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型作家往往力圖以個人化方式揭開作家的神秘面紗,同時以略帶戲謔的語言,夾雜對科技、對文學未來的擔憂。學者型作家房偉的小說集《杭州魯迅先生》之“新”,不僅在于對傳統主流文學的解構,更在于形式背后多重審美意蘊的建構,由此,以非典型寫作方式實現了小說題材與寫法的雙重突破。小說集《杭州魯迅先生》以獨具特色的藝術形式和直擊靈魂的死亡瞬間,令人眼前一亮,不同于傳統的小說與人物傳記,作家以推理和想象,在歷史與未來之間,將有關作家的故事和先鋒寫法進行了完美縫合。相較于傳統文學相對固定的某一文本形式,房偉的《杭州魯迅先生》實現了比較大的突破,他在后記中說:“力爭做到每篇都有不同創意,不重復主題,也不重復寫法。” 小說集《杭州魯迅先生》中的每一篇小說都有其獨特之處,實現了對傳統小說文本形式的解構,并建構起獨特的人物傳記寫法和小說模式。
文學的意義究竟是什么?這也是小說中主人公們徘徊迷茫的一個問題。作為學者的房偉,拋棄了理論書本對于文學意義的界定,直觀地從個人感受出發去探討文學在當下乃至未來的意義。從五四文學開始,文學就是啟蒙的文學,到了左翼時期是政治革命的工具,戰爭時期是文人搖旗吶喊的反抗。文學史上的文學從來都是具有宏大意義的,即使是風花雪月也必蘊含著某些生存哲理。而具有一定地位的作家也必要與宏大的創作休戚與共,一旦文學創作的熱情丟失,也被意味著作者的毀滅。“文學有什么用?它抵不過機槍大炮,只不過讓年輕的男男女女傷心流淚,或顧影自憐。然而,世界如果沒了文學,又將多么寂寞?”這是尋找郁君的那位日本人的感悟,也隱含作者房偉的聲音,同時也是書中所有的小說家們“至暗時刻的喃喃低語”。郁達夫在晚年無聲地毀掉自己,為了情人甘愿墮落寫舊體詩,褪盡了生命的狂氣,變成了一個甘于平庸的“無才之輩”。文學創作熱情的消亡,對于作家而言就意味著另一種程度的死亡。
在小說《側寫師遺情錄》中,作者有意在古今時空中自由穿梭,打亂原本小說的人物關系,建構起一個似真似幻的未來世界。在千年后、異世界,所謂側寫師就是文學家,側寫的任務依舊是要求側寫師們傳承歷史厚重感以及文學的使命感。寫禱告文的側寫師們生活在光鮮亮麗的地上社區,而為了逃避宏大的側寫任務的愛玲卻不得不幻化成仿生人在地下茍活,結尾她的信也同樣是對文學側寫終極目標的困惑,她不能忍受那些沉重的責任,只想寫屬于自己的文字。她的困惑也同樣是房偉對于張愛玲本人的一種致敬。當承載著歷史責任的雅文學敲鑼打鼓地高歌猛進,是否描寫書寫情愛的俗文學就低人一等?自古文學史所看重的大多是文學到底該“祛魅”從而走向個人化的生活,還是依舊傳承承載厚重責任感的傳統?結尾柳原面對這兩種側寫的難題陷入了徘徊。《惜琉璃》更是直面新世紀媒介多樣性對文學及作家、寫手沖擊的一個現狀。三個寫網絡文學的寫手有了各自的生活,琉璃子作為主要描寫的一個網絡寫手,沉浸在自己的小說世界而不愿面對世俗,而世俗對于網絡文學地位的不認可也是導致她死亡的一個重要原因。
房偉有意使用嵌套式故事結構,同時又有所差異,虛構的小說和虛構的信件,間接流露出作家們的思想,同時進行視角的轉換。在《寒武紀來信》中,他將敘述人外視角與書信或是創作中的人物內視角相互轉換,大人物和小人物彼此之間互相映襯,真魯迅的神圣光環與假魯迅的悲哀對照,大家張某平人生體驗的戲劇性與小學者吳泰州自認為的平庸相呼應。而同時嵌套式故事結構的好處在于,使讀者對于悲劇的承受者產生疑問。到底悲哀的是模仿魯迅的假魯迅,還是那個寫假魯迅被退稿的章謙?悲哀的是張某平這樣功名一世卻最終晚景凄涼的歷史名人,還是像吳泰州這樣的小研究者?但轉念一想,假魯迅又何嘗不是章謙,張某平的人生也未必如吳泰州得意,視角轉換所產生的后知后覺正體現在此。時代洪流中的大人物有著光環也有著不為人知的心酸,而小人物的落魄顯得價值更低,正像章謙的退稿信中所講“先生太偉大了,不是凡人能虛構的”。歷史上的大家們被神化,小人物無權褻瀆,這是大家被賦予的悲哀,也是小人物的悲哀。章謙的做法被否定,被金教授認為是“走錯了路”,被“我”認為是沒有把握好資源,而偷竊的論文使“我”評上了副教授,真真假假,充滿了戲謔與諷刺效果。《謀殺女作家》則采用的是人物內視角之間的轉換。