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國形象分析的路徑探討

【摘要】異國或異族形象的構建仍然是當下比較文學分析的重點之處，盡管在當下的研究中，比較文學的形象分析愈發陷入表征的慣性模式當中，但這并不代表異國形象構建的終結。而且，形象學在擺脫早期對異國形象的真偽爭論后，積極吸收和借鑒其他文學理論的思想，將研究目光更多地聚焦于“自我”和“他者”的互動之中。時至今日，我們在異國形象構建時，又將更多的目光放在“自我”上面，并且將正面的“他者”形象看作是對“自我”塑造的反思與批判，而對于不好的“他者”形象則是折射出對“自我”的嘉許。而回溯異國形象分析，我們斷不能忘記對真實與虛構、歷史與想象、自我與他者三個維度的思考，理應綜合性考量異國形象構建的更多可能性。

【關鍵詞】異國形象；自我與他者；真實與虛構

【中圖分類號】I106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30-0031-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3.30.010

19世紀，在比較文學盛行之時，形象學還沒有被明確提出。對于異國或異族形象的分析還只是比較文學中“法國學派”所熱衷的研究方向，他們在比較研究中，開始注意到文學文本中對于異國或異族的描述。比如貝茨在其《關于比較文學史的性質、任務和意義的批評研究》中指出：“探索民族和民族是怎樣互相觀察的：贊賞和指責，接受或抵制，模仿和歪曲，理解或不理解，口陳肝膽或虛與委蛇。”由此可以看出在比較文學中，法國學派在對于兩個民族在文學形象間的相互觀察，抓住了塑造異國或異族形象的關鍵，即可比性和相互性。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在兩個或多個民族的互相比較中顯現其特征，并將其立體化。

一、真實與虛構：差異化想象的初始

可比性一直是比較文學進行比較和如何比較的前提。法國學者巴爾登斯貝格就認為，完全以主觀臆想地把這些游移不定的東西進行比較是毫無意義的。我們在進行文學比較時，“比較什么”或者“如何比較”都應建立在有實在的可比性的基礎之上。由此，真實與虛構也就成為異國形象構建所需要考量的重要維度之一。

在諸多的文學作品的異國形象分析中，人們總會不自覺地將文學作品中的“異國”看成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世界，或者完全虛構的空洞所指。這其實有著先入為主的嫌疑，將文學形象看成是一種幻想、意識形態或者個人烏托邦的向往，即虛擬空間。我們在突出再現主體時卻忽略了被再現的客體，這種將其完全看成是一個自給自足的符號系統是不切實際的。就如莫哈在《試論文學形象學的研究史及方法論》中指出：“文學形象所研究的一切形象，都是三重意義上的某個形象：它是異國的形象，是出自一個民族（社會、文化）的形象，最后，是由一個作家特殊感受所創作出的形象。”也就是說，形象學所構建出的異國形象并非對真實異國現實的復制，也并非完全的憑空虛立，而是基于現實基礎的一種差異化想象。

晚年的歌德在偶然間接觸到《花箋記》的英譯本，書中才子佳人終成眷屬的故事吸引著歌德對中國文化的探尋。自此，歌德開始廣泛閱讀中國的書籍，還對《好逑傳》和《趙氏孤兒》等小說進行再創造，并將其改寫成德國戲劇在劇院上演。還在與友人愛克曼的交談中，無不透露出對中國的向往：“我讀了很多英譯本的中國書，真是受益不淺！中國人的一切都比我們更明朗、更純潔，也更合乎道德。”也正是這一段時間對中國文化的迷戀，歌德在1830年還發表了詩集《中德四季晨昏雜詠》，這是一本按照中國詩的意境，運用中國文學的常見主題和藝術手段創作出的中國式詩歌集。詩集共十四首，多為八句一首，四句一闋，和中國古代格律詩極為相似，并試圖描寫出一些中國特有的意象來營造中式意境，其中第八首更是描繪出一幅暮色的中國水墨畫。

暮色徐徐下沉……此時在那東方，該有朗朗月光，秀發也似柳絲，嬉戲在清溪上，柳蔭隨風擺動，月影輕盈跳蕩。透過人的眼簾，涼意沁人心田。

初次讀來，就給人一股熟悉的感覺。只因詩中的“月影”“柳絲”“清溪”等意象輕易地將人拽入頗有中式韻味的詩詞世界之中。歌德雖未到過中國，但他通過這樣一首暮色水墨畫，將中國詩人的世界復刻了出來：靜謐的夜晚，清冷月光灑向大地，湖面波光粼粼、柳葉隨風搖曳……此時的歌德已時至暮年，在伊爾姆河畔的別墅中，感受著莊園的四季更替，在自然的變幻中對自我和人生有著深入的思考。可以說，這首詩中所描繪的畫面是歌德真實所見，是現實中真實存在之景，也可以將其理解為歌德虛構的中國山水世界，如詩如畫般的存在。因為“柳”的確多為中國文學中常出現的意象，而在歐洲的詩詞中卻很少出現以“柳”寄情的表達。

