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老的石雕

1

窗前的熒光屏上，翻卷著瞬息萬變的國際風云……過去一年來的大事，隨著舷窗外的斜陽節節退去，跳入視線的，是走廊盡頭綠色簾幕背后一個若隱若現的中年男人。

他戴著耳麥，捂著口罩，身體前傾，間或對電腦音頻說著什么，那微微卷曲的煙灰色頭發，在幽暗的燈光下，看上去霧蒙蒙的。這是在開線上會議呢，梅貞突然意識到飛機上有Wi-Fi。今時不同往日，科技發展到了能夠保證電磁干擾而不影響飛機安全的程度。曾經在沉悶冗長的飛行中，眼巴巴瞅著云彩苦熬的人，此刻，正目不轉睛地掃微信、發語音、看視頻，穩步前行的航班如同飛翔的高鐵。

梅貞下意識將手伸進一旁的坤包，卻又縮了回來。只要在飛機上碰一下手機便有種罪惡感的慣性仍在，仿佛手機開啟的瞬間，厄運即刻降臨。梅貞不能冒這個險，即便心里癢癢的。可飛機上提供的那些個影音多半偏向大眾，滿足不了她的個性需求。隨身攜帶的一本小說，勉強讀到了第48頁，梅貞就有些頭昏腦漲，眼睛也開始罷工了。

再看那道綠色隔簾，厚重、下垂、霸道，像一把剪刀，將時空悍然切割成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那邊是價格昂貴的頭等艙，座位寬松舒適，飲食精良多樣，笑容可掬的服務員不時問寒問暖。晃動的縫隙里，那煙灰色頭發的男人，耳麥摘掉了，卻依舊捂著口罩，他手托下巴神情專注地想著什么。梅貞的目光仿佛夾帶著一股電流，男人立時感到了灼熱，他扭頭回望了一眼。

這一眼，讓梅貞心下一緊，若有所思，禁不住浮想聯翩起來。

這是個德國人，梅貞暗暗斷定。她的自信，并非空穴來風。還是在慕尼黑讀書那會兒，就奠定了她對德國男人氣場的熟稔。其次在維也納生活和工作多年的經歷，又讓她進一步領悟到，奧地利人工作是為了生活，而德國人生活是為了工作的信條。

不由自主地，梅貞對這個馬不停蹄的男人起了一絲憐惜。好不容易有個借飛天避世的機會，一連網，又進入了工作狀態。空中開設的網絡便捷倒是便捷，卻也讓人失去了難得的與世隔絕的清靜。好端端一個閉目養神的空中飛人，隨著高空Wi-Fi時代的到來，身不由己地變成了馬不解鞍的“空中加班狗”。

朵朵白云水母似的，浮浮蕩蕩，隔著舷窗蹭到了梅貞的鼻尖兒上，她感到了一絲涼意。隨手取出座位前的《時尚》雜志，梅貞隨意瀏覽著，一段黑體字拂面而來：

旅行不僅是時空遷移，也會對人的心理及認知造成影響。旅行的意義，不單單在沿途的風景，重要的還在于，遇到你想見的人。

梅貞的腦中不由分說地跳出一系列經典老電影中的艷遇場景：巴黎、羅馬、威尼斯、巴塞羅那，連同那些巍峨的城堡，瑰麗的殿堂，新奇的文化氛圍，在攝人心魄的自然風光里，將浪漫和曖昧煮成欲望，進而達到史詩般的效果。而艷遇中的男女主角，都是些傾國傾城的萬人迷。一股飯菜的氤氳裹挾著咖啡的濃香彌漫過來，緊接著，是杯盤輕觸的聲響。梅貞隨即合上雜志，調直座椅，并順手拉開了小桌板。

2

“Sind Sie die Dame……？（這位女士，是您嗎？）”

一句德語問話從天而降。梅貞猛抬頭，竟是那德國人！而此刻的他，已摘掉口罩，棱角分明的五官展露無遺。可這會兒，梅貞除了用眼睛表達驚喜，實在無法做出更多表示。但她心領神會，并且懷著莫名的期待。