兩個“我”內聚焦的交替,獨特新穎的同時又能參透不同的人生體驗。第一個“我”是兇殺案的調查者之一,第二個“我”是作案者,而房偉別具匠心地將二者的敘述互相穿插,隔空對話,一邊是對兇手作案動機的揣測和推理,另一邊是兇手對作案動機和心理的自述,而在這兩個“我”的敘述中,還原事情的全貌的同時,又能夠把握對于不同立場上人物心理的波動。視角的轉換解開懸疑,將轟動當年的兇殺案寫得直擊推理小說,女作家的死在此顯得更為荒謬。《蘇門答臘的夏天》以一個日本人的視角去尋覓郁君死亡的真相,而《側寫師遺情錄》《外賣員與小說家》等篇又融合了一些廢土文學和未來科技元素,對死亡進行了一種新的建構:未來科技下的人類到底該如何生存?文學究竟如何生存?房偉拋出這些問題,讓如今享受高科技福利同時又被科技束縛住的讀者不禁去思考人類未來的去處。
房偉通過自身對于文學史的研究,將現代文學史中的人物進行想象性建構,讓我們從他的文本中感受到了作家們的沉淪。真實的小說家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到底是如何思考的,人們無從得知。而房偉則以歷史事件為底子,去幻想他們最后一刻的虛無。《“杭州魯迅”先生二三事》中并未側重于對魯迅的歌頌,而是通過真魯迅講述著無數個魯迅光環背后的小知識分子——“假魯迅”的悲哀;在《蘇門答臘的夏天》中,郁達夫不再是那個五四的進步先驅,而是那個在晚年“自我毀滅”并在生命的最后尋求“孤獨的死”,永遠地將生命定格在蘇門答臘的那個夏天,留下“郁達夫之死”這個未解之謎的郁君。而房偉在敘述這些作家們的最后一刻時,像個無情的攝影機,記錄下不為人熟知的另一段歷史,卻將感情隱藏在敘述者身上,讓最接近真相的敘述者去直面死亡的絕望與迷茫。《謀殺女作家》中,讓詩人為之傾倒并付出生命的有名詩人戴厚英卻因利益死于一個同鄉廚師之手;《一九九七年“海妖”事件》聚焦成名前的王小波內心,真實還原不得志文人的內心流動,遠比贊揚作品本身來得深刻;《寒武紀來信》中一代海派文人張某平晚年卻在勞改中度過,自己解構自己筆下的情愛世界……
作者解構了現代作家崇高且神圣的地位,解構了以文學作品為基準的對文學家的評論。大多數讀者對于作家的認識都來源于作品,而房偉卻拋開他們的作品,以真實事件為底子,虛構與非虛構相結合來表達他們對于人生、對于死亡的思考,使得讀者對于作家們抽象人格的認識落實到了真實之上。并且作者毫不避諱談及關于小說家們死亡的一些隱晦話題,將本該賦予神秘和傳奇色彩的大家之死無情地消解,將赤裸的真相呈現在讀者的面前。“誰能將憲兵隊翻譯,那個滿臉皺紋、穿著油膩長衫的華人,與‘偉大的中國文豪’聯系在一起?”房偉將筆觸聚焦到神秘的作家們的最后一刻,沒有華麗的修飾也沒有充滿敬畏的詞句,有的只是平淡的對于凡人的悲哀。但是對于作家神秘或神圣地位的消解并不意味著不尊重,而恰恰又是以另一種形式對他們的致敬與懷念。房偉以或推理,或虛構夢幻的形式記錄了作家們最后時刻,以虛構方式建構出更為完善的、更具血肉的作家形象。
對于文學意義的歸屬,房偉沒有直接表露個人觀點,而是直接通過自身的創作解構了文學自古以來就應承擔起宏大主題這一定義,并建構起文學發展的多樣可能性。他不僅每篇所用的風格迥異,融入的元素也不盡相同。早有學者在十多年前對于70后的代表作家的創作就說過:“合時宜的寫作姿態或許會獲得暫時的掌聲和叫好聲,但是,文學創作中的合時宜應該警惕,因為它可能傷害的是我們的創造力、疼痛感以及給抽屜寫作的勇氣。”在當下,文學逐漸去“社會化”而走向“個人化”,對于二者的批判不應僅停留在題材決定論上,而是要跳脫出雅俗層面去看文字背后的穿透力,這也是作家在這本小說中所建構的。
誠然,對于學者型作家創作的探討,不應當僅僅局限于文與學之間,更應當從文化擔當與使命的層面,進行深入探索。作為學者的房偉,以這部非典型創作《杭州魯迅先生》實現了多層意義上的解構與建構,不僅停留在形式層面,更多地走向了對于文學背后的人生、文學和未來的探討,也實現了對個人往昔創作的解構與建構,由此見出現當代文學專家在小說創作理念的深刻思考與有效實踐,見出一代年輕學者對文學邊界的拓展與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