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化的詩”,源自散文家、詩人、學者朱自清的《論雅俗共賞》一文。朱自清先生說,“雅化的詩還不得不回向俗化,剛剛來自民間的詞,在當時不用說自然是‘雅俗共賞’的”。我以為朱自清先生的“雅化的詩還不得不回向俗化”,是“雅”中見“俗”的一種模式。若是反過來說,還有另一種模式——即“俗化”的詞語或“來自民間的詞”可以向有特殊意義、有含蓄意味的“雅化”的詞語轉變,為“雅化的詩”出一份微薄之力。對此,我可以用著名作家、詩人王愛紅《列車上的桃子》(組詩)(發(fā)表在《中國鐵路文藝》2023年第5期)中的“桃子”“家鄉(xiāng)”“少年”等不同的名詞為例,證明他擅長朱自清先生還沒有提到的“另一種模式”。
虛設里的“真實”——“桃子”。“桃子”,來自有四個詩節(jié)的《列車上的桃子》一詩。在前三個詩節(jié),王愛紅向我們娓娓道來列車上的“桃子”有它招人喜愛的地方。他先是像一個高明的魔術師一樣把我們的目光和感知帶到“留在茶幾上”的一只“桃子”跟前,并在一種毋庸置疑的感覺里反復認定這一只“桃子”是一個真真實實的客觀存在物。而后,再調動豐富的想象力,證明這只“桃子”仿佛就是“桃樹上的最后一只桃子”。不僅如此,他還從不同的角度與不同的層面繼續(xù)審視這只栩栩如生的桃子:
桃子安詳寧靜
晶瑩剔透
經過幾番相互禮讓之后
飽含著真誠的微笑和心靈的滿足
在一雙雙明亮的目光下
它閃動著溫柔的絨毛
我們看到了“桃子”的“安詳寧靜”“晶瑩剔透”“閃動著溫柔的絨毛”,肯定不會懷疑它的真實存在。
詩人王愛紅是一個成功的魔術師!即便是在接近桃子的“真與假”的真相前,詩人還要一本正經地以自己的現身說法讓所有的目光繼續(xù)關注這一只“桃子”。尤其是“我坐在桃子的邊緣”(“我”的“昏昏欲睡”已不那么重要了),更加深了對一只“桃子”的真實性的充分肯定。詩人的這種“遮遮掩掩”的敘述,時刻都意味著“桃子”是真實的,“桃子”還放在列車的茶幾上——誰都難以看出列車上的“桃子”不是從樹上摘下來的。只是,只是,當我們看完尾節(jié),方才如夢初醒:原來詩人描繪的這只活靈活現的“桃子”,是一只畫在玻璃上的“桃子”。此時,我們似乎在一番難抑的驚疑與清醒后,不再停留在“桃子”是真實的存在還是畫出來的“認可”之上,只覺得畫家畫得惟妙惟肖,躍然紙上;詩人描繪得活靈活現,動人心弦。從中,我們定然會在一種感慨萬端里深入感受到“桃子”虛設的“真實”,是那么逐新趣異、超然入心,且讓人與物共鳴。
空間的藝術——“少年”。自古英雄出少年。著名詩人艾青說:“從少年時代起,我從美術中尋求安慰”(《〈艾青詩選〉自序二》)。當然,也有辛棄疾的“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少年時代,詩人王愛紅自有一番特別敘述——一種空間的藝術敘述。他的《在提速的列車上》,著眼于眼前“懷揣一本自己的詩集/我感受到旅行的愜意”(現在時),在一路“鄉(xiāng)村的風景撲入眼瞼/小麥收割了”的敘述里,一下子“想象拾麥的少年”(過去時):“撿拾留在麥茬上的詩篇/被鐮刀割破的手指還流著殷殷的鮮紅/他告訴我流落鄉(xiāng)村的歌手/不理解的部分和麥秸垛的高度”。詩中的“想象”,是跨時空的“想象”。眼前,“小麥收割了”(暗寓小麥“豐收”了),詩人在列車上“懷揣一本自己的詩集”(暗寓作品“豐收”了)。在此情此景里,“我”自如地想到曾經的少年時代,對“撿拾留在麥茬上的詩篇”所留下“鮮血”的記憶,暗暗呼應著“不理解的部分和麥秸垛的高度”,也就是眼前的小麥與詩歌的雙“豐收”所達到的“高度”。在此,詩人讓“少年”成了一個大詞,并為之賦予新的感情色彩。一如詩人充滿哲味之所言:“如果說,列車是永遠的春天/那么,書就是永恒的情人/窗外的景致不是在刪除/也不是在撤退,更不是潰敗”。這樣,在感情、思考與藝術的空間里,就有了“少年”與“豐收”之意象層疊之中的一種令人回味不盡的新期待:
希望有一個愛你的人
也希望你好好去愛,去追求
王愛紅的組詩中的每一個名詞,似乎都能被他喚醒。比如,同是與“車”相關的《列車上的寶貝》中“兩歲五個月/你向往大海已很久了/還有高山”的“寶貝”、《乘車》中“你閉上眼睛/盡可沉睡/那些善良的同行者/在守護著你”的“同行者”、《倚鋤的人——題米勒的同名油畫》中“倚在鋤上/贊美的色彩在喘息”的“色彩”等名詞,看似平和、安靜,卻都在不經意處發(fā)出讓人心動的尖叫之聲。這種情形,就像我曾評論過王愛紅《參觀涇縣紅星宣紙廠》中“白天/從草葉上/從樹枝上升起”的“白天”——這個不一樣的“白天”,詩意地代指或喻指詩人王愛紅所參觀的涇縣紅星宣紙廠里所生產的“宣紙”,以及“在常語(‘白天’)里顯奇妙”。我之所以這么看重他詩中的名詞“白天”,是因為他將“俗化”的名詞“白天”藝術地“雅化”了。同樣,他這次又讓《列車上的桃子》(組詩)中不同的名詞——“桃子”“家鄉(xiāng)”“少年”“寶貝”“同行者”“色彩”等,都產生了一種“雅化”后的不同藝術效果,給人一種嚼之不盡的含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