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敘事與大情懷

內容提要：劉致福散文重日常生活小事，它源于生活、緊貼現實、與自身息息相關，這樣的“小敘事”腳踏實地、親切自然、細致委婉。劉致福散文以情動人，它能觸易感、身心貼近、情理相融，在以小見大中充滿博愛與仁慈。劉致福散文修身養性，有一雙慧眼，在用心為文中能發現真、善、美，有精神的高度、優美的品質、清明的韻致。

關鍵詞：劉致福散文 小敘事 大情懷 博愛 心靈之美

我研究散文多年，讀過的作品無數，但真正被感動，往往是很難的。這是我第一次讀劉致福散文，不知為什么，很快被感動了。是相近的人生閱歷，還是我們都來自農村，抑或是有著相同的審美趣味？似乎是，又不全是，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劉致福散文中有一種真正的散文品質。

一

散文到底寫什么？這是一個難題，人們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不少散文追求宏大敘事，緊跟時代，以時代的鼓與呼取勝，這當然很好，如梁啟超《少年中國說》與李大釗《青春》；也有人將觸覺深入歷史，寫出所謂的大歷史文化散文，就像余秋雨散文所做的努力一樣；還有人擷取生活的片斷甚至細枝末節，即在寫宇宙之大時，執著于呈現“蒼蠅之微”，周作人與林語堂較有代表性。劉致福散文顯然屬于后者，多是從日常生活出發所進行的“小敘事”。

關于寫人。在劉致福筆下，較少寫到歷史上的人、陌生人、不熟悉的人，寫的較多的是親人、老師、同學、朋友。因為熟悉，所以比較理解，且多有心會，更充滿自己的獨到發現、認知和感悟。父母是子女的第一位老師，所以言傳身教至為重要，其一言一行都被看在眼里、記在心上。關于父親，作者寫他的高大、正直、勤勞、能干、善良，他雖是一村之長，但沒有半點架子，還能以民胞物與和高山鐵骨的精神成為鄉村社會的強力支撐。關于母親，作者在嬌小的身軀中看到了柔情蜜意，特別是愛的力量，除了對子女，還有關愛鄰里，以及一草一木，特別是自家菜園與花花草草。關于奶奶，作者寫她的堅守執著，仿佛她與那塊“上馬石”凝聚在一起，成為愛的神話。關于小姨，作者寫她的善意，在迎來送往中注入了親情的韻致。還有國哥，作者塑造了一個新的人物形象，他雖是聾啞人，卻對愛與美十分專注，一生堅守，永不變色，他在清苦與寂寞的人生中劃出一個優雅的彩虹。關于老師，作者寫劉老師，那個像大地一樣純樸的人，他將心思都奉獻給學生，并以智慧點亮學生的心燈。即使到生命的最后時刻，劉老師心里還在關愛別人，作者寫道：“身上插滿各種管子的劉老師，掙扎著坐起來，隔著玻璃啞著嗓子向學生交待的，除了好好工作，后邊又加上一句：要注意身體啊。臨分別，他有氣無力地揮動手臂，明亮、澄澈的眼睛透出的仍是溫暖、慈愛的笑意，卻讓我感到一種心痛不忍的酸楚。”這是一抹剪影，在夕陽的余暉中閃爍。劉致福也寫到陌生人，像表哥的小嬸、干爹，特別是母親在醫院門口賣蛹時遇到的那個美麗女兵，這些人都活靈活現，有生命的質感，是美的象征。劉致福筆下雖然都是普通人，但卻真實、有力、生動、美好，讀了令人心動。

關于寫物。幾乎每一位作家都會寫到“物”，但能寫得專致、用心、有情，特別是賦予其主體性的往往很難。換言之，“物”在不少散文中是陪襯或附加物，很難獲得靈性、魅力、主體性。劉致福散文寫“物”具有獨特性。首先，劉致福全面寫身邊之物，花、樹、草、房屋、村莊、鳥巢、上馬石、井臺、戲臺等都成為作者著力描寫的對象，也可以說，這些“老物件”一直伴隨我們這些農民之子成長，它們是我們身心的一部分，或者說就是我們呼吸的氣孔，乃至于生命的呼吸本身，讓人倍感親切。其次，這些物件包含著村莊的集體記憶，也聯結著我們這些大地之子的童年、青春、夢想。當鄉村社會如草木般被連根拔起，像云霞被風吹散，曾與我們共存的物件也就有了象征意義，也是揮之不去的“鄉愁”。再次，作者通過“物”的書寫進行的是文化尋根。歷史變幻，時代變遷，人心易忘，曾經的村莊歷史很快就會變為過往，劉致福散文將以散文方式守住這些文化之根，從中可見每個家庭、村莊的風云際會。《吾鄉吾土》一輯中，《村莊的背影》《老屋記》《井臺》《戲臺》《碾屋記》等作品也就有了非凡的意義。作者寫道：“碾屋子是村子歷史變遷的活化石，碾盤、碾砣以至墻體上每一塊石頭都見證了村子的歲月滄桑，都存貯了村里人一代一代的故事與信息。”這樣的理性清醒意識是對村莊“物件”的賦能，也是一種文化的挽留、珍存和詠嘆。

