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宋代飲茶風俗影響下,茶盞的選擇由唐代的“南青北白”變成了以黑釉瓷器為尊。黑釉茶盞南北均有燒制,其中以建窯最為知名,世稱“建盞”。建盞產自福建省南平市建陽區,鐵胎厚重沉穩,紋理玄妙莫測。建窯黑釉瓷盞的顏色并非單調的黑色,而是以黑為底色,泛有藍、黃、紅諸色,并以兔毫紋、鷓鴣斑紋、曜變紋等窯變形成的天然紋理用作裝飾。本文通過對建盞釉面紋理的研究和分析,追溯其中“抱樸”的表現形式和“守拙”的人文精神,從天然裝飾中一探宋代茶道質樸的美學思想和典雅的文化內涵。
關鍵詞:建盞;天然紋理
Abstract: Under the influence of the tea drinking custom in Song Dynasty, the choice of tealight was changed from \"Southern green and northern white\" in Tang Dynasty to black glazed porcelain. Black glaze tealight north and south are fired, which is the most well-known Jian kiln, the world known as \"Jianzhan\". Jianzhan is produced in Jianyang District, Nanping City, Fujian Province, with a heavy and stable iron tyre, and a mysterious texture. The colour of black-glazed ceramic marigold of Jianzhan kiln is not monotonous black, but with black as the base colour, flooded with blue, yellow and red colours, and decorated with natural textures formed by kiln variations such as rabbit-hair pattern, partridge pattern, obsidian pattern, and so on. Through the study and analysis of the glaze texture of Jianzhan, this paper traces the expression of \"embracing simplicity\" and the humanistic spirit of \"retaining naivety\", and explores the aesthetics of simplicity and the elegant cultural connotation of the Song Dynasty tea ceremony from the natural decoration.
Keywords: Jianzhan;natural texture
0 引言
我國茶葉的發展歷經藥用、食用、飲用的階段,逐漸豐富了飲茶文化中“始于古初草民”“著于今世雅士”的精神內涵。宋代飲茶風俗處于食用和飲用之間,“吃茶”一詞對應了宋代點茶,而建盞則伴隨宋代點茶之法演化和發展。宋代建盞中的紋理,以兔毫紋、鷓鴣斑紋(也稱油滴紋)、曜變紋三者最負盛名。建窯創燒于唐代晚期,興起于宋代,與點茶文化并行并發展至巔峰,后因朝代更替而逐漸衰落。

