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年，《雷雨》四幕

2023年10月17日晚8時，北京國際戲劇中心曹禺劇場，舞臺大幕緩緩拉開。

“四鳳！四鳳，你聽見了沒有？”“聽見了！”扮演四鳳的北京師范大學2021級思想政治教育專業本科生陳兆伊邁著輕盈歡快的步伐推開周家客廳的大門，走入觀眾的視線。

由此，北京師范大學北國劇社上演的《雷雨》正式登上北京國際戲劇中心曹禺劇場的舞臺。這是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以下簡稱“北京人藝”）貫徹落實“‘京彩文化?青春綻放”行動計劃中的“文藝行”之“大團小團手拉手”市屬文藝院團與首都高校藝術社團結對共建的重要舉措之一。多年來北京人藝舞臺上首次上演由學生劇社排演的完整版《雷雨》，也正式拉開了“戲劇的力量——北京人藝進北師大”活動的序幕。

10月19日，正式演出結束兩天后，陳兆伊才發了一條置頂的朋友圈：“我從杏花巷10號出門，一個人在雨里跑，我遇到了許多許多人，天底下頂好的人，我聽著許多許多聲四鳳，我的心飛了起來，我看著口哨聲從戒指圈里鉆出來，翅膀般米白的床單撲閃撲閃，我乘著青色的小帆船，去藤蘿架下尋路，我知道，前面，就是我們的世界！”三個月的排練時光，恍如一場夢，讓這個在學生版《雷雨》中扮演四鳳的姑娘真真歡喜、真真不舍、真真感謝！

第一幕：緣起

北京人藝與北京師范大學有著深厚的淵源。

北京人藝的創建人之一焦菊隱總導演曾任北師大文學院院長、西語系主任。1986年1月10日，北師大成立了“北國劇社”。北京人藝首任院長曹禺先生為劇社題詞：大道本無我，青春長與君，聚散皆是戲，不老北國人。此后，諸多北京人藝的老師都曾走入北師大的校園，為北國劇社進行戲劇輔導，扶持校園戲劇的發展。1991年，為祝賀曹禺同志從事戲劇活動65周年，北國劇社話劇《鍍金》和《雷雨》第二幕在首都劇場上演。

2023年，得益于“‘京彩文化?青春綻放”行動計劃，北京人藝與北國劇社結對共建?；顒哟_定初期就計劃在2023年10月，在曹禺劇場上演一場由北國劇社學生導演并主演，由北京人藝唐燁導演、演員朱少鵬擔任藝術指導的學生版《雷雨》。

30多年后，北京人藝與北師大再續戲劇之緣。

第二幕：排練

在北京人藝由唐燁導演帶領的指導團隊正式進駐校園前，北京師范大學2022級戲劇與影視學專業博士生李紫涵作為校內導演，帶領整個北國劇社做了大量的前期工作。她與北京人藝的老師溝通《雷雨》劇本的創新思路、舞臺設計，確定方案后組織團隊展開排練。

北國劇社召集了最能呈現《雷雨》角色的同學，甚至召回了最有“資歷”的往屆生踏上了漫漫創作之路。臺前幕后整個班底成員共有30人左右，他們分別來自北師大戲劇與影視、馬克思主義哲學、心理學、物理和數學等不同專業。一些高年級的師哥師姐白天要去實習，只能下班后趕回學校，奔向排練室。

劇本的解讀、角色的深入剖析，每一位參演同學都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從角色情感的把握到臺詞調度的調整，每一個細節都經過反復推敲和不斷修改。周萍與蘩漪的一場簡短的對話戲，可能就要排練一個晚上。紫涵會與演員仔細討論每句臺詞背后反映了角色怎樣的態度，語氣是該強調還是該減弱，重音放在哪個字上，形體上是應該退讓，還是向前。

同時，每一位演員都被安排寫人物小傳，以此幫助演員建立對于角色的具象化認識。人物小傳囊括演員對于角色方方面面的理解，包括了角色癖好、情感反應、個性特點，甚至會細致到演員必須想象出自己扮演的角色更像哪一種動物，有著怎樣的味道，代表什么顏色。

飾演四鳳的陳兆伊在人物小傳中這樣寫道：鵝黃色和繡眼鳥，是最體現四鳳的。我的笑容總是能給人以明媚暖意的，我熱烈地充滿希望地活著，熱烈地愛著大家，而我也倔得很，像新生的小獸不顧一切地追隨著自己的心愛之物，為了所愛之人我可以奮不顧身不顧一切，有鵝黃之溫軟，亦有鵝黃之勇敢。平日里我穿梭在周家院子里輕巧快活地忙碌著，但我終究不是小鳥，周家和魯家這座交錯復雜的籠子讓我沒法就這樣歡快地飛著，沒法自由地在樹林里吃著果子生活，我努力掙扎著盡可能地往高處、往縫隙里飛啊撞啊，殊不知那籠子通了電，不顧一切地沖出去，便是什么也沒有了。

