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不光是一門藝術,也是一門語言。基于這種立場以及結構主義語言學的基礎,伴隨著法國結構主義思潮的興起,電影符號學在20世紀60年代誕生了。電影符號學分為兩個大的體系,包括以法國麥茨為代表的索緒爾體系和以英國的彼特·沃倫為代表的皮爾士體系。兩個代表人物從不同的符號學方法論出發,建立了各自的電影符號學分析體系。本文就以彼特·沃倫的體系為主,從象形符號、指示符號和象征符號三個方面來分析影片《一直游到海水變藍》。
心理學家塞迪基德斯認為:“鄉愁是人性的一部分,主要是人們對過去事物的偏愛,包括過去的情感,充滿意義的回憶,且鄉愁能夠抵消孤獨、厭煩以及焦慮。”現代社會人們的生活節奏都越來越快,繁華便捷的生活促使許多人留在了城市,恬靜悠然的鄉村故土似乎已是陌生遙遠的記憶。但人們偶爾還是會產生一些自我認同的思考:我是誰、我在哪兒、我將去往何處。《一直游到海水變藍》是賈樟柯導演的一部紀錄片,影片以18個章節為框架,找到通過書寫鄉土而聞名的四代作家,以時間為線索展開敘事,回望文學的“來時路”。影片將已故作家馬烽與出生于20世紀50年代的賈平凹、60年代的余華和70年代的梁鴻串聯在一起,將他們的故事和1949年以來樸實又深刻的中國往事向觀眾娓娓道來。這四代作家跨越歷史的長河,從他們個人的故事講到群體的事件,小到吃喝住行,大到婚喪嫁娶,通過講述他們各自家鄉的風貌、生活的苦樂以及成長的經歷,從而展現出社會變遷下鄉村與文學的故事。作家們口中令人懷念的故鄉,事實上也是更廣闊意義下每個人的故鄉,在這個文化語境下人們有共同的情懷,能引發全人類的共鳴。
一、象形符號:相似聯想
“象形符號”是能指與所指有某種內在或外在的類似性,就是“某種借助自身和對象酷似的一些特征作為符號發生作用的東西”。所謂紀錄片是人類歷史的活化石,其真實的拍攝手法和敘事手段,可以將幾十年來時代的發展變化生動直觀地展現在大眾面前,銀幕之上的影像如一幅立體的畫卷,通過影片里文學大家的講述為我們展開中國幾十年的變遷之路,也建構了全民族的集體記憶。
在《一直游到海水變藍》中,人像雕塑作為一個重要的圖像符號,多次穿插在影片當中。隨著一聲聲哨笛的響起,影片拉開了帷幕,只聽“團結起來,爭取更大勝利”的口號喊響,畫面中呈現出一座座人物雕塑,這些雕像上可以看到一張張表情鮮活的面孔,我們似乎能身臨其境地看到過去馬烽帶領人民治理鹽堿地,人民辛勤勞作擺脫饑餓的場景。在宋樹勛老人講述馬烽的故事時,出現了一段關于生產隊的泥塑的畫面,通過這些石雕和泥塑符號傳達出那時人們的團結,圖像符號在這里再現了真實的敘事場景。馬烽的女兒講述父親的故事時,坐在一座巨大的馬烽雕像旁,這座馬烽雕像生動鮮活,甚至能從中看到馬烽本人身上所擁有的親和力,它穩穩地矗立在女兒旁邊,好像父親還陪伴在她的身邊一樣。在女兒說到馬烽年輕時創作的版畫時,影片也對版畫進行了照片復現,這些圖像照片補充了敘事內容,增強了影片的真實性與豐富性。馬烽的事跡、文學和精神,通過這一個個符號,保留在人們的心中,愈久彌堅。
賈平凹談到,在西方文學和藝術進入中國時,他最先接觸的是美術,在他說到梵高、高更和畢加索時,畫面中出現了這些畫家美術作品的圖像,這些圖像也作為象形符號,使人們能代入到賈平凹的視角下,好似我們一瞬間也隨著賈平凹的訴說回到了他看到那些畫的瞬間。影片第十五章“姐姐”中,有一個片段是梁鴻的父親寫給姐姐梁秀梅的一封信,隨著姐姐念這封信的聲音,信的照片呈現出來,當信件的圖像出現時就傳達出一種更加強烈的情緒,這股情緒有極強的感染力,感染了觀眾,這個圖像符號脫離了當初發生事件的具體時空,但在影片中的時空又觸發了感人的情緒反饋,令人潸然淚下。總而言之,這類象形符號的運用,在保持了文化情懷的同時也增強了影片自身的觀賞性。
