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開在黃土地的每一朵花都永不凋謝

[摘" 要] 《人生》和《平凡的世界》兩部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極為突出，值得探究。本文對其中的三種女性形象即傳統女性、現代女性以及夾雜在二者之間的矛盾女性進行賞析，并從傳統倫理、世俗觀念、城鄉差別三個方面探尋造成她們不同悲劇命運的成因。

[關鍵詞] 《平凡的世界》" 《人生》" 女性形象" 愛情悲劇" 婚戀觀

[中圖分類號] I1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28-0019-04

作家路遙筆下有著諸多形色各異的女性形象，她們在書中所占篇幅雖短，但卻是提升全書主旨內涵的催化劑?！度松分械膭⑶烧洹ⅫS亞萍，《平凡的世界》中的田潤葉、田曉霞、賀秀蓮、孫蘭花，她們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帶給讀者難以言說的情感震撼。路遙筆下的女性，善良而多情，具備傳統女性的優良品質，她們身上凝聚著陜北高原女子的真摯與堅韌。對于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人而言，與苦難共生幾乎是必修課。而貝多芬的經典名言——“通過苦難，走向歡樂”，則是對作品中這群平凡女子一生最好的詮釋。她們之中，有人擁有過愛情，卻沒能如愿走向婚姻；有人大膽求愛，奉獻自我，卻慘遭拋棄；有人屈服于現實，在愛情與利益面前搖擺不定……當指間的書頁被翻動到最后，她們的故事結束了，留給讀者的卻是經久不息的思想的回聲。

一、中國農村傳統女性的奉獻與犧牲

《人生》和《平凡的世界》兩部作品塑造了一群生動的農村傳統女性形象，典型的代表有孫蘭花、賀秀蓮、劉巧珍，還有一些無名無姓者如“少安媽”“潤葉媽”等。俗話說，環境造就人。生長在農村的這些婦女們，因長久的耳濡目染，她們身上都具備傳統女性共有的優良品質，堅韌、樸素、熱烈、無怨無悔、甘于奉獻。然而，這也成為困住她們的無形枷鎖，導致了她們的各式悲劇。

1.“蘭花式”無悔的追隨

蘭花是作品中一個著墨并不算多的人物，但極具代表性。很多讀者認為孫蘭花的愛情和婚姻都是悲劇，她的丈夫王滿銀是一個遭全村人唾棄的“二流子混混”，但唯獨在蘭花這里，王滿銀是被深愛著的。蘭花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農村婦女，沒上過學，為供養這一家老小，她早早就擔負起作為大姐的責任。尚處于青春懵懂的她，能有幾分心思考慮情愛？王滿銀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這個男人，曾在她那沒有光彩的青春年月里，第一次給過她愛情的歡樂??！”[1]如同大多數農村婦女一樣，孫蘭花認定了王滿銀，這個一向乖巧溫順的女子，第一次在父母面前展現了反抗精神。這個女子連同著她的身與心，統統獻給了她所愛之人，用堅韌與付出，苦苦支撐著這個家，燃燒自我，奉獻一切?？伤龥]有覺得這是痛苦的，對她而言，丈夫的陪伴就是最大的慰藉，哪怕王滿銀一次又一次負了她的心，她也未曾想過訣別。

2.“秀蓮式”忘我的奉獻

與孫蘭花相比，作者對賀秀蓮的著墨更多，形象也更為豐滿。秀蓮的引入從令人頭疼的二媽“賀鳳英”開始，孫少安要尋一個不要彩禮的姑娘本就是一件難事，沒想到卻能找到一個“臉雖然不太白，但人樣子十分耐看……正是莊稼人所夢想的那種女人”。更何況，這位遠道而來的山西姑娘對少安一家的窮困潦倒并沒有流露出一丁點兒嫌棄，反而極其隨和自然地與少安的家人相處。秀蓮善良、樸實、率真、憎惡分明，兼具女性的柔美與剛強。作為妻子，她用無限柔情撫慰勞累的丈夫，懂得為男人分憂解難。在少安準備給人拉磚而缺少資金購買騾子時，是秀蓮站出來，親自寫信回娘家，“她知道怎樣寫最能打動老父親的心”。秀蓮始終都不是一個平平無奇的農村婦女，她是有膽識的。家里開辦磚窯以后，難免操勞，但她并沒有阻撓少安的磚窯擴建，她就算是豁出去也要維持磚窯的運作。這是為什么呢？僅僅是為了錢嗎？秀蓮對少安說：“這都是勞汗錢啊?！盵2]掙這點錢完全是建立在出賣大量勞動力的基礎上的，磚窯的苦不是一般女子可以承受的，但秀蓮“知難而進”，吃苦耐勞。因為有了磚窯，就有了打新孔窯的希望，而一孔“耐看中用”的窯洞意味著體面。值得我們敬佩的秀蓮，她為的是心愛的少安啊。正如她當初向少安許諾過的，“這日子的光景會越過越好”，秀蓮用她的剛強與魄力，徹徹底底讓這話成為現實?！懊恳粋€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個不簡單的女人”，沒有秀蓮不計回報的付出和支持，就沒有少安的好日子。

