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鐵西三劍客”的現實主義書寫

[摘" 要] “鐵西三劍客”的現實主義書寫引起學界的熱烈探討，批評家認為他們作品中的下崗工人皆是“失敗者”。本文將重回歷史現場兼顧作家的寫作出發點，回應批評家的“失敗者”認定。本文認為作者筆下的人物是平凡的人而不是失敗者，以此探析“鐵西三劍客”的現實主義書寫在內容層面和形式層面為文學史的發展作出的貢獻。

[關鍵詞] “鐵西三劍客”" 現實主義書寫" 下崗工人" 失敗者

[中圖分類號] I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15-0017-07

當前，“鐵西三劍客”的下崗工人題材小說掀起“東北文藝復興”的熱潮，引起學界的關注，但批評家先入為主地為下崗工人貼上“失敗者”“畸人”的標簽，未免有失偏頗。本文試圖重回二十世紀90年代的歷史語境，探尋那個年代的現實鏡像與藝術貢獻，更好地理解和把握作家筆下的下崗工人形象的精神內核。“鐵西三劍客”生于下崗的家庭氛圍中，對親身經歷進行化用與書寫，在寫作形式與寫作內容上為文學史的發展創造了一定的價值。

一、“鐵西三劍客”的現實主義書寫

“鐵西三劍客”均生長于工人家庭，經歷過20世紀90年代的下崗潮，在提筆寫作時都不約而同以此為小說敘事的背景和素材。由于“鐵西三劍客”尚未形成傳記資料，筆者將從訪談、綜藝節目、創作談、演講、新浪微博、豆瓣中梳理脈絡以形成三劍客生平與創作歷程的基本史料。

2000年，班宇上高中時正經歷下崗潮，十口之家除了父親，其他人都領著退休金、低保金、失業金，班宇也面臨著升學壓力，還有不少的補課費。2002年，沈陽東搬西建，他通過購買音樂雜志、聽搖滾樂放松自己，閱讀雜志時得到博爾赫斯、卡佛、喬治·奧威爾、卡爾維諾的文學滋養。2005年，大學期間，他為《我愛搖滾樂》《通俗歌曲》寫樂評，經常和同學去北京參加音樂節，“反光鏡”和“重塑雕像的權利”兩支樂隊的舞臺掌控力讓他印象深刻。2009年，他大學畢業到古籍出版社工作，每日讀《四書》《五經》，讀話本小說，編輯成書出版，用業余時間寫了10年樂評和書評。豆瓣也曾和班宇簽約讓他寫“東北瘋食錄”的專欄介紹美食，這些寫作經驗為他成為職業作家打下基礎。2015年2月，30歲的他開始寫小說，朋友邀請他參加第四屆豆瓣征文大賽，他以工人村為背景寫作的《打你總在下雨天》獲得一等獎。

2018年9月，班宇首部短篇小說集《冬泳》問世，其中《盤錦豹子》寫印刷廠工人孫旭庭的工作與生活的跌宕起伏；《肅殺》寫面粉廠下崗工人蕭樹斌癡迷球賽的一系列經歷；《冬泳》寫新華電器的普通工人與單親媽媽隋菲相親的故事；《空中道路》寫兩位藍領工人班立新與李承杰被困在發生故障的纜車上規劃城市未來建設的故事；《梯形斜陽》寫“我”在變壓器廠由工人轉換為銷售人員，年底科長派“我”去電廠要賬，錢被秘書和科長卷跑，廠子最終倒閉的故事；《工人村》受奈保爾《米格爾街》的啟發，寫5個相互聯系又獨立的故事，記錄了古董店退伍軍人老孫收藏的傳家寶被騙，足療店下崗夫婦為生意給當警察的姐夫交保護費，兩位下崗工人做起“跳大神”的買賣；《槍墓》寫“我”和劉柳、肖雯的關系，引出“我”編的下崗工人的故事：非法經營販賣煙花爆竹違禁品的孫少軍家底被罰空、吳紅蹬倒騎驢拉腳被收容遣送站抓去勞動改造。

