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提要:饒宗頤的《詞集考》不僅是一部有關詞籍版本梳理和考證的提要目錄,更是一部專科性質極強的詞學書目。他在編撰該書過程中既綜合了其各階段的目錄學研究成果,又繼承和發展了王國維、陶湘、趙萬里、趙尊岳、孫人和等現代學者的撰著經驗,在詞學目錄學上實現了四個方面的學術突破:完整地著錄了明清以前的詞籍,實現了詞籍文獻的合理分類,形成了統一嚴謹的撰著規范,實踐了現代詞學“目錄之學”的學科建構。《詞集考》是現代詞籍目錄之學的集大成者,標志著20世紀詞學專科目錄走向成熟。
關鍵詞:饒宗頤 《詞集考》 詞籍提要 詞學目錄學
1963年,饒宗頤推出了他的詞學目錄學力作——《詞籍考》(1992年增訂為《詞集考》)。是書甫一問世,即受到學術界大力推重,被趙尊岳推許為“一家絕學”①,饒宗頤由此奠定其當代詞學文獻學家的重要地位。但以往對《詞集考》的研究,或將其納入饒宗頤的目錄學體系做簡要分梳,或單從詞學角度進行一些微觀層面的考察,少有成果能對其多學科性質給予充分觀照。考慮到《詞集考》的多方面學術價值,我們認為要對它展開全方位研究,不止要關注《詞集考》所依托的目錄形態,還要注意它在特定領域即詞籍提要上取得的突破性成就,要將它放在20世紀詞學專科目錄的發展中判定其學術史地位。
一 《詞集考》的成書淵源與編撰過程
眾所周知,饒宗頤一生興趣廣泛,著述宏富,在敦煌學、甲骨學、宗教學、考古學、中外關系史、藝術史諸領域均有卓越成就,這些成就的取得無不源于他對相關領域文獻的熟悉與了解。早在弱冠之年,饒宗頤便借助其父饒鍔“天嘯樓”數萬冊藏書的便利,閱讀了大量“文士叢綴”和“詞客雜纂”,因此培植了深厚的學養和扎實的根基。結合其經歷來看,他的學術研究就是從基礎文獻的搜集和整理起步的,其中有兩個重要契機:一是承父遺志續纂《潮州藝文志》,二是協助葉恭綽編選《全清詞鈔》。這兩項工作為饒宗頤日后從事學術研究,尤其是目錄學和詞學研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其《詞集考》的編撰亦淵源于此。
饒鍔于1925年初輯《潮州藝文志》(以下簡稱《潮志》),至1932年積勞而卒,未竣其業。也是從這時開始,饒宗頤賡續父親遺著的補訂工作,并在1935年至1937年間將輯補稿陸續刊載于《嶺南學報》。《潮志》全面著錄了民國以前潮邑的地方著述,饒鍔舊稿已編完16卷,經饒宗頤重新董理,擴充為17卷,若再加上計劃后續補錄的“外編”“訂訛”“存疑”3卷,則總數實為20卷。由饒宗頤補輯的部分主要匯入“別卷”,著錄內容包括四大類:別集類、總集類、詞曲類和詩文評類。是書在體裁上“近宗瑞安(孫詒讓),遠參秀水(朱彝尊)”,特別是對孫詒讓的《溫州經籍志》借鑒尤多。經過饒宗頤校補和整理后的《潮志》,“義例略所更張”,在書目體例的安排等方面,豐富和發展了孫詒讓的目錄學思想。饒宗頤曾在重印《潮志》的序中指出:“方志之書,向有藝文一項,收錄歷代詩文作品,其從目錄學角度,羅列地方人著述,與有關該地載述之篇籍,則寥若晨星。”可見,《潮志》所涉文獻盡管全為地方史料,但饒宗頤卻能以地域人文和目錄學的眼光進行觀照。而大約在《潮志》稍后完成的饒氏獨著《韓山志》,其優點便是“分類之次第,蓋有明晰之系統”,這與他在補輯《潮志》時學習到的文獻分類方法是分不開的。