3.“巧珍式”純潔的溫柔

《人生》中的劉巧珍也是一個獨特的農村姑娘，同秀蓮一樣，巧珍也是“文盲”，但她內心卻渴望找到一個有知識文化的伴侶。巧珍是渴望學習知識文化的，只可惜她生長在農村，父母錯誤的教育觀念幾乎毀了這樣一個聰明伶俐的女子。巧珍身上有著莊稼人的勤勞干練，同時又有著年輕女孩的活潑天真。在情竇初開的年紀，她勇敢大方地向心儀之人表達自己的愛意，用自己的方式去愛一個人。巧珍給人的感覺是溫婉的，像一只溫順的綿羊，沒有秀蓮的強硬，就像是一方澄澈的秋水，柔波蕩漾，淘去人心上的塵埃。

蘭花、秀蓮和巧珍，她們很少考慮自己，她們的所作所為體現出傳統女性的奉獻精神。

二、傳統與現代思想交織的搖擺與掙扎

兩部作品中還有一群略顯矛盾的女性，她們接受了現代思想的熏陶，又受到傳統思想的侵擾。比如《人生》中的黃亞萍，《平凡的世界》中的田潤葉。美國詩人艾米莉·迪金森曾寫下：“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然而陽光已使我的荒涼，成為更新的荒涼。”[3]黃亞萍和潤葉都曾有過對愛情的追求和向往，也渴望在感情中成長，但橫亙在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因素實在太多。追求心中所愛，還是回歸現實？她們一次又一次在這樣艱難的抉擇中鞭撻自己，反復搖擺，痛苦掙扎。

1.執著真愛卻屈服于現實的“田潤葉式”女性

雙水村的村支書田福堂有一個女兒田潤葉，從農村走向了縣城，有一份體面的公辦教師的工作。雙水村的人們對這個女子都是由衷的喜愛，而潤葉也是一個心地善良，關愛、孝敬老人的姑娘。潤葉算是雙水村為數不多的知識分子，在思想上是極為先進的，對于自己的感情，她從未選擇回避。在二媽要極力撮合她和干部子弟李向前時，她意識到自己的心是屬于她的“少安哥”的，于是她再也忍不住要同他表露自己的心意：“少安哥：我愿意一輩子和你好。咱們慢慢再說這事?！盵1]潤葉是有反抗精神的，盡管知曉自己的父親瞧不上少安的家庭，但她內心仍然期待著能和少安結為良配。她以為少安會同她一樣無視封建教條，但少安選擇了逃避，到外地去尋了一個適合“泥腿子”的妻子。

潤葉是心痛的，她曾經克服了許多困難，終于將一張飽含青澀愛意的紙條送到少安的手中，杏樹下的時光是甜蜜的，但少安還是拒絕了這段關系。潤葉的悲劇還不僅僅在于此，更在于遭受失戀之苦后，在別人的勸說下與李向前結合。潤葉與傳統女性相比，表現出明確的自主意識，能夠對自我的主體機制、主體技能和主體價值有正確的認識和自覺的追求[4]。向少安示愛是她的抉擇，和向前結合也是她的抉擇。在沒有更好的路可以選擇時，為了幫助二爸，潤葉不惜犧牲自我完成了這場本就帶有政治利益的聯姻。植根在潤葉骨子里的犧牲精神，是她為自己打造的鐵籠。