2020年5月，班宇第二部短篇小說集《逍遙游》出版，共收錄七篇小說，其中《雙河》寫“我”給女兒言言講自己寫的小說“雙河”：講述師傅選擇下崗讓徒弟留在變壓廠工作，徒弟在為師傅報仇的過程中揭開師傅的死因；《逍遙游》寫下崗工人許福明靠拉倒騎驢照顧患病女兒許玲玲，許玲玲后來和譚娜、趙東陽去秦皇島旅行發生的故事；《渠潮》寫李氏父子一家1983年前后的境遇，父親李師傅失蹤，李漫因劃傷同學進監獄，出獄后找到消失已久的父親，李漫最終在衛工明渠身亡，只剩下弟弟李迢留在世界上。班宇寫作的材料來源多為工人及工人的下崗生活，下崗是至關重要的故事契機，這是班宇創作的背景。

雙雪濤家住鐵西區艷粉街附近，小時候他認為全世界的父母都在拖拉機工廠上班。一身油漬的父母下鄉當過知青，雖只有初中文化卻非常重視孩子的教育。雙雪濤從小學起就有記日記的習慣，還得到小學老師的鼓勵，于是他越發注重對句子的積累。很愛看書的父親總會沒頭沒尾地給他講很多故事，激發他的閱讀興趣。他第一次在《讀者》上讀到《我與地壇》，從此打開了文學世界的大門。初中時從鐵西區搬到和平區，他發現不是所有人的父母都是工人。此后，他就從區圖書館到市圖書館不間斷地看書，把寫作落實在他的作文中，這為他后來的寫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礎。高中在長春念書時，他的老師允許他自由創作，嘗試寫過文章《生死》與《復仇》。大學時期在長春就讀法律專業，但他并不喜歡，其間嘗試參加文學社卻被否定，于是他把業余時間用來打麻將和踢球，直到遇到王小波才改變他的想法①。2007年大學畢業的雙雪濤在沈陽國家開發銀行工作了5年，白天上班整理報表頭疼時，他會拿出金庸的《倚天屠龍記》翻閱，也會在午睡前思考小說的構思，下班后開始寫作。他受余華的啟迪，是王小波的擁躉，亦是村上春樹的追隨者。2010年，他正式開始寫小說，《翅鬼》（2011）與《融城》（2012）獲得臺灣的文學獎，由此開始職業寫作。2013年10月，關于父親的小說《大師》讓他找到了敘事節奏①。2015年，雙雪濤受邀到北京修改諜戰劇，并供職于《芒種》雜志社，同年進入中國人民大學創意寫作研究生班進修。當走出東北后，雙雪濤發現沈陽作為故鄉的文學性的存在，他一直書寫的是自己的故鄉①。

雙雪濤首部小說集《平原上的摩西》（2016）共收錄十篇短篇小說，其中《平原上的摩西》寫蔣不凡造成李斐被卡車撞成半身癱瘓的悲劇，下崗工人李守廉沖動中殺害蔣不凡，多年后莊樹在破案過程中揭露真相的故事；《大師》寫拖拉機廠下崗的父親與曾是犯人的和尚再次相遇下棋，棋局亦是人生的故事；《無賴》寫工人老馬幫“我們”一家三口偷偷住在車間，有一天保衛科他的小舅子被調走，偷住車間的事被人舉報，道盡老馬與父親窘迫又心酸的故事。2017年出版的《飛行家》共收錄九篇小說，其中《蹺蹺板》寫“我”從劉一朵父親那里得知1995年他用扳子敲死工廠里的一個人，并埋在蹺蹺板下面的故事；《飛行家》寫祖輩高立寬和李正道師徒，父輩李明奇和高雅風夫妻，子輩“我”和李剛表兄弟的故事；《北方化為烏有》寫饒玲玲和劉泳討論一篇小說時，引出女孩“米粒”互相補充小說情節，共同講述老劉發現廠長“侵吞國家財產，挪用工人養老保險在農村買地給自己蓋房子”[1]的證據，被廠長殺害的故事。兩部小說集飽含著雙雪濤對下崗工人命運的深切情感。雙雪濤認為，“一個人的命運與一個人的悲喜，一個人的上升和墜落是非常值得寫的”②，他筆下的人物總是充滿溫情與力量，這是他小說的內核。

