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隨著城市由增量發展向存量優化的模式轉變,老舊小區空間改造和治理成為城市社區治理的重要內容。當前老舊小區空間治理呈現出政府主導、以保基本民生的物理空間改造為主的特征,存在治理主體缺位、社區聯結斷裂的困境。以上海市J社區的空間重構實踐為例,依托空間生產理論,發現“權力—利益—情感”聯結的老舊小區空間自主治理策略是重構社區公共空間并進行可持續發展的有效路徑之一,通過能動式權力發掘,可以“生成”社區自治行動者,推動社區治理從“無主體”向“生成的行動者”轉變,以自我賦權撬動社區賦權,實現社區非正式權威與正式權威的聯結,重建社區權威整合體系。通過利益聯結激發自治動力并以在地化社區情感聯結確保治理的可持續性,為社區自治行動提供持續內部驅動。
關鍵詞:老舊小區;空間重構;自主治理;權力—利益—情感;聯結
中圖分類號:C913.9; D668"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477(2024)06-0067-09
一、問題提出
老舊小區改造是提升居民幸福感、獲得感的重要民生工程,2019年以來,我國開始全面推進老舊小區改造,經過5年實踐,全國改造了16.7萬個老舊小區,惠及2900多萬戶8000多萬居民。[1]但仍有一些老舊小區因為種種條件約束尚未進行改造,2023年初,住建部提出要持續推進老舊小區改造,建設完整社區。多措并舉推進老舊小區改造成為各地政府的一項重要工作,整體來看,老舊小區①改造以政府主導為特征,通過自上而下的方式對老舊小區的物質空間環境進行修繕和重塑。政府通過對位于城市中心區域、居住功能存在一定缺陷、居住環境較差的老舊小區進行動拆遷、拆落地重建、里弄房屋綜合改造和房屋綜合修繕等措施進行分類改造,改善老舊小區居民的生活環境,提升城市整體風貌與品位。2020年出臺的《國務院辦公廳關于全面推進城鎮老舊小區改造工作的指導意見》進一步提出城鎮老舊小區的改造內容分為基礎類、完善類和提升類,并提出要科學編制老舊小區改造規劃和年度改造計劃,區分輕重緩急,逐步推進老舊小區改造進程。一些被列入改造規劃的老舊小區逐步展開了對水電管道、道路、房屋外立面等的改造,居民生活環境得到了較大提升。但還有一部分老舊小區因各種原因尚未被列入改造規劃,但同樣面臨市政配套設施老化、公共服務缺項等問題,對這部分老舊小區而言,開展階段性的、基于老舊小區半熟人社會特點的、自下而上的自主治理成為社區居民的現實選擇。
老舊社區治理問題的出現與城市更新的發展密切相關,20世紀90年代推行的街區更新政策推動了社區力量的發展,城市更新的主體由政府和市場轉變為社區主導的多方協作,強調以地方知識等為制度資本、多元合作的社區治理成為城市更新的實踐進路。隨著城市更新的不斷推進,老舊社區治理的相關研究亟須深化和拓展,目前國內已有研究主要分為兩類:一是規劃視角下的老舊社區空間改造研究。關注老舊社區適老化改造、[2](p39-44)公共空間構建、[3](p38-44)空間正義[4](p33-39)等空間改造議題。二是治理視角下的老舊社區治理模式與集體行動機制研究,將老舊社區治理模式歸結為政府托底、單位托管和社區自治,[5](106-113)并以行政主導為特點。[6](p91-101)在基層治理資源有限的條件下,政府主導的老舊小區改造面臨嚴重的資源約束,難以完全滿足老舊小區居民強烈的改造需求,面對老舊小區緊迫的空間治理問題,如何拓展思路,進行老舊小區自主治理?上海市老舊小區J社區的空間自主治理實踐為我們提供了啟發。上海在20世紀90年代開始了對老舊小區改造,在城市更新的類型和老舊小區的空間治理方面積累了豐富的經驗,本文選取上海市中心區域的老舊小區——J社區的空間重構案例,運用空間生產理論,對J小區公共空間重構的策略進行分析和梳理,厘清老舊小區空間治理的運作邏輯。