男人隨即俯下身，湊近她說：“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覺得是你！”

梅貞垂下眼簾，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她只是有些迷惑，印象里的他，是一頭淺栗色卷發，難道她記憶有誤，還是這些年工作的重負改變了他頭發的顏色？正暗自思忖著，航空小姐的餐車已步步禁逼。男人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再次伏下身，用商量的口吻說：“吃完飯，到那邊聊會兒好嗎？”說完，頭朝走廊中間一偏。

得到了梅貞的OK，他轉身離去。

一陣喧囂和狼藉過后，梅貞有條不紊地收起小桌板。鄰座的中國阿姨從黑色的LV包里取出一根牙簽，響亮而夸張地剔著牙。梅貞別過身子。突然想起什么，朝走廊上瞅了一眼—約瑟夫正手扶艙壁，朝這邊張望呢。

梅貞站起身，走了過去。

“真好，我們又見面了。還記得嗎，我叫約瑟夫，來自漢堡？”他調侃似的問。

實際上，他們的自我介紹八年前就開始了。彼時，梅貞搭乘的那趟航班剛起飛不久，箭頭由北京指向了烏蘭巴托。真沒想到，梅貞的眼神略顯迷離地說：“我們又見面了，竟然還是在飛機上！”

“不同的是，上次我們從中國到歐洲，而這次，我們是從歐洲飛中國。能遇到美麗而又投緣的女人，實在是可遇而不可求。我真是幸運啊！”約瑟夫重復著曾經的感慨，“是否來一杯紅酒？”得到梅貞的應允，他轉身去了服務間。

望著約瑟夫軒昂的背影，梅貞的內心不勝感慨。這是經歷歲月打磨之后的重逢，有著別樣的況味和深意。當年她在慕尼黑讀書時，曾跟班里的中國女生，饒有興致地研討過歐洲男人的特點：德國男人挺拔俊朗，溫文爾雅，尤其西服革履一族。他們比法國男人嚴謹沉實，比意大利男人多了一絲穩健。而眼前這位，正處于她對德國男人定義的范疇之內。

男人小心翼翼地端著酒來了。梅貞接過，順手與他碰了碰杯，低頭啜飲著，而后四目相望，心照不宣。奇怪，怎會一點陌生感都沒有，梅貞含糊地想著，難道這些年的風風雨雨，都是為這一刻的相見在做準備不成？

約瑟夫瞇著眼，嘴角含笑說：“記得上次，你曾問我，什么樣的狀態下兩個陌生男女的話題最旺盛？我的回答是，雙方都處于失戀，或某種因素導致即將失散。可現在，你要是問我同樣的問題，我會說，是在經歷了無奈的深情和長久思念之后。”

梅貞沉吟著，轉而道：“你的線上會議開完了嗎？真要怪空中網絡的開通，否則，漫長的飛行過程中，你本該徹底放松休息一下才是啊！”

男人眉峰微挑：“你說得對。過去出差坐飛機睡著，比晚上在家睡覺還安穩。畢竟電話無法打到飛機上來震碎我的睡眠。很多時候，我真想跟地面和家庭徹底切斷聯系，必要的、被迫的、可有可無的。”

提到家庭，梅貞一時沉默。她低下頭，見走廊上的地毯起了毛，猩紅的色彩模糊不清，就懷疑這架航班或許就是他們八年前搭乘的那架。舷窗、艙壁和座椅，老朋友似的立在遠處，專等他們的光顧。如同昏暗的燈光，一切都帶著陳舊感，卻經受住了時間的沖刷。梅貞突覺地毯上的印痕，如同河流滌蕩的水花、音符，不覺聯想起大學時代跟初戀男友躺在校外的運河大堤上，聊天喝酒看流星的無數個夜晚，以及堤岸橫七豎八的空瓶子。要不是父母拼死反對，她就跟著男友跑海南闖蕩去了。

