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傳棍術
明嘉靖四十年(1561年)三月,俞大猷離開山西大同,出云中,前往湖廣就職—任鎮筸參將,署指揮僉事。此次南下,他想了卻一樁心愿,那就是順道前往河南嵩山,探訪少林禪寺。
少林寺創建于北魏太和十九年(495年),天下聞名,慕名前來探訪的人多矣,帝王將相、文藝名流、諸山長老、普通百姓,林林總總。俞大猷前來,不僅緣于獨特的人生閱歷,也抱有一份特殊的期待與目的。
少林寺聲名遠揚,來自諸多方面,首先在于它是中華禪宗的祖庭。遙想當年,禪宗始祖達摩自印度渡海東來,在南海登陸,經廣州進入內地。梁武帝蕭衍篤信佛教,曾多次舍身出家,但對達摩說法卻沒有多大興趣。禪宗與南方的梁朝無緣,達摩只得一葦渡江,在北方弘揚禪法。他看中了嵩山這塊風水寶地,在少林寺面壁修煉長達九年之久。爾后傳給二祖慧可、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六祖慧能,孕育出獨特燦爛的中國禪宗文化。其次是少林寺那過硬的武功,得到官方、民間的一致認可。十三棍僧輔佐唐王平天下,得到朝廷的特殊恩寵,武僧成為一支合法的特殊武裝力量。還有少林寺所在的嵩山風景,優美如畫,吸引人們觀光游覽。
俞大猷的關注點,既不在禪宗祖庭,也不在動人風景,而在于少林武功—傳得神乎其神的少林棍法。
少林棍因其取材、攜帶極為方便,是僧人操練的常用器械。時間一長,少林棍便在積累大量寶貴經驗的基礎上,提升到了棍法的理論高度。少林武僧因經常搏擊實戰,所以更加注重實踐性。在長期不斷的殘酷戰斗中,少林棍吸收了軍隊、民間不同流派的技藝,因此,少林棍法越來越精湛,內容越來越豐富。
俞大猷年輕時學習的劍法,便與少林棍有著一脈相承的歷史淵源。他的蓋世武功,主要源自兩位師傅,一位是趙本學,另一位是李良欽。
趙本學除教他兵法外,還教他太祖棍。趙本學作為宋太祖趙匡胤的后人,深得祖上武功真傳。趙匡胤早年憑借一根齊眉鐵棍,縱橫四海,據《北拳匯編》所記:“少林派亦稱外家,趙匡胤其開山始祖也。匡胤挾其奇技,秘不示人,而醉后曾與群臣具言其奧蘊,尋悔之,又不欲食言,卒置其書于少林寺神壇中。”不僅唐代皇帝恩庇少林武僧,北宋也是如此,少林寺的“太祖拳”“太祖棍”,據說便源于宋太祖趙匡胤。在趙匡胤的大力支持下,一度衰落的少林武術,又開始走向興盛。
由此可見,俞大猷演練的趙本學之趙氏太祖拳、太祖棍,可追至少林武功。
俞大猷的另一位師傅李良欽所教荊楚長劍,出自嵩山少林的分支—南少林派。據《洪門歷史》記載:“少林寺本在河南登封少室山,福建少林寺是河南少林寺之支寺。”經專家、學者研究考證,福建歷史上有泉州、莆田、福清三座少林寺。不論哪一座,都屬嵩山少林寺分支寺。
泉州少林寺由救助唐王的嵩山少林寺十三棍僧之一智空建于清源山麓,“閩僧武派之始焉”。南少林寺規模宏大,廟宇十三進,寺僧千人,分為禪房、方丈、長老、住持、當家、香火、緣齋、武練、武農、武樵十個等級。所有僧人都會武術,尤以“三武”—武練、武農、武樵功夫最高。
泉州南少林寺三興三廢,最后一次廢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秋,清廷下詔焚毀,“從茲無復敢修者”。直到1992年10月13日在清源山鳳山之麓奠基重建,1997年10月首期工程竣工,完成大雄寶殿、五觀堂、僧舍等建筑工程。
北宋進士、泉州南安人劉昌言有詩詠南少林寺道:“智空武擊法閩中,王氏附梁毀此宮。遺跡清源興國建,泉南到處少林風。”
因有智空前來泉州傳授少林武術,也因有這座南少林寺,閩南一帶,習武成風,逐漸形成南派少林武功。當地鄉村,到處可見兩座館—南曲館與拳頭館。南曲即南音,一種興盛于唐朝的樂曲,由中原傳入,與本土文化融為一體,用閩南語演唱,是中國現存歷史最為悠久的漢族古樂,閩南百姓幾乎人人會唱,自娛自樂。拳頭館,即習武場所,教與學皆為少林拳法與棍法。當然,百姓還會就地取材,利用生產工具如扁擔、鋤頭、鐵鍬、镢頭等,創造發揮,來一些“自選動作”,久而久之,便形成了泉州南少林獨特的武功。
南少林功夫具有深厚的民間基礎,那些專業武術師,一個個無不身懷絕技。同安人李良欽便是其中的佼佼者,而刻苦好學的俞大猷,更是超過師傅,達到了“劍術天下第一”的程度,形成了具有閩南特色的“俞家棍”。他還加以總結,將其上升到理論高度,根據俞家棍法,在戎馬倥傯之際,花了十多年時間,撰成武術專著《劍經》,于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首次刊行,一并印行的還有俞大猷的另外三部兵書《射法》《營陣四形》《發微四章》,總名為《韜鈐續篇》。可見俞大猷不僅是名揚四海的抗倭名將、武林高手,還是聲譽卓著的武術及軍事理論專家。
《劍經》一萬多字,主要講的就是棍法,共一百二十條,分總訣、步法、技擊法三部分,并兼射法與陣法。俞大猷根據歷年來的實戰經驗,總結所練棍法精要,吸收前人及當時各派武術特點,提煉出具有規律性、普適性的技擊規則。一冊在手,棍法的基本原理、原則及方法盡在其中。
《劍經》文字簡潔、通俗易懂,卻又高度凝練,往往寥寥數語,即能道出真諦,易于誦讀記憶。比如開頭為四首總歌訣,便言簡意賅地包含了棍法的剛柔、動靜、虛實及對陣、戰術、技巧等方面的內容:
中直八剛十二柔,上剃下滾分左右。打殺高低左右接,手動足進參互就。
剛在他力前,柔乘他力后。彼忙我靜待,知拍任君斗。
陰陽要轉,兩手要直。前腳要曲,后腳要直。一打一揭,遍身著力。步步近前,天下無敵。
視不能如能,生疏莫臨敵。后手需用功,遍身俱有力。動時把得固,一發未深入。打剪急進鑿,后發勝先實。步步俱要進,時時俱取直。更有陰陽訣,請君要熟識。
《劍經》一出,因其言棍法不言之謎,傳武家不傳之妙,受到武界、軍界的極力推崇。明代軍事家何良臣認為當時流行的幾十種棍法中,以俞家棍法為首,“棍法之妙,亦盡于大猷《劍經》”,只要悉心研究操練,“久則自可稱無敵”。戚繼光不僅向俞大猷學習棍術,還用于培訓操練戚家軍,他稱《劍經》為“千古奇秘”,“其最妙者只在一得手之后便一拿一戳,如轉圓石于萬仞之山,再無往歇”,并將其收入他的軍事理論著作《紀效新書》之中。
俞大猷的棍法源于嵩山少林寺,畢竟有過漫長的傳承與輾轉,他想親眼看看、直接了解祖庭功夫,并且懷著一顆謙恭之心,想一探少林棍的精妙,取長補短,掌握真訣,使俞家棍的水平得到進一步提高。俞大猷時年五十九歲,馬上就要進入花甲之年了,如不順道探訪,這輩子,恐怕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將留下難以彌補的終身遺憾。
于是,他風塵仆仆地從山西趕來了。
聽說俞大猷前來,少林寺住持小山上人非常重視。俞大猷天下聞名,是武林一致公認的無敵高手,軍界威名赫赫的平叛、抗倭名將,三四年前刊行的《劍經》,如今已傳播開來,好評如潮。況且,俞大猷不僅是朝廷命官,且個人武功、理論著述與少林寺有著密不可分的歷史淵源,這也是重振少林雄風、提升少林威名的一個絕好機會呵!
