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北陛石

摘 要：曲阜魯國故城靈光殿北陛石年代久遠，卻鮮為人知。西漢前期無刻石風氣，文辭簡短，刻石甚是稀少。隨著冶鐵技術的發(fā)展，我國古代碑刻的數(shù)量和質量也相應地發(fā)生了變化。北陛石作為靈光殿唯一有紀年功用刻字的實物資料，在考古方面具有重要的價值，它曾見證了魯靈光殿的恢宏壯麗，而且刻石高古渾穆，書法價值高，刻石文字正好處在由篆變隸的文字演變時期中，是研究書體演變的重要實物資料。

關鍵詞：北陛石；魯靈光殿；西漢冶鐵；文字演變；書法價值；碑刻石刻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3.14.003

曲阜魯國故城靈光殿北陛石（圖1、圖2），高19厘米，寬42厘米，厚94.5厘米，石灰?guī)r質。該石刻于魯恭王六年，即漢景帝中元元年（前149）。階石正面刻淺浮雕雙璧紋（圖3、圖4），側刻陰刻幾何紋，一端有卯榫（圖5），文刻于另一端，內容為“魯六年九月所造北陛”，4行9字，前2行2字，第3行3字，第4行2字。階石的向上一面璧紋內側刻“六五乙”3字（圖6）。雕刻圖案及文字清晰，石面有3處裂痕，刻字處上端局部殘損，另一端一角稍殘。陛石整體完好。

魯國故城靈光殿是西漢景帝之子魯恭王劉馀在魯國曲阜建造的宮殿。其建筑規(guī)模宏大，雄偉壯觀，與未央宮、建章宮齊名。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泗水注》中說：“孔廟東南五百步有雙石闕，即靈光之南闕。北百余步即靈光殿基，東西二十四丈，南北十二丈，高丈余。……遺基尚整。”①按北魏當時尺子換算，靈光殿東西約74米，南北約37米。而現(xiàn)存曲阜孔廟大成殿建筑規(guī)模宏大、雄偉壯麗、金碧輝煌，其才長45.69米、寬24.85米，比起靈光殿可謂愧之不如。“魯靈光殿者，蓋景帝程姬之子恭王馀之所立也。初，恭王始都下國，好治宮室，遂因魯僖基兆而營焉。”②王延壽《魯靈光殿賦》中明確記載劉馀“好治宮室”建筑了著名的靈光殿，當為劉馀王宮的主體建筑。王延壽，東漢文學家，字文秀，著名文學家王逸之子，曾游魯國，驚嘆于靈光殿建筑的恢宏、壯麗和精美生動的壁畫，遂作《魯靈光殿賦》。可惜的是，王延壽年僅20多歲溺死于湘水，但他在辭賦史上留下了《魯靈光殿賦》《夢賦》和《王孫賦》三篇杰作。與他同時期的著名文學家、書法家蔡邕也寫了此稿，但見到王延壽的《魯靈光殿賦》后大為驚奇，自愧弗如，遂焚己稿。王延壽生于東漢，距離靈光殿始建已有300余年，此時依然保存完好。王延壽賦中寫道：“遭漢中微，盜賊奔突，自西京未央、建章之殿皆見隳壞，而靈光巋然獨存。”③漢代中葉以后，一些著名宮殿如長安的未央宮、建章宮等都因戰(zhàn)亂而被毀，只有靈光殿“巋然獨存”。現(xiàn)在我們仍用“魯?shù)铎`光”形容比喻僅存的有聲望的人或事物。北魏時，靈光殿雖已不存，但“遺基尚整”。