二、社區空間治理中的權力、利益與情感
城市社區空間既是居民日常生活的空間,承載著各種復雜的利益與情感,同時也是基層治理的對象,與權力權威相聯結。基于已有社區空間改造實踐,社區公共空間的重構往往涉及利益相關者的權力、利益和情感,這些要素也隱含在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理論的潛在話語中。在空間生產理論體系中,構想的空間依托權力和專業權威發生作用,生活的空間則充滿了在地化的情感和利益關聯,二者共同形塑了感知的空間,推動了物質空間的改造和變遷。
空間生產實際上包含兩重意涵,一種是物理空間生產,國家和政府等空間治理主體通過空間規劃和城市更新改造等方式實現對物理空間的改造治理。另一種是社會空間,“(社會)空間是(社會的)產物”,[7](p40)通過空間中人與人之間社會關系的再造推動社會空間的豐富與完善,如通過營造熟人社會推動社區作為“家”的意義凸顯和空間構建。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空間實質上是一種場域,是在一定社會關系中居于不同位置的個人或組織之間形成的社會結構。空間治理需要兼顧空間的物理屬性和社會屬性,在空間治理過程中,國家通過“制圖術”[8](p192-217)以城市更新改造等方式實現對物理和地理空間的治理,進而影響空間中社會關系的生產,實現社區空間治理目標。
隨著城市規劃和城市更新的推進,圍繞空間生產所進行的社會關系的重構、利益調整和社會秩序的重建等成為城市空間治理的核心議題。[9](p54-64)其中,利益關系的重構和調整很大程度上影響著城市更新的進程,空間中的多元主體具有不同的利益立場和需求,空間生產的過程往往伴隨著利益的協商和整合。在社會—空間的研究方面,列斐伏爾認為物質空間變化的背后是一系列復雜的社會發展過程以及社會權力、社會聯系、社會日常生活的變遷,并將空間中自主力量的參與納入了社會變遷進程。[10](p184)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理論可被概念化為感知的空間、構想的空間和生活的空間三個方面。感知的空間即空間實踐,指日常生活中的個體對于物理空間的感知,指向物質性。構想的空間即空間的表征,指被概念化、構建的空間,是城市規劃師、城市管理者等專業、權威群體建構的抽象空間,[10](p179)體現了意識形態、權力和知識結構等,是一個充滿秩序的抽象空間。生活的空間即表征的空間,日常生活的經驗、情感等填充其間,是一種被支配和消極體驗的空間,同時也是被“想象試圖改變和取用”的空間,[7](p59)強調作為權利主體的居民對于空間的感知和定義。[10](p177)在國家治理過程中,國家對空間的闡釋和塑造并不完全是中立的,而是通過空間的表征的話語重構人們對空間的認識和感知,從而合法化國家的空間干預,[10](p177-180)推動其進行具體的空間實踐。
但空間生產并不是一個單向度的構想空間占領、引導和塑造生活空間的過程,同時也是一個生活空間——或稱差異化空間——與構想空間博弈的過程。列斐伏爾強調城市居民對居住空間的權利及其在空間生產中的變革性作用,認為城市居民對多樣化、差異化的生活空間的追求能夠推動城市居民參與空間生產的政治過程,推動社會民主力量的發展。[10](p184)社區不僅是最基層的治理單元,承載著國家和政府的治理理想,更是居民的生活單元,居民對社區存在利益附著關聯和“家”文化意義上的緊密的情感投射,在日常生活中傾向于追求和維護自身的社區空間生活權益。基于在地化的利益關涉和情感聯結,居民對自身城市權利的追求逐漸從參與公共空間的活動延伸到對公共空間的重建和重塑,并對公共空間中的權力結構和社會關系進行重構。這個過程也是吉登斯“生活政治”的運作過程,吉登斯的生活政治觀強調“能動式權力”,重點關注“生成的行動者”與“生成的生活”,關注個人的自反性對宏觀系統的影響。[11](p22)這啟發我們在空間場域中重視行動者的能動性及其可能性影響。