小山上人,法名宗書,號大章書公,又稱小山宗書大師,是少林寺第二十四世傳法住持。據說他曾督率少林武僧,慨然出征,抗擊倭寇。可見小山上人雖為佛門弟子,但他關心世事,關注民瘼,是一位富有正義、敢于擔當的和尚。因有過抗倭經歷,小山上人對俞大猷更是欽佩仰慕不已,也想在他面前好好展示一番少林風采。他將禪寺所有武僧召集在一塊,在平日刻苦演習的基礎上,再加以強化訓練。
俞大猷一到,小山上人親往迎候。賓主一番客套寒暄,漸入正題。
俞大猷說諸般武藝,宗于棍法,而天下棍法,又宗于少林,敝人仰慕已久,愿能一睹其詳。
小山上人也不推辭,馬上集合武僧,達一千多人,開始演練棍法,各人都使出了渾身解數。
少林棍法一個最大的特點,便是快速勇猛,密如急雨,氣勢蓋人,棍打一大片。一千多名長期刻苦精練的武僧排成陣勢,齊出長棒,左揮右舞,喊聲震天,氣勢之壯,可想而知。
一番演練,小山上人以為會得到俞大猷的贊賞,沒想到他神色嚴峻,沉默不語。
小山上人望著俞大猷,也不便多說什么。
過了好一會,俞大猷才道:“這種大規模的棍術表演,多少有些花架子,可否進行實戰對練?”
小山上人聞言,當即挑出數十名武功高強的和尚,讓他們對陣廝殺。
演練完畢,俞大猷不由得一聲長嘆道:“少林寺以棍術聞名天下,哪怕再好的東西,傳得越久,也會出現訛誤。少林棍法的真訣,如今已全部丟失了。”
得知少林棍法真訣已失,小山上人從善如流,馬上請俞大猷指教,眾武僧也一片附和。
關于此次探訪,俞大猷本人在兩處地方有所記述,其一為《新建十方禪院碑》:“予昔聞河南少林寺,有神傳長劍技。嘉靖辛巳歲,自北云中奉命南征,取道至寺。僧負其技之精者,皆出見呈之,予告其住持小山上人曰:‘此寺以劍技名天下,乃傳久而訛,真訣皆失矣。’”另一處見于《詩送少林寺僧宗擎有序》:“予昔聞河南少林寺有神傳擊劍之技,后自云中回,取道至寺。僧自負精其技者千余人,咸出見呈之。予視其技已失古人真訣,明告眾僧,皆曰:‘愿受指教。’予曰:‘此必積之歲月而后得也。’”
兩處記載都過于簡略,筆者以為,僅憑俞大猷一句“真訣皆失”,哪怕小山上人出于禮貌表面認可,而其他武僧不一定服氣“買賬”。常言道,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他們定會請求俞大猷演示一番葆有少林“真訣”的俞家棍。盡管俞大猷年屆六十,但精力與年輕人無異,而棍法之嫻熟精妙更是無懈可擊。在眾人的邀請下,他不便拒絕,只得脫掉外衫,順手從一位武僧手中操起長棍,使出平生功夫演練一番。長棍上下翻飛,疾如閃電,俞大猷的身子配合著,前后左右,騰挪閃跳,攻守有道。長棍越舞越威風,如出水蛟龍,旋成團扇狀,連水都難以潑進。俞大猷果然名不虛傳,眾僧看得眼花繚亂,不禁大聲叫好。
俞大猷演練完畢,千余武僧,大半心服口服,但仍有數名爭強好勝者,提出與俞大猷捉對廝殺。
小山上人假意攔阻,但見俞大猷二話不說,便與挑戰者對練起來。不到幾個回合,數位強悍武僧全都敗于俞大猷神棍之下。
他們不僅見識了俞大猷“天下第一”的蓋世武功,也見識了什么是真正的少林棍術。
若從武林及江湖“規矩”而言,俞大猷的展示與對練不可或缺。但這兩處敘述只字未提,實與其為人低調、虛懷若谷有關。如果記敘俞家棍的展示與對練,必然狀寫少林武僧的敗落與折服,如此一來,便會襯托自己武功之高強,實與大猷為人處世的原則相違背,故此略而不記。
作為一名武林高手,俞大猷的武德同樣令人肅然起敬。在菲律賓等東南亞國家的武術團體中,至今仍流傳著一則《俞大猷比武》的故事,并被當地教練視為教育學員的生動教材。
說的是俞大猷少年時與一位同伴比武,他先勝了兩個回合,第三回合之時,眼看同伴漸漸不支,為給對方面子,俞大猷故意摔倒在地。同伴對他的謙讓“武德”心知肚明,不禁心服口服,便長期追隨、效命于他,抗倭平暴,轉戰南北,不離不棄,立下大功。
筆者見到這則故事,萌生出考證的念頭,遺憾的是,手頭一直沒有確切資料證實俞大猷的這位少年同伴到底是誰。
回到俞大猷對少林寺的探訪,賓主一番演練過后,大猷換上芒鞋(由植物葉子或莖稈編織的一種草鞋),備了一根竹杖,在小山上人的陪同下,參觀大大小小的寺廟。他們來到禪宗始祖達摩面壁的石洞,游覽嵩山金乘珠藏、龍步虎音等景區。兩人走著聊著,俞大猷見到少林寺對面有一塊山地,地形奇特,風水頗佳,便指著對小山上人說:“如果在這里建造一座小院,可為少林寺增添一處勝景。”
小山上人當即回道:“建造小院并非難事,由我來承擔就是,馬上平整土地,開拓地基,著手建設。只是少林武功真訣失傳,令我擔憂,看來非得俞公幫我們傳回不可了!”
俞大猷說:“要想找回少林真功,并非一朝一夕開悟可成,得耗費一定時日,勤學苦練才行呵!”
“俞公朝命在身,不可久留敝寺,那……”小山上人欲言又止。
俞大猷慨然說道:“回傳少林棍術,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定當早日完成,請大師放心!”
小山上人聞言,不禁欣喜萬分:“那就拜托俞公了!”
兩人商議,由俞大猷挑選兩名武僧帶在身邊指導教練,待真正的少林武功學成,然后返回嵩山,傳給其他武僧,以使少林真訣傳承下去,綿延不絕。
俞大猷從一千多名武僧中選出年少勇敢、武功高強、可塑性強的宗擎與普從二人,讓他們做好準備,以便一同上路。
俞大猷一行離開少林寺時,小山上人對弟子宗擎、普從免不了一番囑咐,希望他們不負眾望,早日回傳鎮寺法寶—少林棍術。
此后,俞大猷長期將宗擎、普從帶在身邊,出入陣營,一有空閑,便“諄諄示之”,毫無保留地教他們少林棍秘訣。
他們倆一邊刻苦練習,一邊幫助俞帥培訓招募的新兵,武藝不斷長進。
一晃三年時間過去了,宗擎、普從二人終于學得少林棍真訣,雖未達到得心應手之神妙,但也掌握得十分嫻熟,長劍指處,所向披靡。便按小山上人所托,請辭北歸,以傳授劍技……
此事過去十四五年之后,即萬歷五年(1577年)四月,俞大猷在京師神機營訓練車兵,士兵報告有一僧人求見。大猷召見,來者不是別人,正是隨他南下學習少林棍術的武僧之一宗擎。他鄉遇故舊,俞大猷十分高興,他正想了解少林武功的回傳情況呢,師徒二人不禁聊開了。從宗擎口中,大猷得知,他們兩人告辭北歸,一路跋山涉水,普從不幸中途染病,不治身亡,僅他一人回到少林寺。這些年來,宗擎一直不忘恩師囑托,以所學真訣,廣授少林寺僧,他們大都學得少林正宗棍法。去年二月間,宗擎前來京城戒壇受戒,滯留未歸。昨天聞知恩師提調京營車兵,今日一早,便迫不及待地趕來叩見。
一番努力,終于有所收獲,俞大猷甚感欣慰。他拿出一冊重新刊刻的《劍經》送給宗擎,告誡他藝無止境,勉勵他鍥而不舍、精益求精。并賦詩作序(《詩送少林寺僧宗擎有序》)相贈,詩曰:
學成伏虎劍,洞悟降龍禪。
杯渡游南粵,錫飛入北燕。
能行深海底,更陟高山巔。
莫訝物難舍,回頭是岸邊。
不久,宗擎離京南下,歸返嵩山少林寺,前來京營與恩師告別。俞大猷感懷不已,再作一首《少林寺僧宗擎學成予劍法告歸》相贈:
神機閱武再相逢,臨別叮嚀意思濃。
