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胡學文的長篇小說《有生》,以深刻細膩的筆觸書寫了自晚清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的百年間塞北的宏大歷史景象以及鄉村小人物的生存狀態。小說立足“宋莊”的百年地方歷史與現實圖景,探尋發掘地方性圖景和經驗,以介入當下的平民視角書寫平凡人物的生存境遇和精神面貌,還原個體生命的本真與質感,彰顯了作者有溫度的人性關懷和向善的敘事倫理。
[關鍵詞] 胡學文 《有生》 地方圖景 生命表達" 溫度
[中圖分類號] I1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28-0036-04
《有生》是一部兼具地方性、傳統性和現代性的飽含生命力的鴻篇巨制,也是作者胡學文重塑新世紀鄉土題材小說的力作。著名作家蘇童這樣評價《有生》:“小說是質樸而深邃的。”小說的語言構造雖然不華麗,但是文學意蘊表達卻十分深刻,真實再現了中國普通百姓艱難的生存處境和不妥協的精神。小說以厚重細膩、溫情堅韌的筆觸呈現出中國百年歷史中的個體生活、家族生活和社會民俗風情。胡學文借個體生活經驗和鄉村共同體經驗在傳統與現代的歲月變遷中敘寫普通小人物的生活圖景與生命情態,描摹塞北土地民間眾生的生命本相和幽微人性,體現出他對民間生命個體的悲憫觀照和現實關懷。
一、立足本土的現實圖景
李怡曾對“地方路徑”做出如下界定:“文學的存在首先是一種個人的路徑,然后形成特定的地方路徑,許許多多的‘地方路徑’,不斷充實和調整著作為民族生存共同體的‘中國經驗’。”[1]地方特征鮮明濃郁的自然地理、民風風俗和民間語料為遼闊粗放、細膩深情的中國塞北風情畫卷鋪就底色,也構成了胡學文寫作的地方空間和地方歸屬,多年的本土生活經驗和鄉土經歷使其作品嵌入了深深的地方歷史脈絡和現實經驗。
《有生》將敘事場域定位于塞北的自然地理和人文風貌,構造了一個名為“宋莊”的小說世界。王蒙說:“長篇小說不僅是長篇小說,而且是生命,是宇宙,是歷史和地理,是書信和日記,是病案和機密,是金木水火土和心肝脾胃腎。”[2]對胡學文來說,長篇小說就是塞北土地和個體生命相互貫通融合下的藝術創造。《有生》呈現的塞北宋莊的民間世界是一個充滿生命趣味的地方景觀。小說充盈著安靜美妙、生動活潑的自然風景和生命氣息。田野、樹林和草灘間穿梭著喜鵲、麻雀和野兔等自然生靈,它們在穿梭和隱藏之間傳遞著生命的訊息和自然的和諧。蝴蝶翩翩飛舞在清澈河邊,金蓮花安靜地盛開在兩岸,成群的烏鴉在頭頂聚集,浸潤著濃郁的鄉土風情和自然雅趣。獨具塞北特色的農家作物遍布漫無邊際的土地,厚重的泥土中夾雜著萬物生長的堅韌與農民們生活的希望。胡學文以他多年的塞北農村生活體驗和地方寫作經驗,描摹了一幅充滿生機與活力的鄉土畫卷。
方言,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獨特標記。在《有生》中,胡學文從塞北語言系統中找尋來自“大地的聲音”,他借塞北民間方言賦予小說獨特的地方文化氣韻。塞北語言傳遞著一種生活的質感和生命的堅韌,如“比釘子戶還釘子戶”,“費老鼻子勁兒了,嘴唇磨掉了幾層皮,他們就是花崗巖腦袋,不轉彎”。小說還選用了一些富有地方色彩的語言詞匯,描摹出塞北人獨特的心理特征,如“有個回娘家的和他相跟了五公里”“不再驢馬一樣地受了”“剪子太笨”“她的心就鹽殺了似的”。“方言作為語言肌質的有機組成部分,微粒般均勻地散布在共同語主導的小說語言中,最終改變了整體的美學性質,也使得地方特色沖淡而堅實,昭示著口外世界中雄荒大野的粗獷、簡單與淳樸。”[3]胡學文以塞北民間方言丈量小說的精神疆域,賦予小說獨具地方色彩的人文氣息。