與新興商品化社區中的純粹陌生人社會不同,城市老舊小區的居住空間基本是在傳統管理體制下基于地緣和業緣關系形成的,在經歷了住房私有化和市場化的改革之后,居民發生了一定的流動,社會關系結構也進行了重構,但一般而言,老舊小區居民在地化居住時間較長,居民和鄰里之間相對較為熟悉。以上海為例,城市中心區域的個別老舊小區甚至仍然存在鄰里之間共用馬桶和廚房的情況,在日常生活的頻繁接觸中,圍繞社區公共設施的使用,居民之間既容易產生矛盾和摩擦,同時也利于加強居民之間的熟悉程度和社區情感,使老舊小區在某種程度上具有熟人社會的雛形和特點。在城市存量發展的戰略背景下,為了滿足老舊小區居民的生活需求,提升城市發展品質,國家出臺了一系列對老舊小區改造的政策文件,地方則編制改造規劃對老舊小區進行排序改造,通過這種政策話語實現國家構想空間的建設。但在日常生活中,居民逐漸積累了生活經驗,形成了以個人經驗和地方知識為特點的生活空間和社區情感,產生了構建和維護生活空間的需求,進而通過自下而上地對社區力量的發掘重建社區公共空間,實現社區活力的提升,維護和享有居民的城市權利。本文以上海老舊小區——J社區為例,探討作為老舊小區的J社區是如何基于社區特點突破城市空間改造規劃的限制和資源約束,通過自主治理實現對社區公共空間的重建,為老舊小區改造和治理提供參考。由于居住年限較長,J社區的物理空間衰落現象較為嚴重,空間功能紊亂,嚴重影響居民的日常生活。受治理資源的約束,J社區基于需求開始了自下而上的居民自主治理,依托老舊小區的半熟人社會,走出了一條“權力—利益—情感”聯結的自主治理道路,某種程度上實現了對正式治理資源的補位與替代。
三、回歸生活空間——J社區公共空間重構的起點
(一)案例背景
1.社區生活空間的崛起
經濟水平的提高使人們對于生活品質的要求越來越高,更加注重生活體驗和生活質量,感知空間和生活空間在人們生活中的重要性越來越突出,尤其是在老年人社區中,生活環境和居民對生活環境的感知評價與老年人生活質量呈正相關關系。[12](p44-54)不僅物質空間影響老年人生活質量,社會空間對老年人生活質量也具有明顯的影響,研究發現精神慰藉對于提升老年人的生活質量作用最為顯著。[13](p25-32)J社區為老舊小區,居民以老年人為主,年輕人大多因為結婚或為改善居住條件等原因搬離了社區,在其他地方安居,社區空巢老人較多,在社區安全、社會交往和情感寄托等方面的需求難以滿足,而具有活力的社區公共空間則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滿足居民的安全需求、交往需求和情感關懷等方面的需求。正如簡·雅各布斯在《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中對城市社區公共空間重要性所作的論述,以街區為代表的社區公共空間可以通過吸引人的廣泛參與保障社區居民的安全,改善其社區居住體驗等。①J社區的物理空間環境長期以來狹小、凌亂,社會交往與互動不足,在國家和政府的城市空間治理和調整中,J社區既沒有被納入拆遷的計劃,同時囿于基層治理資源的約束也沒有適時對其基礎設施等進行及時的調整和提升,呈現出物理空間以及附著在物理空間上的以社會關系為主要內容的社區公共空間的“雙重衰敗”景象。