鄭執上小學和初中時，父親預感到工廠的衰落而辭職開面館。后來，父親的抻面館倒閉，又去別處開面館但生意慘淡、進爆米花機被海關扣下、買股票賠本，逐漸消沉③。鄭執高考后去香港讀大學，2007年寫下長篇半自傳體小說《浮》，讓他找到寫作的信心。2009年父親去世，鄭執留在沈陽照顧母親休學一年，閑暇時用來寫作，回校后靠借高利貸完成學業。2013年出版獻給父親的書——《我只在乎你》④，該書的影視版權費幫助鄭執還清貸款。標志鄭執寫作上真正的成熟是2016年完成的小說集《生吞》，這部小說將下崗作為背景寫馮雪嬌向王頔講述2003年與2013年“鬼樓奸殺”案件，死者正是自己的同學黃姝。2018年出版的《仙癥》共收錄六篇小說，其中《仙癥》寫患有精神病的下崗工人王戰團和患有口吃的“我”受趙老師“請仙”精神戕害的故事。鄭執曾說：“這些人因為某些原因丟失生計，失去家庭，甚至被自己的親人和兒女嫌棄，或者成為孤寡半生最失意、最痛苦、最絕望的人。他們以這樣的方式抱團取暖，企圖尋求繼續活下去的意義，甚至干脆把意義本身抹掉。”③這些人也在“遭受著同樣被命運壓得喘不過來氣的人生，但他們始終沒有放棄，為保留住最后一絲尊嚴奮斗。”③這同樣是鄭執小說的核心所在。

由此可見，“鐵西三劍客”均將下崗作為選材的領域，書寫他們記憶中鐵西區下崗工人的生活群像，傳達的是人們生活艱難卻充滿希望的情緒。

二、對文學批評“失敗者”認定的重思

三位作家的作品，吸引了一些批評家的注意。《“新東北作家群”總論》（2021）通過梳理“鐵西三劍客”成名的過程，分析三位作家從子輩的視角去書寫20世紀90年代下崗潮中父輩的生活，對新東北書寫入史的問題進行探討。該文提出這些作品“在重新理解父輩這批失敗者的同時，隱含著對于單向度的新自由主義現代性的批判。在‘新東北作家群’的筆下，游蕩著太多的‘畸人’，他們充滿理想卻不合時宜，被視為瘋子或廢人。”⑤“80年代的‘畸人’是瓦解高大全的美學語法，當下新東北書寫中的‘畸人’是突破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市場法則，三位作家在為父輩這批失敗者追索正義。”[2]王德威定位雙雪濤筆下的人物時沿用這一觀點：“這些人物浮游于社會底層，從任何的角度說，他們是畸零人、失敗者、重癥病人，或根本就是無賴。”[3]于是，在這些批評家的筆下，下崗的人成了失敗者。張定浩也曾認為：“我不是說他們寫得多么差，我只是認為目前學術界推崇他們的角度有問題，如果分析他們小說中的種種藝術性，我非常贊同。但諸如‘廢人列傳’‘窮二代’這樣的人物分析和社會分析方式不能給文學帶來任何新東西，只是把一些新小說扔回到典型環境典型人物的舊圈套里去。我覺得更有價值的批評，是分析這些小說中的這些效果是怎么產生的。我們在這方面的批評是比較落后的。”[4]