劍訣有經當熟玩,遇蛟龍處斬蛟龍。
過不多久,又有一位名叫普明的少林寺僧前來拜訪。他告訴俞大猷,寺前的那塊山地,原擬蓋一座院子,小山上人正在施行,尚未完成,便圓寂了。幻休大師是小山上人的得意弟子,就任第二十五代傳法住持后,想繼續蓋院,便命普明負責完成。普明是少林寺無空大師的嫡孫。無空大師又稱匾囤禪師,法行高深,常外出云游四海,廣泛結交,致力于弘揚少林禪法,僧俗兩界,弟子眾多,在佛教界頗具影響。普明接受任務之后,唯恐財力、物力不夠,辜負大師期望,便前來京師,找到無空大師的俗家弟子—御馬監太監張公暹、盧公鼎、高公才三人,他們各自捐出自己的薪俸,資助建院。經過眾人的一番努力,如今院已建成,取名十方禪院。若追溯此院最初緣起,始于俞大猷的建言,佛家注重因緣,因此,當十方禪院落成之時,幻休大師便命普明前來京師,“乞名公賜文勒碑,以垂不朽”。
俞大猷認為十方禪院由普明上人主持施工,三位朝廷內相資助,才得以落成,應日夜焚香祝頌:一祝萬歷天子萬歲;二愿四海之內,物富民豐;三則寺院建成,四方游僧,來往客人,有所棲止;四因宗擎廣授少林棍法真訣,此院后進之行者,當以忠義報效之心,隨時為國家社稷服務。有鑒于此,俞大猷十分樂意為新建禪院撰文紀念,便以自己所歷所聞,詳細敘述少林棍術回傳及十方禪院落成經過。如今,這方《新建十方禪院院碑》仍存于少林寺內。
據相關史料記載,當時著名的少林長劍高手,除宗擎外,還有洪轉、昔從、洪紀、宗岱、宗想、廣按等近百人。他們都由宗擎輾轉相授,其中洪轉不僅技法最精,還著有《夢綠堂槍法》一卷傳世。
由此可見,嵩山少林寺至今仍有正宗少林棍相傳,實得力于俞大猷教授陰陽變化真訣,宗擎予以回傳之功。
二、平海大捷
1
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隨著汪直、徐海等倭寇頭目被殲,直隸、浙江倭患基本清除,而福建倭患則越來越熾。倭寇進犯福寧(今霞浦縣),攻占福安;嘉靖四十年(1561年),攻陷寧德;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占據永寧(今晉江東南)。整個福建,北起福寧沿海,南至泉州、漳州一帶,倭寇肆虐,千里蕭條。寧德的橫嶼、福清的峰頭兩地,成為倭寇長期盤踞的老巢。
為此,福建巡撫游震得不得不上疏朝廷,請求派兵增援。于是,嘉靖皇帝昭示閩浙總督胡宗憲,令戚繼光領兵六千,都府中軍都司戴沖霄率軍二千,共八千精兵入閩抗倭。
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七月,戚繼光奉命入閩,在短短的三個月之內,就在其他明軍的配合下,攻克倭寇老巢橫嶼,取得牛田、林墩大捷,基本肅清多年來入侵盤踞福建的倭寇。十月初一,戚繼光班師,準備返回浙江。十月初三,戚家軍抵達福清。戚繼光染病,咳嗽不止,大口吐痰,暫住衙署調養,同時將戰斗中負傷的數百士兵送往省城福州。十月初五,接到福清東營地方報告,一股新倭三百多人乘船在葛塘登陸駐扎。戚繼光得報,馬上部署兵力圍剿,部隊出發行軍約十里,得到新的消息,又一股三百多人的登陸倭寇已侵入牛田。此時,戚家軍離牛田這股倭寇很近,決定率先對其發起進攻。倭寇猝不及防,被全殲,倭首雙劍潭被斬首。其實,這兩股登陸新倭不過是大批倭寇的先頭部隊而已,不久,戚繼光陸續接到報告,登陸福建的倭寇已達一萬多人。
面對洶洶倭情,福建按察司副使汪道昆在福清一家酒樓宴請戚繼光,希望他不要返回浙江,而是留在福建,繼續圍剿新倭。
病情已有好轉的戚繼光聞言,面有難色地說道:“我部六千入閩,轉戰千里,四戰四捷,斬首數千。我軍陣亡雖僅百余,但傷病甚多,已達一半,能繼續作戰的官兵只剩三千,幾個月來不斷行軍,連續作戰,已屬疲兵。且部卒皆為義烏子弟,他們第一次離開浙江,思鄉心切。而數十艘倭船運來一萬多新倭,以我部三千能戰之兵與之搏斗,無異于以羊搏虎。”
汪道昆理解他的苦衷,但形勢危急,便一個勁地給他敬酒,并三次下拜,懇請戚繼光以百姓為重,留在福建。
戚繼光深受感染,說出他的一番打算,先返浙江休整,以慰軍心,然后再往義烏招募新兵數千,現在手下的這些士兵即可升為頭目,如此一來,部隊可達萬余。以待明年春天,再次入閩,殲滅來犯新倭。“而眼下良策,只有堅壁清野,以待援軍了。”戚繼光說著,拿出一對寶劍,一把自己留下,一把贈給汪道昆,以示一諾千金。
十月十六日,戚家軍從福清出發,繼續踏上返浙路途。
倭寇聞訊,相互慶賀道:“戚老虎去,吾又何懼!”開始更加瘋狂地搶劫與殺戮。
此次入侵福建的倭寇大致可以分為南北兩路,北路從浙江溫州而來,會合福寧、連江等地登陸新倭,侵擾閩北等地;南路從廣東南澳島進犯,伙同福清、長樂等地登陸新倭,竄犯閩南、閩西等地。對此,《明世宗實錄》(卷五百一十五)寫道:“其自浙之溫州來者,則合福寧、連江登陸,海賊攻陷壽寧、政和、寧德等縣;自廣之南澳來者,則合福清、長樂登陸,海賊攻陷玄鐘所,蔓延及龍巖、松溪、大田、古田之境,無非賊者。”
福建沿海,全線告急,而以興化府為甚。興化府面積不大,僅轄莆田、興化兩縣,但該地位于福建東部沿海地區,不僅十分富庶,晚唐以來更是福建著名的文教之鄉,名儒輩出。明朝科舉,莆田每科及第四人左右,正德、嘉靖年間猛增至九人,呈現出“莆文獻領袖全閩”的局面。然而,莆田的繁榮富庶與文明昌盛卻引來了倭寇的垂涎,成為他們入侵劫掠的重點。
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十一月初,一股精銳倭寇六千人進攻興化府城,當地軍民組織反擊,倭寇多次強攻都沒有得手,便將興化府城緊緊圍住,伺機而動。
福建巡撫游震得一面上報朝廷,一面就近向廣東總兵劉顯求援。
劉顯所部主力正在江西平暴,身邊士卒只有近七百人。盡管勢單力薄,劉顯還是毫不猶豫地率兵馳援。他趕到時,興化府城已被圍困近一個月,因兵力太少,不敢貿然突進,便駐扎在離府城東偏北約三十里的江口橋迎仙寨(今福建莆田涵江區江口鎮錦江中學一帶)。他一面督促江西主力緊急入閩,一面在當地招募新兵充實軍力。沒想到所募新兵之中,混入不少奸細,軍中虛實,盡為倭寇探知。
為與城內取得聯系,十一月二十八日,劉顯派遣八名士兵前往被圍的興化府城送信。途中被倭寇截獲,八名士兵遇害。倭寇搜出劉顯信函加以偽造,改為“今夕且息鈴柝,我有所謀”,換上繡有“天兵”字樣的明軍服裝,送信入城。守衛府城的明軍官兵正望眼欲穿地盼望救兵,接信后未加分辨,信以為真,自動解除警報。當天深夜,進入府城冒充明軍的八名倭寇出其不意地殺死守城士兵,打開西門,迎接早已埋伏在城門外的大股倭賊。守城明軍猝不及防,陷入一片混亂,抵抗無效,城池陷落。守將畢高、參政翁時器、衛掌印指揮徐將等人縋城逃脫,同知吳世亮被殺。