面對老舊小區的衰落態勢和空間治理難題,國家在2015年的中央城市工作會議上就已經提出了加快對老舊小區改造的要求。2016年國家出臺《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進一步加強城市規劃建設管理工作的若干意見》,要求有序推進老舊小區綜合整治,加快配套基礎設施建設。2019年以來,住建部、國家發改委和財政部聯合印發了《關于做好2019年老舊小區改造工作的通知》,提出要全面推進城鎮老舊小區改造。2020年國務院辦公廳出臺了《關于全面推進城鎮老舊小區改造工作的指導意見》,提出到2022年基本形成城鎮老舊小區改造制度框架、政策體系和工作機制,到“十四五”期末,力爭基本完成2000年底前建成的需改造城鎮老舊小區改造任務等。國家通過系列文件的出臺以自上而下的方式對老舊小區改造進行了具體規定,推動了老舊小區改造的進程,體現了國家對于老舊小區建設和城市發展的整體構想。雖然在政策文件中提到要在摸清居民改造愿望等需求的基礎上進行改造標準和范圍的確定,但更多的是保障基本民生的改造,這種自上而下的改造策略以明確任務、壓實責任的方式傳導給地方政府,但事權與財權的不匹配一方面加劇了基層的任務—資源困境,另一方面也使得部分老舊小區暫時被排除在改造計劃之外,社區生活環境得不到改善和提升。從社區層面來看,基于自身的社區生活經驗、歸屬感和社區半熟人的社區特征,基層居民具有參與社區物理空間、社會空間改善和提升的動力和條件,但實際上社區公共空間活力的激發更需要自下而上的、在地化力量的參與,以提供可持續性動力。
2.社區基本情況
J社區是上海市中心區域的一個老舊小區,建筑使用年限將近一百年,居住功能不完善。不同于租界內的花園洋房,J社區盡管建筑年代久遠,但區域內沒有歷史保護建筑,在長期居住過程中,居民為了滿足居住需要,私自搭建住房,造成社區內空間機理凌亂,居住空間逼仄。居民主要以老年人為主,鄰里之間較為熟悉,平時也常聚集在社區公共空間——弄堂里聊天。社區靠近菜場,來往人員比較雜亂,經常有各種機動車在社區弄堂中穿行,嚴重影響了社區公共空間的安全和秩序。此外,J社區在20世紀80年代曾有過拆遷傳言,但一直沒有真正被納入拆遷進程,社區管理和服務較為滯后。
為了維護社區公共空間的安全和秩序,從2016年開始,在社區積極分子W的帶領下,社區居民基于自身的需求,對社區的公共空間——弄堂進行了更新改造,圍繞社區公共空間的更新改造組建了“社區行動小分隊”,定期組織活動,收集社區改造意見和建議,形成了社區公共空間改造的在地化、可持續性力量。在這個過程中,社區居委會通過幫助申請社區自治金項目等方式共同參與、協助社區公共空間的改造和重建,完成了對城市中心區域老舊小區自治和公共空間的重構,有效提升了居民對居住空間的感知評價。
在J社區的案例中,“感知的空間”主要指社區的物質空間狀態。“構想的空間”主要體現在政府根據財政承受能力、城市規劃等因素編制改造規劃和年度改造計劃,沒有被列入改造名單的老舊小區實際上處于邊緣化地位,加劇了這類老舊小區的公共空間衰落趨勢,客觀上體現了國家權力對老舊小區發展格局的塑造,反映了空間的政治性。“生活的空間”則具體表現為J社區居民基于社區生活經歷和情感等形成的在地化情感聯結和利益關聯等。
(二)城市老舊社區的空間治理困境
1.治理主體缺位
在目前的社區治理體系下,居委會、物業、業委會構成了社區治理的“三駕馬車”,是社區治理的重要主體,但J社區屬于老舊小區,在經歷了歲月洗禮后目前面臨基礎設施老化缺損、環境臟亂差、車輛亂停等問題,包括J社區在內的老舊小區目前普遍缺乏完善的物業管理與服務,由國有物業公司采用政府兜底的方式進行最基本的房屋保修服務,保安、保潔等則由街道和屬地居委會承擔,基層居委會面臨治理資源約束,在人力、物力等方面難以保障居民的多樣化需求。J社區多為退休的老年居民,在自治意識和能力方面較為欠缺,社區缺乏業委會,居民對公共事務的參與度較低,非正式治理力量缺位社區治理。在壓力體制下居委會承擔了大量的行政性任務,作為群眾自治組織的屬性難以彰顯,對J社區的管理與服務更多體現在條塊任務的執行方面,缺乏對社區空間治理的關注。
2.社區聯結斷裂