鐵西區的工人村是中國遠近聞名的工人住宅區，也是最能代表20世紀五六十年代工人階級驕傲的地標。鐵西區濃重的工業文化氛圍在中國是獨一無二的，也是祖祖輩輩生命中的歷史記憶⑥。但隨著社會改革與經濟結構的調整，全國范圍內的大批工人失業下崗。國家要求做好減員增效、下崗分流、規范破產、鼓勵兼并和職工再就業工作。1999年1月，國務院召開國有企業下崗職工基本生活保障和再就業工作會議并發布施行《失業保險條例》《社會保險費征繳暫行條例》。1999年8月，遼寧大連召開東北和華北地區八省區市國有企業改革和發展座談會。價格雙軌制的調整對東北的工業結構造成巨大的打擊。“1986年至2000年前后，多數企業停產半停產，平均資產負債率達90%以上，13萬名產業工人下崗。鐵西區的社會保障程度低，企業在職職工和離退休職工工資不能及時足額發放，10多萬名下崗職工沒有參加養老、失業和醫療保險，享受最低生活保障人口4萬多人。冗員、債務和企業辦社會負擔沉重。”[5]

在單位中，“職工的文體活動、生育、托兒、洗澡（連家屬洗澡）、就餐、交通（稍大一點的單位開班車接送職工上下班或提供交通補貼，公共交通月票等）、婚喪、醫療、住宅等，都不同程度地由單位想方設法解決。單位甚至幫助職工子女入托、入學，安置職工子女就業，以及負責逢年過節的副食品供應。”[6]中國傳統文化中奉行“老有所養，病有所醫”，追求穩定的生活是人們重要的價值觀。這代人依附單位求得生存與發展，當單位從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轉變為市場經濟的模式后，猛然面對“單位——市場”這一新的框架，這些人失去庇護，下崗讓他們無所適從。人們產生了巨大的精神失落，安全感也逐漸消失，這才是造成人們失落的關鍵所在。

在這次轉型中，鐵西區付出的代價最為沉重。“鐵西三劍客”基于個人成長經歷虛構出他們理解的下崗工人生活，他們更多抒發的是個人精神的失落與內心的創傷，但是創傷后的精神指向是在迷茫中依舊不停止腳步。作家對批評家的評價亦不認同。班宇認為，“很難說我寫的是‘失敗者’的小說，我覺得每個人在任何一種時刻都能感覺到能量的瞬間。或許有人會覺得他是生活的庸常者，經濟方面不盡如人意，但是他的情感狀態和自洽程度要充沛得多，大都市里的那種抑郁和焦慮情緒在他們身上幾乎是沒有的。”⑦雙雪濤的出發點就是充滿著溫情和理解來書寫每個人的命運，“他拒絕把這些人概括成‘失敗者’，那太功利了，他說。”⑧“這些人身上有一種尊嚴，這種東西是獨特的，他們到底是好人，壞人，落魄者，成功者，這個對我不重要。”⑧其筆下的工人是一群努力生活的平凡人，并不是失敗的人。班宇的《盤錦豹子》中的孫旭庭經歷了胳膊被印刷機卷壞，妻子出軌離婚，下崗后嘗試跑銷售掙錢無果，獨自供養兒子上學，印刷盜版光碟被抓等一系列事件，但他并沒有放棄，靠開彩票站使生活逐漸向好，晚年時與盲人按摩師小徐師傅產生愛情。雙雪濤《飛行家》中造過降落傘的李明奇，一直沒忘記飛行夢，下崗后做生意失敗曾想過自殺，終于還是打起精神，造出屬于自己的飛行器，并飛往南方繼續尋求出路。

這群人選擇不同的方式實現理想與信念，生活并未缺少樂趣：下崗工人蕭樹斌在落魄中沒有忘記足球夢，甚至想讓兒子也成為足球運動員；下崗工人許福明靠拉倒騎驢為女兒治病，也找到女人成家過日子；下崗后的三姑時常還會打著節拍，仍然沒忘記舞蹈夢；在工廠效益不好時，孫旭庭的前妻、小姑去商店做銷售員讓全家人用上紫砂鍋……在迷茫中行走的下崗工人沒有放棄努力生活，他們多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紀，家是他們的執念與牽掛。他們在偶爾疲憊時會暫時停下腳步休息，然后繼續堅定地向前行走。這是作家筆下寄托著希望與愛，充滿著煙火氣息的平凡人的人生。