《有生》中的“宋莊”不僅是具有塞北風格的“邊地遠景”,而且還是具有內聚紋理的“地方近景”,這里嵌構著神性傳說和民間信仰。百年不死的“祖奶”帶著靈性和神諭般的預見潛入到每一個歷史時段的社會褶皺的描寫中,讓我們看到了地方風景中躲在暗隅里人的生活狀態。小說開篇,年近百歲的祖奶已臥病在床不能言說,但是她卻擁有異于常人的聽覺和嗅覺,完全依靠食物的香氣續命。“我已是半死之人,但我的耳朵依然好使。”[4]祖奶能聽見各式各樣的聲音,她能聽見勾起配偶的啁啾、冬日里飛過天空的沙雞扇動翅膀的鳴響,甚至可以聽見村莊的囈語和暗夜里的嘆息。即使祖奶的身體已不能行動,但是她的耳朵和鼻子卻有異乎常人的能力。作為歷史的講述者,“祖奶”已然被賦予傳奇魅力和神性色彩。即使祖奶臥病在床,每天仍有不少民眾來到祖奶跟前向她祈福禱告、懺悔傾訴。祖奶在生死邊緣徘徊的真實經歷賦予了她生命故事的“傳奇性”,也讓鄉鄰對她百般敬重,逐漸產生神話膜拜和信仰歸屬。作為一名鄉村“接生婆”,祖奶一生接生一萬二千余人,她憑借高超的接生技術和善良品性獲得了鄉鄰的認可和贊揚,也成為鄉鄰們口中的“神婆”。“我就是個老朽的接生婆,可經過一張手一張嘴,經過渲染、傳說及密不可言的眼神,最終成了神婆。”[4]作為一位“職業接生婆”,祖奶被視作連接民間生命和蒼天神靈的象征,在她身上貫穿著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民間信仰和生命觀念。
胡學文曾說:“我喜歡的小說,是能夠接地氣,可能有著世俗的面孔,但同時長著羽翼,能夠飛翔于天空。”[5]胡學文的小說具有深遠的延展度,既可以廣闊自由地向上延伸擴展“想象”的向度,又可以不斷地向下“扎根”擁有堅實的根基。在《有生》中,胡學文深入其故鄉——被視為“寫作根據地”的營盤鎮(宋莊),以扎根塞北土地的濃郁感知、生活體驗和文學經驗賦予了宋莊獨特的地方色彩和生命圖景。正如謝有順所言,“經驗的崛起強化了寫作的真實感。”[6]“經驗”所帶來的真實感,在一定程度上為文學創作與介入生活搭建更為緊密的聯系,能為文學介入生活提供新視角和資源。
二、扎根民間的生命體驗
宗白華指出:“藝術為生命的表現,藝術家用以來表現生命,而給予欣賞家以生命的印象。”[7]藝術具有了生命性,也就獲得了生命感。《有生》是一部充滿“生命感”的小說,小說以站在鄉土民間的平民視角呈現生存個體、民族區域在百年歷史變遷中復雜的生活面貌和心靈鏡像,以充滿溫情細膩的情感關懷書寫民間生存個體的生命情態和生命追求,試圖還原個體生命的本相,體認生命的價值與意義。
“苦難”是小說《有生》的情感底色,也是祖奶喬大梅生命遭際的真實寫照。祖奶喬大梅是一個建立在現實生活基礎之上的文學形象,她波折苦難的一生深深鐫刻下時代與歷史的烙印。祖奶一方面以“接生婆”的身份接納新的生命降臨世界,另一方面,作為一名普通“家人”又要承受因社會動亂而喪失至親至愛的鉆心之痛,祖奶的身上濃縮了百年的滄桑歷史,也印刻了悲情困苦的生命體驗。胡學文對祖奶的形象認知和構建完全超越了現實層面,他沒有將祖奶作為表現歷史與社會的入口,而是深入挖掘祖奶身上蘊含的關于生命的價值和意義。祖奶喬大梅以“踩地生”的方式艱難降世,家庭的貧苦和天災的侵襲迫使祖奶一家開始了顛沛流離的生活。祖奶也時刻體驗著生命在苦難狀況下的痛楚掙扎。在逃亡的路上,她經歷了母親因難產而死去、父親被殘忍迫害、丈夫遭遇狼襲、自己被土匪侵犯,最可悲的是膝下孩子一個一個接續意外身亡或病亡,最終自己孤獨一人,因病臥床十余年。即使生逢亂世、遭遇常人所不能忍受之痛,祖奶仍然滿懷生活的希望和保持心靈的純粹,延展生命的美好形態,以個體經驗“向上生長”。她在一次次接生的過程中定位自我、確認自我價值,洞察生命百態和生命意義,明晰“活著”的意義,在廣泛意義上深度契合了中華大地上源遠流長、生生不息的精神內核和價值取向。