北陛石建于公元前149年，距今已2172年，雖年代久遠，卻鮮為人知，主要是因為它被發(fā)現(xiàn)的時間太晚。1942年日本侵略者入侵曲阜，對曲阜城東周公廟的東側高地這一區(qū)域進行盜掘。正是對西漢初年魯國故城遺址進行盜掘時在靈光殿遺址中發(fā)現(xiàn)了北陛石，沉睡于地下2000余年的北陛石得以重見天日。刻石文字中的“北”，是指方位。“陛”是指帝王宮殿的臺階。東漢蔡邕《獨斷》卷上載：“謂之陛下者，群臣與天子言，不敢指斥天子，故呼在陛下者而告之，因卑達尊之意也。”④謂群臣與天子言，因距離遠，先呼立陛側近臣與之言，由彼上達，陛下之稱即由此而來。刻石文字“北陛”應指靈光殿的北階，此石即為靈光殿階石。北陛石作為靈光殿唯一有紀年功用刻字的實物資料，不僅書法價值高，而且在考古方面也具有重要的價值。西漢時期的刻石都不以“碑”稱名，如《五鳳刻石》《祝其卿墳壇刻石》《上谷府卿墳壇刻石》《群臣上壽刻石》《霍去病墓刻石》《中殿刻石》等，至今僅見十種左右，年代久遠，彌足珍貴。這些刻石，既不是封山祭祀的巨碣，也不是歌功頌德的豐碑，僅僅作為墳壇、宮殿的計時標志。西漢歷時二百多年，歷史上是一個強盛輝煌的時代，從文景之治到漢武帝的一代雄主，無論是政治經(jīng)濟還是文化都發(fā)展到了封建時代前期的一個頂期。為什么如此強盛的朝代，在歷史上遺留下來的碑石卻非常稀少？

西漢刻石成熟緩慢，又少得可憐，幾乎鮮有大型碑刻問世。究其原因：一是簡牘書因實用需要和人們審美觀念的變更而改變書體的結構和筆畫。就書體來說，在出土的西漢簡牘中成熟的隸書體已很常見，隸書在簡帛上的演變，遠遠早于刻石文字，而刻石文字表現(xiàn)出更多的還是古隸形態(tài)，主要因刻石幾乎都是在一些重要場合使用，這就使書家不得不采用公認的標準字體，而且越恪古就越顯得正統(tǒng)莊重，這勢必會影響甚至阻礙到刻石字體的發(fā)展。二是漢高祖劉邦滅秦后，吸取秦始皇到處刻石歌功頌德的教訓，施行休養(yǎng)生息政策。《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二十八年，始皇東行郡縣，上鄒嶧山。立石，與魯諸儒生議，刻石頌秦德，議封禪望祭山川之事”⑤，留下了《泰山刻石》《瑯琊刻石》《芝罘刻石》《嶧山刻石》《會稽刻石》等刻石。司馬遷著《史記》，對秦始皇刻石幾乎是有文必錄，但凡西漢有刻石之事，《史記》肯定會有記載，但不僅《史記》中未提到西漢刻石紀功事，就連后人所補《孝武本紀》中也未提及，《漢書》中也無這方面著錄。這就說明西漢不注重樹碑立傳。三是經(jīng)歷秦末戰(zhàn)爭的西漢，充分吸取秦王朝推行法家路線、大搞嚴刑酷法、推行思想專制、最終導致滅亡的教訓，為緩解當時的社會矛盾，迫切需要一套能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政治學說，而黃老學說主張清靜無為、以柔制剛、以靜制動、以退為進、以守為攻、刑德相輔的施政綱領正好滿足了這一歷史需求，于是黃老學說備受推崇。西漢崇尚黃老，注重簡樸，漢文帝修建自己的霸陵時，堅持不以金、銀、銅、錫為飾，專用瓦器，并在遺詔中明令不準厚葬，對抑制厚葬風氣取得了一定效果。西漢前期的西漢刻石字數(shù)較少，最多也就幾十字，雖然隸書在西漢中晚期的手寫體中已形成波磔筆畫，但在同時期的刻石中卻還沒有出現(xiàn)。這與石材堅硬的質地不無關系⑥。古人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在鐵器工具出現(xiàn)之前的青銅時代，石刻文字可謂是鳳毛麟角。西漢碑刻遺存稀少，且表面多不進行平整加工，有些還刻劃隨意，不能較好的表現(xiàn)筆意⑦，主要是那個時期的刻石工具還沒發(fā)展到可以大量刻碑的地步。再加上刻工對文字有限的認知，不能實現(xiàn)刀筆合一的狀態(tài)，影響了刻制水平和最終呈現(xiàn)出來的效果。