二、指示符號:事實聯系
“指示符號”是“某種根據自己和對象之間事實的或因果的關系而作為符號起作用的東西”,也就是符號和它所代表的對象之間并不類似,只有某種經驗上的因果聯系。人們通過對符號的認識來進行思考,運用符號這個載體與外界進行交流,從而達到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的目的,傳承和創造著屬于人類的獨特文化。
首先,《一直游到海水變藍》中導演將影片分為18個篇章,每個篇章都有自己的命名,而這些命名,則指導觀眾接受導演的符號表達,使觀眾更好地理解影片及其背后的意義。例如,在第一章節“吃飯”中,導演以“吃飯”這兩個文字為符號指引人們聯想到自己日常生活中的吃飯場景,并在結尾出現一個老婦人在田間聲情并茂地朗誦:“高舉著鋤頭,猶如高舉著勞動的旗幟。”導演運用詩詞,指引觀眾理解這一章節的意義,強調和升華了這一章節的主題,同時也將文學所包含的美學意味和文化價值傳遞了出來。
其次,畫面內容作為指示符號發揮著相當重要作用。例如,在賈平凹、余華和梁鴻接受訪談時,三個人所處的場景都不一樣。賈平凹的訪談背景嚴肅正經,充滿文人氣息,這也是他本人性格的體現。而余華在接受訪談時,就在車來車往的路邊小店,環境略顯嘈雜但也更加接地氣,這個場景符號使人一看就能感受到余華本人的隨和。梁鴻接受采訪時,是在一個裁縫店里,在這里,梁鴻不是一個出名的作家,僅僅是作為一個普通家庭中的一員在講述難以忘懷的往事。這種以畫面為指示符號向觀眾傳達敘事的用法非常頻繁。例如,導演在影片中用到了大量的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路人、棋牌室打牌的人們、火車站等車的旅人等極具生活氣息的畫面,這些畫面指示著現實生活的真實場景,刻畫出普羅大眾的群像,這些畫面中的人物,事實上是社會中每個普通人的縮寫。
最后,音樂作為一種指示符號在影片中起著重要的表意作用。例如,在第七章“遠行”中,人們坐在火車中,窗外景色不斷掠過,畫面本身就指示著人們的背井離鄉,而背景音樂也恰好是一首英文歌曲《Time to Say Goodbye(告別的時刻)》,這首音樂就清楚地表現出離別的情景,觀眾也能從歌詞聯想出這個片段所表達的含義。除此之外,在主要的四位作家人物中,每個人出現時也有不同風格的背景音樂。比如,當余華出現時,音樂風格變得輕松愉快,與余華詼諧幽默的人物性格十分吻合,在音樂符號的表達之下,觀眾能更進一步地感受到余華本人制造出的輕松氛圍。總的來說,紀錄片是用來記錄社會現實、反映時代進程的影視產品,這些影像是對現實生活碎片化的再現,人們甚至可以通過觀察這些影像來獲得對于整個社會的認知。
三、象征符號:意義傳達
“象征符號”是指標志者與被標志者之間并無類似性,也無經驗上的因果聯系,而是“某種因自己和對象之間有著一定的慣常的或習慣的‘規則’而作為符號起作用的東西”,也就是符號與所代表的對象按照社會習慣所形成的關系。符號是一個社會中全部人員約定俗成的用來表達某種意義的標記,是意義活動必須且獨一無二的工具,不用符號無法表達任何意義;反過來,任何意義必須用符號才能表達。賈樟柯導演通過具有中國特色的文化符號,構建出一個獨屬于中國人的情思環境。