1 宋代建盞中的兔毫紋
關于“兔毫紋”的描述最早見于北宋蔡襄所著《茶錄》中:“茶色白,宜黑盞,建安所造者紺黑,紋如兔毫,其坯微厚,熁之久熱難冷,最為要用。出他處者,或薄或色紫,皆不及也。其青白盞,斗試家自不用”。宋徽宗趙佶在《大觀茶論》中也有記載:“盞色貴青黑,玉毫條達者為上”[1],其中玉毫即為兔毫。可見兔毫盞在宋代建窯黑釉瓷盞中極具代表性。
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收藏的建窯黑釉兔毫盞(圖1左),該盞底釉烏黑如漆,表面非常光亮。唇口處包裹銀色邊圈,邊圈下方紅棕色注水線,紅棕色帶下層呈現的兔毫紋為黃棕色,細看則可發現其紋路順直,發散而不黏連。盞口色澤濃厚,底部清淡,末尾處透出黑色底釉,呈均勻漸變狀。該建盞的兔毫紋更似火焰狀,歷久彌新,其流動的紋理印證了該盞在燒造時發生的神奇變幻。
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黑釉兔毫盞(圖1中),更具宋代裝飾的古雅質樸之感。該盞上端顏色淺淡,兔毫線條向底部方向逐漸收窄,底端細長,條理分明,內外施釉,釉色啞黑,內壁滿釉,外壁施釉不到底,垂釉形成滴珠狀。口沿釉色黃褐,近底露胎處呈黑褐色。此盞外壁同樣附著兔毫紋,紋理長短不一,釉色黑中泛青,宋代稱之為“紺黑”,詩文中稱“紫甌”。建盞的釉色自然多變,有藍黑、紺黑、青黑等不同稱謂,皆以黑為底色,向紫、青、褐等色過渡。外壁釉不施底則是為了不粘窯,方便開窯時拿取。
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的另一件建窯黑釉兔毫盞(圖1右),內壁滿釉,外壁施釉不到底,腹下部釉垂流如淚痕。口沿處釉呈醬色,其下漸為褐黑相間。內底純黑色,外底露胎處呈鐵黑色。釉中有絲狀黑褐色兔毛般結晶。此種兔毫紋相較于前兩種,釉色青冷,兔毫紋短,顏色較為淡雅,內壁稍長,外壁兔毫紋更為隱弱。
由于窯變效果的多樣性,建窯兔毫紋的類型不止以上幾種。根據釉色的不同,還可分烏黑、紺黑、青黑和醬褐、青綠、灰白等雜色釉,作為紋路的兔毫顏色也各有不同,其包括閃爍青藍、湖藍等色的藍毫,還有以銀色為標準色的銀毫和以黃褐色為標準色的金毫。金、銀兔毫紋在淺色中泛有白色金屬光澤,均勻環抱每一根兔毫,以具備“玉毫條達”的審美意蘊。
2 宋代建盞中的鷓鴣斑紋
鷓鴣斑紋的主要特征是釉面呈銀灰色金屬斑點狀花紋。斑點一般呈圓形或橢圓形,或疏或密,或大或小,其形成有很大的偶然性。規則分布的斑點似鷓鴣鳥的羽毛,故稱鷓鴣斑紋;非規則分布的斑點如水面上漂浮的油花,又稱油滴紋。概括來說,鷓鴣斑紋在建盞中大致可分三類:正點鷓鴣斑、類鷓鴣斑油滴和類鷓鴣斑曜變。[2]
2.1 正點鷓鴣斑
正點鷓鴣斑有兩種類型,一是結晶斑釉,二是白點釉彩。[3]福建省輕工業研究所收藏的出土于建窯遺址的建盞殘片,其中便有極具代表性的正點鷓鴣斑紋。該殘片,盞心白釉點較為濃厚密集,釉點向外越近口沿部越稀疏分散。在白色圓點斑紋較大,中心區域的斑點大小基本一致,外圍分散開來后,有略小斑點點綴其中。專家認為該白點鷓鴣斑殘片為二次施釉,其工藝特征在現代珍珠斑紋建盞制品中表現明顯。
2.2 類鷓鴣斑油滴
油滴紋為自然形成的窯變結晶釉,形成的肌理各有不同,與鷓鴣斑紋十分相似。有關油滴紋和鷓鴣斑紋是否為同一紋樣的話題,在專業領域一直存在爭論。本文從裝飾紋樣的角度出發,認為將油滴紋歸于鷓鴣斑紋其中之一的類鷓鴣斑油滴這一說法更為嚴謹。宋代建窯油滴盞世界各地均有收藏,以日本幾家文博機構收藏的藏品(圖2)為例,油滴紋與兔毫紋相比,紋理呈斑點狀而非條紋狀,又不如正點鷓鴣斑規則,且斑點較小,色彩上也更為豐富。