飛機賭氣似的沖進冰山雪峰般的云層里，輕顫了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刻意提醒他們，這不是萊茵河邊的酒吧間，而是萬米高空的云隙里。兩人對視后，含笑退去。

3

大雨過后的北京黃昏，梅貞拉著濕了半截的行李箱，擁入北京國際機場的航站樓。手忙腳亂地托運完行李之后，她如釋重負地邁向安檢通道的長廊。卻在轉角處，遇到了一位歐洲男人。他茶色西服，條紋領帶，雙手托著一個黑色公文包，茫然無措地立在一輛行李車前。當然不認識，可為什么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呢？這是個德國人，梅貞下意識想。隨即放慢了腳步，同時聯想起德國的地鐵車廂或是箭一般飛馳的ICE上，她常常見到這種類型的男子，西服筆挺，神態自若，白色襯衣上永遠打著領帶。梅貞不由走近了男人，對視的瞬間，兩人竟不約而同地現出微笑，并齊聲道：

“Guten Tag！（您好！）”

“您好！”

問候語令雙方都驚喜不已。因為梅貞用的是德語，而德國人講的是中文。

接下來，男人紅著臉說：“很遺憾，我只會這一句中文。”

“需要我幫忙嗎？”梅貞仰著臉問，并想知道他為何愣在這里。男人羞澀道：“很遺憾，因路上堵車我剛剛錯過了一趟飛往漢堡的航班。不知今天，還有沒有機會返回德國。”

“也許你可以乘坐我們這個航班，如果還有座位的話！”梅貞的航班，雖然目的地是奧地利維也納，但途經德國法蘭克福，從那里轉飛漢堡，還不到一個小時呢。

梅貞的提議，讓男人眼前一亮：“哦，讓我考慮一下，還要看看我的運氣。”

潛意識告訴梅貞，假如他真能趕上這趟航班，說不定他們會在飛機上再見呢。不過眼下，一波接一波的旅客潮水般涌過來，懸！走出去兩步，梅貞猛回頭，十分爽亮地朝男人道了聲“祝你好運！”而后快步離去。

飛機在云霧蒸騰中漸漸平穩下來。碧藍的天空透著銀光，洶涌的白云駿馬般追趕著飛機，爭先恐后地簇擁在機翼兩端。梅貞瞅著藍得刺眼的天際，像是在茫無邊際的大海中暢游，她的心漂浮起來了，試圖與自然連接對話。只有這個時候才能放任心靈，在真實和虛幻間翱翔，并且將塵世間的一切甩向腦后，安心獨享這份遠離塵囂的清澄愜意。恍惚間，那德國男人的藍眸閃了進來，尤其最后一瞥，他那近乎乞求的眼神。真不知他怎樣了，是徘徊于北京機場，還是已搭上了這趟航班？

“Sind Sie die Dame……？（女士，是您嗎？）”

梅貞猛抬頭，正是滯留于機場的那個德國人！

“我找了您半小時了！”男人沖她擠了擠眼。“真幸運，我得到了這架航班的最后一個座位—商務艙。真要感謝您的建議，否則，我可能還在北京機場徘徊呢！”

男人的興奮溢于言表。他那微微卷曲的栗色頭發，在雪白的額前晃動著，眼睛含笑時透出一股掩飾不住的自信。男人突然伸出手來：“我叫約瑟夫，來自德國漢堡。”見旁邊的乘客在打量，約瑟夫探身提議道：“到走廊上喝一杯好嗎？”

梅貞略為遲疑，起身走了過去。

面對面交談時，梅貞望著約瑟夫輪廓鮮明的五官，竟有種說不清的恍惚。“您在想什么？”像是覺察到梅貞走神兒，約瑟夫輕聲問。

“我在想，還是在德國讀書期間，我曾陪同一個家鄉的經貿代表團到漢堡去考察過。漢堡的市政廳、商業區和龐大繁忙的海運碼頭，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您在德國讀的是什么專業？”