除了上述所提到的中國式意象外，歌德在第六首中“彩瓦、窗欞、廊柱”以及“仍見我東方樂土”更是直接將東方色彩表達出來。第一句將代表西方的“夜鶯”和代表東方的“杜鵑”寫作一句，二者都試圖把春留下。由此可以見出歌德對于中德文化的融合，糅合出歌德內心追尋的理想世界。所以，《中德四季晨昏雜詠》中的東方世界雖不是歌德看到的真實世界，但也并非空洞的所指。他通過各種譯本看中國，在這些文字符號背后，他看到的是一個合乎道德、明朗、開放的東方世界。然后以此為基礎，結合當時所處的環境創作出他眼中的東方世界，構建出一個開放、包容的中國形象。

歌德一生雖未涉足中國，但文本中的中國又何嘗不是創作者所見到真實世界呢？所以歌德眼中的中國是真實存在但又是不完全符合實際的，是真實與虛構的融合。同時，我們也無法忽視翻譯對于文本的再次創作，譯者雖未直接參與文本創作，但在翻譯中很難將自己完全摘除出去，比如筆者所閱讀的《中德四季晨昏雜詠》的中文譯本和歌德所閱讀過的英譯本估計都少不了譯者的想象。這其實也是真實與虛構的結合，是異國形象構建的伊始，是我們出于對現實世界的了解，結合作者或譯者自身理解，實現了超越現實世界的一比一復刻，塑造了一個真實與幻想相融合的異國世界或異國形象。

二、歷史與想象：差異化想象的原因

文字描繪出真實與虛構并存的世界，形象的載體仍然是符號，但形象的構建本質確實是一種指意實踐，并且是一種社會集體性的指意表達。這也是近年來，比較文學中對于異國形象構建的重要出發點。

“社會集體想象物”是形象學研究的重要貢獻者巴柔，基于形象本質（想象）而提出來的。在巴柔看來，作家在異國形象構建中只是充當了媒介的作用，作家對異國或異族的理解不是直接的，而是作家所處社會和群體的集體想象的結果。簡言之，一國文學中的異國或異族形象是整個社會想象力的結晶，它源于歷史上這個社會對異國的套版印象。這也是形象學在脫離早期對于異國形象真偽之后的又一研究重點或研究路徑，甚至逐漸演變成一種文化利用，或者將異國形象看成是一種身份政治的載體。

我們在歌德的晚年的文學作品中，無論是《西東詩集》還是《中德四季晨昏雜詠》，歌德對于中國形象的構建都是積極正面的。這其實得益于16-18世紀，歐洲對于中國文化的濃厚興趣所在。這期間，我國大量的文學作品被翻譯后在歐洲廣泛流傳。并且在18世紀，基于對理性的追求，中國儒家思想在歐洲大受歡迎，因此當時的整個歐洲社會對于中國大多持有積極或欣賞的態度。故而，我們在這一時期看到的中國形象多為明朗、美好的一面。

我害怕那無謂的空談，喋喋不休，實在討厭，須知世事如煙，轉瞬即逝……“放心吧！世間還有，常存的法則永恒不變，循著它，薔薇與百合，開花繁衍。”

歌德在第十四首中以對話體的形式表達出對薔薇的詠嘆，并抒發了自己對生命的感悟。此處的“百合”和“薔薇”就是一切生命集合體的代指，人們同百合、薔薇一樣都遵循著自然的生存法則。在西方，這種法則應是超越時間而存在的實體，是神性的存在；在東方，則被理解為“道”（道法自然）。無論何種，歌德都借此反駁那些將“存在”終將消失在運動中的觀點。在歌德心中，無論是西方的“神性”還是東方的“道”都是不朽不滅的存在。所以，在當時“中國熱”盛行時期，中國之于歌德是一個美好世界的存在。

形象本身就是一種基于歷史的文化想象，因而隨著時代的變化和話語體系的轉變，異國的形象也就有著不同的解釋。18世紀之前，中國的形象在歐洲世界都是一個文明美好的烏托邦式存在，是基于對理性的追求。雖然歌德直至死去都未曾真正到過中國，但也不妨礙他在構建中國形象或東方世界時對中國進行異質化想象。同時，我們在分析這種異國形象構建時，也無法跳脫出對歷史的考量，只因形象本身就是一種感性的存在，是一種文化的構建。我們在文本中即能看到它的昨天和今天，也能看到它的前世今生。這是一種跨越時間和空間的解讀：不同時代、不同群體對其進行不同解讀，賦予異國形象不同意義的可能。

三、自我與他者：差異化想象的形成

形象學研究中，將形象看成是主體的鏡像呈現成了異國形象分析的主要研究范式。這其實得益于形象學自身的特點：一是將形象看成是主體欲望的投射；二是把握“他者”與“自我”的互動性。但這一類研究不再關注文本中的形象是否與真實的文化群體相一致，而是關注這一形象折射出注視者（作者）或“自我”的某種文化心理。

比如歌德在《中德四季晨昏雜詠》的第一首就勾畫出一個厭倦公務、好游山玩水、舞文弄墨、常飲酒賦詩的士大夫形象。這其實是將烏托邦式的東方世界變成批判西方世界工具的一種表現，從而實現了宣揚啟蒙精神與文明理性的目的。