社區聯結是實現社區民主治理的重要內生性機制。[14](p85)利益、情感等是社區聯結的重要紐帶。J社區作為老舊小區,原住居民對社區存有共同記憶,居民相互之間較為熟悉,某種程度上屬于熟人社會,日常生活較為便利和隨意。隨著年輕一代的遷出,J社區的人口結構發生了變化,居民多為五六十歲的退休人員,同時在人口流動下,社區的租戶增多,且多從事送外賣工作,私拉電線給電動車充電成為J社區的日常生活景象。隨著人口增多,社區生活空間日益逼仄,一些居民搭建了違法建筑拓展生活空間,社區公共空間受到侵蝕,居民越來越缺乏公共空間開展活動,原先的熟人社會逐漸流失,現有居住居民之間缺乏情感互動與社區聯結,逐漸走向原子化。此外,J社區缺乏完善的物業管理和服務,也沒有業委會進行自治,社區公共空間狹小,難以進行停車等公共收益規劃,沒有共同盈利收入,缺乏利益聯結,加速了社區公共性的衰落。
四、權力、利益與情感聯結:J社區空間自主治理的生成路徑
構想的空間是規劃者、官員、專家等行為主體建構的概念化世界,權力是其核心運行要素;生活的空間是“被規訓的空間”,充滿了反抗與斗爭,[15](p68)利益、情感是生活的空間維系的重要因素;感知的空間則是二者互動和實踐的載體。J社區居民基于自身的社區生活經驗產生了構建差異化空間(生活空間)的需要,差異化空間的重構是在與國家構想空間互動的過程中逐步建立的。首先,經歷了權力的重構過程,在J社區的空間自主治理過程中主要表現為自我賦權與社區賦權。其次,公共空間的重構涉及相關主體利益的調整與整合,J社區居民能夠共同參與社區空間治理的關鍵在于構建了以共同利益為核心的資源整合系統。最后,社區公共空間的主體是人,社區居民情感聯結的重建是確保社區空間活力、促進社區公共空間可持續發展的重要保障。J社區圍繞社區公共空間的建設組織了一系列的公共活動,加強了居民之間、居民與公共空間之間的情感聯結,有助于豐富居民的生活經驗,形成充滿活力的空間實踐(見圖1)。
(一)以自我賦權帶動社區賦權
基層社會治理體系的調整以及社會治理創新探索使自下而上的社區自主治理重新被發現,成為彌補政府治理的重要力量。但受制于管制型的治理傳統和集體化的文化傳統的影響,我國的社區仍然呈現出以科層制為特征的行政化傾向,缺乏公民自主參與的文化傳統,[16](p54)居民參與具有明顯的倒逼特征,往往基于維權或自利邏輯參與社區治理。為了使社區回歸生活本位,構建居民本位的生活的空間,居民需要明確自身的主體地位,[17](p88)借助權利—權力互動機制,通過自我賦權帶動社區賦權,實現社區權威體系的重構。
1.“生成的行動者”與能動式權力發掘
吉登斯強調中觀層面的團體和微觀意義上自我的能動性,認為自我可以通過反思,在自主的基礎上參與公共生活,實現自我價值,同時可以通過與他者的關系實現自我認同。[18](p93)在J社區的空間實踐中,社區后來沒有被拆遷改造,日常生活情境中的亂停車、亂堆放等空間亂象促使居民進行個體化的反思并探尋空間改造的可行方案。社區積極分子W退休前是工程監理,為了維護社區公共空間的安全,方便居民在公共空間中進行社會交往,他利用自己的技術優勢,率先對社區公共空間的長椅進行修繕、改造,成為空間改造中的能動者,并發動其他幾位當過工匠的退休老人參與進來共同對社區空間中缺損的設施進行維修。改造之后的公共空間吸引了更多的社區居民,居民們在公共空間內聊天,充實了居民的日常生活。居民的訴求和需求可以通過在社區公共空間交往中建立的社會支持網絡得到回應。對于居民而言,通過在公共空間中的交流可以時刻關注鄰里的動態,實現鄰里幫扶。例如,居民在公共空間的日常交流中發現,一位經常參與公共空間活動的獨居老人好幾天都沒出門,居民們就到其家中查看,發現老人倒在家中,馬上就叫來了醫護人員。居民在公共空間中主體地位的確立和能動性的發揮使社區成為“守望相助”的生活空間,這對于以老年人為主的老舊小區來說意義重大,也是簡·雅各布斯理想中的社區公共空間生活。由此,J社區完成了對社區能動性權力的發掘,實現了自我賦權。