“MBA（工商管理碩士），同時在慕尼黑一家公司做項目實習。”

約瑟夫心里一動。多年來，他不一直都在尋找這樣的一個人么？甚至希望能遇到這樣一位中國伴侶—她既通曉德文，又熟悉德國企業管理。

見約瑟夫臉色微紅，目光游移，梅貞不禁問道：“您經常來中國嗎？”

“我是第三次來中國考察。我們在漢堡的家族產業是農機，我主要負責市場開發和營銷。中國的市場前景如此廣闊，像我們這樣的發展型企業，早該來中國尋得一席之地。我已選定了河南，作為合作開發的第一步，如果順利的話，圣誕節過后我就要在中德之間頻繁往來了。”

“您眼力不錯。河南是農業大省，市場潛力相當大。并且，這是我的家鄉呢！”“太好了。”約瑟夫不假思索地說，“您是否可以考慮為我們公司工作呢？想想看，我們在中國即將進行的生產和市場投入，正需要像您這樣的專業人才啊！”

實際上，梅貞又何嘗不愿如此呢。在德國學習那會兒她就曾設想過，是否能遇到一種機緣，將事業和家庭跟中國緊密連接起來，共同經營中德之間的一份事業。毫無疑問，她將在其中發揮自己的所長，并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可眼下，已經太晚了！

心理的微妙變化，迅速折射到臉上，繼而撼動了梅貞手中的杯子。小半杯的酒，險些漾了出來。約瑟夫不明就里地看著她，欲擒故縱地問：“你喜歡德國嗎？”

梅貞的眼前霎時現出一幅繽紛的畫卷。她特別喜歡德國的秋色，燦然中充滿恬靜與成熟，又深又藍的蒼穹下，蜿蜒著神奇而質感的阿爾卑斯山，富有層次的深深淺淺的草坪的顏色，她常常在水銀瀉地般的溪流旁，舉目眺望山巔的古堡和教堂，連同那隱隱遁入森林的氣魄……梅貞忘情地說：“我好喜歡德國！”

“那么，你可以永遠留在德國啊！”約瑟夫脫口而出。

4

前排座位上的大胡子男人，將座位朝后一扳，這猝然的聲響，驚醒了梅貞。她用眼角的余光瞟向鄰座的熒屏，正是一部印度電影的尾巴，哭哭啼啼之后切換出一片湛藍的海水，躍動的畫面上突然跳出幾個大字：塞浦路斯。

愛琴海上這個迷人的小島，讓梅貞的思緒飛了出去，跌跌撞撞地穿過天際，劃過海面，毫無保留地定格在那個驚世駭俗的晚上。

那是多年前一起跟塞浦路斯有關的劫機事件。在由埃及亞歷山大飛往維也納的航班上，一個名叫薩馬哈的利比亞人，聲稱自己身上綁有四枚炸彈，脅迫飛機降落到塞浦路斯的帕福斯機場，并要求乘務長，立即通知他定居在帕福斯小鎮的前妻艾琳娜到機場來，否則，他將引爆腰帶上的炸彈。一時間，兩百多名乘客驟然陷入了機毀人亡的緊張和恐懼當中。那一刻，剛剛結束了北非科考任務的奧地利考古學家威爾頓·瓊斯，也在這架航班上。

經過八個小時的對峙，飛機迫降在塞浦路斯的帕福斯機場上。

威爾頓是在擔架上被抬下飛機的。一場不期而遇的劫機，刺激了他的心腦血管老毛病，加上親眼目睹飛機上的險情和斗智斗勇，威爾頓心力衰竭，勉強支撐到飛機著陸，頹然倒下。經地面醫生搶救，雖無大礙，但他需要靜養，就被送到了機場附近的一家酒店。當時，梅貞就在這家賓館的客房部做服務生。中醫世家出身的梅貞，深諳病理知識，并通曉人體的各種穴位，她主動為威爾頓做局部按摩，運用中醫方式調節和梳理他的氣脈。已然好轉的威爾頓，決定繼續留在塞浦路斯，并順便考察了島上的古希臘和古羅馬遺址。