疲于為政，倦于效命，試問，我等為官之人，怎能辜負大好春光，滯留在這北國帝京？怎能不去綠野之中，怎能不臨清流之濱，把酒開懷，提筆賦詩，一首一首，一樽一樽。

詩中“疲于為政”的中國士大夫形象，并非真實的中國官吏形象，而是指代作者自己。對于當時德國繁瑣的政務，歌德作為當時奧古斯特國務部長也想在繁重的政務中尋找一份安閑，或者說是面對當時政局的無奈之舉。歌德用中國的士大夫指代自己，企圖離開這“北國帝京”，去往自由的綠野。此處的“他者”就是歌德“自我”欲望的主體投射，繁重的政務背景就是歌德當時所處的魏瑪宮廷。隨后他又在綠野中，以孔雀為主語，在園中看見熱戀的“情侶”。“孔雀”代表著安靜平和的鄉野生活，意寓著人間最美好的愛情。當時，歌德心喜年輕的烏爾莉克，但被其母親拒絕，同時這樣的感情也不被他人所理解。所以，歌德的內心是煩悶失落的，但還是對愛情抱有幻想，因而用雙宿雙飛的“孔雀”來寓意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好期望。然而在當時，西方以花園作為約會背景的故事少之又少，歌德還是在《花箋記》中受到啟發，并借鑒了我國《孔雀東南飛》中象征圓滿愛情的“孔雀”形象。然而在第四首中所描寫的孔雀在美麗的外形下，有著讓人難以忍受的叫聲，從而表達出對當時身著華服的上流貴族的諷刺。所以，歌德在塑造“他者”形象時，其實是以表達自身欲望或美好愿景為目的，借用“他者”來實現“自我”的表達，將“他者”看成是完全的靜默。

其實早在形象學之初，卡雷就已經提出了異國形象分析的原則，也就是相互性，如各民族間、各種游記或想象間的互相詮釋。也就是說，我們能在“他者”中見出“自我”的情感表達和文化內涵，而這種“自我”和“他者”的角色是可以跟隨研究者而發生轉換的。西方學者在分析歌德的《中德四季晨昏雜詠》自然地將自身的文化背景代入，以西方世界為“自我”，將中國或東方世界作為“他者”，分析當時的歐洲世界（如當時社會對理性的追求）；而我國學者在分析時，又會以歌德描繪的中德世界為“他者”，分析當時的“自我”（中國）形象。故而掙脫以“自我”為中心的分析模式在異國形象構建中就顯得格外重要了，萬不可被“自我”所遮蔽，形象學中異國或異族形象的確立是“自我”與“他者”的互相成就，共同勾勒出了我們彼此眼中的差異化想象。

四、小結

早期的形象學分析，過度地探究異國形象的真偽，即文本中的異國形象是否與真實的文化群體相對應。也因此被其他學者所詬病，以美國學者韋勒克為代表的一些學者就對形象學分析提出了質疑：“最近突然擴大比較文學的范圍，以包括對民族幻象、國與國之間互相固有的看法的研究，但這種做法也很難使人信服。聽聽法國人對德國或英國的看法固然很好——但這還算文學研究嗎？”但我們在分析其背后的文化表征或情感表達時，難道不是對文本進行了細致分析？歌德筆下的“柳枝”“孔雀”“杜鵑”“月影”等中國式意象難道不是一種文學研究？所以，在面對這些質疑之后，形象分析在吸收借鑒了結構主義、后殖民主義等思想之后，逐漸跳出形象的真偽胡同，在保留探尋異國或他者背后的真實背景外，更多的是探究包含被文化、政治等耦合之后的異國形象表達。比如“孔雀”一時是美好愛情的象征，一會兒又是對上層貴族的嘲諷的代名詞。所以在歌德筆下的中國是帶有西方色彩的異國形象，是裹挾著東方主義的相對認同。而我們自身在分析時，往往會去探尋這種社會集體想象形成的原因，比如當時的歷史背景和文化環境，重點在于歐洲“中國熱”的形成與結束，企圖在這些描述中見出我國的發展。

因此，“自我”與“他者”并不是獨立存在，而是在相互借鑒與表達中實現了異國形象的多種可能。作為研究者的我們，應切換自身所處的位置，以一種相對的、移動性的視角，在真實與虛構中，在“自我”與“他者”中去構建異國形象。其實無論是早期的真偽之辨，還是后期的跨文化建構，從形象的性質而言，形象都是一種差異化想象，是一種基于真實存在的基礎之上，而形成的一種社會集體想象物，是真實與虛構、主觀與客觀、意識形態與烏托邦雜糅之后的混合物。只是，我們在進行異國形象分析時，卻極具主觀性地將“他者”看成是靜默的存在，以折射“自我”的情感或文化表達為目的，從而落入一種慣性的表征分析，而忽略了“自我”與“他者”的相互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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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田錦（1997-），女，土家族，湖北宣恩人，研究生，湖北民族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文藝學專業，研究方向：西方文論與文學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