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夢白的花鳥畫風格及其表達

王云（1887—1934），字夢白，號彡道士、罵齋，祖籍江西豐城，出生于浙江衢州。他少年喪父，入錢莊當學徒。因鐘愛丹青，常在夜里點燭描摹作品，后受到老板訓斥而奔赴上海。1919年，王夢白離滬抵京，由陳師曾推薦，在北京藝術專科學校任國畫系主任，此后便主要活動于北京。1929年，王夢白曾在東京、大阪兩地舉辦個人畫展，深受歡迎。日本人稱他為中國畫家第一，為他出版《王夢白畫冊》。[1]不幸的是，正值創作巔峰，年僅四十七歲的王夢白逝世于天津，為當時藝壇的一大遺憾。但其開啟的京派小寫意花鳥畫成為中國近代美術史中的重要流派。

王夢白的寫意風格及其詩畫表達，不僅是其師造化與師古人后的自出新意，更繼承了文人畫的以畫言志、直抒胸臆的情感表達。作為一位個性十足、脾氣火爆的藝術家，其作品因對現實的批判反諷、對親友的真摯情誼而具有了深刻且豐富的藝術內涵。

一、寫意風格

王夢白是一位全能型的畫家，善畫人物、山水、花鳥，其中寫意花鳥畫成就突出。他在書法與詩文上也頗有造詣。其繪畫作品多由詩書畫共同構成。從現存的作品來看，王夢白的寫意花鳥畫風格可分為兩類：早期受到海派影響的大寫意和中年至北京后在師法明清諸家、注重寫生基礎上自成一格的小寫意。

王夢白學畫之初其花鳥畫深受海派影響，以大寫意花鳥風為主。1900年，十七歲的王夢白在衢州“羅聚和”錢莊做學徒，看到錢莊老板所購吳昌碩畫冊后，開始臨摹吳氏作品。[2]王夢白大約在1907年左右至上海。[3]在上海期間，王夢白與吳昌碩交往密切。兩人合作了大量書畫作品，均是王夢白作畫吳昌碩題跋，有《芙蓉水鳥》《九秋圖》《沃瓜圖》等。[4]吳昌碩在王夢白赴北京前還專門為其撰寫潤格：“夢白王君嗜畫成癖，古意縱橫，活潑生動。”[5]1929年《華北畫刊》上刊登吳昌碩為王夢白所作書法，題跋為：“夢白老兄雅屬書。庚申秋，吳昌碩年七十七。”[6]庚申為1920年，可知王夢白至北京后仍舊與吳昌碩保持著亦師亦友的合作關系。

雖吳昌碩沒有明確地收王夢白為門生，但王夢白早期書畫風格深受其影響。如創作于1916年的《芙蓉水鳥》（圖1）由王夢白與吳昌碩共同完成。畫面兩只鸕鶿站于石上，一動一靜，相映成趣。上方的木芙蓉濃淡相宜。此畫用筆疏放，墨色變化豐富，為大寫意風格。畫面中左上角，吳昌碩題跋：“水鴉喳喳不慣見拒霜之花。丙辰秋九月，夢白畫，吳苦鐵題字。”吳昌碩瘦勁有力的金石行草書風與王夢白淋漓潤澤的水墨寫意互相映襯，相得益彰。