倭寇擁入城中,殺人放火,強奸婦女,搶劫財物,無惡不作。為避倭寇,富庶的興化府民眾將所有錢財,悉數搬入城中。這也是倭寇必欲攻下興化府城的緣由所在。興化城陷,百姓生命財產損失慘重,據王士騏《皇明馭倭錄》卷八所記:“鄉宦士民男婦咸就擄殺,死者約萬余,庠士三百五十,鄉宦十七,舉人二,太學生六,婦女義不辱而罵賊以死者,不知其幾也。寶器、金玉、錦綺或傳自唐宋者,咸歸于賊,否則幻為煨燼。”莆籍御史林潤在一封奏疏中稱:“死于鋒鏑者十之二三,被其擄掠十之四五,流離徙于他郡,又不計其數。邇又各府(含泉、漳)疫病大作……一坊數十家,而喪者五六;一家數十人,而喪者七八;甚至盡絕者,哭聲連門,死者堵路。”因死者過多,以致尸橫遍地,孤城之外,千里為墟。據《林子本行實錄》所載,僅三一教教主、當地鄉賢林兆恩一人就葬尸五次,收埋全尸者三千多,火化而葬二萬余,另有遺骨百余擔。這些都是無人收埋的尸體,算上那些親友埋葬的死者,倭寇所害人數之多,實難一一統計。
興化府城陷落,不僅“八閩俱震”,明廷也異常震驚。自倭患以來,東南沿海雖有數以百計的州、縣、衛所被攻破,但府城被攻陷,興化還是首次。嘉靖帝立即罷免游震得巡撫職務,命其戴罪立功,急令俞大猷、戚繼光分別從江西、浙江入閩抗倭。
兩個月后,即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正月二十九日,因城中財物奪盡,倭寇主動放棄興化府城,退走崎頭(今福建莆田東南埭頭)。
游震得奪俸,立功心切,督促部下甚急。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二月,泉州衛都指揮歐陽深率兵追剿退走興化府城的倭寇,遭敵埋伏,當場陣亡,兩百多名士兵被殺。
倭寇獲勝,乘勢占據平海衛(今莆田市東南平海),安營扎寨,伺機奪船出海。
得知倭寇撤走,四處躲避逃難的百姓紛紛返回府城。他們收拾整理被毀家園,相互探知親友消息,直到二月初四才補過春節。第二年,即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莆田百姓過年才恢復正常。為了紀念倭寇攻陷府城這一悲慘歷史,當地百姓改大年三十過小年,二月初四過大年,俗稱“做大歲”。因二月初四已漸入春忙時節,為不耽誤農時,又改為正月初四過大年。與“做大歲”伴隨而來的獨特民俗,還有貼白額春聯、初二不走親戚等。倭寇退走,百姓趕回家中,先貼白紙對聯辦喪事,再貼紅紙對聯補過年,紅聯貼在白聯之上,后來演變成白額春聯—紅色對聯上方,留出一條白色;當年民眾趕回家中,大年初二互相探望被倭寇殘害的親人,稱為“探亡日”。為了避諱,此后大家約定,正月初二這天不到親友家中拜年。
四百多年過去了,“做大歲”的習俗一直流傳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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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二月初一,俞大猷接到邸報,嘉靖皇帝詔令緊急援閩。其時,他就任都督僉事、鎮守福建南贛惠潮等處地方伸威營總兵官不久。俞大猷接報,不敢怠慢,快馬趕往漳州,會同巡海、漳南、興泉等道,以及行巡按衙門緊急磋商,討論對策。然后率領一支招募的六千新軍日夜兼程,趕至莆田。其時,倭寇已退出興化府城。于是,他率軍在江口(今福建莆田涵江區江口鎮)駐扎,與劉顯聯營結寨,共同御敵。
以俞大猷的風格,每到一地,每次作戰,都要實地勘踏,了解當地山川河流地形地貌,探知敵方強弱及兵力部署等方面的情況,知己知彼,審時度勢,然后提出應對敵人的總體謀略及具體方案。此次也是如此,根據打探的倭寇虛實,結合興化府的實際情況,俞大猷很快擬定出切實可行的作戰方略,給朝廷寫了一封《為乞賜大舉撲滅襲陷郡城大伙倭寇疏》。奏章中,他強調興化府陷落的影響及徹底消滅此賊的重大意義:“興化府城既可襲陷,則福建通省之府城皆屬可憂,是福建各府州縣皆當出兵輸糧,以共滅此寇,以弭后來之禍也。非但福建一省為然也,竊意天下各省,皆當出兵輸糧,以共滅此寇,以弭后來之禍也。若使此寇無所挫衄,將興化寶物子女盡載而歸,則倭寇必以我沿海府城亦爾易圖,設或空島而來,則浙、直、福、廣沿海之府,詎能保乎?天下奸雄竊發之輩,以為倭寇能陷府城如此之易,必生睥睨窺伺之心,其禍曷可勝言?興念至此,心寒骨悚,敢有一毫悅生惡死之心,非為人臣子之義矣!”俞大猷建議,朝廷“必設異常之謀”,多方調度,大舉興師,全殲倭寇,“使此賊一人一板不返也”。為此,他提出了周密對策,先差將領二員把守三江、黃石等港口,多備小梭船巡邏,不讓倭寇從海上逃脫;從浙江、廣東收購糧米,切實保障后勤供應;然后合精兵三萬,分三路將倭寇包圍,形成十圍五攻之威、泰山壓頂之勢,一鼓殲滅這股罪大惡極的倭賊。他特別指出,剿滅此賊不能以“急功之心為之”,應多方協調,準備萬全,一戰而收全功,還就今后的抗倭之策建言道:“見在倭賊一鼓成擒之后,仍聽臣照依原議,伸威營留足兵五千名,副總兵戚繼光量留兵三千名,各參將量留兵二千名,時常操練,以御春訊新到之倭。斯免有將無兵之嘆,地方可獲久安矣。”
倭寇從崎頭退至平海衛后,俞大猷與劉顯分別率軍進逼。俞大猷駐軍秀山,劉顯駐守明山,兩軍聯營,距倭營不過三四里。
俞大猷用兵,一不打無準備之仗,二不打無勝算之仗。他善于以優勢兵力對敵強攻,一戰而致敵于死命。攻陷興化府城的倭寇約一萬名,他們的雙手沾滿了百姓鮮血,飽掠的財物也在營中,俞大猷決心將其全殲。這一萬名倭寇,真倭二三千名,附倭、從倭約七千。俞大猷與劉顯所圍之兵,共約一萬,僅就數字而言,與倭寇相當。但倭寇作戰能力強,他們以逸待勞,將與明軍拼個魚死網破,勝負之勢難料。如若被倭寇挫敗,東南大勢會更加糜爛。為此,俞大猷采取列營圍困的方略,在倭營四周設立排柵、挖掘壕溝、建筑堡壘,既防他們從陸路逃走,又以許朝光、劉文敬率水軍把住港口,在海面巡邏,預防倭寇從海路逃逸。
就在倭寇包圍興化府城之時,浙直總督胡宗憲于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十一月初七遭彈劾逮捕入京,東南沿海抗倭少了一位全盤指揮、統一協調的文官統帥。情勢急迫,明廷不得不起用回籍守制的譚綸,升任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巡撫福建。
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二月,譚綸接旨,當即率領所屬浙兵一千二百人,經浦城、建陽進入福州。
譚綸以都察院右僉都御史身份,即將接任福建巡撫,俞大猷甚感欣慰。此前,他們既是上下級關系,又是推心置腹的朋友,對這場即將到來的攻堅戰,有譚綸的指揮與理解,更是充滿了必勝的信念。
此時,俞大猷在福建漳州府龍溪縣的藤尾,漳平縣的永福,長泰縣的高安,漳浦縣的濠潯等地招募新兵數千,這些地方的民眾“剛勇善斗,重義輕生”,經過一番武藝、戰術強化訓練,成為一支精勇有力的生力軍,即刻趕赴興化,投入戰斗。俞大猷所部兵力,由六千增至一萬多人。