三個星期的光陰，對于一樁愛情的滋生和發育，不長不短，適逢其時。

回到維也納之后的威爾頓，很快向梅貞發出邀請，并提前幫她聯系好了德國的一所理工院校。依照他們在塞浦路斯的約定，梅貞毅然辭去酒店工作，到慕尼黑大學來深造，攻讀工商管理碩士。當他們的愛情瓜熟蒂落并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威爾頓攥起梅貞的手說：“塞浦路斯是我的福島，盡管我痛恨一切劫機行為，卻也因禍得福。一場意料之外的險情，卻讓我遇到了攜手一生的愛人！”

梅貞就想起兩人相遇時的那一幕，她隔著酒店的落地窗，看到停機坪上安然著陸的客機，著實松了一口氣。她甚至見到了劫機者的前妻，那個叫艾琳娜的女人。她果然漂亮，魅人的眼眸，凸凹有致的身材，一個典型的希臘美女。可貴的是，女人深明大義。她接到希臘當局的通知后，火速趕到機場，通過地面對講機百般勸慰前夫薩馬哈，要他理智，不要胡來，并說只要他保證機上的乘客安全，她會在機場等他歸來。

據說那個男人“太愛她了”，受不了她的移情別戀。當初他們也曾愛得如膠似漆，卻沒能跨越時間帶來的溝壑，最終分道揚鑣，各奔東西。萬念俱灰的薩馬哈以劫機手段前往塞浦路斯，只為再見愛人一面，然后跳入愛琴海……愛情讓人癡迷，讓人癲狂，讓人不可理喻。

思緒如擺脫不掉的飛機轟鳴，連綿不絕。梅貞閉上眼，不覺回到初抵維也納的那個夏季，威爾頓為了迎接她的到來，早已做好了去塞浦路斯度蜜月的計劃。在古羅馬神殿遺址旁的一棟海邊別墅里，他們悠然度過了一段光陰止步的時光。威爾頓是個淵博而用心的人，他之所以將蜜月旅行安排在這里，除卻緬懷初涉愛河的美好，旨在以此為起點，共同攜手開啟他們的婚姻生活。

雖然梅貞作為賓館服務生在這里工作過，可彼時的她，哪里有閑心享受島國的愜意，更談不上品味島上的多姿風情和審美趣味。有了威爾頓，她在叢生的遺跡和斷壁殘垣間，第一次領略了古希臘文化之妙，也由此觸摸到歐洲最早的雛形和現代社會的基石。梅貞有理由相信，他們的愛情將歷久彌新，因為塞浦路斯，是愛神—阿佛洛狄忒誕生的地方。

5

有一種安靜，是由腳步聲營造的。闃寂中他走來了，而后立在原地，等待她的到來。“我一直記得你的眼神，堅韌而清澈。”他說，“知道嗎？這些年我曾多次在維也納轉機，就是想試試自己的運氣，看能否再見到你。感謝上帝，這次，我如愿了。”

幽暗中他的聲音如劇情獨白，深情而低緩。梅貞心里一熱，為他的真誠和執著。一簇云影掃過來，似情人的眼波，摩挲著她的脖頸。梅貞輕聲道：“有時候就是這樣，當你真心懷有一念渴望并為之付出努力時，整個世界都攜起手來，幫著你實現。”

“我們的重逢合情合理，順理成章。你說，我們有續集嗎？”

梅貞驚愕，而后目光虛空，她失神地望向那個低頭掃微信的長發少女，自言自語道：“年輕真好，可以沖動，可以犯錯，可以懊悔，可以有機會重來。時間和愛情到底誰勝誰負，不是由一場旅行決定的。時間自會有它的愛戀。可我，已人到中年。”