暑末秋初，北京人藝的老師開始進駐北師大校園。8月20日，導演唐燁、演員朱少鵬第一次到校指導。在看完第一幕近一個半小時的演出后，唐燁導演發出了靈魂拷問：僅第一幕就耗時一個多小時，四幕演完得多久？臺下觀眾怎么坐得?。”仨殞”狙莩鰰r長嚴格控制在2小時10分鐘左右。同時，第一幕劇本中呈現出的人物關系不夠清晰，父女、母女、老爺少爺及下人之間的等級關系，在場上沒有很明確的區別。也是在這一次，在唐燁導演的建議下，《雷雨》劇組出演周樸園、周萍、周沖的三位男演員進行了大換血?！把輪T在外形上首先要貼近角色，才能讓觀眾信服。比如我就只能演魯媽，演不了四鳳呀！”唐燁導演說。

9月23日，《雷雨》劇組首次校內聯排。第一次將表演完整地呈現在人藝老師面前進行正式的階段性審核，大伙兒難免緊張。看完整場四幕演出，唐燁導演笑著，語氣溫柔似水，點評卻一針見血、切中肯綮。

她告訴飾演四鳳的陳兆伊，劇中的二少爺是一個特別好的人，他浪漫、樂意傾聽，四鳳對他不該只有敬而遠之，而應該把兩人之間那種遺憾的美好表達得再飽滿一些。對于魯大海這個人物，唐燁導演說他對魯家不是只有愁和煩，應該有恨也有愛?！澳阍僭趺纯床黄鹚?，再和你沒有血緣關系，他也是你的父親啊?！?/p>

為了刻畫出魯侍萍飽經風霜、挑起生活重擔的人生形象，2022級戲劇與影視學專業研究生劉鵬博出演魯媽時總是下意識地將兩肩微微內扣，含胸，駝起背，唐燁導演敏銳地發現了這一點，“姑娘，你下次可以把腰稍微直回來點。”第四幕，面對劇中自己的親生兒女在并不知曉身份的情況下成為戀人，以及隨之到來的悲慘結局，劉鵬博想充分表現出魯侍萍內心的崩潰無助與內疚，但這一幕她的臺詞極少，表演時她只是“啪嗒啪嗒”地掉眼淚，“后面哭多了”——唐燁導演簡單的一句話，就點出了問題所在。

這群唐燁導演口中的演員“孩子們”，雖然與《雷雨》劇中人物年紀相仿，但他們沒有曹禺先生筆下人物的經歷。因此，思考問題難免相對片面，忽略了劇中人物關系的表達，對人物的刻畫略顯單一。唐燁導演的指導技巧就是引導演員們思考——此時此刻，曹禺先生想要表達的是什么，作為演員你又想表達什么，讓演員在編劇表達的基礎上再賦予當代人的情感。

到10月初，北京人藝的老師已經四進校園。每一次交流都是一次啟發，每一句指導都是一次提升。演出前最后一次校內聯排時，朱少鵬老師說：“戲你們現在熟悉了，這是一件好事。但是咱們現在就像一直在一輛超速行駛的汽車上，過快的節奏反而容易讓觀眾錯失中途的風景，感到喘不過氣來?！弊虾脱輪T們立刻就明白這是節奏上仍存在問題，再次排練時會更有意識地留出臺詞之間的反應時間，讓整出戲的觀看節奏更加舒適。

第三幕：登臺

10月12日，距離正式演出還有5天。北國劇社《雷雨》團隊正式走進曹禺劇場，開始公演前的最后合成彩排。

在北國劇社的排練廳里，呈現一部完整的劇目或許簡單，但進了劇場站在真正的舞臺上，實際上需要演員、燈光、服裝、布景，以及所有工作人員之間的緊密協作。縱然北國劇社的演員們有一顆熱愛舞臺的心，縱然他們曾在校內舞臺上排練了很多次，但站上人藝這個國家級殿堂，他們可以說是毫無經驗。

此次北國劇社版《雷雨》將5個小時左右的原作壓縮至兩個半小時，相較經典版《雷雨》對蘩漪的重點描寫，濮存昕版《雷雨》對周樸園的精湛詮釋，北國劇社版《雷雨》則選擇以周萍、四鳳、周沖這些“年輕人”串聯起整個故事，展現他們在反抗封建壓迫下如何成長，試圖從大學生的青春視角給經典作品帶來新的面貌。

舞臺上，唐燁導演手把手地教，告訴演員布景里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樣的鞋不能穿上舞臺，樂池大概在什么位置。她帶著演員一點點地摳戲，走調度，練習實物動作。對于演員在劇目中生活細節上的形體表現，給予非常具體的指導，比如四鳳端給太太蘩漪的茶碗中是剛煎完很燙的藥，端茶碗的姿勢要特別注意。同時，隨時糾正演員們一些口語化的臺詞：“昨天‘二少爺說‘門口有一片兒水……”不是“一片兒”，而是“一片”。“所以你一面表示你是真心愛她，一面你還得想著你的家庭……”平日里說話演員們習慣了將“庭”字輕聲處理，但是在舞臺上則要求字音飽滿，每句臺詞都說得字正腔圓。