劉顯所部兵力,或從廣東、江西等地調入閩地,或在本地征召新兵,也達到了一萬人馬。
兩萬明軍與一萬倭寇對決,僅從數量上看,明軍已占據上風。但俞大猷仍按兵不動,倭寇屢次挑戰,他嚴令所部堅守陣地,不要輕易出擊。
如此一來,俞大猷受到來自方方面面的壓力與攻詰,有的逼他發動進攻,有人指責他怯懦,有的說他延誤軍機……
足智多謀的俞大猷之所以沒有輕易進攻,其實在等待一萬名戚家軍的到來。那時,三萬明軍連成鐵壁銅墻,以確保全殲亡命之倭。
為此,他不得不寫下一篇流傳至今的《興化滅倭議》呈給譚綸,敘述經過,分析原委,闡明謀定后動、以守為攻的道理。最后一段,俞大猷寫道:
或曰:“倭賊攻城,每每易破,今言攻彼之難,何也?”曰:“攻者虎也,守者羊也,其破之易固宜矣。若守者皆虎,而攻者未必虎,賊相機沖出,勝負蓋未可知。堂堂王師以討窮寇,廟算無術,先戰而后求勝,乃今世用兵之通弊。今日豈可復蹈之哉?且速戰,賊之利也。賊只喜一戰,勝亦可遁,負亦可遁。遲戰,我之利也。兵日益多,守日益固,賊日益困矣。竊意天于此賊,似有欲盡滅之意。離興城不他遁而往崎頭;勝歐兵不他遁而入平海,皆自投死地,進無所之矣。乃今以臃腫之勢,未易遁走,姑食麥以活旦夕。故曰天欲盡滅之也。今夫弈者,急斗則悅,雖有所獲,亦不能多。遠布則固,可以多獲。敵以戰為守,我以守為攻。攻守之機,微乎微乎,至于無形。如戚副總之兵未必即到,到又欲別用,須早發銀一萬兩,限二十日之期,泉、漳、汀之間,可得雄兵一萬,添屬劉總兵,比之客兵尤為得力矣。自古當事之人,每有建議,不能取信于當時,而多取信于后代者,治日常少,亂日常多,蓋有由也。”
作為平海衛戰場的總指揮,譚綸接此書信,不僅表示理解,并反復告誡另一剿倭主帥、廣東總兵劉顯:“未可輕戰,只宜嚴防。”
此時,俞大猷為福建總兵,戚繼光任福建副總兵,受其節制。俞大猷馳檄戚繼光道:“猷與賊對壘,不肯輕戰,專候公大兵至,并力收功。世人皆以猷為怯為迂,唯譚二華及公能識猷心。賊在數日欲遁,愿公速至。人皆以為公遲,亦惟二華及猷能知公之心也。”
在等候戚繼光的日子里,俞大猷設立柵欄,建造營壘,圍困倭寇。平海一帶,山無竹木,建材不夠,他不得不下令毀棄當地殘屋為營。大軍久駐,興化府及附近的泉州府沒有充裕的糧草供應,指望海運,一連數日也沒有等到。士兵饑餓難耐,大猷只好命令部眾采集當地快要成熟收割的麥子為食。如此一來,惹得興化百姓抱怨不已。俞大猷不禁長嘆道:“我為將三十年,從不擾民,沒拿過百姓一草一木!而今迫不得已,竟然拆屋采麥,種孽于父母之邦……”悲憫無奈之情,溢于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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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十月,戚繼光由閩返浙,剛到金華,便得知閩浙總督胡宗憲被逮入京消息,不禁十分悲傷失意。這些年,因有胡宗憲對他的賞識與支持,戚繼光才能升任寧紹臺參將,才能募兵義烏組建一支愈戰愈勇、無堅不摧的戚家軍,才能在戰場上屢建奇功。他越想越灰心,準備以養病為由回山東老家,撂挑子不干了:“胡公北轅,浙無知己,計必不行,頗悔初念,欲際新中丞未至,乞病東還。”(《止止堂集·橫槊稿中·閩海紀事》)
福建按察司副使汪道昆自從戚繼光離閩回浙,就望眼欲穿地盼望戚家軍早日入閩殲滅新倭。得知胡宗憲逮捕進京之事,他馬上致信戚繼光,勸他以國家社稷、百姓安危、誠信守義為重:“臣子荷國厚恩,無以有己。胡公往,即不得盡如夙所期,顧惡忍坐視閩赤子之荼毒?浙之行,義不可止也!”戚繼光接信,十分感動,很快打消了乞病東還的念頭:“南明公(汪道昆為安徽歙縣西溪南松明山人)不忍負閩赤子,予可負知己乎!”
胡宗憲入獄,朝廷罷設浙直總督之職,以趙炳然為浙江巡撫。當戚繼光提出率浙兵援閩時,趙炳然明確表示反對。后經多方活動,戚繼光得到好友、臺金嚴兵備僉事趙大河的幫助,將其所帶之兵分撥給他。
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十二月,戚繼光剛一升任福建副總兵,便立即上疏朝廷,提出繼續訓練精兵兩萬,備糧餉器械十萬,率浙兵入閩抗倭,并給以便宜行事的請求。
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一月,兵部下令“新募義烏兵一支,以戚繼光統之”,馳援福建。二月,戚繼光前往浙江義烏縣,在短短的十六天之內,征得壯士一萬多人。三月初二,他與汪道昆一同率領新兵趕往福建。時間緊迫,新兵未經訓練,戚繼光只得根據往日練兵經驗,一邊行軍,一邊操練,半月后到達福建浦城。
四月,譚綸與福建原巡撫游震得辦理交接手續,正式執掌福建軍政大權。
四月十三日,戚家軍進抵福清。
三支明軍匯集一處,兵力已達三萬,對倭占據絕對優勢。
戚繼光剛到,便給譚綸寫了一封信,希望由他來統一部署,收功于萬全:“三家之兵既雜,則互推之隙可乘。萬一少挫,全師奪氣,大事去矣。……必候本部院親集三營將士,歃血立盟,分定道路,約以機宜,進有后先,專責沖鋒,懸以重賞,爭級搶財者立以重禁,斯可以萬全而無害也。”(《戚少保年譜耆編》卷四)
這時,一股新倭在長樂登陸,入侵福清,有與平海衛之倭合流、救援的跡象。俞大猷、劉顯合兵聯手,在遮浪(今莆田荔城區黃石鎮遮浪村)予以邀擊,將其全殲。
平海衛倭寇得知戚繼光率軍由浙江趕來馳援,大有末日臨頭之感。四月十六日,大小倭船三十六只裝載劫掠的珠寶財產,搶奪水路強行出海,準備返回日本。一直守候著的把總許朝光率水軍攔擊,擊沉倭寇大船五艘,斬首四十九級,迫使倭寇返回原地。為便于逃竄,三千倭寇移營許家村(今莆田秀嶼區東嶠鎮許厝村),此地為進出平海衛的咽喉之地。
四月十九日,戚繼光率兵屯駐東停(今莆田涵江區東白塘鎮東亭)。
此時的平海衛,從秀山、明山到東停,到處都是明軍營寨,旌旗獵獵,鼓角相聞。三支人馬,三萬士卒,俞大猷、劉顯、戚繼光都是久經沙場、能征慣戰的將領,他們一邊動員所部拼力一戰,一邊申明紀律,強調各軍之間的相互配合。士兵們斗志高昂,進入臨戰前既緊張又亢奮的狀態之中。
四月二十日,譚綸來到俞大猷營帳,召集汪道昆、俞大猷、劉顯、戚繼光等人,討論攻敵之策。戚家軍善于攻堅,戚繼光主動提出擔任正面突擊,“身當中哨,劉、俞犄角”。經過一番商議,大家很快達成共識,定出具體作戰方案,決定明日發起總攻。
譚綸隨即進行戰前統一部署:戚繼光率把總胡守仁等部官兵作為“中哨”,從正面向倭寇發起進攻;俞大猷督率南贛軍門都御史陸穩、指揮魏宗瀚、把總朱相等部為“右哨”,命浙江援兵把總楊文,參政翁時器所轄標兵把總陳其可、蔣伯清、傅應嘉等部輔佐,從右翼突進;劉顯率把總郭成等部官兵作為“左哨”,江西援兵把總樂塤以及福建標兵把總陳倉等部協助,從左翼發起進攻。為鼓舞士氣,譚綸下令,懸賞沖鋒銀二萬兩,獎給那些勇猛無畏、攻堅克難的士卒。
