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伏天,日光火辣辣地烤,夏風熱乎乎地熏。每年到了這個熾熱時節,老家族人總是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且是須臾不可懈怠。這就是把傳承家世族系的那套線裝老譜拿出來,恭恭敬敬地擺放到陽光里,吹吹、曬曬,鄉里一代一代傳下來的說法叫作“三伏曬譜”。屆時,也是我們拜謁先祖、知悉族事的“讀譜”季。
民間鄉諺道:“鐵防生銹,人防懶惰,書防蠹蛀,屋防雨漏。”每年夏日族門后裔“曬譜”“讀譜”的習俗,流傳至今。
我家是本姓氏族系在這莊里的“大房”。所謂的“大房”,不是哪家老爺的多房太太所傳后裔的“大房頭”,而是長子長孫傳世的“大門頭”。我的爺爺親兄弟七個,爺爺是老大,下面有老二、老三,一溜兒到最小的七爺。按照家族傳承規矩,老譜由“大房”接傳保管,我爺爺是老大,父親為長子,一路賡續,因此,我家是涂氏本族村里老譜保存續后的“大房”。
那時,家里這套老譜,版本還是清世續傳的,記得有幾十本,全是線裝的宣紙材質、木刻版家譜。配有一個豎式的紅木柜子,柜體的正面鑲嵌著的黃銅鎖扣、拉手耳環、柜門臉牌,發出锃亮閃爍的金黃光澤,放在正廳堂長條香案的最中間、最高處,富貴大氣外溢,令人陡生睹之興嘆又望而生畏的感覺。
時序進入三伏的后半段,天干物燥,陽光明亮而熾烈。
家父曬譜很有儀式感。他悉心選定一個上好的日子,認認真真地開始他的家譜“曬事”。孩童感覺新鮮,好奇地問:“不就是一箱子老古董書嗎?干嗎要年年曬太陽,吹熱風?老祖宗干嗎用線裝訂書籍?那個時候為什么要刻字印書文……”年少幼稚的我,圍著他嘚啵嘚啵地天真發問。
站立在家譜面前的父親一臉正經,很認真,很虔誠,且嚴肅。他用眼睛瞄瞄我,并不直接回答我的問話,同時撩開我觸摸家譜本本的小手,指令我“先一旁待著”。拉手之間,我聞到他手上有一股香味,這是父親用香皂凈手沾的清香。只見他恭敬地解開金黃色綢緞的包裹,然后鞠躬般地貓著腰,將家譜一本一本鋪開在陽光里。父親洗凈雙手后,點燃三炷檀香,裊裊的香煙絲絲縷縷地彌漫著,有些飄進書箱里,有些落到家譜上,彌漫在譜牒旁的父子心里。
父親把幾十本家譜攤放在一個大圓匾里,坐在一旁靜守著,看太陽明亮熱烈地照射,不離不棄地守候到下午,才又收拾起這些享用過“太陽浴”的家譜,稍稍地陰涼一個時辰,再往譜箱里放上幾顆香氣撲鼻的嶄新樟腦丸子,繼而將記載著吾族世代大事的家譜,整整齊齊地“入庫”收藏。其間,他總得翻閱那些靠自家族門最近的幾章,似念似唱地“讀譜”,尚在垂髫之年的后生聽著這些陌生的譜文說教,似懂非懂。依稀記得大多是“尊幼相親”“鄰里和睦”“耕讀傳家”“立德立身,立家立業”“為人正派,不生歹念”云云。父親在讀譜文里的家教族規時,我就像是在大廳下聽一位嚴慈的長老訓導。
家譜曬好、讀好、收藏好,父親才算忙完了,才有空對他的后人解說。諸如,曬譜就是請太陽給家譜“除濕氣”“殺蟲毒”,曬掉書本的水分,曬死書頁里的蛀蟲,更換樟腦,保護家譜;還有,祖上從哪里來,一路到過哪些地方,到這里落地生根開拓基業是什么朝代;再有,祖上出了哪些賢達官吏,譜上那些人像都是老祖宗的歷代杰出人物畫像,離我家血脈最近的有誰誰誰,云云。至于我提的那些問題,他只是簡簡單單地說:那個時候宣紙是上好的書畫用紙,出自安徽宣州一帶,故名宣紙;那個朝代只能刻字,先印文頁,再用線裝訂成一本本的家譜,全是手工流程做的書籍……
“記得先人來路,就要不忘祖訓,不忘根本,好好做人,好好做事……”然后,又得讀上幾遍、說上幾道族譜中“敦孝悌,重人倫”等十條立德、立人、立家、立業的規范,歷年一貫制的曬譜讀譜,家傳家教,儼然已是耳熟能詳的家常“說教”。
后來,在一場大運動中,幾十本家譜都被抄走,從此杳無音信。
轉眼幾十年過去了。當年虔誠恭敬曬老譜的老父親早已作古。后來,族人們由于沒有了老譜接續,在續修家譜中,困難重重。大家風塵仆仆,輾轉于內地,又從香港、臺灣等地的文博檔案系統里尋找線索,最終居然在北京國家圖書館找到同版本的老家譜,為本族家譜賡續接洽了上線,真是幸甚至極。
當年,父親目睹家譜被人強行帶走。為此,老人家大病了一場。若是老人在天有靈,看到歷經五年奔走艱辛續成的新家譜,定會“淚飛頓作傾盆雨”啊!
又到三伏天,蒼穹萬里晴,正是一年一度的“曬譜”“讀譜”季。族人們重又繼承前輩先賢的曬譜儀程,各門各支的族人宗親虔誠地曬家譜,讀家譜,說過往,憶來路,念初心,忠誠地賡續族系親人在新時代里的社稷家業。( 題圖為涂氏族人歷經五載續修出版的《涂氏宗譜》)
編輯/趙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