《有生》一方面深刻揭示了生命的苦難處境,另一方面又歌頌了生命所具有的堅韌特性。“《有生》中,喬大梅和她周圍形形色色的人都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8],這種不可控的命運書寫彰顯著中國人獨具的生存意識和生命哲學,在苦難的生存境地下表現出生命的“堅忍不拔”,使其獲得巨大的“抗爭”力量。小說不僅在淺層上敘寫個體生命在民間俗世的日常體驗,還在深層上集中表達扎根民間的生命觀念,通過對生命本質和生存困境的審視,探尋揭示更普遍的存在真理。在小說中,對生命的珍視和尊重賦予了“接生婆”喬大梅極具傳奇的一生和至高的神圣感。祖奶喬大梅將接生婆這一“危險”職業作為一生的價值追求和精神寄托,也是源自在她出生時接生婆投射給她的安全感和榮譽感。自她出生之日起,她便在“生”與“死”的生存境遇里徘徊掙扎,至親至愛的相繼離世也讓她更加重視生命的存在。祖奶堅守“命比天大”的職業信條,將“接生婆”這一職業視為“天職”,即便是在硝煙彌漫的戰火年代,即使自身難保,她始終踐行著作為一名神圣“接生婆”的責任和擔當,不錯過、不放棄任何一個生命的降世。在祖奶喬大梅的生命體察中,對生命的平視也是她多維生命觀的重要體現。祖奶一生接生過一貧如洗的鄰里鄉親和逃荒而來的難民,也有家財萬貫的地主錢廣萬的姨太太以及縣長老婆,也有臨近的內蒙古牧民和侵華時期的日軍女眷。不管是曾經欺辱她的達官顯貴,還是下層普通農民,抑或侵華時期的日軍女眷,祖奶對所有的產婦都一視同仁、平等看待,這也體現出她平等的生命意識。在祖奶看來,所有的生命都會逾越社會貧富的差距和種族國別的限定。
“生命”是進入歷史現場、把握歷史脈絡的重要窗口,也是文學創作的深刻主題。小說《有生》以扎根鄉土民間個體的生存遭際和生命體驗書寫,展現了百年歷史洪流中鄉村小人物多樣的生命情態和生命維度,在廣泛意義上探尋生命的精神向度和價值空間。
三、有溫度的寫作立場
在現實與歷史、傳統與現代、民族與世界的駁雜圖景中,胡學文始終保持有溫度的寫作立場和向善的敘事倫理。小說《有生》的故事背景落筆在作者熟悉的地方層面和歷史記憶,在胡學文筆下,民族的恢宏“大歷史”書寫讓位于個體人物的“小歷史”敘事,作家以細膩厚重的筆觸描摹底層小人物的生活圖景和生命場景,探尋鄉土民間幽微的人性,呼喚人性真善美的回歸與重建,彰顯出他有溫度、有情懷的人文立場。
小說《有生》著眼于鄉村小人物的生活境遇,以小人物的視角折射出時代變遷與歷史演進下底層人物的悲痛命運和情感面貌。飽含溫情地講述這些流動于社會邊緣的平凡人物,關注他們的生存圖景和精神生態,是小說《有生》潛隱的人情溫度和美學質感。胡學文在小說《有生》中為我們創造了一個鄉土民間平凡而偉大的文學形象“祖奶”。祖奶的一生不間斷地經歷著戰火硝煙的紛擾和喪夫喪子之痛,悲苦的遭遇與死亡的刺痛并未讓祖奶喪失對生命的尊重和呵護,她始終堅守踐行作為一名“接生婆”的職業操守,穿梭行走在“宋莊”的鄉村大地上,接續“生”的希望。小說描摹的鄉村普通人之間的生存境遇和命運遭際全然不同,但他們如星火燎原般遍布宋莊,共同組成了塞北土地上的社會風貌和生活圖景。