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來奧地利的小鎮以后,國內朋友同事常托我代買嬰兒奶粉、香水、巧克力等歐洲特產。由此我經常跑郵局,一來二去,和在郵局工作的涂太太便熟悉起來。
涂太太個頭不高,胖乎乎的臉上永遠掛著一副燦爛的笑容,年紀才五十上下,頭發卻幾乎全白了。她沒有像多數奧地利女人那樣每個月染頭發,而是別有心思地在花白的頭發間,挑染那么幾簇,看上去時尚又俏皮。
小鎮很小,前來辦理業務的人更少,況且現在大部分公司都有固定物流,不再需要郵局這種傳統的郵寄方式。郵局地處鎮中心,進門走幾步就是收銀臺,辦理業務區域約十來平米。在涂太太轉身,一伸手就能夠到的地方,常年擺放著一個裝滿糖果的小竹籃。大女兒一凡小時候最快樂的事情就是和我一起去郵局。她的小心思我都懂。
每次寄完包裹,涂太太都會拿著糖果籃,從格子間走出來,彎下腰,和藹可親地讓一凡自己挑選糖果。她明知道我小女兒一晨還不能吃糖,但從不會忘記叮囑她給妹妹也帶上一顆。后來,姐姐不管哪里得到糖果,都會央求對方再多給一顆。涂太太還有個原則,每次只能挑一顆糖果。
秋天來了,蘋果核桃相繼成熟。涂太太每年都會準備兩個木條編制的手提籃,放在收銀臺外,把家里帶來的蘋果核桃堆放在里面,任大家免費拿。估計怕我不好意思,每次都會對我說,這些都是自家果樹上結的果子,有機的,沒農藥,給孩子多帶點。
往國內郵寄奶粉類包裹,總重量一般得控制在十公斤以內。海關條例明確規定嬰兒奶粉凈含量不能超過八公斤,若超重不僅海關會加收關稅,運費也會翻倍。今天這個包裹里除了奶粉,還有嬰兒輔食,比往常零碎,玻璃瓶裝的食物,我多包一層泡沫以防壓碎。逐一細心打包好,放秤上一稱,竟然超重了60克。怎么會呢?每次打包前重量都是算好的,莫不是今天的打包材料稍重了一點點?怎么辦?重新包裝又得耗上一兩個小時。和涂太太這么熟了,只超過那么一點應該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何況,以前有過一次先例。
那是半年前的一天下午,涂太太生病了,來了一個中年男人代班。男人魁梧高大,一臉嚴肅,那種不茍言笑的緊張氣氛,給我一種回到國內辦事的錯覺。最糟糕的是,包裹竟然超重一百多克,我不好意思地連聲抱歉,說對不起,我拿回去重新包裝。我只寄十公斤包裹!中年男人從他厚重的眼鏡后面瞄了我一眼,面無表情地沖我擺擺手,在貨運單的重量一欄瀟灑地填了十公斤。
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可以大筆一揮,涂太太該不會那么刻板吧!況且,她還欠我一次人情。去年有一次,她多找了二十歐元給我,當時只顧著聊天,沒有發現。回家后總覺得今天的賬好像不太對,核對錢包之后,果不其然多出了二十歐元,這可是筆不小的錢,折合人民幣一百多塊,在物價依然精確到分的奧地利,二十歐元也不少。我趕緊在她下班對賬之前退還了回去。當時她用不敢相信的眼神看著我說,你確定這二十歐元是我多找給你的嗎?你真是好人哪!一般奧地利人不會特地退回來的。若不退回來,我得自己貼這二十歐元。真是謝謝你。從那以后每次寄完包裹她總是拉著我再多聊上幾句。
今天的包裹是這幾年來頭一次超重,說不準是我家里的秤出了問題呢?這樣想著,我麻利地將包裹塞進后備箱,發動車子,往郵局駛去。
“寶貝,又來寄包裹啊?真勤快。”今天的涂太太戴上了眼鏡。
“是啊,你好嗎?”
閑聊間,我把十公斤的包裹費力地挪上了電子秤。
“哦,寶貝,你的包裹超重了。” 涂太太小聲咕噥,先疑惑地抬頭看了看電腦屏幕,又扭頭環視了電子秤四周,丟下鼠標,走過來抱起包裹,把秤歸零,重新稱了一下,點點頭,胸有成竹地回到電腦前,噼里啪啦地敲起鍵盤來。我暗想,糟了,她不會算我雙倍價格102歐吧,只超重了60克而已。
“一共102歐元。現金還是刷卡?”涂太太一如既往地笑容滿面。
“只超出60克。”我不開心了,“60克,額外付款51歐?”
“是啊,你看,系統顯示的價格就是這樣。”涂太太說著把電腦屏幕轉往我這邊。意思是我沒有騙你。
“這多出來的60克,會不會是哪里出了問題?我在家里稱好來的。”
“是嗎?”涂太太疑惑地看著我,抱起包裹重新稱了一下,再次肯定地說超重了。
“那我不寄了,回家重新打包,明天再寄。不過打包真是一件麻煩的事情。”我把重新打包幾個字說得很重很長。故意說給她聽,企盼她心一軟,也能大筆一揮,放我一馬。
“好,可以。明天見。”涂太太聳聳肩膀,若無其事地刪除了電腦記錄。
我帶氣扛起包裹剛轉身,進來了一個牽著小狗的老太太。涂太太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邊熱情地招呼著她們,邊撕開了架子上的一包狗糧。
沒承想,那是我跟涂太太的最后一次見面。時至今日,我還是常跑郵局,工作人員換了一任又一任,每一任都待不了幾個月便又被調走。我旁敲側擊地打聽,涂太太什么時候回來上班呢?得到的是歐洲人慣有的回答,聳聳肩表示什么也不知道。后來從郵局打掃衛生的阿姨口中聽到一個萬分震撼的壞消息,涂太太幾年前患了癌癥提前退休了。
難過之余,祈禱她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