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詮釋生態意識的詩學畫卷

摘 要：陶淵明作為偉大的田園詩人，對自然的熱愛呈現于字里行間。然而陶淵明于作品中所要表達的不僅是對自然美的欣賞與陶醉，其中也融注了自然的原始生態美、生態整體主義與和諧共生的思想。以生態美學為理論依托，以《桃花源記》文本重讀為基礎，以道家自然思想為淵源，結合文學、美學、哲學的視角，對陶淵明的早期生態意識進行全面考察?？梢园l現，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中所呈現的生態意識本質上是深刻的生命反思與批判，是陶淵明看待一切事物的出發點和落腳點。陶淵明在這篇散文中著力表現三個主題：從自然美的欣賞到生態美的反思，從桃花源的夢幻到生態整體主義的前瞻，從傳統人性的素樸到漁人形象功能的隱憂。陶淵明作為時代的清醒者，在表達對桃花源的烏托邦向往的同時已經意識到了生態的危機，并在文章末尾表達了對未來的憂患意識。這部作品蘊藏了早期的生態意識，為傳統文化中建立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提供了較早的理論探索與實踐價值。

關鍵詞：《桃花源記》；生態思想； 生態整體主義；和諧共生

中圖分類號：I2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1672-1101（2024）04-0036-07

A" Poetic Picture of Ecological Consciousness

——Peach Blossom Spring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cocriticism

SUN" Hongxin，TIAN" Hongyu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communication，Huainan Normal University，Huainan，Anhui" 232038，China）

Abstract： Tao Yuanming is a great idyllic poet whose love of nature is reflected in his poems.However，what Tao Yuanming wants to express is not only the appreciation and intoxication of the natural beauty，but also the idea of the original ecological beauty，ecological holism and harmonious coexistence.Based on the theory of ecological aesthetics，the text re-reading of Peach Blossom Spring and the natural thought of Taoism，combined with literature，aesthetics and philosophy，this paper makes a comprehensive investigation of Tao Yuanming′s early ecological consciousness.It can be found that the ecological consciousness presented by Tao Yuanming in Peach Blossom Spring is in essence a profound reflection and criticism of life，which is the starting point and landing point of Tao Yuanming′s view of everything.In this essay，Tao Yuanming focuses on three themes： from the appreciation of natural beauty to the reflection of ecological beauty，from the dream of peach blossom to the prospect of ecological holism，from the simplicity of traditional human nature to the hidden worries of the fisherman′s image function.As a sober man of The Times，Tao Yuanming has realized the ecological crisis while expressing his utopian yearning for the peach blossom land，and expressed his sense of future distress at the end of the article.This work contains the early ecological consciousness，and provides an early theoretical exploration and practical value for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natural and social environment of harmonious coexistence between man and nature in traditional culture.

Key words：Peach Blossom Spring;ecological thought;ecological holism;harmonious coexistence

《桃花源記》是東晉詩人陶淵明的一篇詩性化散文，該散文以一個漁人邂逅桃花源為線索，展現了桃花源的美好景色。表面上桃花源只是一個夢幻般的存在，實際上卻刻畫了前人、當代人和詩人自我不同的人物形象，描述了詩人對田園生活的追求。在以往的研究中，《桃花源記》被認為是“寓意之文，亦紀實之文也”［1］79。然而立足生態的視角，《桃花源記》卻蘊藏著詩人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深刻洞察與內在隱憂。在陶淵明諸多描述與展現自然美的作品中，《桃花源記》以其獨特的敘述方式敏銳審視了人與自然微妙的關系，較早融入了新的思想內涵。在亦真亦幻中審視人與自然的關系，反省人和社會之間的矛盾和沖突，在自然生態的描繪中還原原始的生態美，在社會生態的欣賞與融入中體現生態整體主義思想，在“漁人”的蘊藏象征中反思精神生態的危機與萌芽。因此，《桃花源記》是較早具有生態意識的作品，它實現了從自然書寫到生態文學的轉型，代表了早期生態文學的萌芽與探索。