總之，下崗工人把曾經的青春獻給工廠，但經濟的變革加快時代的發展，沒有讓這些人做好準備。因為親歷這次變革，迥異于批評家賦予的“失敗者”“畸形人”的限定，作家力圖呈現出時代變化中普通人的心靈圖景。

三、現實主義書寫的價值

黃平與王德威同樣作為東北的批評家，對東北這段記憶有著深刻的烙印。他們將父輩定義為“失敗者”和“畸人”的批評有些片面，但他們并不是沒有同情心，人文關懷的解讀有時需要保持些距離而勿濫用。然而，他們先入為主地定位下崗工人的失敗，這種定位并不準確，甚至有些武斷，有一種居高臨下之感。在明確了下崗題材與“鐵西三劍客”的關系后，我們就會發現“鐵西三劍客”的現實主義書寫，為當代文學史的發展提供了新的契機與不凡的價值。

第一，“鐵西三劍客”寫作的內容層面價值。

余華曾經說過：“我的寫作全部是為了過去。確切來說，寫作是靠過去生活的一種記憶和經驗，世界在我的心目中形成最初的圖像，這個圖像是在童年的時候形成的，到成年以后不斷重新地去組合，如同軟件升級一樣，這個圖像不斷變得豐富，更加直接可以使用。我常常感到生活的奇跡，時間和歲月會讓生活變得有意思。”[7] 2015年，雙雪濤以《平原上的摩西》在《收獲》上打響名氣，“鐵西三劍客”隨之出場。明星效應，書商與網絡平臺的運營，學界的探討共同助推了“東北文藝復興”的熱潮，構成了標志性的文學事件。就文學批評而言，“鐵西三劍客”打入普通讀者市場的同時，又得到嚴肅文學圈的認可，顯然是有意將東北轉型期書寫與20世紀90年代的時代癥候進行勾連。他們從個人經驗出發，選擇下崗題材進行書寫，讓小說敘述變得立體多面，共同構成作家理解的時代記憶。他們規避了同一代際的作家在寫作時的思想深度和社會價值缺失的問題，既是對東北下崗這段歷史浮出水面的重新審視，又為下崗工人的精神狀態賦予新的內涵與見解。作家筆下的人物扮演著各種人生角色，他們支撐家里的經濟來源并積極面對各種社會問題，堅定地活下去是他們精神價值的導向，同樣也成為作家的隱秘自傳。

作家童年時期受到生活環境的影響，下崗的歷史在記憶中便無限延伸，成為作家寫作題材的來源和集體記憶。像雙雪濤《平原上的摩西》在3·8大案中李守廉的原型是他的鄰居；《蹺蹺板》中蹺蹺板下埋藏尸體的謎團；班宇《槍墓》中孫少軍搶劫運鈔車的案件書寫；鄭執《生吞》中的鬼樓奸殺案。這些案件牽絆著人物的命運，成為作家筆下20世紀90年代社會底色的一部分，增添故事懸疑的氣氛。作家有意消解暴力和失路者命運的悲劇，增添更多的溫情，試圖給人物向好的結局甚至走向虛無的結局。同樣，從歷史的縱深處探尋關仁山的《破產》《大雪無鄉》、何申的《年前年后》、談歌的《大廠》《天下荒年》針對領導階層的改革問題的親歷書寫，案件書寫是現實主義沖擊波的作品未能觸碰的題材⑨。因此，“鐵西三劍客”同樣補足了由年輕一代書寫者記錄的工人生活史，寫出具有個人特色的工人題材小說，為文學史視野中的工人題材作出貢獻。