西漢前期無刻石風氣，遺存下來的碑刻文字數(shù)量本身就不多，再加上后來王莽時期對碑刻石刻的損壞，能流傳下來的碑石數(shù)量非常稀少。這和刻石工具鐵器工具技術的發(fā)展密不可分，鐵制工具只有在發(fā)展到硬度足以雕刻時才能在石頭上刻字，人類也才萌發(fā)出在石頭上刻字的意識。我國冶鐵始于春秋時代，戰(zhàn)國初期已掌握了脫碳、熱處理技術方法，發(fā)明了韌性鑄鐵。西漢時期，冶鐵制造業(yè)掌握在官方手中，漢武帝時期，由于對匈奴征戰(zhàn)，邊防用度不足，于是推行“鹽鐵官營”政策。為此，國家投入了大量資本，并在中央設大農(nóng)丞或鹽鐵丞，在全國各產(chǎn)鐵地設置鐵官，加強對冶鐵的管理。西漢時期著名的《鹽鐵論》就有力地證明了這一政策。《鹽鐵論》是西漢桓寬根據(jù)著名的“鹽鐵會議”記錄整理撰寫的重要史書，“鹽鐵官營”政策推行后，使冶鐵業(yè)資金得到了保障，推動了冶鐵業(yè)的迅速發(fā)展，“鹽鐵官營”奠定了西漢時期的經(jīng)濟基礎。西漢時期鋼鐵冶鑄業(yè)有了長足進步，西漢中后期發(fā)明的炒鋼法，標志著煉鋼技術發(fā)展到一個新的階段，使社會得到大量廉價熟鐵和鋼，滿足生產(chǎn)和戰(zhàn)爭的需要，有力推動了社會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可見，碑刻石刻文化的形成始終和冶鐵業(yè)的發(fā)展息息相關。隨著我國冶鐵技術的發(fā)展，碑刻的數(shù)量和質量也相應地發(fā)生了變化，尤其是東漢碑刻數(shù)量明顯增加，大型碑刻也應時而生。東漢留存下來的碑刻石刻數(shù)量較多，可謂蔚為大觀。其文字以隸書為主，成為隸書的鼎盛時期，格式與形制也形成了一定的規(guī)模，成為中國歷史上碑刻的一次發(fā)展高峰，并最終成就了中國的碑刻石刻文化。《乙瑛碑》的端莊、《禮器碑》的瘦勁、《孔宙碑》的寬博、《史晨碑》的嚴謹、《衡方碑》的靈秀、《張遷碑》的樸拙、《曹全碑》的秀美將隸書藝術之美推向極致，令觀賞者嘆為觀止甚至頂禮膜拜。

大家都知道，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后，為進一步加強統(tǒng)治、方便政令通行，下令李斯等人對文字進行整理，全國文字統(tǒng)一，稱為“書同文”。以小篆推行全國，筆畫多求簡省，形體亦力求規(guī)范，今存的《泰山刻石》《瑯琊臺刻石》及嶧山、會稽刻石的摹本，可窺其一斑。與此同時產(chǎn)生了在小篆基礎上化曲筆為直筆、變圓形為方形的隸書，這是古今文字的大轉折。隸書在經(jīng)過一個與篆文混同并用的時期后就逐步取代了篆文，并在廣泛使用中發(fā)展日漸成熟，于東漢之際定型。北陛石刻字正好處在由篆變隸的文字演變過程中，北陛刻石文字雖有隸書演變的雛形，但仍以篆書為主，篆書“魯六年九月所造北陛”9字簡質古樸，“六五乙”3字則帶有明顯隸意。這些石刻字是研究書法發(fā)展和書體演變的重要資料，其書法藝術成就及珍貴程度不言而喻。與刻于西漢宣帝五鳳二年（前56）的《五鳳刻石》相較，刻石字體醇古，結體渾厚，章法自然，筆畫凝重雄勁，隸中帶篆，波挑含蓄。《五鳳刻石》的隸形字態(tài)中交錯著明顯的篆書遺跡，是篆隸遞變中的古隸。“五”字、“鳳”字、“魯”字、“成”字等方扁結構為主要結體的字取縱勢結構，雖改造了篆書的體勢，但仍然明顯地保留著篆書筆意，屬典型的隸形篆筆風格。“二”字、“年”字、“卅”字、“六”字、“成”字等的橫畫或撇畫、點畫筆法上波勢挑筆的隸書特征雖不明顯，但已具有隸書“蠶頭雁尾”的意味。這也讓我們看到在這個時期是由篆入隸的過渡期，處于篆書隸書混雜的狀態(tài)，也更有力地證明了《北陛石》刻石文字是書體由篆變隸的轉折。