關于寫事。家庭、村莊看來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點”，它們在地圖上根本無法找到；然而，在中國自古以來它們就是社會細胞，是生命之根，還有情感、愛戀、依存，是血脈關聯和深入骨髓的那種。劉致福散文緊緊抓住“家”與“村”的根脈，通過發生的各種事情努力尋找具有靈魂的所在。在此，有鄉村歷史的連綴，有風土人情世態，也有民間文化智慧，還有一些難以解釋甚至釋懷的神秘，所有這一切都構成了鄉村事件的總綱與樞紐。如《村莊的背影》由“單鮑產”這個村莊名字開始，展現了村莊先祖建村擴土的豐功偉績，也寫被容納的劉姓后來居上，還有家族、村莊歷史被中斷后的迷茫，特別是鮑姓后人自外省回來搬遷祖輩骨殖的悲壯，以及村莊最后被夷為平地的失魂落魄，文章通過事件的串聯產生極大的沖擊力，也對城鎮化進程及其偏向化的理解提出自己的思考。

當前，一直有一種錯誤傾向，即簡單地否定傳統散文的寫作方式，好像傳統題材早已落伍，只有寫那些高大上，以及宏大的時代與歷史敘事才是好散文。其實，宏大敘事不好寫，大歷史文化散文也極易陷入虛妄，因為作家對它不熟悉，也難有真切的體會與理解，往往導致散文的假、大、空。劉致福散文的選題看似狹小，但因源于生活，緊貼生活日常小事，與自己息息相關，又能抵達內心，所以能觸易感、身心貼近、情理相融，尤其是有自己的獨到發現，既親切感人又有會心之頃。因此，“小敘事”散文有不可低估的價值，這是那些“大敘事”散文難以代替的。

二

散文往往靠知識、理性、思想、智慧啟人，但也離不開情感，否則，就會形成知識硬塊，產生裸露，甚至形成“腸梗阻”。情感，特別是真情和深情是散文的靈魂，是讓散文能動人心魂和具有長久生命力的關鍵。當然，委婉與內在的藝術表達也是情感散文不可或缺的。劉致福散文也有知識、思想，但深情與內在表達更為突出。

一是博愛與仁慈。劉致福散文寫親情的地方甚多，但以情深意長為主，讀之常能讓人落淚。問題的關鍵在于，作者并不是虛情假意，也非濫情，更沒有直接喊出來，而是重視白描與細節。如《父親的腳步》寫父親辛勞一生，從未歇息過，臨終吸住“我”目光的是那雙腳。作品寫道：“父親離世前兩個月一直昏迷，躺在床上不能下地。偶爾有意識，腳趾會動一動。看到父親沒有穿鞋的腳我的眼睛濕潤了，腳底厚厚的一層硬繭，大腳趾已經有些變形，趾甲也都硬化變厚變灰。這兩只腳板該是承受了多少磨礪、多少重壓，現在可以歇一歇了，勞碌奔波一生的父親也該歇一歇了。”觀察得細、體貼入微、抒情節制、深入靈魂，讓人禁不住落淚。《母親回鄉》寫母親在“我”家住了四個月，一直為“我們”做飯，但總是急著回鄉。第二天，母親要回去了，“我”突然想起，母親牙齒咬不動，路上為她買了能咬動的皮凍和熟爛的豬蹄。在此，作者有這樣一筆：“回家時母親已包好餃子在等我，見了我買的熟食口里埋怨我又花錢，買那么多東西，眼睛里卻有淚花在閃。”此情此景，特別是母親的“淚花在閃”，是母子情深的內在表達，這是世上最珍貴的母子情。另外，劉致福散文常懷感恩之心，《村莊的背影》有感于鮑姓的開村之功，所以說，“盡管沒有見過這位異姓先祖，也不知道當年開村的具體情由，但是發自內心的感念一直在人們的記憶中傳承延續。以至外出經年，見到鮑姓人便會生出一種天然的親近與溫暖”。除了寫人情，劉致福散文還寫萬物之情。作家筆下常有對一草一木的敬畏與悲憫，這是一般散文難做到的。如對村莊那棵被稱為“老仙兒”的老樹的敬畏；又如“風吹著樹枝嗚嗚亂響，像有人在哀哭”；另如“日短月長，生鐵的芯柱竟然被木作的碾架子磨成了小蠻腰”；再如看到精美的鳥巢，我“本想帶回留作紀念，想到小鳥回來無家可歸的絕望與悲傷，便小心地將它推回原位”。還有，《葫蘆花開》中的國哥為保護蛾子不受孩子們傷害，竟用雞蛋去商店換糖果，從孩子手上換來并為其放生，這是天地仁慈的顯現。總之，讀劉致福散文常被這樣的真情、至情、深情融化，且不知不覺為其熏染。