一、生態文學和自然書寫

生態文學源自于自然危機，相對于自然書寫的寧靜、溫馨與陶醉，生態文學更加關注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自身的問題。王諾尖銳地指出：“生態文學并不僅僅是單純地描寫自然的文學，它與傳統的描寫自然的文學有一個根本的不同，即它并非僅僅表現自然，而主要是探討和揭示自然與人的關系：表現自然對人的影響、人在自然界的地位、自然萬物與人的聯系、人對自然的破壞、人與自然的融合等。即使是描寫自然，它也主要以揭示上述關系為目的。而且，生態文學特別側重于發掘人與自然的緊張、疏離、對立、沖突關系的深層根源，即造成人類征服和掠奪自然的思想、文化、經濟、科技、生活方式、社會發展模式等社會根源。”［2］22-23

由此可以看出，生態文學主要著重于三個方面：一是生態文學不僅表現自然，而且更加客觀辯證地看待人與自然的關系；二是與和諧共生的自然文學不同，生態文學揭示的是人與自然的緊張、矛盾和疏離；三是生態文學的目的是探索人與自然問題的深層根源，挖掘其社會根源。從這個角度看，生態文學較之自然書寫更加深入，也更加理性。生態文學摒棄了人類中心主義的狹隘視角，推崇人與自然相互依存、和諧共生的思想，以生態整體主義為思想基石，呼吁人們重新審視人與自然的關系，表現出獨特的生態審美原則、生態整體主義原則、和諧共生原則等。

陶淵明的《桃花源記》雖然屬于傳統的自然書寫，然而這種亦真亦幻的描述，頗具生態意識的哲理反思，以及美好生態環境的憧憬與向往，將《桃花源記》與傳統自然書寫區分開來，使得它不自覺地具有了生態文學的特征。它既是傳統自然書寫的升華，也是生態文學價值觀的萌芽。

二、《桃花源記》中的生態思想內涵

《桃花源記》詩意地揭示了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美好世界，同時也隱含了人與自然在溫馨背后所存在的不和諧因素，不自覺中融入了詩人的批判性思維和生態意識的覺醒。在某種程度上看，古代文學的生態意識，濫觴于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它表達了原始的生態美思想，反映著生態整體主義的思路，體現著和諧共生的生態理想，并借助“漁人”功能的轉換，表現了詩人生態思想的危機與生態意識的萌芽。

（一）原始生態美的反思

《桃花源記》以漁人邂逅和探訪開始，詩意地展現了沒有被人類社會侵擾過的自然境界?！熬壪校分h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3］392這里呈現的是桃花源的最原始的自然景象：中無雜樹，井然有秩，花草鮮美，落英繽紛。寥寥數筆，就呈現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原始生態和諧美。這種美，在不經意間展現，無須刻意追尋，于“忽逢”中呈現了生態美“可遇不可求”的境界。

陶淵明所處的潯陽自然環境優美，陶淵明熱衷自然描寫，與他所處的自然環境有著密切的關系。據文獻記載：“潯陽郡生態環境優越，瀕江扼湖，山水得天獨厚。北鄰長江，江水浩浩湯湯，氣勢非凡；南屏廬山，層巒疊嶂，懸泉銀瀑，佳境美景，奇詭瑰麗；東濱煙波浩渺的鄱陽湖，湖光山色，歸帆漁歌，美不勝收；南望暮皋，山川秀麗，碧翠環繞?！保?］“桃花源”就是詩人通過幻化一個美麗新世界來展示他心目中詩意棲居的地方。然而《桃花源記》沒有局限于此，在該作品中，我們看不到詩人的批判，看到的是詩人對桃花源的自然之風和淳樸之風的熱愛和渴慕。在桃花源的理想國中，人的心靈以“不知”為樂，獲得了愉悅、歡欣的精神拓展，讓誤闖桃花源的漁人忽然意識到，桃花源才是真正的精神棲息地，這是陶淵明所要表達的主題，也是《歸去來兮辭》反復陳述的主題，更是后世詩人不斷描述和返歸的主題。

很多田園詩人的創作止步于一種靜默、澄明、浪漫而又讓人陶醉欣賞的審美世界，陶淵明卻運用散文的形式進了一步，他借助漁人的眼光，同時又在末尾跳脫了漁人的眼光，看到了一個令人觸目驚心的事實：漁人出了桃花源，“處處志之”，違背了與桃花源人的約定，而且“及郡下，詣太守，說如此”，如此丑陋而又現實的情景，顯示了陶淵明的人間清醒，在贊美自然的同時，不忘對人性的真實刻畫與還原。它充滿了計較、功利、傷害和掠奪，也表達了詩人的無奈、憤慨與絕望。