2.驕傲固執而困囿于抉擇的“黃亞萍式”女性

黃亞萍所面臨的抉擇極富戲劇性，從家庭背景和學歷而言，黃亞萍似乎和農村一點都不沾邊，那她為何又被夾在傳統與現代思想的縫隙間，遭受心靈的折磨呢？

黃亞萍是優秀的青年知識分子，言語犀利，談吐不凡，見識寬廣，能力出眾，在學生時期就與高加林關系密切。兩人高中畢業后聯系中斷，以至于高加林上街賣饃碰上黃亞萍，都覺得有幾分疏離。為何？答案只有一個，高加林是農民的兒子。對高加林而言，能到公社教書就已經是謝天謝地的“美差”，結果連這個差事也被人“頂替”，其處境之糟糕可想而知。黃亞萍當然會考慮未來，所以她選擇親近干部子弟張克南。在高加林“走后門”進入機關工作后，黃亞萍對高加林的愛意又復蘇了。在高加林被舉報譴回農村后，她又為此而苦惱，“她愛他，卻不愿他一生只能做一個農民”。黃亞萍是任性的、驕縱的，她在給張克南的分手信中寫道：“適時地關懷，使我受了感動，但這并不是愛情?！秉S亞萍是決絕的，她決定了的事情，就不再有回旋的余地?？勺畈恍业娜?，不是黃亞萍、高加林，而是一片癡心卻錯付的張克南、劉巧珍??！黃亞萍是一個自信的女人，而她所擁有的能力，也的確能撐起她的自信，可她偏偏錯在拿這一份自信去糟蹋那些卑微求愛的人。

黃亞萍的掙扎與搖擺同潤葉有所不同，黃亞萍要考慮的不僅僅是愛或不愛的問題，她還要考慮她和伴侶的未來，如果這段關系不能使她的生活更明朗，那么她可能就要選擇放棄。黃亞萍做不到像田曉霞那般無懼風雨，也沒辦法像劉巧珍一樣對所愛之人永遠敞開胸襟。黃亞萍也曾真摯而熱烈地愛過，但面對現實，她寧愿在當下痛苦地接受，因為她沒有勇氣去承擔一個灰色的未來。

三、“田曉霞式”現代女性的精神超脫與崇高

除了上述兩大類女性形象，作品中還有一類女性是以田曉霞為代表的現代女性。

《平凡的世界》中，田曉霞無疑凝聚著作者對理想女性的期待。田曉霞像神明一般不容褻瀆，如一塊美玉溫潤無瑕，是黃土地上一抹鮮活的亮色，是眾人心中如“白月光”一樣的存在。田曉霞有著博大的胸懷、優秀的品格，她活潑可愛，也知性成熟。難能可貴的是，她有著獨立與自我意識，有理想，有抱負。她不需要尋求依附，因為她自己便是一束光，而這束光也溫暖了許多人。

在曉霞與少平的故事中，這個女孩身上那些美好的閃光點一一呈現在讀者面前。曉霞是少平的精神導師。少平是幸運的，在人生中很多窮困時刻，因為曉霞，他依然得以保持精神富足。曉霞從來沒有在這段關系中將任意一方的地位貶低或是抬高，她以平等取代了“同情、憐憫”，對于少平，她總是“幫助卻不施舍”。對待感情，曉霞是理性的，與少平相識于讀書時期，心生情愫卻沒有率先表明心意，只留下一個美麗的約定。她與少平無話不談，是彼此靈魂上的伴侶。曉霞用她的人格魅力鼓勵支持著少平，同時，她也有著清晰的人生規劃，一步步從小縣城考進黃原師專，畢業后又成為省報記者。曉霞是實現了人生價值的現代女性，她從來不需要依附男人，也不為情愛所困，她活出了現代女性的獨立與堅韌。

四、追根溯源，束縛女性的枷鎖

黃土地給予這群多情的女子諸多優秀的品質，涵養了她們善良純真的本性，讓她們都在各自擅長的領域有所獲得。秀蓮、巧珍做得一手好農活，操持家里家外不在話下；潤葉、亞萍、曉霞尋得一份體面的好工作，繼續發揮著自己的才能。她們生長在黃土地上，接受黃土文化的熏陶，在潛移默化中實現自我成長與蛻變。然而，在這個過程中，仍然有無形的枷鎖將她們束縛。

1.傳統倫理映射下的悲劇

傳統倫理包括諸多方面，在書中主要表現為儒家的“夫為妻綱”“孝親倫理”。蘭花、秀蓮、巧珍、紅梅等人都是傳統女性的代表，受傳統倫理的影響更大。蘭花明明嘗到了“嫁給一個混賬丈夫”的苦，卻在丈夫已經出軌的情況下，仍然沒有提出離婚；秀蓮一心為丈夫著想，卻遭到丈夫的辱罵，提出分家的意見，最終卻只能屈服于強硬的丈夫；巧珍知曉高加林已然變心，卻選擇卑微地接受現實，未曾有半分反抗與不滿，甚至始終在自己身上尋找原因；紅梅年紀輕輕成了寡婦，要遭受數不盡的騷擾與流言蜚語……傳統的教條時刻提醒女性，必須依附于男人，且不能做出反抗。