約瑟夫意味深長地瞅著梅貞：“跟你在一起，我覺得特別放松，像是在解放自己。因為你的存在，沉悶的機艙成了一座雋永的酒吧，這個夜晚，注定獨一無二。”

是啊。有了紅酒和彼此的存在，漫長而枯燥的旅行變得情趣盎然。滿腦子人世間的事，卻不見煙火。因為這里既不屬于過去，也不屬于將來，它只屬于現在。

“跟我到漢堡去！”八年前的那個夜晚，飛機掃著巴爾干半島的重巒疊嶂，猛然沖向歐洲上空時，約瑟夫突然扳過她的肩甩出了這句話。沒等梅貞反應過來，他又補充道：“在北京機場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覺得似曾相識，目送你輕巧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在人叢里，我頓感失落。但我有種預感，我們一定會在飛機上見面的！”

德國人的自信，在逼仄的走廊上不管不顧地揮灑著。他直直盯著梅貞，期待自己想要的結果，并從心里千呼萬喚，希望她，頭發一甩，無條件跟他走。

一股氣流波濤般滑過機身，飛機似有騰空之勢，猶如起飛。梅貞一陣眩暈。約瑟夫伸手攔住了她。梅貞扭動了一下身子，面露痛苦地說：“您知道，我此行到維也納的目的是什么嗎？我是來定居的。三個月前我和威爾頓辦理了結婚手續，并在我的家鄉舉辦了一場隆重的中式婚禮。他因工作關系先期返回了維也納，我便多陪了父母一段時間。”頓了頓，梅貞繼續說：“從明天開始我就要在維也納開始新的生活和工作了。”

約瑟夫錯愕地望著梅貞。他顯然沒有料到。于是兀自舉杯，一飲而盡，繼而朝向幽暗中的旅客。微光中，他的側影雕塑一般，面部輪廓是剛毅和溫情的結合。他忽然轉過身來，輕拍梅貞的肩，用他那磁性的下巴貼住她的前額。梅貞一陣顫栗。他是那么瀟灑且涵養十足，無論從外表還是內在氣質，都是她所傾慕迷戀的那種男人。

飛機無視兩人的情緒，持續顛簸了好幾下。梅貞周身潮潤，額前沁出了汗。她掏出紙巾，不小心卻滑落在地。蹲下來撿拾的瞬間，出其不意地跟約瑟夫觸碰到一起，面龐對面龐。約瑟夫趁勢抱住她，緊緊地。他們相擁著起身，站穩。不管怎樣，此刻有他的肩膀在，她感到安穩和妥帖，卻莫名其妙地笑了。人生短暫停留的愉悅和被理智束縛的欲望，一股腦流瀉在這笑里。像是伺機而動的命運，可遇而不可求。一個轉念，梅貞豁然醒悟：不能再這樣呆下去了，否則，我會不顧一切地跟他到漢堡去！

6

飛機緊追云的影子，看黃昏如何來臨。日落后的地平線上，黑魆魆的山脈鬼魅似的凝固成一片銅墻鐵壁。夜行的機艙內，除了精力過剩的旅客，在不厭其煩地搜索電視節目，更多的，已在小毯子的覆蓋下渾然睡去。梅貞閉目沉思，腦中的約瑟夫像一臺月光曲，在耳畔淺吟低唱。溫情，浪漫，曖昧，久別重逢，相見恨晚，這混沌不清的愛情組合— 一首無主題變奏曲。

是欲望帶動著希望，還是希望攪動著欲望？重逢的契機猶如時空懸置下的一場幽會，隔離狀態下的一個夢。該怎么辦呢？梅貞竟想起《簡·愛》里男主人公那耳熟能詳的臺詞，恍然間失掉了自主，情不自禁地跟著他一寸寸滑向九霄云外。