于是，在詩情畫意的自然美景中，《桃花源記》深藏著詩人復雜深刻的細膩情感：既有憤世嫉俗的激憤之情，不滿于人們對自然的功利性掠奪與傷害，又有對自然的情之所倚，滿懷悲天憫人之心。作為棲居其中的人們，享受著它的美麗和天然，同時又破壞著它的安寧與純潔。詩人已經由欣賞進入了反思，帶有了鮮明的生態文學的文化精神，《桃花源記》從自然書寫邁向了生態主義文學。

（二）生態整體主義的前瞻

王諾在《生態批評與生態思想》中指出，生態整體主義（ecological holism）的核心思想是“把生態系統的整體利益作為最高利益，把是否有利于維護和保護生態系統的完整、和諧、穩定、平衡和持續發展作為衡量一切事物的根本尺度，作為評判人類生活方式、科技進步、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的終極標準”［5］。生態整體主義是以生態的整體利益為標準，超越了人類利益為根本尺度的評判標準，成為衡量人與自然關系的“終極標準”。

陶淵明的生態整體主義思想表現在對自然生態的欣賞與融入。在《桃花源記》中，詩人有意讓漁人離開紛紛擾擾的人類社會，偶遇桃花源。這種偶遇的方式頗有玩味之處：它制造了一個夢境般的存在?！熬壪小钡慕忉尀椤皬南小保?］330，意味著漁人并非以捕魚為目的，而是順著溪流的方向前行，因此才會“忘路之遠近”。此處的“忘”字，在《莊子·大宗師》中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6］，“忘”意味著沉浸與超越，尋求精神上的解脫之道。詩人讓漁人摒棄智識之士的聰慧詭譎，順溪而行，誤闖而至。在傳統自然書寫中，或見景詠懷，或逢春涉足，都有“憑借”之意，陶淵明卻在不經意間展現了這樣的境地，與他的“悠然見南山”形成了對應?！耙姟?，非刻意之“望”，表達了陶淵明對自然的情懷是驀然回首、油然而生的。同樣，在對自然生態的欣賞和融入中，陶淵明也試圖通過桃花源林的所在，向人們展示自然境地的幽深、神秘，又異常脆弱。它盡管生生不息，然而卻有賴于人們摒棄功利性的探尋，借助“忘”和“見”人們才能真正地與自然實現天人合一。

而這種“忘”通過時間意識的模糊再次體現出來?！短一ㄔ从洝返臅r間感比較模糊，處于某種“忘”的狀態，詩人似乎也有意于此。文本中有三處標志時間的地方：“晉太元中”“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停數日，辭去”。三處時間表述皆較為模糊，沒有明確的指向，因此也導致了陶淵明《桃花源記》創作時間的四種說法：第一種認為完成于晉太元年間?！短諟Y明年譜》記載，“《桃花源記》為先生心中之安樂國，作記年歲無考，然記首特標‘晉太元中’四字，則必作于太元時矣”［7］；第二種觀點認為完成于晉宋之交。翁同龢指出，劉裕殺安帝一年后，晉朝覆滅。陶淵明心灰意冷，著作不就，遂萌生桃源避世之志；第三種認為完成于宋永初年。明末學者黃文煥從“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所體現的超然灑脫的態度推斷時間；第四種認為完成于晉義熙初年。近代學者根據《桃花源記》所記錄的隱居思想以及交游態度而得。這種時間意識的模糊，意味著詩人本意“忘卻”時間，建立一個不受朝代和社會侵擾的和諧社會。然而，它也顯示出陶淵明的無奈，只能借助“莫須有”的虛幻景象來宣告人們在自然面前的命運。回到現實，人們勢將在離開自然的道路上漸行漸遠。

在《桃花源記》中，陶淵明已經意識到功利社會所帶來的威脅。學者馮友蘭認為人生有四種境界，即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這四種境界周而復始，從自然境界開始運轉，到功利境界反復糾纏，再到道德境界推進升華，最后至天地境界得以凈化。但是，桃花源的自然境界是曇花一現，功利境界無處不在，道德境界遭到破壞，天地境界難尋蹤跡。這種頗具有前瞻性的生態覺醒在那個時代實屬罕見。