唐燁導演曾在2021年與濮存昕共同導演新排《雷雨》，在她看來，不同主創團隊對《雷雨》有著不同解讀。而因為此次排練她與當代大學生有了更近距離的交流，她感受到了孩子們對藝術天馬行空的想象力，無論是在表演、道具，還是在音樂上。在這個過程中，北京人藝需要做的是保護學生們的熱情，鼓勵、肯定他們在藝術上的創造力，同時在專業上為其保駕護航。

劇中第三幕，導演紫涵特別設計了四鳳與二少爺兩人一起“向著天邊飛”的對手戲，但在舞臺上兩位演員的形體設計遇到了諸多困難。最初設計是兩位演員圍著桌子追趕，呈現出好似在沙灘上奔跑的感覺。唐燁導演一邊開玩笑說這是瘋子演法，一邊最大程度地保護著演員們的創造力。面對演員就是想“飛”起來的訴求，最后，這一橋段展現為在舞臺左側最前端，二少爺滿懷真摯與熱情地向四鳳描述自己的“新世界”，抖動的白色的被單好似“鷹的翅膀”，二少爺飛奔著將“翅膀”傳遞給四鳳。聯排間隙在休息室的過道，唐燁導演親身示范手把手地指導四鳳和二少爺，她幫助兩位演員調整拿白布的位置、兩人的站位、繞圈轉身的角度及如何配合，以呈現更流暢的表演。

舞臺下，唐燁導演經常坐在劇場正中央，帶著紫涵和執行導演，以觀眾的視角挑毛病，為的是讓整場演出更加盡善盡美。她會提醒服裝，四鳳的紅色小辮繩兩邊再多繞十圈，這樣臺下的觀眾對這個人物的形象特點更加一目了然。魯貴的頭發簾應該分在1/4處，這樣能彰顯這個人的狡詐。某次彩排，第一二幕之間的換景時間長達兩分鐘，臺下的唐燁導演對著對講機溫柔地發問：第一二幕有什么景需要換嗎？我不覺得需要這么長時間。她還會特意囑咐紫涵，根據每一幕結尾時的劇情安排，拉幕的速度也應該有所調整。跟幕的兩位工作人員不小心在大幕中間留下了一道小縫隙，她也會特意拍照發到工作群里以示提醒。叮嚀囑咐操心甚至比對人藝自家的青年演員還要多。

校內排練時，2023級心理學專業研究生王壽湜是執行導演，進了曹禺劇場，她變成了一天要解決N個問題的舞臺總監。《雷雨》中的每一個人都有著豐富的小道具，處處體現著人物的特點，哪個都不能少。作為幕后的舞臺監督，一開始面對整整一桌子的小道具她無從下手。為了解決這一問題，保證所有演員在演出過程中可以及時找到道具、放回道具，換景可以盡量快而有序，壽湜與幕后的同學分工合作，制作了圖文并茂的道具表、小道具確認表、布景切換表、演員服裝表。以服裝表為例，里面以圖片形式清晰地標明第一幕中四鳳腳上穿著白色襪子，蘩漪穿的是絲襪，第四幕中四鳳的褲子需要換做舊的那條，蘩漪在三幕中的形象不戴帽子。每一位幕后的同學手握所有信息匯集成的完善表格，對著表格做好自己的分工，心里特別有底氣。

第四幕：大幕拉開

正式演出當晚，臺上，演員們傾情演出，臺下，包括舞美在內的多達40余人的北京人藝工作團隊，為整場演出提供了保障工作，這同樣體現了“大團小團手拉手”。

轟隆隆的雷雨聲減弱，舞臺燈光漸漸暗了下去，隨著一聲槍響，曹禺劇場的大幕緩緩落下。雷鳴般的掌聲經久不息。閉上雙眼，深深鞠躬，時間仿佛回到了三個月前，每個人與角色初見的那天。

好大一場夢。

嘴上說著“要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兒，就不去北京了?！标愓滓恋母改高€是在正式演出前從福建老家趕來，坐在了曹禺劇場里。演出結束時，陳兆伊的父親哭得稀里嘩啦，嘴里一個勁兒地念叨“四鳳太慘了，太慘了”，他被女兒的演出深深代入了。

家里從來沒有人從事過戲劇相關專業，董宇桐（劇中魯大海的扮演者）的父母坦言對這個行業不甚了解。之前他們一直覺得兒子花費大量的時間精力參與演出是不務正業地“玩”，看完這次演出，他們安心了，特意告訴兒子放手去做他喜歡的事兒！

11月11日～12日，北國劇社版《雷雨》匯報演出在北師大校園里又連續上演了兩天，這一次導演紫涵親自上場出演了蘩漪一角，也過足了一把戲癮。

演出雖然結束了，但另一道大幕并沒有落下：“‘京彩文化?青春綻放”行動計劃“大團小團手拉手”項目，正在讓更多大學生走進藝術殿堂，更多的大學生藝術人才正在成長。

責任編輯：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