1919年王夢白至北京后，在注重寫生基礎上結合明清諸家筆墨，開京派小寫意之宗。其中陳師曾（1876—1923）對其藝術風格的轉變幫助極大。陳師曾與王夢白為同鄉人，亦同受到吳昌碩教導。王夢白初至北京，經陳師曾介紹任北京美術學校中國畫系主任、教授。[7]關于書畫創作，陳師曾認為王夢白用筆不夠沉穩，建議他應以徐青藤、華新羅、李復堂、金東心等人為法，即“作畫用功時應先以古人為師，然后還要師法造化”[8]。其實王夢白早期已經開始學古，如1918年《貓碟中堂》題款：“戊午重九后十日瀍徐青藤并參己意，寫于過云樓畔，南昌夢白。”不過彼時其所師對象并不廣泛。如果說陳師曾促使王夢白更加主動地擴大師古范圍，那么1925年10月10日正式開放的故宮博物院則為王夢白的師古實踐創造了絕佳的機會。王雪濤回憶：“20世紀30年代正值故宮開放，陳列古畫的文華殿是他學習的課堂。他尤其重視華新羅、羅兩峰、沈石田、陳白陽等人的藝術成就，也常常從畫店借摹這些名家的作品，但又能在學習中博采眾人所長，不拘一家一法。”[9]在學古人之外，王夢白也極重視師造化，他曾說：“人皆謂畫要有師，若畫有師便俗物矣。余每畫一鳥，鳥之羽毛，鳥之姿態，鳥之飛翔，時時皆在吾腦中印之。”[10]創作于1930年的《群鳥圖一》（圖2）便是師古與師造化結合的作品。畫面無背景，單用墨色表現一只母雞和八只小雞。濕筆干皴并用，將家禽的羽毛勾勒得逼真傳神。王夢白在題跋上寫道：“偶爾寫此，略似新羅山人。庚午春日，彡道士王云。”王夢白雖然自題學揚州畫派華嵒的小寫意風格，但畫中母雞回首、小雞爭食的動態令其繪畫作品充滿了濃郁的生活氣息，與華嵒雅致抒情的風格有所不同。這正是得益于王夢白對生活細節的挖掘及豐富的情感體悟。

王夢白善于創作各種動物，如松鼠、猴、豬、貓、鳥雀等，其較為鐘情于猿猴題材，如《澗下群猴圖》《松枝猴戲圖》《古松猴戲圖》等。對于如何畫猿猴，王夢白曾談論：“至于畫猿，則更進乎技矣，求其像人則非猿，求其像猿則非人，猿形介乎人猿之間，其形與人不同，吾好畫猿，見今之人，皆猿類也。”[11]王雪濤回憶王夢白每遇外國動物題材電影上映最喜歡觀看。他之所以畫猴子如此靈動，正因為平日里的細心觀察及對自然的熱愛。[12]

王夢白吸收明清諸家的筆墨，通過刻畫不同動物的生活習性，用小寫意的嚴謹筆墨進行動物寫生，配以大寫意的花卉草木竹石背景，形成了造型細致精微、筆墨變化豐富、畫面生意盎然的小寫意花鳥風格。

二、詩畫表達

王夢白之所以有如此高的藝術成就，不僅依靠其創作天賦和夜以繼日的努力，更在于他的書畫作品中表達了對現實的批判、對情感的珍視。

自號“罵齋”的王夢白性烈如火卻又悲天憫人，在繪畫中常暗諷趨炎附勢的小人，抨擊當時的社會黑暗面，也常作風俗畫反映現實生活。“夢白不滿黑暗現實，既嫉惡如仇，又極富同情之心。因此，所作風俗畫，畫中都為街上所作見的勞動人民，賣水果的、說大鼓的、玩鳥的、拾紙的，表現出夢白對他們深切的同情和對他們受壓迫的憤慨。”[13]“總之，夢白的畫，愛憎分明，而畫中表現的多為鞭撻黑暗，因此說他的畫無異一把鋼刀，是有道理的。”[14]中國畫學研究會刊登《王夢白自壽畫》，并介紹：“夢白名云、江西豐城人、畫筆超脫、思想新雋、喜諧罵、而胸無城府、人多不怪之、此作寓諷世之意、然以身說法、亦太老婆心切矣。”[15]王夢白逝世后，民國時評：“而夢白能道人之所不能道，罵人之所不敢罵，其余世道人心，亦不無小補乎？”[16]

《秋光雞鳴圖》（圖3）創作于1927年，是根據李鱔的《題秋柳雄雞圖》“涼葉飄蕭秋樹林，霜花不畏曉寒侵。畫雞欲畫雞兒叫，喚起人間為善心”所作。一只獨立于石上的公雞，形象傲然挺立、雄健威武，神情兇猛冷漠，正是為了對抗“涼葉飄蕭秋樹林”的惡劣環境。王夢白正是要借雄雞來“喚起人間為善心”，表達對社會能夠更加光明與美好的希冀。另一幅《公雞》是與陳師曾的合作畫，陳師曾題詩：“畫雞宜瘦不宜肥，昂首長啼亦振威，喚起人間沉睡者，滿山紅日近柴扉。”[17]作品強調“喚起人間沉睡者”，與《秋光雞鳴圖》有著同樣的心聲，期待著“滿山紅日近柴扉”的美好愿景。