2.項目撬動與社區賦權
項目成為基層治理的重要載體,在社區治理中,基層政府通過“自治金”等項目對社區的治理項目進行撥款,扶持社區自治力量發展,社區則通過開展項目申請等渠道撬動相關治理資源,通過基層政府的賦權增能實現社區治理目標。對J社區而言,居民自治為社區公共空間帶來的更新和改善得到了J社區居委會的認可,為了幫助居民進行社區空間的更新、改造,居委會協助社區居民向街道申請了社區自治金,為社區公共空間重建提供資金保障。此外,為了提高社區公共空間重建的質量,居委會還幫助居民聯絡了社區規劃領域的專家對居民的空間重建實踐進行指導。通過項目撬動和社區賦權實現了社區在地化非正式治理權威與正式治理權威的聯結,有利于整合更多資源推動社區治理。
在對上海市老舊小區的調研中發現,基層干部往往要求和呼吁由政府出面來改善社區公共空間衰敗的態勢,雖有其必要性,但常常忽略了居民自身能動性的發揮,導致實踐中出現公共空間建起來了,卻沒居民參與活動的尷尬局面。一方面政府主導興建的黨群服務站等社區活動場所少有居民活動,另一方面居民又存在迫切的社區公共空間需求,出現了社區公共空間供給和需求的錯位。對于J社區居民而言,“居民對自己動手、親自參與的社區空間更新的成果會更加珍惜、更有感情,而對政府建設的項目,居民則不一定買賬”(J社區居民T訪談)。因此,有活力的社區空間治理需要關注居民的主體地位,以居民自我賦權帶動社區賦權,重視能動性權力對生活圖景的建構作用。
(二)以共同利益激發資源動員
利益相關是居民自治的基本動力,[19](p40)地域相近的人們在生活方面的交往和利益的聯結更為緊密,更有利于形成對共同體的認同感和歸屬感。[20]J社區的公共空間承載著居民的共同利益,良好的社區公共空間可以滿足居民社會交往、情感寄托以及社區安全等方面的需要,居民具有參與公共空間重建、維護公共空間秩序的內在動力。J社區公共空間重建的資源來自居民募捐,政府的資金支持和社區周邊單位的支持也是主要來源,多種資源來源渠道為J社區公共空間的重建提供了物質保障。政府等外部主體干預過多可能會造成治理異化,使社區空間治理案例成為基層政府和地方官員的治理典型和政績,最終異化成為政績工程而失去了社區空間治理的原生動力,使社區治理缺乏可持續性。對于J社區而言,社區公共空間重建的主體是社區居民,社區居民基于共同利益成立了“社區行動小分隊”,雖然也通過項目撬動機制從政府等外部主體那里進行資金的籌集,但居民內部的資源發掘是其基礎性的資源籌集方式,體現了居民在生活空間建構過程中的主體性地位。J社區公共空間的改造項目從2017年7月中旬開始,前期從居委會申請了三萬元的自治金,但到了空間改造的后期就已經出現資金的短缺。后來居民又發現了新的空間改造需要,就由社區行動小分隊發起了社區募捐活動,募集了三千多元,完成了改造項目。
圍繞公共空間的重構,社區居民形成了緊密的利益共同體,[21](p62)成立了非正式的居民自組織——社區行動小分隊,負責協調社區公共空間改造、重建的相關事宜。較高的利益關聯度利于居民空間自治活動的開展,[22](p8)居民具有進行資源動員、達成生活空間構建目標的內在動力。同時,在地化的行動主體能夠豐富社區公共空間的內涵,保障社區公共空間重建的可持續性。
(三)以情感建設激活空間活力
在社區治理復雜化、居民需求多樣化的治理背景下,社區空間治理需要注重對在地化力量的發掘,對基于地域文化和共同記憶而產生的情感需求予以關注,通過社區情感治理促進社區善治的實現。社區情感治理的關鍵在于通過對社區情感再生產過程的干預協調社區成員之間的關系,為此可以借助情境性情感、自我關聯性情感等情感再生產過程的優化,[23](p32)實現社區居民關系的重建與社區認同感的重塑,促進差異化空間的重構。J社區的居民以老年人為主,居民在精神慰藉、社會交往等方面具有強烈需求,同時,長期的社區共同生活使居民具有共同的社區記憶和社區情感,推動了差異化、多樣性空間需求的產生,而社區公共空間衰落的現狀以及政府在物理空間改造方面的資源有限性難以滿足居民在地化的空間建設需求,基于居民自身的能動性,社區出現了以居民自組織為主體的公共空間重建力量,通過公共空間的改造,凝聚社區力量,重塑居民關系。