陶淵明對自然景物與人文事物的描述也體現了生態整體主義的思想。他并沒有把大部分筆墨放在自然描寫上，而是注重整體的形態。他給我們展示的是在自然原生態的情況下，自然景觀和人文社會景觀相互映襯、相互促成而形成的空間格局。進入桃花源時，原文這樣寫道：“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边@里不僅有自然的桃林、芳草和奇樹，而且還有頗具人間氣息的良田、美池和雞犬，正是有了這些要素，才構成了有機的大自然。生態整體主義觀認為，自然界的事物相生相成，相互制約，缺一不可。它們和而不同，各得其所，構成了自然界平衡而具有生機的景象。這一點在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中以詩情畫意的筆法呈現出來，表達了時代孤獨者與覺醒者的理解與體察。

（三）和諧共生的還原

“和”的本意是“笙類樂器”?！秲x禮·鄉射禮》指出“三笙一和而成聲”，三個人鼓瑟吹笙一個人吹“和”才能成為音樂，它在悅耳又富有韻味的聲調之中產生了和諧共生之意。正如《詩經·小雅·斯干》中所提到的：“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兄及弟矣，式相好矣，無相猶矣?！杯h境優美、人與自然相互協調，情真意切，才形成了和諧共生的生態景象。

《桃花源記》中，芳華鮮美，落英繽紛，漁人在“仿佛若有光”中探取幽秘去處，而后豁然開朗。雖然詩人沒有直接描述漁人的震撼，但卻用淳樸自然的景象震撼了世人。土地平坦開闊，房舍排列整齊，有肥沃耕作的田地，有綠波蕩漾的池沼，還有郁郁蔥蔥的桑樹竹林。田間小路互相交錯，雞鳴狗叫顯示著撲面而來的農家安詳融合的生活氣息。人們耕作其間，穿著打扮和外面人是一樣的，不同的是老人和孩子都安樂愉快、自得其樂。而且，他們待客熱情，沒有心機。在漁人作出回答后，他們便不再質疑，并且設酒殺雞做飯來款待他。這里的自然，不是與世隔絕的自然，而是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自然。

同樣為隱逸，陶淵明不是《晉書·隱逸傳》中的“同于槁木”，而是有著對人間質樸溫情的深切熱愛和由衷渴慕。“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兄及弟矣，式相好矣，無相猶矣”。陶淵明并沒有借助桃花源實現避世，而是心中有一個“桃花源”，讀者甚至還可以聽到桃花源中人們之間絮絮叨叨、娓娓道來的說話。從“見漁人乃大驚，問何所來”到“具答之”，從“村中聞此人，咸來問訊”到“自云先世避秦時亂”，從“問今是何世”到“乃不知有漢”，最后至“此中人語”，桃花源沒有那種“心遠地自偏”的僻靜，相反卻有著熱鬧熙攘的關切與熱情。他們不避外人，沒有敷衍和應酬，真正還原了一個“黃發垂髫，怡然自樂”的歡樂場景。

（四）“漁人”功能的隱憂

“漁人”作為散文的主要敘事者，同時也是被敘述的對象。詩人設定的“漁人”形象，表達了兩層意義：首先，漁人是違禁者。作為違禁者，他和莊子的“漁父”形成了遙相呼應?！皾O父”能夠認清苦心勞形的傷害，接近大道，而“漁人”成為破壞這一切的違禁者。至于“違禁”，可從三方面理解：一看觸犯的是否為神圣之物；二看是否有觸犯的明顯舉動；三看觸犯者是否最終受到了制裁和懲罰。在《桃花源記》中，首先漁人誤闖了桃花源，觸犯了神圣之物；其次他違背了不告知外人的諾言，有了明顯的觸犯舉動；最后他確實受到了懲罰和制裁，因為他無法復歸桃花源了。其次，漁人也是發現者。漁人代表能夠進入桃花源的人，雖為誤闖，然而卻見識到了別人（世俗之人）所不曾見識到的田園景象。他的雙重身份，表達了詩人矛盾而糾結的心理。在詩人看來，漁人是屬于自然的，他以捕魚為生，親近自然，然而漁人又是社會中的一員，因自私和功利計較，詣太守謀私利，導致了人與自然的疏離。就在這種親近和疏離之間，詩人看到并反省了人性的復雜和多變。