小說中,如花對于折斷了脖子的四季海棠的憐惜,疼痛的外在表現是淚雨潸然。如花愛錢玉,在錢玉遇難后,她把滿心癡情和愛意寄托在“烏鴉”身上,總是一早一晚去喂食“烏鴉”。類似如花的“癡情”,在小說中處處可尋。祖奶癡情于接生,無論何時何地都沒有放棄;羅包癡情于做豆腐,錢寶癡情于讀書。這些小人物的內心滿含著執著的熱愛,流淌著溫情和善意,在悲痛的生存處境下彰顯了一抹動人的情感亮色。“新世紀小說在建構日常生活詩學過程中,不僅專注于日常生活中小人物、小事情、小感受的書寫,還在敘事形式上努力追求輕逸化的審美格調。”[9]這種文學創作追求隱含了“以小見大”的創作方法,即用平凡零碎的生活日常彰顯生命中所蘊含的“深刻”。《有生》以細膩的筆致、豐厚的筆墨,真實呈現了處于社會轉型和歷史變動下小人物平凡日常的生活圖景和生命場景,衍生出其獨具特質的審美價值。
洪志剛說:“現代主義小說,由于其本身就一直強調對人性內在的幽暗面進行揭示,強調對存在的潛在狀態進行探尋。”[10]胡學文在書寫《有生》時沒有選擇宏大的歷史視角,也沒有將文學書寫的筆調定格于苦難的渲染,而是將歷史轉為普通民眾的個人經驗,通過對個體生活經歷與情感體驗的表達探尋群體的生活狀態,達到審視人性的目的。胡學文也曾言“小人物是我持久開掘的礦脈”,他“時要進入忘我的境界,時和人物融在一起”[11],才能完整、深刻地再現人性最深處的真實,從而不斷地打磨、挖掘人性最為燦爛的閃光點。《有生》是一個囊括復雜人性的“百科全書”,涵蓋了胡學文對斑駁復雜、撲朔迷離的精神世界中人性的有力剖析和挖掘。人性的溫良與丑惡、偉大與卑劣、墮落與救贖、忠誠與背叛都淋漓盡致地展現在小說的現實敘述中。祖奶喬大梅無疑是高貴善良的典型代表,在“救他”的善行中煥發著日常而質樸的美好人性。她從事“接生婆”職業70余載,而如今已是一位患病多年臥床的百歲老者。生存的絕望和死亡的刺痛貫穿了她的一生,為了“命比天大”的“職業操守”,她為侵華日軍女眷接生,“產婦沒有貴賤,沒有不受疼痛的生產”,對生命的敬畏和人性的慈愛超越了身份、國別和種族。辱罵、嘲諷和毆打在她的生活中上演,她也曾因此而憤怒憎恨,但她在最后都做出了“原諒”的選擇,“確實,我有過怨恨,但都丟掉了”。小說在祖奶充斥著苦難的生存處境中升起人性的余溫和光輝力量,生發出一種超越歷史、時代和民族的深沉厚重、博愛寬大的向善魅力。
《有生》以充滿溫情關懷的寫作取向描摹鄉土民間小人物的生存圖景和精神向度,在波折的個體生命的縫隙間探尋溫良高貴的人性,深刻契合了中國傳統文化中最深層的心理結構,即立足于民間的生命力量和人性之光。
胡學文以介入當下的現實關懷和對生命的“文學式”理解賦予其長篇小說《有生》獨有的文學價值和審美特質。他在廣闊的歷史事件跨度中聚焦地方性的自然地理和人文風俗,在傳統與現代、鄉村與城市的駁雜圖景中關注小人物的生存處境,延展生命的深度和廣度,探索人性的斑斕色彩,深度契合了他有溫度的寫作立場和文學創作的“大氣象”。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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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胡學文,盧歡.小人物是我持久開掘的礦脈[J].長江文藝,2016(9).
(特約編輯 張" 帆)
作者簡介:嚴乾,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