為了持續發掘社區公共空間改造、更新項目,“社區行動小分隊”定期在社區公共空間中組織聚餐,以這種非正式的鄰里空間凝聚社區治理的能動者,在聯絡感情的同時共同商討空間改造項目,一些改造決策由此形成,聚餐這種非正式的交往空間實際上成為社區空間治理的議事機制。居民之間還建立了社區微信聯絡群,社區微信群的人數不斷增多,基本包括了大多數的社區居民,沒有微信的老人則經常聚集在社區公共空間——弄堂里聊天交流,形成了情感重塑的日常交流機制。此外,J社區“社區行動小分隊”的居民代表W還曾經組織居民一起出游,通過這些活動加強社區居民之間的情感交流與情感聯結,鞏固居民自組織合作,通過“生成的生活”在日常生活情境中建構起社區自主治理秩序,[11](p22)有利于促進居民生活空間的重構。
五、J社區空間自主治理的邏輯分析
公共空間一般被認為是共有的,即屬于全體人所有的共享資源,但從產權的角度來看,公共空間的大部分土地都是國家所有,“公共空間常受到統治者的操控”。[24](p31)居民基于對公共空間的公有產權認知理所當然地認為公共空間的管理、修整與維護等都是政府的責任,以房屋和土地的歸屬權為表征的權力成為國家構想的空間在基層落實的重要基礎和支撐。在以公有產權房為主的老舊小區中,居民基于提升生活品質的權利和需求,將社區公共空間改造和重建的責任通過權利義務相互制約機制歸于政府。2019年,在國家自上而下的政策動員背景下,老舊小區改造成為2019年上海市重點推進的民生工程,但囿于資源和財力有限,上海市政府探索出“抽戶”等老舊小區改造模式,沒有被列入拆遷改造范圍的老舊小區則往往以自下而上的方式,通過社區公共空間自主治理等方式維護自身的生活權利。權力邏輯與權利賦能是推動社區更新改造的重要路徑,一方面國家通過強制權威推動城市更新藍圖落地,另一方面,基層居民基于自身生活權利在正式資源缺位的情況下通過“微更新”等措施推動生活空間的優化。J社區并沒有被納入政府的留改拆范圍,而老舊小區原本就缺乏物業管理,社區衛生、停車、治安等問題突出。作為房屋和院落空間產權都歸屬國家、居民只具有房屋使用權的城市社區,J社區的衰落和凋敝在某種程度上是社會結構性因素作用的后果。為了維護生活空間和生活權利,J社區居民通過自下而上的自主治理方式進行社區公共空間的重建。
生活的空間與感知的空間在社區生活中主要通過情感機制進行聯結,基于共同享有的社區物質空間形成利益約束機制,促成利益相關者的共同行動。長期的社區共同生活使社區居民形成了對于社區空間的共同記憶和情感,通過投射機制投射于社區物質空間,以此重建情感聯結,可以激發居民參與社區公共空間治理改造的積極性。基于對社區治理中社區情感重要性的共識,各類社區治理實踐都將打造熟人社區和有溫度的社區作為社區重建的目標之一。作為一個老舊社區,J社區的公共空間承載了居民的生活記憶,鄰里交往不僅為居民提供情感慰藉,還促進了為居民提供安全保障的社區公共空間的產生,使情感成為J社區公共空間重構的重要維度。公共空間的公共屬性使居民作為利益相關者具有投入資本進行空間重建的內在動力與可能,以共同利益為導向,通過利益的整合和協調,促使多元主體參與空間改造,實現對治理主體的整合。
