師傅放下手里的掃帚，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道：“鞋里面套的塑料袋啊，這紅袋子是聰聰給我拿的，這個綠袋子是我平時裝衣服用的，這個粉袋子……”沒等說完，門站長與劉師傅就已經(jīng)在一旁笑彎了腰。

這場絲毫不講人情味的暴風雪讓大家的衣帽濕了干、干了濕，車站走廊里除了震耳欲聾的鼾聲，便是隊伍整裝待發(fā)的聲音……

奮戰(zhàn)了兩天兩夜的小杜回到車站后感慨道：“雪終于停了。”他脫下棉帽，用手背貼了貼自己滾燙的臉蛋。

“這兩團紅臉蛋，抹點油、烤烤火就好了。”門站長把手中早已備好的擦臉油遞了過去。

小杜接過擦臉油后，仰起頭說道：“謝謝門站長，天終于放晴了！”

門站長也仰起頭感嘆道：“是啊，天亮之前，總要有人去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