中國古典文學中有一批接觸自然、反映自然、陶醉山水田園、表達熱愛之情的作品，它們將自然作為精神的寄托和理想的棲居地。然而《桃花源記》卻將熱愛自然與揭示人性矛盾融為一體。它制造了現實和理想的沖突，營造了真實和虛構的矛盾。詩人在虛設了這樣一個世外桃源的同時，引申出一個嶄新的話題，那就是如何保護人性自然，建立真正的世外桃源。這篇散文中出現了三種人：漁人、太守和劉子驥。漁人并非真正的超脫，他介于世俗和理想之間，并最終背離了自然；太守是官場的象征；而劉子驥則代表著向往而不得的人。作者通過他們表達了自己的悵惘：人恐怕永遠無法回到自然最初的和諧共生的環境中去了。這里的漁人，不僅成為古典文學自然書寫的表達和轉折，也成為具有生態意識和生態價值的象征。它宣告了生態危機開始萌芽，也意味著生態意識的覺醒。

三、《桃花源記》中生態思想溯源

千百年來，《桃花源記》被注以溫和、向往與渴慕的目光，一方面它如詩如畫地還原了中國早期理想國的景象，另一方面其以獨特的“人與自然”視角，譜寫了一幅生態意識的詩學畫卷，展現了人文精神的失落，表達了詩人對自然田園情懷的復雜情感。究其原因，主要分為以下兩個方面。

（一）道家文化傳統的影響

道家文化以自然為中心，認為人與自然同源同構。《淮南子·精神訓》認為“頭之圓也象天，足之方也象地。天有四時、五行、九解、三百六十六日，人亦有四支、五藏、九竅、三百六十六節。天有風雨寒暑，人亦有取與喜怒。故膽為云，肺為氣，肝為風，腎為雨，脾為雷，以與天地相參也，而心為之主”［8］。正因為人與自然淵源相通，相互感應，所以道家主張“無為”的人生態度。“無”，不是沒有，而是勸導；“為”是妄為，即干涉他人的越界行為；“無為”的本質就是順其自然。英國現代生物學家、漢學家和科學史專家李約瑟對“無為”的解釋是：“不做違反自然的活動，亦即不固執地要違反事物的本性，不強使物質材料完成它們所不適合的功能；在人事方面，當有識之士已能夠看到必歸于失敗時，以及用更巧妙地說服方法或簡單地聽其自然倒會得到所期望的結果時，就不去勉強從事?！保?］順他者之自然，才能保持自身的淳樸天性，一旦產生了干涉別人、強加意愿的做法，人與自然也就失去了混沌素樸的狀態。莊子在《外篇·馬蹄》中指出：“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御風寒，龁草飲水，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雖有義臺路寢，無所用之。及至伯樂，曰：‘我善治馬’，燒之，剔之，刻之，雒之，連之以羈馽，編之以皁棧，馬之死者十二三矣。饑之，渴之，馳之，驟之，整之，齊之，前有橛飾之患，而后有鞭筴之威，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保?0］“貪欲本身就是一個罪惡。它是隱藏于人性內部的動物性的一面?！保?1］欲望踐踏了自然本性，以一種侵略性的姿態誘惑與刺激本性，使之僭越自然、破壞自然。因此，關注自然、回歸自然，是道家文化傳統的重要方面。