第二，“鐵西三劍客”的寫作形式探索。

在相同的題材領域上，“鐵西三劍客”采用具有自己特色的藝術呈現方式，努力將形式結構層與內容意義層結合起來，做出屬于這一代人的藝術探索，有著先鋒的韻味。在形式結構層上，這是一種“異質空間”的文體試驗。正如學者所言：“我們生活于其中的空間，將我們從自身中抽取出來。在這種空間中，我們的生命、我們的時間和我們的歷史被腐蝕。這種空間撕抓和噬咬著我們，但自身又是一種異質性的空間。”[8]“異質空間”是與現實的日常生活空間相比較而言的，在日常的生活空間，人作為個體在熟悉的空間內有序地安排生活，而個體與空間彼此依存。而“異質空間”起源于福柯⑩ ，它是一種超越日常生活空間的存在，因無法預測及無法控制的原因讓日常空間變形，個體被強大的不可控的力量牽引，在莫名的力量影響下做出行為，這種行為能夠改變個體的日常行動方式，并重塑人們的內心狀態。

在寫作技術層面，我們同樣可以考察“異質空間”在“鐵西三劍客”筆下的運作方式。在雙雪濤的小說《蹺蹺板》中，“我”從劉一朵的父親口中得知：1995年工廠倒閉時，他想給自己的發小買斷工齡的錢讓其下崗，但發小不同意四處舉報，他就用扳子和尼龍繩弄死發小并埋在蹺蹺板下。在“我”得知真相后找到原來事發的工廠，發現名叫“甘沛元”的人沒有死掉，反而每個月收到劉一朵父親打的錢。劉一朵的父親會夢見被殺害的人被埋在工廠附近，只能安慰自己說“我的行為他理解”[9]，試圖逃脫心靈的重負。蹺蹺板下埋藏的尸骨不知是何人的，但確定的是劉一朵父親殺害人的罪行被揭露。在這個過程中下崗與買斷工齡的錢成為劉一朵父親的枷鎖，這時作為“日常空間”的工廠扭曲為“異質空間”，并成為劉一朵父親的心結，而客觀真相與內心想法充滿矛盾，劉一朵的父親怕自己也會丟工作，所以用錢去打發發小，甚至選擇用殺人的方式堵住對方的嘴。因此，這是個體在“日常空間”中被卷入莫名的事件，做出超出“日常”行為的舉動，成為其罪發的動因。同樣在鄭執的《仙癥》中，王戰團因患有精神病和“我”因患有口吃被親人帶去看“仙病”。“日常生活”下的普通病癥在趙老師精神的引導下扭曲為“異質空間”下的精神折磨，所謂的“仙方”即“舌根子被人用通電的鉗子燙煳，喝過用螻蛄皮熬水的偏方，口腔含滿碎石子讀拼音表，一碗一碗地吐黑血。”[10]從《蹺蹺板》到《仙癥》，用“異質空間”解讀文本，發現小說中人物不安與掙扎的情緒，被作家細膩地刻畫出來。

總之，正是“鐵西三劍客”書寫所偏向的情感傳達，他們筆下的人物是一群努力克服困境，對生活充滿希望的平凡人。正如班宇所言，“這些小說以不同的敘述方式深刻地回應著今日的現實，書寫所有人的糾纏、困惑與痛苦，并試圖賦之征服和超越的想象——以有限對抗無限，以行動詮釋存在，以不竭的噪聲喚醒恒久的沉默，以堅定的信念橫渡未知之境，沒有起始，沒有結束，唯存無盡的中途，只能一往無前” 。

注釋

①" " 以上梳理見于雙雪濤發表于《文藝爭鳴》2015年第8期《我的師承》一文；中國現代文學館打造的人文漫談節目《文學館之夜》，于2023年2月5日發布的第一期“由故鄉出發，創造你的生活和世界”于https：//b23.tv/t6ZZKXy.北京青年x涼子訪談錄于2021年5月15日，5月27日，6月9日發布的雙雪濤人物專訪于https：//b23.tv/R9t5xZG.以及綜藝節目《文學的日常》第二季第四期于2022年4月雙雪濤的對話整理于https：//b23.tv/D9x2Pua.