所謂人物是時代的縮影,《一直游到海水變藍》中最重要的就是導演選取的這四代作家,這些作家都具有典型的代表意義。他們都是不同社會環境中醞釀出的文學家,身上都帶有各自的時代烙印,是社會發展的見證者。他們在片中作為人物符號出現,在一定程度上映射出特定社會階段人們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通過這四代人反映出的時代人物群像具有特殊的意義,這種意義也就是通過人物符號所傳達的象征意義。
中國戲曲體現了最為廣泛的審美趣味和欣賞口味,成為從城市到鄉村眾多民眾的普遍愛好,戲曲作為地域的文化形象載體,呈現出中國獨特的文化記憶。在中國文化傳統中,許多歷史經驗都是依托于戲曲來傳承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戲曲自帶口述歷史的意味,這和影片的記錄意義也相互照應。影片中多次出現了戲曲片段,片中三位作家與老老少少坐在臺下聽戲,戲曲在這里作為一種特別的象征,意味著這種民族記憶在隨著他們的觀看傳承,影片中的戲曲,既是歷史的故事,也是當下的寓言。
水是生命之源,是萬物的起點,影片中“水”的存在也有特別的意義。影片開頭就是馬烽“以水治堿”,為百姓帶來富足生活的故事,這里的水,也是百姓的代名詞。梁鴻多次提到家鄉的那條河,還在河邊教兒子方言,這里的水流似乎無窮無盡,意味著梁鴻對故鄉綿延不斷的思念,而方言則是一個離鄉者與故鄉最明顯的關聯。除此之外,是余華與海水的故事,對余華來說,他想要一直游到海水變藍,這里的水,意味著勇敢和機遇,海水奔流不息,也是崇高生命的象征。
影片中還出現了很多其他的象征符號。梁鴻說到她的父親和繼母再次見面時兩人抱頭痛哭,這時畫面中出現了兩只喜鵲在麥田里跳躍,喜鵲在中國民間是吉祥的象征,在影片中出現的兩只喜鵲,意味著喜事到家,父親和繼母兩人再續前緣,共結連理。除此之外,影片還多次出現包餃子和吃餃子的畫面,餃子對于中國人來說,象征著團圓美滿,平安如意。總而言之,整部影片都貫穿著中國人固有的處世哲學的符號。
四、結語
彼特·沃倫在《電影的符號和意義》一書中,按照“象形符號-指示符號-象征符號”這種體系去研究電影符號學,并將紀錄影片整體歸入“指示符號”系統。而賈樟柯導演也說到過:“我希望這個電影像索引一樣,讓大家回憶起一些往事。就像一份文學備忘錄,或者一則隨手記下的筆記,記載著文化脈絡、社會心理、時代特征以便我們在未來某些時刻將視線重新投向出發點,給予巨大的反芻和思索。”導演通過表現紀錄片視聽符號背后所承載著的家國觀念,來呈現對鄉愁的意義構建,也使這部片子擁有了深厚的文化內涵。影片最后以余華口述兒時的一次游泳經歷做結尾:他小的時候見書本上寫的海水都是藍色的,但生活在海邊的他看到的海水卻一直是很渾濁的黃色,于是他便試著一直往海的深處游,想要一直游到海水變藍。這句充滿詩意與浪漫的話,好似在說我們身處歷史的長河中,都在時代洪流下隨波逐流地往前游,卻又總想掙扎著游向一個新的世界,人們不斷地努力奮斗,終其一生試圖擺脫渾濁而游向那理想中的美麗藍河,走向那理想的烏托邦。
(長安大學)
作者簡介:施欣瑜(1999—),女,甘肅蘭州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廣播電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