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長沙和平解放前

○唐熙荷/口述 " "趙海燕/整理

我的父親，叫唐貴桐，小名長生，1904年農歷七月初五出生于長沙定王臺邊上的瀏城橋。

我爺爺以裁縫為業，他常對小時候的父親說，為他人縫制衣服，首先要為他人著想，才能做出合體的衣服。爺爺認為，“為他人做嫁衣裳”不是丑事，能給人做出好衣裳，是一技之長。唐氏家族的重家風家教也影響了父親，父親后來常用仁厚、勤儉、有志氣作為三大家訓教導我們。

父親是長子，他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爺爺經常嚴格要求他，“給弟弟妹妹帶好樣”。父親說他是在饑餓中長大的，曾目睹搶米風潮，但爺爺教導他們，人不能不勞而獲。

爺爺沒錢供父親上學，父親靠著給私塾的老先生打雜干活抵學費，在私塾學習了四年。進入少年時期后，他在外找零活貼補家用，什么苦活臟活都肯干。有一天，他經過一家書店，看到一本民國4年（1915）出版的《辭源》，于是努力干活積攢零錢，終于把書買回家。從此，他就隨身攜帶這本工具書，四處借書來學習。他管這叫“一本《辭源》打天下”。后來，人們與他交流，沒法相信他只讀過四年私塾。

1926年，為求發展，年輕的父親只身去了廣州。父親看到一則國民黨的中山艦招新船員的征兵啟事。通過體檢面試，父親順利地入伍了。但隨即，部隊里又傳來黃埔軍校招教職員的消息。

父親埋頭自學多年，此時終于有了用武之地。他輕松地通過面試，成了黃埔軍校的第四期教職員，成為一名文職員工。

黃埔軍校是個人才濟濟的地方，父親在這里也更加成熟了。他一表人才，工作踏實，同事對他的評價都很高。曾有同事說：“我們來給同事打下分，綜合內才、外表各方面比一比，看誰最優秀。”一陣鬧嚷之后，眾人合評的“綜合素質分”一出來，同事們就笑：“就知道是唐貴桐啦！”

父親一笑置之，不以為意。他繼續提升自己，惡補新知識。在黃埔軍校的錘煉下，他格局大開，開始放眼天下。

這一年秋天，軍校第四期學員畢業典禮上，威武剛勁、步伐整齊的學員方陣，高喊著“繼承先烈生命……”的誓詞，經過檢閱臺。這中間，后來出了不少名人：林彪、劉志丹、伍中豪、張靈甫、謝晉元……

父親被他們的熱血感動了。不久，作為文職人員，他和黃埔學員一起投入了北伐戰爭。

幾年后，在日軍的鐵蹄侵入中國時，父親正在上海擔任十九路軍需處處長。多年后他還跟我講起他終生難忘的“一·二八”淞滬抗戰。作為軍需官，他負責組織軍需物資供應與管理，保障士兵們的后勤，雖然不用沖鋒在前，但也得對士兵們有高度的責任心，每天神經都是緊繃的。戰爭長達一個月，父親目睹了一場場慘烈的大戰，痛心地看著一個個生命在眼前戛然而止。尤其是謝晉元率“八百壯士”死守上海太行倉庫一戰，一個個熟悉的戰友就此血肉模糊地不再醒來。他不得不壓抑淚水，把悲痛化成抗日的動力。在抗戰期間，爺爺奶奶在長沙也相繼去世，父親在長沙的家沒有了。

父親有不少向往民主的朋友，如秘密加入共產黨的謝晉，原十九路軍將領張勵等。1945年，中國民主促進會在上海成立，創始人都是父親敬重的人物。第二年，父親出差香港時，與已經加入民進的張勵見了面。父親這時已經對腐敗的國民黨政府完全失望，被民進“發揚民主精神”的宗旨打動，于是加入了民進。不久，他卸去了國民黨少將的身份，走上了建立新中國的道路。

脫離國民黨部隊的父親，開始投入長沙商界，往返于上海長沙兩地。父親在長沙的第一個大手筆，就是投資居于鬧市中心的太平洋百貨莊。

1947年夏，我出生在上海，那時家門口的池塘開滿了荷花。父親說：“妹子就取名‘熙荷’吧。”后來他告訴我，“熙”是光明的意思。我上面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后來家中又添了幾個弟弟妹妹。

長沙的家在“文夕大火”中已毀掉，父親決定重建新家。和我姑媽、姑父商議后，他們合資建了一棟兩層公寓，位于吉祥庵巷，即繁華的南門口邊上。1948年，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成立，父親也加入了這個與舊有的國民黨沒有關系的民主黨派。同年，父親帶著全家人，包括一歲多的我回到了老家長沙定居。

父親在長沙工商界日日奔走，結交了不少精英。他如此活躍，其實是有著更大的目的：穩定工商界的人心，順利實現長沙和平解放。父親當時和張勵、唐拔、謝晉等民革黨員正冒著命懸一線的危險，為共產黨和平解放長沙在做地下工作。當時唐拔的兒子都被白崇禧殺害。為防國民黨軍隊知道自己“叛變”而前來逮捕自己，父親在家里放了一架木樓梯，以備不時之需。支持父親工作的母親，日日擔心著父親的安危。

民革長沙市工委在中共長沙市委的領導下，大力宣傳共產黨的政策。父親和同伴一起，號召工商界人士堅守長沙，并明確表示，參加和平起義的人將立功受獎。到了1949年7月，街頭局勢緊張。但在父親等民革黨員的思想動員下，大多數商家最終選擇留守長沙。1949年8月4日，程潛、陳明仁等聯名發出和平起義通電。5日，長沙市民敲鑼打鼓迎來了解放軍。

父親帶著我們在新家迎來了新中國成立，他擔任了湖南省民革學習委員和百貨同業公會學習委員。1950年，父親交叉成為民盟成員，次年參加湖南大民主黨派干部訓練班學習，隨后上任湖南大學職工合作社經理。從此，父親在商業領域繼續發揮才干，直至1978年與世長辭。扶著父親的棺木，我哭得肝腸俱裂。

乘著改革開放的春風，我遺傳自父親的商業才能也得以盡情施展，多年后還被推選為長沙家電商會執行會長。在商海摸爬滾打多年的我，始終認準質量可靠的民族品牌，努力發揚光大國貨。如今，我已把事業傳給兒子，自己在家蒔花弄草，悠然自得。而父親傳遞給我的精神財富，我將帶著使命感傳承下去。

題圖/陳自罡

編輯/趙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