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漬（組詩）

水流聲

聽見了，潺潺的弱弱的

聲音小而圓潤，出現就沒有邊界

山谷的幽深停在昨日，似乎不喜歡此時

只有水忠于流動，聽久了

像孩子哭泣或歡笑，旁邊的樹椏上

一只烏鶇仿佛棲息了一千年，成為一片葉子

振翅起飛時，像一次疾速凋零的飄落

草編王冠

我給你戴上，在一襲樹影里

伙伴們看著你走出來

陽光下，游戲聽從你，開始或落幕

仿佛可以隨意中斷。我們已經面對世界

其中的細節會在未來的某處呈現

命運被演習過，為王為奴

我們歡笑著聚散，回家以后再無一次重疊

光陰遍野，而孩子的眼睛看不見時間

捉迷藏

天漸暗，一條紅領巾

蒙住我眼睛，我轉過身

背對著七個伙伴兒

我聽見一陣腳步聲向遠處擴散

“找吧。”誰喊了一聲

我知道他們就藏在周圍

谷垛、柴垛、玉米攢、驢圈、豬圈……

都可能是藏身處

一個一個，我把他們都找了出來

我們圍在一起，瘋鬧嬉笑

誰也沒能藏住自己

我們都是找過和被找過的人

燈 漬

仿佛拯救，一塊抹布來回擦洗

觸碰更久以前的漬

接受意外的潮濕，暴露顯得遲疑

度過的歲月壓在深處

知道在不可言說的地方折返

被此時淹沒，磨損濾出已逝的事物

像約定，訪問玻璃的灰塵沁在不知處

表面藏好自己，光中的一個陰影被撫摸

一層一層，時間貼著時間

察覺了不能跟隨的東西

一定有帶不走的顆粒存于內部

生活的慈祥在搖曳的燭火里

入 睡

昏黃。搖曳。油燈的光越過頭頂

一襲黝黯飄在半空

脫衣的手影撫摸土墻的裂縫

窗外的事物消隱

暮色帶來的安寧在暮色里

燭火熄滅，睡去的人不可驚擾

漫開的孤獨是看不見的

他絲毫不擔心在天明時醒來

廢品收購站

逝物未泯，困難是龐大的

用壞的時間聚集

一只碗的豁口繼續張嘴索要破損

當然，拋棄形成道場

灰塵覆蓋下的指紋已冷

每件都在佚名，身世清晰如謎

污水統一所有血型

廢墟正年輕

精力旺盛如蠅群飛舞

路敞著，空中的歧途平坦

嶄新的白紗裙接受邀請

在沒遮住少女身體之前就已經被說服

石英鐘

然而，明天的時間已備好

一圈一圈地，咔噠咔噠作響

每次轉動都是一樣的，但不重復

在這之前，齒輪就在轉動

圓盤上只有六十個刻度

三根金屬細針誰也走不到盡頭

偶爾停止，世界沒出現斷開的空檔

水面、石頭縫兒、風與空氣……

每一秒都依附于物，均勻得讓人憂傷

軀殼之外一定還有什么

一頁一頁翻動的日歷

不知開始與結束

記憶中的老屋

浮現。撫摸。向往日求救

散失的，在回憶里重建

像個盒子，裝著消逝的一切——

昨天的瓦片嵌在屋頂

星暉在上面閃動，雨印下水漬

父親坐在北炕沿抽煙

母親被嗆得陣陣咳嗽

土墻上的裂縫繼續張開

我在流動，定格的事物被保存

出現在更久以后

同 時

吻——自兩片肉感的謎團里

凋落。互吸的眼神錯軌

一根脫發還沒落地

火車進站。情緒產生并迅即漫開

風。石頭的位置

某朵云

花香已經不屬于花蕾

柵欄的去向明確

水挺起隨時塌陷的斜面

死亡從人群和森林中升起

積 木

嘩——包裝盒打開

拼湊的種種可能

被倒出

散亂中埋伏著

所有秩序

他選用一種，搭建城堡

想象被一塊一塊取出

取不出的部分，幸福地死去

他知道里面沒人

隨手一推，廢墟在眼前出現

他張著小手，為坍塌歡呼

一遍一遍，他反復拆卸反復組合

唯有孩子的世界

經得住一次次毀滅

自縊者

脖子上的麻繩柔軟如蛇

不管怎么失敗

他已凱旋歸去

捆住了，再不散溢了

他得到凝固的自由——

他一定蔑視活著時的自己

爐膛中

他完成最后一次燃燒

成為灰燼才更容易融入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