二是文體的內斂情愫。散文文體的破體與解放一直是大勢所趨，也是當前面臨的文體失范問題。當散文越來越放逸，特別是失了規范，有的甚至連最基本的散文結構都不講了，散文的碎片化、非藝術性就在所難免。因此，真正的散文創作方向既需要結構的“放”，還需要內斂化的“收”，特別是離不開經典化的創新，這當然是頗有難度也是當前最急迫的。整體而言，劉致福散文結構屬于傳統一路，是含蓄內斂的，但也有在放逸與內斂中達到均衡和張力效果的。《出島記》《國哥的愛情》《杏樹》《桃花開》等均為此類作品。如《桃花開》寫的是“我”小時候與鄰居小妹妹爭一棵小桃樹的故事，文章委婉曲折，又充滿驚奇神秘，其情也真、愛也深、境也廣、意也遠，像鐫刻般留在讀者記憶中。故事寫道：兩人在山坡上發現一棵小桃樹，挖回家后相爭不讓，“我”不顧小妹妹意愿將它栽在自家門前，沒想到小妹妹夜里將它移到她家門口。于是，“我”又移回來，更加嚴密細致看管。幾天過去了，桃樹安好，小妹妹卻一病不起，很快就死掉了。這讓“我”后悔不已，重又將小桃樹移回小妹妹家門口。作品寫道：“栽好，培土，又回家舀一大瓢水倒進去。我不知道六妹能不能看到，我向六妹家望了望，屋里死一般沉靜。我不相信六妹不在家里，我在心里和她說，六妹，桃樹我還給你了。”數十年后，當“我”從城里再回到家，村莊及其所有房舍都被搬走，唯獨那棵桃樹長大了，并變成一片盛大燦然的桃花，作者在文末說：“記憶中的小桃樹與眼前已顯蒼老的桃樹悄然融合，滿樹的桃花間六妹的映象由清晰逐漸模糊。我知道，六妹已然化作了桃花，在記憶的春天里綻放、飄落。”這是一篇精致的經典化散文，不只是結構、細節、形象、心理，還有顯性結構下的潛性結構，以及其中包含的難以訴說的意蘊與神秘。其實，劉致福散文中情感表達是熱烈的，但又是內蘊的，這才是其真正感人之處。值得注意的是，劉致福散文還有個特點，除了國哥叫“劉國”外，少有人用具體名字，像父親、母親、老師、同學等多是統稱，劉老師也只有姓無名，筆下的男女多是一般稱呼，這與散文流行的實錄明顯不同，反映了作者內涵式的寫作，也增強了張力效果。以“劉老師”為例，我很想知道他的名字，但作者沒給答案，讓人感到若有所失，因為天底下的“劉老師”太多了。然而，《苦楝樹》里的劉老師卻形象清新，確是平凡中顯出偉大，他全部奉獻和燃燒自己，臨終卻囑咐不要把他的死告訴任何人，埋在自家麥田就行了。一個“無名”的劉老師或許更符合他的精神品質，真的有了名字反倒顯得多余。

古人云：“情之一字，所以維持世界。”看來，散文之情至為重要，這是永恒價值觀和生命線。近些年，由于過于重視知識、思想、理念，“情”慢慢不為人重，甚至受到嚴厲批判。這是一種錯誤傾向。我認為，散文有情則活，無情則死。有真情、深情，又能自然表達出來，達到感人目的，這很不容易又誠可貴，非一般散文能及。不少大文化散文之所以越寫越差，就在于此：被知識泛濫撐破了肚皮，有情是濫情傷情，無情是虛假空泛。因此，我充分肯定劉致福散文情感的內在表達及其魅力。

三

散文可記敘、抒情、議論。但無論如何，散文要有文學性，要優雅，在真與善的同時，要“美”。這既包括語言，更包括情境、心靈、精神、品質，是屬于“心靈的花開”。然而，現在的不少散文變得糊里馬哈甚至充滿毒素，真能澡雪精神非常難得。劉致福散文有發自內心的凈潔，像云開霧散般洗滌著人的靈魂。