終于擺脫了僅僅作為過客身份的初衷，梅貞頓覺身輕如煙，轉瞬之間和他漫步在午夜巴黎。斑駁的樹影下，他們像真正的情侶那樣攜手同游，輕快地攀上圣心教堂的臺階，一同俯視塞納河畔的萬家燈火。環形廣場的盡頭是花神咖啡館，兩人從容坐下，他嘴角輕漾，像是帶著薩特的口吻，坦然道：“陌生，也意味著嶄新和驚喜。我們的相遇既是偶然，也是你們中國人說的那種緣分。只要有你在，森林、湖泊和天空回旋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是我們的舞臺。”

她的黑發在他的手臂上輕撫，雙目對望著聽舒伯特的《小夜曲》，而后滾落到草地上親吻、做愛，奮不顧身，欲罷不能……

“撲通”一聲，過道里跑動的小男孩兒，不偏不倚地跌倒在梅貞腳下。她趕忙將孩子抱起，交到隨后趕來的年輕母親手上。梅貞看著母子倆親昵的背影，豁然想起四歲的兒子西蒙，心里頓時泛起一股難以名狀的苦水。

不知是因為生孩子時她已屬大齡產婦，還是由于威爾頓身體的緣故，孩子生下來顯得特別乖，不哭不鬧，長到兩歲時，梅貞發現不對勁了，到醫院一查，得知西蒙的智力有些障礙。夫婦倆起初不相信，好端端的，怎會生出個弱智的孩子！母親建議梅貞把孩子帶回國，再仔細檢查一遍，結果讓梅貞再次遭到痛擊，她絕望了。

母親體諒女兒的辛苦，知道梅貞從小就不善家務，天南地北地瘋跑，就勸慰她道：“你和威爾頓都要工作、經常出差，還要還房貸，哪里有精力照顧孩子，就把西蒙留下來吧。北京有適合兒童康復的最好醫院，你爸當過醫生，我們都退休在家，有的是時間，可以24小時陪護孩子治療、康復啊！”

梅貞咬咬牙同意了。她只能暫且忍痛割愛。可威爾頓卻不那么情愿。見梅貞一個人回到維也納，兒子被獨自留在了中國，他欲言又止，心中相當不快。之后，兩人便摩擦不斷，僵持和冷淡如影隨形。梅貞原本是一個自信的女人，自信可以跟時間、生活和挫折抗衡，自信情感的分量抵得過時光的疊加。可現實，有時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兒。

意識仿佛扎上了翅膀，撲棱棱飛到了八年前。飛機掠過西伯利亞白茫茫沉寂的雪域，掠過銹跡斑斑的伏爾加河，莫斯科近在咫尺。梅貞有些躍躍欲試，她想象著莫斯科紅場上那些氣勢恢宏的古典建筑，格調凝重的大教堂，還有柴可夫斯基的《睡美人》。時間、命運、疾病、死亡，連同內心深處最細微的感受。空氣中霎時回蕩起《悲愴》的旋律，恐怖、絕望、失敗、滅亡，人們為生存而掙扎、廝殺，生活中所有的歡樂都轉瞬即逝。沙皇俄國的末期，俄羅斯人民被壓抑的靈魂在悲愴里起舞。

不知哪來的風，綠色幕簾陡然起了皺紋，像時空中的一道裂縫。他來了，肩上搭著一件酒紅色套頭毛衣，像一個騎士，在山重水復的崎嶇處現身，為她撥云見日，又像是危難之際拉她走出苦海的那個纖夫。相遇的意義就在于真實。于是，梅貞毫無保留地向他敞開了一切，困惑、疤痕、隱痛，以及莫可名狀的希冀。人世間的酸甜苦辣，混沌不清地扯到了天上，感情到底有沒有出路？

7

九個半小時的航程，經得起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和峰回路轉的消磨。與此同時，梅貞在靈魂深處也經受了一場鏖戰。曾幾何時，她不過是初踏歐洲的一名學子，像只難以馴服的小獸，帶著野性而原始的力量，既謹小慎微，又狂放不羈，卻真實、質樸、灑脫，與威爾頓的溫文與寬容反差極大，卻也相得益彰。梅貞告別父母在北京機場登機前，威爾頓曾發來信息說：知道你下了飛機不想吃西餐，我找到了維也納最好的一家中餐館，并訂好了座位。