當日夜間,三路人馬作好戰前準備,整裝待發。
四月二十一日凌晨三時許,譚綸親自指揮中路軍先行,以把總胡守仁為先鋒,戚繼光為后隊,左、右兩路接著開進。馬銜枚,人息聲,直到三支明軍將倭寇盤踞的許家村團團圍定,敵軍仍未發覺。
黎明時分,譚綸下達總攻令。剎那間,三萬明軍齊聲吶喊,直撲倭寇營壘。
前鋒胡守仁一馬當先,從正面猛攻寨門。倭寇倉促迎戰,以一百多名騎兵迎戰,兩千多名步卒為后隊。戚家軍火銃手一字排開,對準倭騎一陣猛射,騎兵紛紛落地,戰馬四處奔竄。倭寇騎兵敗落,步卒一擁而上,與戚家軍攪在一起,雙方展開白刃戰。兵器的碰撞聲、士兵的喊殺聲、凄厲的慘叫聲連成一片。
就在雙方殺得難解難分的緊要關頭,俞大猷、劉顯所部從左、右兩翼發起猛攻。明軍以三比一的絕對優勢展開進攻,士氣高昂,銳不可當。倭寇三面受敵,死傷慘重,趕緊縮回老巢。
明軍四面合圍,將倭寇困在巢穴。此時,刮起陣陣海風,明軍因風縱火,倭寇營房、糧草被點燃,火光沖天,頓時亂作一團。
明軍乘機血戰破巢,倭寇有的被殺死,有的被燒死,到處都是尸體。也有僥幸逃出老巢的,明軍跟蹤追擊,將他們趕至海邊,墜崖蹈海而死者不計其數。
平海大捷,是一次完勝倭寇的戰役,前后僅用四五個小時,“斬首二千二百余級,火焚刃傷及墮崖溺水死者無算,縱所掠男婦三千余人,復得衛所印十五顆。”(《明實錄》)
平海衛的倭寇主力被剿滅,福建各地仍有小股倭寇活動,明軍繼續清剿,將福清、連江、懷安、莆田、靈川里等地倭寇一一追殺殆盡。至五月中下旬,福建各地倭賊基本肅清。
平海衛之戰,意義重大,在抗倭戰爭史上具有重要地位。此次戰役,事關抗倭全局。譚綸敘及接任福建巡撫時的情境說:“人心危懼,以為八閩且不能保,宦游茲土者,皆以一日得脫去為幸。”(《譚襄敏公遺集》卷二)倭寇囂張,為官者以離開福建為幸事,而譚綸、俞大猷、戚繼光、劉顯等人則逆流勇進。平海衛之戰大獲全勝之后,官員重振士氣,百姓揚眉吐氣,軍隊“勇氣百倍,至于舟師最為廢弛,亦各感奮,共興敵愾之心”(《譚襄敏奏議》卷一)。
平海衛大捷,既是一次速戰速決的典型戰例,也是經過充分準備、謀定后動的漂亮殲滅戰。從倭寇退守平海衛,俞大猷、劉顯追蹤逼近圍困,到戚繼光率兵增援,三路明軍發起總攻,歷時三月之久。在這相對漫長的三個月時間里,明軍圍而不攻,“列營以困之”,同時調集各路人馬,務求全殲倭敵。此次大捷,固然是各路明軍將領與廣大士兵同仇敵愾、協力合作的結果,但俞大猷的軍事指導思想起了重要乃至決定性的作用。面對怯懦、遲緩、延誤等諸多攻詰,俞大猷“咬定青山不放松”,頂住各種壓力,終于迎來時機成熟的那一刻,僅四五個小時便全殲倭寇。
而俞大猷獲得的功名與獎賞,與其功績則相去甚遠。
平海衛大捷不久,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五月,福建道監察御史李邦珍以二月中旬倭寇攻陷寧德、平海城及都指揮歐陽深戰死等為由,上疏皇帝,指責“總兵俞大猷赴援濡滯”。朝廷下旨,令“大猷姑戴罪自效”。
朝廷下旨賞賜,譚綸晉升副都御史,仍兼福建巡撫;戚繼光署都督同知,蔭一子為錦衣衛正千戶;譚綸、戚繼光兩人并各賞銀三十兩、纻絲二表里;哪怕有明顯失職行為,對興化府城陷落負有一定責任的劉顯,也于祖職上升兩級,賞銀二十兩、纻絲一表里;唯有功績最為卓著的俞大猷,僅賞銀二十兩、纻絲一表里而已。
當時,譚綸對俞大猷的遭遇也抱不平之意,在給他的一封信中寫道:“論功疏甫行,而前捷疏已覆,公止受金幣之賚而已。大抵世人知公者甚少,至于真知公則惟綸一人,乃不為眾楚所咻,然又不能為公重。今綸向人又有說矣。姑自治兵一節言之。節制精明,公不如綸。信賞必罰,公不如戚。精悍馳騁,公不如劉。然此皆小知,而公堪大受。蓋誠似霍子孟,任如諸葛亮,大似郭子儀,忠似文文山,毅似于肅愍,可以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當今之世,舍公其誰哉?此生自謂知公之深,公幸甚自愛。此點精誠,想不以老而衰,因時而變也。”(《譚敏襄公年譜》)
知大猷者,莫過于譚綸。在他眼里,俞大猷是一位可以寄百里之命的大將才,更是一位堪比諸葛亮,能夠擔當托孤重任的大臣。譚綸對俞大猷的軍事才能尤其賞識,評價甚高:“俞總兵大猷者,東征西討,皆先為必然之畫,而事后成敗咸如所料,是決勝之略也,并大將才也。”(《虔臺倭纂·倭議二》)
三、俞龍戚虎
東南沿海的抗倭戰爭,俞大猷與戚繼光常常聯手,取得一個又一個重大勝利。
作為著名的抗倭將領,俞大猷當時不僅與戚繼光齊名,就某種程度而言,更超出戚繼光之上。然而,今日提及抗倭英雄,人們想到的只有戚繼光。戚繼光的耀眼光芒,使得俞大猷黯然失色。這種局面的形成,既屬時人所為,也與后人有關,是多種因素、多重合力長期作用的結果。
其實,俞大猷與戚繼光,就其家庭出身、人生閱歷、戰功業績、行事方式、個人著述等方面,有著許多相似之處。當然,某些方面的差異也十分明顯。在此,我們不妨對俞大猷與戚繼光進行一番比較,從中或許可以一窺堂奧。
俞大猷出身卑微,二十九歲才步入行伍,世襲百戶。戚繼光出身將門,十七歲那年,擔任京軍神機營將領的父親病逝,他便世襲山東登州衛指揮僉事一職。年紀輕,起點高,加之父親生前的人脈關系,是俞大猷遠遠不及的。
俞大猷比戚繼光年長二十五歲,戎馬生涯四十七年,抗倭時間也比他長。俞大猷奉命踏上剿倭前線,與倭寇經過多次交手,終于取得了王江涇大捷,此后戚繼光才來到浙江抗倭戰場,兩人并肩戰斗。嘉靖年間,是倭患最為嚴重的時期,俞大猷轉戰浙、直、閩、粵,進剿以汪直、陳東、徐海、麻葉為首的倭寇、海盜集團;取得著名的平海衛大捷;擊潰附倭吳平集團,功勛卓著。戚繼光也參加了剿滅這些倭寇的戰斗,但就總體而言,俞大猷參加的戰役比戚繼光多,對倭寇的殺傷力更大。在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以前,俞大猷的職位比戚繼光高(大猷貶官時除外),是他的上司。之后,戚繼光升任總兵官,又因北上練兵等,兩人職務皆有所變化,但級別基本相當。
論戰略思想,兩人都強調水陸并進,俞大猷注重海戰為主,戚繼光側重陸戰。俞大猷不僅提出御敵于海外的理論,還抓住倭船矮小、不習水戰的弱點,以水師襲擊倭寇大獲全勝。戚繼光不以固守一城一地為限,將軍事力量拓展至河道乃至海上。
論練兵,兩人頗為近似。他們都認識到,要想消滅倭寇,依靠現有的已然腐朽的明朝軍隊是不可能的,于是各自練出了一支自己的軍隊—俞家軍與戚家軍。但俞大猷練兵在前,提出“練兵必先練膽”,“膽壯則兵強”,強調“技精則膽壯”,將高超的技藝視為膽壯兵強的前提與基礎。戚繼光練兵時,受俞大猷的啟發,提出“練心則氣自壯”,從練心入手解決膽氣問題,并以俞大猷的《劍經》為教材操練士兵。他們練兵的方法雖有一定區別,但落腳點一致,練出的兩支軍隊技藝高強、團結一心、紀律嚴明、勇敢頑強,在與倭寇對陣時,幾乎攻無不克、所向披靡。他們都曾北上訓練車營,俞大猷在西北大同最先提出并創建了車步騎營,大敗韃靼鐵騎于安銀堡。戚繼光鎮守薊鎮時,經過認真研究,反復思考,對俞大猷的車步騎營總結出五大好處,受此啟發,建立了七個車營,以抵擋韃靼內侵。