陶淵明受道家文化影響頗深。陶淵明的詩文著眼于人與自然的關系，采取的是“委運乘化”“賤物貴身”與“返璞歸真”的人生態度?！拔\乘化”的“運”，與命運相關，體現陶淵明順任命運，順其自然的態度?！笆且允ト酥栽唬覠o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保?2］。“運”在陶淵明的詩文中出現15次，如“運生會歸盡，終古謂之然”［13］、“天運茍如此，且進杯中物”［3］212。對命運的順從、坦然和超越使得他的詩文充滿了自然的造化之美，也體現了物我交融后的審美情趣。“賤物貴身”，志在守樸。老子認為“知足不辱”“少私寡欲”（《老子》第十九章）。陶淵明五次辭官返歸田園，不僅在于他對自然的親近與熱愛，也在于他對官場仕途的厭倦與逃離。“有酒不肯飲，但顧世間名。所以貴我身，豈不在一生？一生復能幾，倏如流電驚。鼎鼎百年內，持此欲何成！”［3］170不貪生、近自然，陶淵明才能做到“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胺佃睔w真”是從人的開化狀態到自然狀態的回歸。受老莊思想的影響，“回歸”成為陶淵明詩文的重要主題?！靶詣偛抛荆c物多忤”［3］317、“守拙歸園田”［3］53，回歸田園本質就是返璞歸真，回到人性初始的本真狀態。親近自然，和光同塵，才能在待人接物時和諧自然，平心交接。

《桃花源記》集中體現了道家文化對陶淵明的影響，桃花源的四時自然運轉，無視朝代更迭的影響，呈現出一種遵循自然規律，并融合于自然環境的天然狀態。桃花源的居民“不知有漢，乃至魏晉”，表現了他們對自然秩序的怡然順應，超越功利世界的束縛與制約；桃花源的氛圍“黃發垂髫，怡然自樂”，則凸顯了民風淳樸、回歸自然所帶來的愉悅感。桃花源無意社會紛爭和欲望追逐，摒棄煩擾，與物相融，反而愈加呈現寧靜和知足。通過描繪桃花源社群的生活狀態，陶淵明不僅喚起人們對自然生態的美好向往，也呼應了人們對返璞歸真、回歸自然的渴望和追求。它是陶淵明生態意識的萌芽，同樣也是響應與回歸道家文化傳統的重要表達。

（二）陶淵明對自然的獨特感受

陶淵明筆下的自然是和諧的，它能夠給人們帶來舒暢、適意而又相互唱和的審美感受。他在《時運》中寫道：“邁邁時運，穆穆良朝。襲我春服，薄言東郊。山滌余靄，宇曖微霄。有風自南，翼彼新苗?！保?］6天地運轉，四季循環，溫煦的春天已經到來。我穿上我的春裝去郊外踏青。此時，山間的煙云已經滌蕩，天空中還有淡淡的一抹白云。南風襲來，新綠起伏不定。在這首詩中，詩人的內心是恬淡和暢的，同時又是寧靜和睦的。白云清風、新苗余煙都呈現出了一種相互自在又相互敞開的自然風景。《桃花源記》中，自然景色同樣呈現出了自然自在的樣貌。無論是桃花林的落英繽紛，還是良田美池和屋舍儼然的景致，陶淵明的描寫質性自然，呈現出自在獨立的特征。蘇軾評價陶淵明：“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饑則扣門而乞食；飽則雞黍以迎客。古今賢之，貴其真也?！保?4］梁啟超則認為陶淵明的自然是：“他并不因為隱逸高尚有什么好處才這么做，只是順著自己本性的‘自然’，‘自然’是他理想的天堂，凡有分毫矯揉造作，均視為天然之敵，應當去除，他做人狠下艱苦功夫，目的不外保全他的‘自然’。”［15］陶淵明的自然，不僅是指自然的景色，也指向人的自然而然的本性。因此，桃花源中，景色是安逸的，百姓是古樸的，社會是安寧的。思想上沒有汲汲于功利的追求，經濟上沒有階級壓迫，人人參與勞動，人人怡然自樂，真正顯現了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態景象。無怪乎王安石在《桃園行》中指出：“此來種桃幾經春，采花食實枝為薪。兒孫生長與世隔，雖有父子無君臣?！保?6］

與自然本性相通，生命相融，使得陶淵明完成了從“融入自然”到“成為自然”的過程，也由衷發出了《桃花源記》的生態覺醒與歷史呼喚。

四、《桃花源記》生態思想的當下意義

盡管《桃花源記》不是一部自覺的生態文學作品，但它卻是為我們藝術性地描繪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詩學畫卷，展現了自然狀態下風景的優美和人性的淳樸，體現了生態文學和生態批評的核心價值。