西漢前期無刻石風氣，文辭簡短，大多無碑的形制，刻石甚是稀少。西漢刻石凡有出土和發(fā)現(xiàn)都會被書家學者視如拱璧，石刻文字顯得萬分珍貴。西漢時期還有一些碑刻如《王陵塞石》不經(jīng)書丹，由工匠以刀代筆，直接在石上刊刻，他們不拘陳法、隨意而為，線條剛勁、粗獷、樸拙，散發(fā)著文字原始美和天真爛漫、無拘無束的自然味道。西漢刻石石質粗糲、石面不平整、刻工簡率，并無強烈地表現(xiàn)書法藝術的意識，其實這只是一種技藝上的不成熟，盡管如此，刻石卻有一種原始美、質樸美。西漢石刻文字筆畫遒勁瘦硬，但筆勢流動，表現(xiàn)出與秦篆不同的風格，古拙樸厚，書體波挑含蓄，大多數(shù)無明顯的波畫，書體篆隸相間，有很大程度的篆書成分，應尚屬秦隸、古隸范疇。刻工用單刀沖刻法，章法上也是無拘無束。此《北陛石》是在臺階石的構件上所刻，既有年號和地點，又有編號，是不經(jīng)意之中的佳作，呈現(xiàn)出一種拙樸蒼勁的本色，少有精美的人文色彩。文字采取縱成行，橫不成列，字距小于行距的縱向緊密，行間寬闊，各行上下幾近均齊的布白形式。這種形式不僅未給欣賞者以呆板、平淡之感，反而使整篇作品在質樸中又透出“虛靜”和“空靈”⑧。整體布局上密下疏，顯示出章法上的疏密有致、虛實相間、樸拙靈動。刻工刀法用單刀沖刻，以一種質樸、簡直、蒼勁的本色呈現(xiàn)，很少有人工所為的精美色彩。刻石文字刻在構件內側原石上，書刻時不注重整體布局的規(guī)整，字大小隨意而為之，做邊框裝飾，空白處以相交線條補白。再加上歷經(jīng)近兩千年的風雨剝蝕，無形中增加了刻石古質蒼茫、沉厚渾穆的古樸氣象。

北陛石被盜掘后，日本人意圖運至日本，終被截留并保護存放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后經(jīng)曲阜市文物管理部門多次協(xié)調才重新回到了它的故鄉(xiāng)曲阜。北陛石發(fā)現(xiàn)時間很晚，所以歷史上鮮見對該刻石的記載和著述，中間又經(jīng)歷了很多波折才回到故鄉(xiāng)得到應有的保護，并展示以人，向世人訴說著滄桑。它不僅曾見證了魯靈光殿的恢宏壯麗，而且刻石高古渾穆、樸拙自然，字體醇古，有篆有隸，章法自然，是研究書體演變的重要實物資料。近年來，習近平總書記高度重視文物的重要作用，多次強調“讓文物活起來”和“讓文物說話”，2014年3月27日他在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總部演講時強調：“讓收藏在博物館里的文物、陳列在廣闊大地上的遺產(chǎn)、書寫在古籍里的文字都活起來。”⑨隨著人們對文物的重視、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熱愛，越來越多的觀眾走進博物館，目睹北陛石的風采。期待更多專家學者加大對北陛石的關注和研究力度，挖掘出其蘊含的更多的歷史價值、學術價值、書法價值，讓這一國之瑰寶綻放出更加絢麗的風采。碑刻作為一種文化遺產(chǎn)的載體，是一種不可再生的資源，每一塊碑刻石刻文物都是一個待發(fā)掘的歷史故事，讓碑刻文化“活”起來，使碑刻這一傳統(tǒng)文化得以傳承和延續(xù)，是我們當代文物工作者的使命擔當，我們責無旁貸。

注釋

①酈道元.水經(jīng)注：泗水注：卷二十五[M].明嘉靖文樞堂刊.

②③蕭統(tǒng).文選：卷十一[M].李善，注.北京：中華書局，1977：168，169.

④蔡邕.獨斷：卷上[M]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

⑤徐衛(wèi)民，張文立.史記研究集成：秦始皇本紀：卷六[M].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

⑥⑦魏苗苗.濟寧地區(qū)漢代碑刻書法風格研究[D].曲阜：曲阜師范大學，2018.

⑧遲志鴻.西漢五鳳刻石品讀[J].芒種（下半月），2013（9）：253-254.

⑨引自習近平總書記2014年3月27日在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總部演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