2.3 類鷓鴣斑曜變
“曜變”原意為“窯變”,是一種在瓷器燒制時產生的神奇而絢麗的天然紋理。因對燒制條件和技術要求極高,歷史上的曜變盞可遇不可求,因而彌足珍貴。“曜”有明亮、閃耀之意,源于中國古代“七曜”,即日、月、水、火、土、金、木七星。“曜變”一詞更為準確地形容了此類紋理的釉色和肌理特征。日本收藏有三件來自中國的曜變盞,稱“曜變天目”,也是目前世界僅存的三件完整傳世宋代曜變盞,被視作國寶級文物;另有一件曜變盞殘器收藏于杭州古越會館,同樣十分珍貴。曜變盞器內外施黑釉,外釉不及底,有聚流掛釉現象,可見曜變盞與兔毫盞在工藝上的一脈相承。在外觀紋理上,曜變盞的紋理呈近似鷓鴣斑紋的聚點狀,故歸為“類鷓鴣斑曜變”,色彩則更為豐富炫目,充滿變化。當光線射入盞中時,黑色釉面上的紋理閃射出迷幻的流光溢彩,極具幽玄之美(圖3)。
雖然宋代黑釉茶盞以兔毫盞為尊,但曜變盞以其獨特的藝術特點和審美價值備受矚目,成為當今建盞中的無上珍品。粗看之下,類鷓鴣斑曜變盞形同一只普通的黑釉盞,然而一旦釉斑與光線接觸,便呈現出“盞中宇宙”的奇幻。[4]青黑的底色與斑紋交相輝映,斑點周邊閃爍著藍、紫色的光暈,神秘而莫測。從現代仿制的曜變建盞中也可以看到,隨著視角和光線的移動,曜變的色彩和斑紋也發生相應變化,如垂直看呈藍色,斜看則閃著金屬的光澤,若隱若現,美不勝收,令人嘆為觀止(圖4)。

3 建盞紋理之“抱樸”
“抱樸”語出《老子》第十九章“見素抱樸,少私寡欲”,意思為純樸自然,有著濃厚的道家意境。“抱”有親近、崇尚、融入之意,“樸”取意自然而然,不加人工修飾,追求以無華勝有華。
關乎宋代抱樸的美學意蘊,建盞紋理之表達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首先,建盞紋理具有親近自然的美學特征。建盞的顯著特征在于鐵胎質地厚重,紋理天然幻化,這兩點都與建陽地區的自然地緣特征息息相關。建陽地區的土質含鐵量高,前文所列建窯黑釉瓷三類紋理,皆來源于鐵元素在高溫環境下的流動窯變。根據建盞天然紋理的形成經驗,以燒制溫度的高低形成以下規律:1200攝氏度左右形成烏金釉色,1280攝氏度形成兔毫紋,1300攝氏度形成油滴紋,1300攝氏度以上形成柿紅釉色,偶然也會燒得曜變紋。因此,建盞是土與火結合的藝術,具有取材于自然,成器于自然的美學特質。
其次,建盞紋理崇尚自然天成的裝飾效果。有別于其他朝代和地區的瓷器紋飾,建盞紋理非人工雕刻、繪制或著色,皆為自然的審美造化。雖然沒有人為地刻畫,但建盞的天然紋理和色彩卻達到了超越人工雕琢的精美程度和玄妙意境,令人百看不厭,浮想聯翩。在燒造上,兔毫紋、鷓鴣斑紋、曜變紋皆為建陽當地柴燒龍窯所產。龍窯也是依據自然山勢斜坡而建,利用火勢向上蔓延的規律,大為提升了瓷器燒造的效率和質量。建窯遺址中最長的一座龍窯長達135.6米,一窯可燒十萬余件。建盞豐富絢麗的釉色和斑紋,離不開燒窯匠人對天然材料特性和自然變化規律的把握和利用,其中對溫度和時間的把控至關重要。建盞窯工以火焰為筆,以釉水為墨,造就了“入窯一色,出窯萬變”的建盞紋理,可謂借自然之力造自然之物。
最后,建盞伴隨著宋代茶事而興,其紋理中流露著樸實致用的美學思想,講究適宜和簡樸。雖然,建盞的紋理細看精美玄妙,變化萬千,實則隱于玄黑釉色之中,整體上質樸、和諧、內斂、簡約。在宋代點茶技藝中,建盞充當了重要角色。以黑釉為底的建盞襯托出茶湯上浮的白沫,形成黑白分明的對比,便于觀察茶湯色澤,從而成就了宋代的點茶、斗茶的風尚和審美意趣。
4 建盞紋理之“守拙”
“守拙”一詞,最早出自晉代陶潛《歸園田居》中“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后被引用于《曾國藩家書》中“人人有務外取巧之習,無反己守拙之道”。“守”有秉持、遵循、恪守之意,“拙”取踏實、敦厚、講求在不完美中成就完美。[5]