劉致福散文是用心寫成，也有一雙慧眼，于是，美好的世界人生圖景得以顯像。因為心靜，散文清麗；因為心安，散文沉實；因為心亮，散文燦然，所以，劉致福散文處處有美好的生命花開。小姨家表哥的干爹，初見時沉默不語、滿臉皺紋，甚至有些冷淡；然而，離開時，他竟從衣兜里掏出幾角錢給我們，第二天又親自給“我”這個小客人送來一副車內皮彈弓，于是一個“訥于言，敏于行”的“善解人意”的內向男人形象站立起來。還有表哥小叔的妻子，她善良、純潔、美好，尤其是美妙的歌聲深深感染我，并留下永不磨滅的印象。還有教音樂的唐老師，她“風華絕代”，如“下凡的仙女”，是從白果樹下走向學校的一道風景。劉致福還寫到戲臺，他說：“演過戲的戲臺，便有了一種藝術的靈光。大人小孩子從大隊院前走過，總要扭頭瞅一眼戲臺，浪漫的光亮便在心頭閃掠而過，平淡的日子便有了亮色、有了念想。”在此，一個平淡的戲臺被賦予靈光，也成為美的化身。

劉致福散文以心為文，所有人、物、事也因此獲得了美好的超越性。因為心靈的參與，于是沉重變得輕靈、世俗變成美好、黑暗有了光明，詩意自然生成，使劉致福散文充滿一種瀟灑風度。對于劉老師，作者反復用“澄澈、慈愛的眼神”和“溫暖、慈愛的笑意”贊美他，烘托出一個平凡而偉大的靈魂。母親的花、端午記、葫蘆花開等也都是“美”的標識，它們代表的是純潔、柔美、優雅、溫情，也是生命的昂揚奔放。還有《跟母親去趕集》中的那個年輕女醫生，在下雨天氣，為了“我”的母親，她全部買下母親的蛹，還囑咐母親早點回家和注意安全。于是，作品寫道：“那個女兵的模樣卻一直都很清晰，圓圓的綠軍帽，白皙的臉蛋上一對淺淺的酒窩兒，還有那頂粉紅的花雨傘，如一朵盛開在雨霧中的鮮花，每每想起，心中便生出一種難以忘懷的融融暖意。”這是形象的定格，將美好的鏡像留影在作家幼小的心靈，成為他后來為人處事的范本，也是作家不斷跨越自我的標桿。

劉致福散文修身養性，不斷地提升自我品質和精神高度。作為一個官員型作家，劉致福散文沒有官氣，也無世俗氣，甚至看不到條章痕跡和八股文氣，全然是一派書卷氣，有自由自在的瀟灑氣度，可見其內外雙修和對自我精神的錘煉。換言之，劉致福散文有一顆天地自然之心，也有關心普凡人生特別是底層人生的情緒，所以才能緊貼地氣，充滿生命的精氣神。在《云端的光亮》中，作者寫到自我的提升以及精神的追求，他說：“一部小說打開了我的靈竅，讓我看到青藍的山外一種具有神性的迷人光亮，如一只靈手抓住我的靈魂，讓我飛升至小村的上空，坐擁云上，俯視一切，我的眼睛具有了透視的神力，能夠看透村里的一切，家庭，鄰里，牲畜，動物，我都可以看到他們的內心，能夠讀懂他們的眼神。這種神性的光亮讓我內心無比充實而又信心十足，讓我渾身充滿了由內而外的氣力。連同自己的現在與將來都變得通透，幼小的村童眼神不再空洞、近視，能夠看到山外的世界，感知和幻想未來的精彩。”這是一種精神富有，也是作者后來不論走到哪里、身在何處，也不管從事何種職業，都堅持讀書、寫作，對文學與文化充滿愛意，有自己的精神生活的重要原因。其實，從散文可見，劉致福從心靈、精神、生命不斷放飛自我和進行內在提升的旅程，而這也是他在世俗人生中接受淬火的過程。在《穿越世俗的走廊》一文中，劉致福有這樣幾句話：“美與窮富無關，美是無處不在的，關鍵是你要有心，你要有這個思維，你要訓練這么一種習慣。有時候只需你多看一眼。一天中你完全可以抽出點時間看看眼前的風景，看看樹木、花草，哪怕只一眼，你也會有新的發現，你就會對生活有一種新的認識和感受。”這是劉致福散文的底氣，也是他有溫潤色澤的內在原因。

“心靈之美”是散文也是文學的光華。基于此，作家就能站上云端體會天光的博大美好。這也是劉致福將散文集命名為“云端的光亮”的一個原由吧？

如果談我對劉致福散文的希望，主要是題材與文體還可以更廣闊些，對散文的深度特別是“人之道”與“天地之道”的探求可以有更深入些，在散文經典化之路上還可以更用力些。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