論治軍,俞大猷運籌帷幄,既有整體謀略,又有具體戰法,先計后戰,不貪近利,收功萬全。就政治素質與戰略頭腦而言,俞大猷堪具將帥之才,這是戚繼光所不具備的。但陷陣攻敵時,戚繼光則更其剛毅勇猛。對此,《明史》寫道:“大猷老將務持重,繼光則飆發電舉,屢摧大寇,名更出大猷上。”可見即便當時,戚繼光的名聲也在俞大猷之上了。人們更看重披堅執銳、沖鋒陷陣的猛士,對運籌帷幄的幕后英雄往往視而不見。俞大猷的謀定而后動,注重對后勤的補給,對叛軍的招撫,對少數民族及邊鄙蠻荒之地的教化……這些,朝野上下,都不甚重視。其實,俞大猷的孤膽英雄形象比戚繼光更甚,因武功高強,他常常單槍匹馬深入敵陣中心,勸說、招撫、瓦解敵軍,收效十分顯著。而這些,也往往被人們忽略,極少提及。兩人的治軍特點,俞大猷擅領水軍,常以舟師殲擊敵寇于海上;戚繼光則以陸軍為主,攻城掠地,勇往直前。
俞大猷身經百戰,以勝居多,但也有過受阻、挫折與失利。作為一名統率千軍萬馬的總兵,有的戰役雖然大勝,但免不了局部小敗。而戚繼光在對倭中歷經大大小小八十多次戰斗,雖有傷亡慘重之時,但幾乎沒有潰敗的記錄,最差也能打個平手。
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三月,俞大猷下獄,不得不離開東南沿海抗倭戰前線三年有余。這段時間,戚繼光奉命追剿逃至福建的倭寇,取得了橫嶼、牛田、林墩大捷,將汪直余黨殲滅殆盡。這一連串軍事勝利的取得,固然是戚繼光出色的指揮才華與戚家軍的勇猛無敵,但也與倭寇頭目汪直、徐海、麻葉、陳東等人已在浙江被殺有關。逃往福建的都是一些小嘍啰,他們四分五裂、各自為陣、士氣衰落,為戚繼光各個擊破創造了有利條件。
俞大猷打仗有過失利,常受朝廷懲處,還被打入大牢,普通百姓不明就里,以為他是“罪有應得”。與一直順風順水、解民倒懸卻少有“負面新聞”的戚繼光相比,在百姓眼里,自然略遜一籌。
這便涉及到了所謂命運的問題。俞大猷常常有功無賞,有過則必遭嚴懲,處處受制,動輒得咎,屢遭陷害,仕途布滿荊棘。他一生四為參將,六為總兵,有過七次受辱,四次貶官奪蔭,一次逮捕下獄的曲折與坎坷。兩相比較,戚繼光的官運可謂一帆風順,似乎處處都有“貴人”照應,即使出現過失,也有人出面替他遮擋掩飾,總能化險為夷,正如《明史·戚繼光傳》所言:“亦賴當國大臣徐階、高拱、張居正先后倚任之。居正尤事與商榷,欲為繼光難者,輒徙之去。諸督撫大臣如譚綸、劉應節、梁夢龍輩咸與善。動無掣肘,故繼光益發舒。”
常言道,性格即命運。應該說,俞大猷與戚繼光不同的人生際遇,與他們的個性特征密切相關。
俞大猷性格耿直,為人正派,胸襟坦蕩,但其貌不揚,不善言辭,從不迎合權貴、巴結文官、討好上司,有一種理想主義傾向。李義壯、稚大甫《〈洗海近事〉序》說他“平生不張能,不爭功,人見之粥粥若無能者。然其中之所存,尤欲起古之英豪于千百載之上,而思與之齊”。自北宋以來的重文輕武傳統,已形成武官要想獲得賞賜、晉升,不得不投靠、依附以文官為主的權貴集團。每次戰爭,都由文官上報戰績,報多報少,或賞或罰,文官手中一支筆,勝過千萬雄兵。俞大猷不肯委曲求全,文官對他就大打折扣,戰功少報或不報,因此有功無賞,或賞賜不公。而他又格外看重儒家“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的處世準則,并身體力行,只求實質性的建功立業,不慕虛榮。他文字功底深厚,文章寫得好,卻不善言辭,凡事不與他人計較爭辯,總是禮讓三分,哪怕朝野上下為他打抱不平,他也淡然處之。何喬遠《名山藏·俞大猷傳》對此寫道:“大猷雖有不羈之才,而低首行列;雖有鄉曲之譽,而處勢孤藐;雖有深沉謀略,而不能為縱橫辯詞。”而一旦出現過失,文官就一個勁地彈劾他,有時簡直就是誣陷。同為失職,其他官員不予追究,唯有俞大猷一人擔罪受責,甚至夸大其辭,遭受過度嚴懲。哪怕打了勝仗,也因局部失誤沒有完勝而受到質疑,結果被“上綱上線”,貶官撤職,甚至蒙冤下獄。
戚繼光的性格,顯然比俞大猷更為圓融,特別在為人處事方面,要靈活實際得多。他可直達天聽,與先后擔任首輔的徐階、高拱、張居正等人關系都不錯,后來更是深得大名鼎鼎的政治家、改革家、首輔張居正的信任。有了他的庇蔭,戚繼光才能放下包袱、甩開膀子、無所畏懼地“大干快上”。張居正重用戚繼光,重振明朝武備衰落,予以一切便利。“投我以桃,報之以李。”據戚繼光與張居正之間的相關往來記載,戚繼光曾讓自家兄弟給張家奉送貴重禮物,張居正僅象征性地收下一部分;戚繼光得知張居正喜好女色,便以重金購買名曰“千金姬”的美女獻上;張居正父去世,戚繼光派出一個連的鳥銃手護送他回故鄉湖廣江陵奔喪,倒是張居正覺得過于“排場”,只選六名鳥銃手隨行南下……
當然,戚繼光這樣做,并非為自己謀取私利,而是求得庇護支持,以順利完成剿滅倭寇、重振武備大業。可換了俞大猷,不論出于多么美好的目的,他肯定做不來。因此,《明史》說戚繼光“操行不如”俞大猷,“而果毅過之”。戚繼光的這些既可說是報恩,也可說是行賄的內幕,因為做得十分隱秘,也有“為賢者諱”之意,不論當時還是后來都鮮為人知。人們所知道的戚繼光,全是英勇的事跡與正面的宣傳,其形象也就越來越高大。
戚繼光久經沙場,也有過平定農民起義的經歷,但極少。人們記得他的功績,一是東南抗倭,二是北方驅虜,都是反抗外來侵略。俞大猷則豐富復雜得多,除東南滅倭及北方獻策、訓練車營、痛擊俺答外,還在湖南、廣東、廣西、江西、海南等地輾轉任職,征討安南,多次平息農民起義與礦徒暴動,對當地的黎族、苗族、壯族、瑤族等少數民族起義,或征剿懲辦首惡,或招撫施以教化。
作為一員武將,聽從明廷詔命平息各地暴動或起義,是俞大猷的職責所在,也是任何一位朝廷官員無法超越的歷史局限。但是,俞大猷的平亂又與那些一味剿滅、斬草除根、血洗起義之地的殘酷行為有著天壤之別。不同的對象,俞大猷總是區別處理,對待倭寇主剿,若附倭居多,則剿撫結合;對待海盜及農民、礦徒、少數民族起義,或剿撫結合,或以撫為主。他特別指出:“各縣官原有父母之責,務要體悉此意,多方勸諭。但能招撫賊人一百就撫,是該縣救活數百人之命;招得一千就撫,是該縣救活數千人之命。其陰騭亦甚大,乃見該縣官之才能也。”(《正氣堂集》卷十三《論招撫欲誠征剿規模欲大》)比如俘獲張璉余黨兩萬多人,他“不戮一人”;哪怕征討反抗長達百年之久的古田起義,也“重在首惡,脅從從來罔治”,“只為韋銀豹一人”。征剿只是手段,目的在于治理。俞大猷強調安撫教化,重視社會穩定及百姓安居樂業,根據不同地區,提出相應的善后處理方案,以達長治久安之效。“事定之后,一體為汝處分,必革有司貪毒之弊,必除里書剝害之奸,必禁土舍公差需索殘虐之蠹,使汝與民生生無窮。”(《正氣堂集》卷二《論良黎》)只有鏟除社會不公的土壤,才能杜絕民眾的反抗與起義。但在一段時期,農民起義一概定性為推動歷史前進的動力,于是不問青紅皂白,將俞大猷視為剿滅農民起義的“劊子手”而遭貶抑打入“冷宮”。