所以，我們看到了蘭花的悲?。寒斦煞虻某笫卤弧罢迅嫣煜隆保蔀榇謇锶瞬栌囡埡蟮恼勝Y，也就等同于在告訴所有人，你的男人根本不愛你?！凹页蟛豢赏鈸P”的古訓使她打消了反抗的念頭——與其從一個池塘里跌落到另外一個，不如就在此處自生自滅要少些折磨。秀蓮比蘭花更具有獨立、自尊和參與意識，“秀蓮漸漸對家庭事務有了一種參與意識。她在這個家再也不愿一味被動地接受別人的領導，而不時想發出她自己的聲音”[6]?？墒牵l聲換來的是丈夫的不理解和更多傷害，她還必須為丈夫的“男子漢氣概”買單。雖然秀蓮是個有主見的女子，但她面對自己的丈夫時，還是選擇了屈服和順從。

2.世俗觀念覆蓋下的無奈

“人在世間都會陷入世俗的沼澤里，漸漸地被黑色污泥淹沒，最終在臭泥巴里緩慢腐爛?！币驓v史和文化的局限，在大多數情況下，兩部作品中大多數女性只能逼迫自己學會與世俗觀念共生，而很少有人能做到逃離。

“門當戶對”可能是影響人最深的世俗觀念。少安為何不選擇潤葉？因為他知曉，無論是哪個女子跟了他，所要面臨的都是“爛包”的光景。他甚至連一份彩禮錢都湊不出來，又怎么敢奢求迎娶“書記的女兒”？連孫少安都這樣想，那田福堂、孫玉厚又怎么會不這樣想呢？所以門不當、戶不對的事，哪怕有著感人涕下的絕美愛情，也不會使人覺得踏實。潤葉的那張紙條，已然暗示著悲劇的結尾。由此也可以推知，郝紅梅和孫少平之所以能夠心生情愫，其實也不過是同病相憐罷了。相同的家境，同樣的自卑使兩顆年輕而敏感的心走到了一起。

3.時代城鄉劃分下的隔絕

路遙在兩部作品中都呈現了“城鄉劃分”下青年男女的掙扎。從20世紀五六十年代到改革開放，表面上城鄉聯系在不斷加強，實際上城鄉的隔絕與排斥一直都在。鄉下人與城里人仿佛天生在人格上就是不平等的。物質、地位、思想上的懸殊是橫亙在城與鄉之間的巨大鴻溝，難以跨越。更直白地說，知識分子和農民工并非一個階層的。秀蓮看上了少安，因為他和她都是土生土長的莊稼人，同屬于一個陣營。田潤葉與孫少安的悲劇，就在于二者處于不同階層，“泥腿子”和“女教師”的反差，城鄉差距和現實的沖突注定了他們的悲劇結局。田曉霞和孫少平似乎突破了城鄉的束縛，但是路遙為什么不能為他們的愛情畫上圓滿的句號呢？因為這是超現實的，是一種理想主義，而曉霞的性格和人生觀注定她擁有不平凡的人生，她是一定不會屈服于現實的，可她終究不過是一個女子罷了，當現實的風雨將要拍打這樣一朵嬌艷的花，我們忍心看到她受此摧殘嗎？所以，路遙將曉霞最美好的樣子永遠定格在讀者心中。

四、結語

蘭花、秀蓮、巧珍……她們是傳統女性的代表，她們堅韌不拔、吃苦耐勞、甘于奉獻，具有崇高的犧牲精神，她們身上根植著儒家倫理道德。正是這樣一群女子撐起了農村的一片天地；潤葉、黃亞萍是夾在城與鄉中的女子，也曾反抗傳統觀念，但最終屈服于現實；田曉霞是理想女性的化身，擁有著傳統中國女性身上的美好品質，眼界開闊、待人真誠，有著自己的理想，她不為別人而活，實現了社會價值和自我價值。

黃土地上的這群女子，無論是怎樣的個性，無論經歷了怎樣或喜或悲的人生境遇，至少曾經活得精彩。她們永不會消匿于這片賦予她們情感的土地，她們如永生花一般，永不會凋謝。

參考文獻

[1] 路遙.平凡的世界 第1部[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7.

[2] 路遙.平凡的世界 第2部[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7.

[3] 狄金森.艾米莉·狄金森詩歌與書信選集[M].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

[4] 孫智慧.生命的言說——《平凡的世界》的政治美學閱讀[D].上海師范大學，2016.

[5] 路遙.平凡的世界 第3部[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7.

（特約編輯 張" 帆）

作者簡介：李安敘，重慶市第八中學校語文教師，中學一級。

楊馨媛，重慶市第八中學校英語教師。

基金項目：本文系重慶市教育評估研究會一般課題， 《“雙減”背景下初中語文課堂教學評價體系構建探索》 （課題編號：PJY2023360）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