文學家端木蕻良評價說：“王夢白平生引阮籍為同調，對自己喜歡的人，能以青眼相視，對自己不喜歡的人，則以白眼相加。”[18]盡管王夢白自謂“罵齋”，但也有親和有趣的一面，對自己認可的親朋好友皆是和顏悅色。得其親傳的王雪濤在《憶夢白師》中表示，王夢白對待友人與學生十分寬和。當時的老師雖都是畫壇名家，但門第之見些許嚴重，不常做示范。而王夢白作為老師，對待學生耐心十足，循循善誘，且興致濃厚時也與學生共同作畫。[19]《桐蔭哺子圖》是1931年王夢白與王雪濤的合作畫。畫題“辛未中秋后五日，偶與雪濤合作，亦不必注誰寫何物，鑒者料難辨識也”。可見王夢白與學生深厚的師生之誼。[20]

《花好月圓人壽》（圖4）創作于1927年。王夢白畫一月兔，以濃墨的變化表現月兔的身型與動態，筆力飽滿、酣暢渾厚。背景為大寫意頑石與花卉。左上題：“花好月圓人壽。丁卯元旦，有此吉祥詞，便可騙得天沃老弟糕點吃。幸弗滑稽目我也。一笑。夢白。”整幅畫面傳達出中秋節一片祥和的節日氛圍，及王夢白與友人嬉笑的融洽之情。

1927年王夢白看到去世的好友陳師曾舊畫，補題并補畫，完成《修篁碧桃圖》（圖5），題跋云：“客有出示此幀，謂是故友陳師曾遺跡，竹不點節，豈當年師曾不得意而棄之，抑為他人竊取之，新篁解籜，直上云霄，蒼勁似夏太常，秀雅為諸曦庵。不幸于癸亥之秋病沒金陵，亦天不永年，于師曾者良可嘆也。”王夢白睹畫思人，感嘆陳師曾的遺憾離世，借題畫詩“不畫紅梅畫碧桃，一春風雨更蕭騷。野航空泊人何往，洞口花飛水半篙”表達對已故忘友的思念之情。

注釋：

[1]洪瑞：《國畫家王夢白》，《衢州文史資料》第三輯，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24—125頁。

[2]洪瑞：《國畫家王夢白》，《衢州文史資料》第三輯，第124頁。

[3]周偉華：《民國名畫家王夢白生平考述》，《南方文物》2016年第4期。

[4]呂作用：《王夢白與吳昌碩關系考》，《書畫世界》2021年第7期。

[5]薛秀海主編：《中國近現代名家畫集王夢白》，人民美術出版社，2021年，第1頁。

[6]《吳昌碩題贈王夢白行書立軸》，《華北畫刊》1929年第3期。

[7]呂作用：《王夢白與陳師曾交游考略》，《新美術》2014年第8期。

[8]薛秀海主編：《中國近現代名家畫集王夢白》，人民美術出版社，2021年，第3頁。

[9]薛秀海主編：《中國近現代名家畫集王夢白》，第2頁。

[10]劉闊：《京派小寫意畫的開創者—王夢白的花鳥畫藝術探究》，《藝術市場》2022年第5期。

[11]劉闊：《京派小寫意畫的開創者—王夢白的花鳥畫藝術探究》。

[12]薛秀海主編：《中國近現代名家畫集王夢白》，第1—2頁。

[13]洪瑞：《國畫家王夢白》，《衢州文史資料》第三輯，第127—128頁。

[14]洪瑞：《國畫家王夢白》，《衢州文史資料》第三輯，第129頁。

[15]王夢白：《王夢白自壽畫》，《藝林旬刊》1928年第3期。

[16]天民：《悼王夢白》，《北晨畫刊》1934年第2卷第11期。

[17]洪瑞：《國畫家王夢白》，《衢州文史資料》第三輯，第129頁。

[18]洪瑞：《國畫家王夢白》，《衢州文史資料》第三輯，第129頁。

[19]薛秀海主編：《中國近現代名家畫集王夢白》，第1頁。

[20]劉北：《北平藝專早期美術教育考略—以王雪濤與齊白石、王夢白的花鳥畫師承為例》，《江蘇理工學院學報》2018年第5期。

[作者單位：江西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本文為江西師范大學教改課題“OBE理念下以‘人’為核心的高校美術史課程思政教學改革研究”（課程編號：JXSDJG2328）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