俞大猷與戚繼光都是出色的儒將,俞大猷先文后武,戚繼光哪怕在戎馬倥傯的歲月也不放棄閱讀,但俞大猷深得儒學中的閩學之精髓,對《易經》尤有研究,可嫻熟地將其用于軍事布陣。鄭旻在《〈正氣堂集〉序》中說他“以其用兵者為文,以其為文者用兵,奇正相生,善出不窮”。戚繼光曾向俞大猷學過劍法,軍事思想也受其影響。他們都有著作存世,俞大猷著有《正氣堂集》《正氣堂余集》《正氣堂續集》《洗海近事》《鎮閩議稿》等,編有《續武經總要》,戚繼光著有《紀效新書》《練兵實紀》《止止堂集》《蒞戎要略》《武備新書》等。由于以上諸多因素影響,俞大猷的作品沒有戚繼光的那么普及,比如他的武術專著《劍經》,因收入戚繼光的《紀效新書》,才得以廣泛傳播開來,比他的其余著作影響更大。
俞大猷在抗倭戰爭中,不僅有高屋建瓴的戰略指導思想,在具體戰役、戰斗中,也能采取靈活機動的戰術,嘉靖年間所取得的幾次具有決定意義的重大勝利,都離不開他謀定后動的正確指揮與身先士卒的勇猛頑強。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俞大猷是剿滅倭寇的關鍵性人物,不僅與戚繼光媲美,甚至超乎其上。
比如興化平倭,首功當數俞大猷,是他力排眾議嚴密部署,等待時機成熟,然后會同劉顯、戚繼光聯合進攻而取得的一次福建抗倭的最大勝利。可論功行賞時,戚繼光晉升都督同知,蔭一子為錦衣衛正千戶,賞銀三十兩、纻絲二表里;對興化府城陷落負有一定責任的劉顯,也于祖職上升兩級,賞銀二十兩、纻絲一表里;功績最為卓著的俞大猷,僅賞銀二十兩、纻絲一表里而已。
我們可以設想一下,如果是俞大猷失職導致興化城陷落,會是一種什么結果?一經彈劾,嘉靖帝震怒,說不定會遭受朱紈、王忬、張經、李天寵等人那樣的斬首噩運。而劉顯無人彈劾,所以不僅沒事,反而受賞。民不舉,官不究;同樣的道理,官不彈劾,皇上躲在深宮哪里知道?只要彈劾,朝廷就會給一個說法。彈劾一多,時間一長,皇帝、兵部對俞大猷的印象會打折扣,百姓也會產生誤解。但各地倭患嚴重、起義頻繁,朝廷又不得不利用他,于是便形成了一種“怪圈”—剿倭平叛離不開俞大猷,論功行賞加以忽略,一旦失職則嚴懲不貸。
不僅官府,民間也是如此。即使俞大猷的故鄉福建,民眾對他的紀念也不如戚繼光。比如興化府城陷落,追剿這股殘害當地百姓的倭寇,取得抗倭史上著名的平海衛大捷,論功俞大猷當數第一。可直到如今,當日的興化府,今天的莆田市,民眾在每年一次“做大歲”的紀念活動中,紀念的抗倭英雄主要是戚繼光。當地世代敬仰并供奉的抗倭英雄有三位,一是戚繼光,建有戚繼光紀念館;二是供奉在涵江區江口鎮白家村將軍祠中的白將軍,原型為力戰而亡的抗倭英雄白仁;三是供奉在荔城區北高鎮后積村萬靈宮中的大王爺,原型為廣東水師都統孔兆熙,他從廣東趕至興化救援,身先士卒,與倭寇混戰中不幸身亡。俞大猷僅在紀念場合稍稍提及而已。并且當地百姓認為,興化府城陷落之后,是戚繼光將倭寇趕跑的,或是聽說戚繼光從浙江趕來,倭寇嚇得棄城而去。真相我們在前面已有所敘述,倭寇飽掠之后,城中財物奪盡,繼續占據已毫無意義,這才主動撤退。
俞大猷謀定而后動,遲遲不肯向倭寇發起進攻,不僅被朝廷官員視為懦弱,當地百姓也怨氣沖天,認為官兵膽怯無能。他們對失職的廣東總兵劉顯怨恨頗深,對俞大猷也抱以一種譏訕嘲諷的態度。而戚家軍一到興化,戰斗就打響了,就剿殺倭寇為他們報仇雪恨了,因此視戚家軍為神兵,戚繼光為救命恩人。對此,一直隱忍的俞大猷也不得不發點牢騷道:“吾不先鑿溝塹,堵海堧者,戚公驟至,能無一倭逸漏耶?”(何喬遠《名山藏·俞大猷傳》)
平海衛大捷之后,俞大猷就離開了興化府返回神威營。戚繼光繼續留在當地抗倭,又取得了仙游之戰的重大勝利。興化倭患平息之后,鄉賢林龍江捐田三十畝,在林墩首建戚繼光生祠奉祀。當地百姓對戚繼光感恩戴德,后又在多處修造戚公祠,內塑戚繼光雕像,逢年過節,以光餅等食品祭祀。“光餅”是戚家軍的一種干糧,餅中有孔,可用繩索串在一起便于攜帶。戰斗激烈,時間急迫,戚家軍有時根本來不及埋灶做飯,便食用這種光餅。莆田、仙游一帶,至今留有不少與光餅相關的典故,如“東橋的光餅”“光餅畫在壁”“光餅落下肚”等。當然,其他與戚繼光、戚家軍有關的傳說更多,如地名“九戰尾”,即源于戚繼光與當地軍民聯手大戰倭寇九個回合獲勝而命名;如“烏賊洞”出于戚家軍巧用煙火熏燒倭寇等等,代代相傳,有口皆碑。
俞大猷用兵一輩子,唯一一次擾民,便在莆田,士兵毀棄當地殘屋作為營壘,采集百姓麥子填充饑腹。盡管目的是為了解救當地百姓,但其行為不一定被他們理解,這便有損俞大猷的正面形象。當地百姓至今仍傳頌著戚家軍“擂鼓進軍,雖水火不卻步;鳴金收兵,雖金銀不貪”;“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的嚴明軍紀。
…………
其實,我們今天這種比較于俞大猷、戚繼光本人而言并不存在。他們惺惺相惜,相處融洽,是一對要好的朋友。戚繼光與上司套近乎、送禮物之類的事情,俞大猷當時肯定有所耳聞,但他從未有過鄙夷;戚繼光由下屬升為總兵,與俞大猷同職平級,他由衷地感到高興,不僅沒有掣肘,反而積極配合、同心協力;戚繼光的抗倭名聲越來越大,直逼俞大猷甚或超乎其上,他從不嫉妒。俞大猷與戚繼光之間從未發生過節,他們屬典型的忘年之交、道義之交、管鮑之交。在殲滅汪直、徐海、陳東、麻葉,進剿平海衛,破吳平于南澳等重大戰役中,他們聯手御敵,團結一致,屢建奇功。最終蕩平倭寇,俞大猷與戚繼光,二者缺一不可。他們兩人還在廈門萬壽巖潮音洞前的巨石崖壁題刻和詩,上書七言律詩三首:
萬丈峰巒聳目前,不須雕巧出天然。
空涵石瓦生春色,爐熱旃檀起瑞煙。
自信明時無隱逸,還疑僻處有神仙。
公余正好談玄妙,又統三軍過海邊。
幽巖屹立梵宮前,片石呈奇瓦儼然。
峭壁罅虛寒漏月,博山香爇暖生煙。
高僧煮茗能留客,樵子觀棋每遇仙。
說罷禪機登絕頂,恍疑身在五云邊。
禪宮俯瞰亂峰前,片瓦重重勢儼然。
松落石檐寒帶雨,云飛山戶曉生煙。
人夸竺國三千界,我愛蓬萊第一仙。
幸喜封疆無事日,樓船同渡海南邊。
對此,萬壽寺住持普蔭在《萬壽巖記》中寫道:“倭寇之時,俞都督諱大猷、戚參將諱繼光曾到此,有詩留題,勒之于石壁之上。”今天,我們已分不清這三首七言律詩哪句為俞大猷所吟,哪句為戚繼光所和,也許同一詩句,屬兩人聯綴而成。這塊至今猶存的“俞戚詩壁”,既是他們真摯友誼的紀念,也是兩人不可分割的見證。
(節選自《大明雄風·俞大猷傳》,曾紀鑫著,九州出版社,2015年9月第1版;寧波出版社2020年11月第2版,更名為《抗倭名將俞大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