守拙是宋代文士階層敬仰的處世態度和人文精神,建盞紋理中也流露出明顯的守拙意識。一方面在于燒造方式,現代建盞燒制的熱能形式主要分柴燒、氣燒(液化氣)、電燒(電爐)三種,其中柴窯燒制為古法建盞的燒制形式,其燒制出的紋路自然細膩,色澤更為溫和,層次也更豐富。但柴燒需要人工添加木柴,耗時費力,時高時低的窯溫也對匠人的燒制技巧和經驗提出極為苛刻的要求。氣燒和電燒均是利用科技燒制瓷器的現代工藝,簡化了燒制工序,提升了燒制效率和質量可控性。其中,氣燒是以天然液化氣為能源加熱的燒造方法。窯工需要積累一定經驗,根據燒成時段的規定溫度調節氣閥和風門,以提升燃料的燃燒效能,但成品紋理不夠柔和,釉料色澤刺目,難以達到柴窯瓷器溫潤的光感。電燒是以電力為能源升溫燒造的一種設備,成品氣泡大小均勻,釉面華麗光亮,雖溫度便于把控,但紋理過于規整,層次較為單一,缺乏自然的生氣與神韻。前面提到,百米長的柴燒龍窯一次可燒十萬余件,但是成品率卻很低。即使是經驗豐富的燒窯師傅,其燒制的成品率也僅在15%—20%之間。由于溫度和時間難以把控,柴窯經常會出現落灰、粘底、紋理被純色覆蓋等各種問題。建盞精美紋理的背后,是建盞匠師們多年乃至畢生的試錯和經驗,決非靠偷機取巧可以速成。因此,宋代采取并沿用至今的傳統柴窯燒制工藝,雖然成本較高,卻堅守了對建盞品質和紋理藝術之美的不懈追求,展現出守拙的精神。
另一方面,建盞的外觀與質地皆遵循敦厚立身之道。建盞以其獨特的制作手法,形成了“露底胎,釋厚釉”的藝術特征。底胎與外釉面之間交界線所形成的釉淚,是建盞燒制時對時間把控的體現。釉淚的形成在釋厚釉之后,可遇不可求。在高溫燒制的過程中,釉水少,時間短,釉淚難以形成;釉水多,時間長,則易粘底。燒制而成的建盞,于鐵胎、厚釉、玄黑的特征中融入婉約變幻的紋理,傳遞出一種沉穩、敦厚、樸實的守拙意象。
再者,成于天然的建盞紋理,體現出對“瑕疵”的視覺包容與精神重塑。北宋蘇軾詞云“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自然并非完美,而是充滿各種缺陷的客觀存在,人生又何嘗不是如此?小小的建盞,既盛有盞中的宇宙,又化作人生的縮影;其中布滿的紋理便是各種不規則但真實的“瑕疵”,引人觀照、冥想。從本質上講,窯變現象就是一種陶瓷燒造中的瑕疵,而宋人卻固守其“拙”,在意外的紋理中品味出意中的滋味,在物質的不完美中成就了精神的完美,將一切瑕疵加以美好的想象,從而化拙為巧,賦予建盞最為精深悠遠的審美意境。
5 結語
建陽建盞因為其獨特的紋理造型以及在宋代飲茶生活中的崇高地位,曾風靡一時,成為宋人生活美學中的代表性符號。建盞紋理中蘊含的宋人抱樸守拙的精神文明特征正是建盞能夠跨越千年而不衰的根源所在。對于建盞紋理的研究可以讓我們一探宋人的文化生活美學,為宋韻美學中的茶文化探索提供一些新的視角。
6 參考文獻
[1](宋)趙佶.大觀茶論[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7.
[2]葉文程,林忠淦.中國古代名窯—建窯[M].南昌:江西美術出版社,2016.
[3]李開周,王東.宋茶[M].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16.
[4]裘紀平.茶經圖說[M].杭州:浙江攝影出版社,2015.
[5]汪震.從宋代茶文化看鷓鴣斑建盞[J].收藏家,2020(04):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