威爾頓對接納一個中國妻子的到來，全方位做好了準備。

飛機劇烈震蕩時，梅貞正和他心無旁騖忘乎所以地聊著。警示燈悚然亮起，乘務長用前所未有的音量提醒大家各就各位，系好安全帶。梅貞心里一凜，跟他拉了拉手，迅疾回到座位。

機身大幅度顛簸，并有急劇下降之勢。兩邊的艙頂上，隱約現出絲絲縷縷的煙霧，相伴始終的飛機轟鳴聲似乎消失了。梅貞兩耳發蒙，一陣恐慌，如墜深淵……這不是空難的前兆嗎？梅貞的天靈蓋“咔嚓”一聲，她伸手抓起包，摸出手機，打開網絡，點出一個號碼。

“Hallo！Wo bist du？Schon in Beijing angekommen？ Ist etwas passiert？（你在哪里？已經到北京了嗎？發生了什么事？）”

聽到威爾頓的聲音，梅貞一下子淚流滿面。命懸一線之際，這是她想起的第一個親人。激動、驚懼，乃至語無倫次：“我在飛機上，就要到北京了，我一定把西蒙帶回來，等著我們啊……”信號驟然消失，乘務員說話了：旅客們，剛才飛機遇到蒙古上空一股高壓氣流的沖擊。現在，險情排除了，請大家諒解，但不要離開座位！

梅貞松開汗津津的手，突然感到肌肉酸痛，嘴里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腥味。剛才太緊張了，牙齒打顫時竟咬出了血。她痛苦地閉上眼，所剩無幾的魂魄，飄到了幾天前的那個黃昏。梅貞回國前夕，威爾頓走進自己的陳列室，出來時雙手捧著一塊石雕。一段時間了，兩人由于孩子以及難以言說的生活困擾，產生了無法忽視的分歧，冷戰不斷。威爾頓指著石雕上的兩個人形，深情地對梅貞說：這是金字塔下最古老的一種雕塑，你仔細看看，左邊這個是法老，右邊是他的妻子，妻子的一只手摟著法老的腰，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臂，兩人的膝下依偎著他們的孩子—這是古埃及婚姻和睦的美妙象征。

梅貞接過石雕，端詳了半天，內心像是被蜇了一下，疼痛難忍。她怎會不知，作為考古學家的威爾頓，一向對石頭情有獨鐘？再看他的眼神—凝望她的眼神，從未有過一絲厭倦。雖然他們的婚姻并不完美，可梅貞從內心承認，她和威爾頓是屬于同一塊石頭的。現在，他們之間唯一的缺憾，就是孩子的缺席。那一瞬，斜陽如花，一群椋鳥烏泱泱掛在天際，像擠擠挨挨的古埃及文字。天堂的穹廬布滿地獄之火的顏色，但依舊是天堂。

“難道我們只能在機場見面嗎？”在北京機場提取行李的這一刻，約瑟夫穿過人潮，來到梅貞跟前，執拗地重復著八年前在法蘭克福分別時的問話。

既然是旅行，就有結束的時候。是誰說過，一個人只能順乎自然地接受合乎他氣質秉性的東西，如果他攫取的范圍超過了這個界限，那簡直是不道德。這個世界充滿了誘惑，也布滿了陷阱，人世的浮華比比皆是。

梅貞略為躊躇，隨即坦然道：“相遇的絢爛，足以讓我們終身難忘，祝您幸福！”

約瑟夫藍眸微挑，緩緩伸出手來，緊緊攥住梅貞的手。彼此在凝視中佇立良久，像所有離別的人一樣，都舍不得放手。“我會記住你的微笑，永遠！”

看著他再次轉身，漸行漸遠，徹底消失在視線里，梅貞的眼皮沉重得抬不起來。少頃，她甩了甩頭，拉起行李箱，信步朝出口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