構想的空間通過權力—責任機制作用于感知的空間。不同于商品房屋具有明確的產權歸屬主體,社區公共空間是共有的,具有公共屬性,《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物權編第二百七十四條規定:“建筑區劃內的道路,屬于業主共有,但是屬于城鎮公共道路的除外。建筑區劃內的綠地,屬于業主共有,但是屬于城鎮公共綠地或者明示屬于個人的除外。建筑區劃內的其他公共場所、公用設施和物業服務用房,屬于業主共有。”《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同時規定了這種共有權利的義務基礎,但這種共有性缺乏明確的產權劃分,在治理實踐中往往難以落實責任,造成權利共享,而義務難以落實,容易造成搭便車和公地悲劇問題。在我國的土地公有的邏輯下,承擔公共空間建設和維護責任的兜底性主體最后歸于國家和政府,國家和政府依據權力—責任機制對公共空間進行建設更新等。J社區所在的上海市政府依托財政資金,整合社會資本,通過“留改拆”對老舊社區進行更新改造,分批確定更新改造老舊小區名單,而J社區尚未被納入更新改造名單,國家和政府依托居委會等基層機構對其進行常規性治理,因基層治理資源有限,這種常規性治理更多表現為維持性而非發展型,其公共空間的重建具有更大的不確定性,同時也潛藏著更多可能性。基于對美好生活的共同追求,J社區居民生發出自主治理動力,通過自我賦權形成社區空間治理的非正式行動,并帶動社區正式治理力量的參與,將J社區的空間治理行動與社區“自治金”項目相鏈接,實現了基于權利的非正式自主治理行動對基于權力的正式治理的補位和補充(見圖2)。
六、結語
由于住房管理體制的改革,城市老舊小區在社區管理和服務體系中處于邊緣化地位,當前存量優化的城市發展方式將老舊小區治理帶入政策議程,老舊小區的改造和治理成為地方政府關注的重點工作之一,但更多的是自上而下的物理空間的改造,基于拉動內需擴大消費1等復雜的政治目標,而對老舊小區自身的社會文化和空間關系、社區情感等缺乏應有關注,且基層政府在政策推行中面臨任務—資源沖突,使部分老舊小區的改造進程滯后。居民是城市社區空間治理的重要主體之一,基于自身的美好生活需要,居民具有社會交往、情感聯結和精神慰藉等附著在社區公共空間建設之上的多元需求,發掘老舊小區自主治理力量,進行社區空間重構具有緊迫性和現實性。上海市J社區通過權力、利益和情感三個維度的關系重構與聯結,構建了具有半熟人社會特點的老舊小區的空間自主治理框架。通過能動式權力發掘,“生成了”社區自治的行動者,這些在地化的行動者通過社區治理行動獲得了合法性和認可,實現了社區治理從“無主體”向“生成的行動者”的轉變,基于項目撬動機制獲取了基層政府的賦權和資源支持,重建了社區空間治理的權威體系。通過利益整合激發自治動力并通過在地化社區情感維系確保治理的可持續性,構建了社區治理的利益共同體、情感共同體,為社區自治行動提供持續的內部驅動。
“權力—利益—情感”聯結框架是老舊小區在面臨正式治理資源有限、社區改造的“構想的空間”難以實現的情況下居民基于生活邏輯打造生活的空間而開展空間實踐的有效探索。J社區公共空間重構案例的啟發意義:第一,在進行社區空間治理時,國家的政策設置應注重多元、多方面協同發力,基于治理目標和需求探索“殊途同歸”的多元化治理路徑,構建政府治理和居民自治良性互動格局。第二,對老舊小區的改造需要與老舊小區后期的社區管理與服務體系的重建、優化相結合,加強老舊小區改造、管理的一體化發展,促進老舊小區物理空間與社會空間的“新生”。第三,將社區文化和社區情感納入老舊小區改造的考慮范圍。老舊小區的空間改造和治理不僅要滿足居民的功能性需求,還需要體現社區的文化特色,維護社區已有的空間關系。隨著我國老舊小區改造的推進,未來還需要對老舊小區的公共性激活機制、治理資源的聯動與整合機制等進行進一步的研究和探討,以老舊小區改造為契機,不斷完善社區治理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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