首先，《桃花源記》展示的是早期生態意識的覺醒與認知。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中國式現代化在生態方面的體現是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如何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是解決生態危機的關鍵所在?；貧w傳統文化，理解生態淵源，挖掘生態悲劇，追尋生態緣起就顯得尤其重要。生態意識源于人與生態之間的關系。生態宜人性，表現為自然界中的風調雨順、怡然自樂；生態悖人性，則呈現為自然界的生態災害與人性悲劇。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中深刻指出，人性問題是導致生態問題的重要原因。無論是他所刻畫的漁人、太守，還是懵懂天真卻杳然無存的桃花源居民，都透露著陶淵明對潛在人性威脅的敏銳感知。《桃花源記》寫的是關于“明天的寓言”，通過亦真亦幻的手法體現了陶淵明作為生態早醒者的態度與覺知。

其次，《桃花源記》表達的是欲望深處的吞噬與渴望。魯迅稱陶淵明為靜穆，然而靜穆的背后卻是對人性欲望深刻的洞察與敏銳的發現。桃花源一出場，就給人以幽美、舒暢之感，與田園詩境交相輝映，形成了世外桃源的美麗景象。然而它如此脆弱，一經發現，就難尋蹤跡。它暗示著人與自然難以調和的矛盾與危機。詩人已然發現了人性中蘊藏著精神困境，欲望所包裹的精神沖突。面對著碩果僅存的生態處女地，漁人的態度是渴望與背叛，太守的態度是占有與吞噬。陶淵明用了一系列迅捷的動作描述了漁人的做法，“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處處志之。及郡下，詣太守，說如此”。從“出”到“得”，從“扶”到“志”，再到“及”“詣”“說”，它與之前桃花源的慢速度和緩色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詩人感受到的與其說是生態的危機，毋寧說是對人性欲望的擔憂與恐懼。

最后，《桃花源記》提供了生態文化的隱喻與想象。桃花源，隱喻著人類心靈安定美好的詩意棲居之地。它所蘊藏的道家思想，是順其自然的無為思想，是和諧共生的審美感受，是質性自然的人生追求。作為“低物質消耗的高品位生活”［17］，它與現代忙碌焦慮的生活節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與參照。桃花源中的黃發垂髫、怡然自樂的人生意境，設酒殺雞、熱情天真的人生態度，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懵懂質樸，都在營造一種和諧平衡、寧靜致遠的現代生活理想。這里所開辟的“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豁然開朗的境界，內蘊著對現實的諷刺，亦包含著對未來的隱憂。作為超越當時思想的生態覺醒，為當今興起的生態文學與生態批評提供了早期的生態版本，也再次說明了生態問題的重要性與緊迫性。也許只有回歸到人類最初的“桃花源”，人們或許才能回答出人與自然所提出的終極問題。

五、結束語

《桃花源記》的自然景物透露出浪漫主義的色彩，生活在其間的人們渾然天成、沒有心機，造就了自然的靜謐和美好。它既充盈著自然風物之美感，同時又有著淳樸善良的“素心人”，散發著未經工業社會浸染過的原始氣息。它所呈現的生態思想，為后來人們的自然書寫提供了參照，也為構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提供了較早的版本和藍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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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王諾.生態批評與生態思想［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141.

［6］ 莊子.莊子［M］.孫通海，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5：141-142.

［7］ 鄧安生.陶淵明年譜［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191.

［8］ 高旭.大道鴻烈——《淮南子》漢代黃老新“道治”思想研究［M］.成都：巴蜀書社，2020：465.

［9］ 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76.

［10］ 莊子.莊子［M］.南昌：江西美術出版社，2018：103.

［11］ 湯因比，池田大作.展望21世紀——湯因比池田大作對話錄［M］.荀春生，朱繼征，陳國梁，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0：54.

［12］ 老子.老子［M］.饒尚寬，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138.

［13］ 季拓，韓艷春.陶淵明集全鑒［M］.北京：中國紡織出版社有限公司，2020：59.

［14］ 蘇軾.書李簡夫詩集后［M］.北京：中華書局，1989：2 148.

［15］ 梁啟超.陶淵明［M］.北京：商務印書館，1923：25-26.

［16］ 丘桑.中國傳世名詩三百首［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161.

［17］ 張嘉如，張昭希.建設后工業化時代的香格里拉：魯樞元的生態批評與陶淵明的桃花源精神［J］.當代文壇，2021（1）：180-186.

［責任編輯：吳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