②" "見于雙雪濤：《冬天的骨頭》《一席》的演講，2017年5月8日——https：//b23.tv/TWALhlj.

③" " 見于鄭執：《面與樂園》《一席》的演講，2022年5月12日——https：//b23.tv/73damRs.

④" " 鄭執：《我只在乎你》（后記），作家出版社，2013年，第325頁，后記：他去世距此書出版時日，剛好三年整。居士對我說，你的父親從此既不是鬼，也不是神，他是你的護法。我敢確定的是，假若他真的每天在我身后，如影隨形，我們也絕對不會多說幾句，他一定又是像往日那樣微笑地看著我，說不上是欣慰還是暗諷的那種笑。

⑤" " "王德威.畸人行——當代大陸小說的眾生“怪”相[M]//眾生喧嘩——30到80年代的中國小說.臺北：遠流出版公司，1988：209.這來源于王德威的“畸人”觀點：“80年代新一輩的大陸作家由瞎子啞巴寫到瘸子駝子；由性無能寫到小腳癖；由軟骨癥寫到活死人。更不用說瘋子白癡神經病。”

⑥" " 侯寧：《巨變觀瀾》，沈陽：沈陽出版社，2019沈陽的衛工街有一處勞模大道，有一面“勞動創造未來”的青銅浮雕勞模墻，高4.9米，長20.6米，寬0.8米。紅色花崗巖浮雕墻上記錄的是1950年到2010年全國勞動模范的名字，市級以上勞模1500多人，28780多人次。在鐵西區還有80多條街和路的名稱帶“工”和“業”，有“興工街”“保工街”“衛工街”等。路有“建業路”“立業路”“偉業路”“大業路”“功業路”“勛業路”，共同組成“建立偉大功勛”的詞匯。

⑦" " 來自記者劉遠航《在鐵西尋找班宇》，《中國新聞周刊》，2019年12月7日。

⑧" " 來源于《鳳凰網讀書》危幸齡《作為小說家的獵人，作為獵人的小說家》，2019年9月28日。

⑨" " 20世紀90年代工人們正在經歷轉型時期的艱難，作家們也在這一時期塑造了很多的下崗工人形象：劉繼明《我們夫婦之間》、趙香琴《國血》、方方《出門尋死》、許春樵《男人立正》、于澤俊《工人》、肖克凡《機器》、趙建斌《新潮旋風》、李鐵《長門芳草》《杜一民的復辟陰謀》、曹征路《問蒼茫》《那兒》、棒子《且看滿城燈火》、溫恕《工人村》、畢淑敏《女工》。

⑩" " "1967年3月14日，福柯在建筑學研討會上發表演講《關于異類空間》（of Other Spaces或譯為《另類空間》）。福柯改變了長期以來空間依附于時間的現狀，開創了空間轉向的新時代。參見福柯《他性空間》，《世界哲學》，2006年第6期。

來自豆瓣班宇《緩步》簡介。

參考文獻

[1]" "雙雪濤.飛行家[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

[2]" " 黃平.出東北記[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

[3]" " 王德威.艷粉街啟示錄——雙雪濤《平原上的摩西》[J].文藝爭鳴，2019（7）.

[4]" " "張定浩，黃平.“向內”的寫作與“向外”的寫作[N].文藝報，2019-12-18.

[5]" "中共沈陽市委黨史研究室（沈陽市政府地方志辦公室）.沈陽工業發展70年：1949——2019[M].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19.

[6]" " 譚深.城市“單位保障”的形成及特點[J].社會學研究，1991（5）.

[7]" "余華，張英.現實、真實與生活——余華訪談錄[N].中華工商時報，2000-6-29.

[8]" "愛德華·W.蘇賈.后現代性及其缺憾[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

[9] 雙雪濤.飛行家[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

[10]" "鄭執.仙癥[M].北京：北京日報出版社，2020.

（責任編輯 羅" 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