饒宗頤所補輯《潮志》的“別卷”部分,在清代詩文別集之后列有“詞曲類”一項,可以視為饒氏研治詞籍目錄之發端。“詞曲類”備考宋代以來潮籍學者詞曲論著近20種,部分條目之下又細加按語考述詞人里籍與版本存佚,其中的許多內容后來也被饒氏吸納到《詞集考》中。如宋人陳經國《龜峰詞》一條,饒宗頤在《詞集考》中再次指出陳經國實有兩人,一為寶祐四年登科之潮人,一為又名人杰之閩人,而《詞征》《詞林考鑒》《云自在龕隨筆》《全宋詞》等,并沿《蓮子居詞話》引知不足齋說,皆誤以《龜峰詞》作者為潮籍之陳經國;《詞集考》于該條后還附錄了一篇短文“陳經國《龜峰詞》考略”,對詞人生平和詞集版本等問題詳加考辨,其中所引用的部分材料,已先見于《潮志》“詞曲類”之中。總體來看,訂補《潮志》時的饒宗頤所接觸的多為鄉邦文獻,盡管數量有限,但在此過程中也使他閱讀到一些清代及民國詞籍,這為他以后專門從事詞學的系統研究做了不少鋪墊。不過,《潮志》“詞曲類”中的著錄內容均過于簡單,饒氏對所著錄的18部詞籍僅撰寫了1則按語,其他較多篇幅都是前人序跋之匯輯,以及版本存佚和作者籍貫的簡錄。直到后來參與選輯《全清詞鈔》,他的學術視野才逐漸打開,文獻收集愈加廣泛,考訂內容益見深入。
1939年,饒宗頤因緣來到中國香港,先是為王云五主編的《中山大辭典》撰寫《古籍篇目提要》,藉此閱讀了眾多古文字材料及經史百家文集,于提要寫作亦得到直接訓練。不過,對饒氏治學影響更大的,是輔助葉恭綽編纂《全清詞鈔》。后來,葉恭綽在《全清詞鈔》定稿“例言”中兩次肯定了饒氏的成績,特別提及他的“編次校訂”之功。當時,饒宗頤協助葉恭綽編《全清詞鈔》的任務,還有精選詞作、考證詞人仕履,以及為初選詞集撰寫書目提要,尤其重要的是將104冊雜亂的清詞稿本甄選為30冊次序分明的成卷。饒氏對此有言:“我如果沒有這個工作的訓練,就寫不出《詞集考》。”這里提到的工作包括了詞籍分類、編次及詞人考述等,這些工作“使饒氏不僅親手‘觸摸’一流藏書家的各種珍本,且真正進入詞學研究的最前沿”。葉氏收藏的珍稀善本,也為饒宗頤此后從事詞籍整理、目錄編訂以及唐宋詞樂和清詞研究做足了資料的準備。值得注意的是,葉氏所編雖為清詞,但其私藏中也有部分宋元詞籍,這些都為饒宗頤編撰《詞集考》提供了非常難得的第一手文獻,饒氏曾自述道:“我編《詞集考》也是利用他的藏書,其中有非常難得的材料,是別人不知道的。如《樂府指迷》說有一個祝枝山手寫的大長卷,校語就在葉老的《遐庵遺墨》里。”又如更加稀見的《菉斐軒詞林要韻》元刻本,饒氏介紹說:“此本曩年于葉氏處親見之,與《詩韻》合刊共六冊,碧綾紅線,裝潢富麗。”毋庸置疑,饒宗頤在1939年到1941年間參與《全清詞鈔》的編纂工作,為其后來編訂《詞集考》奠定了極為扎實的基礎。
在參與編纂《全清詞鈔》期間,饒宗頤還在香港《大風》雜志發表了一篇書評——《讀〈全宋詞〉》,針對唐圭璋所編初版《全宋詞》存在的問題發表意見。該文對《全宋詞》中兩處失誤進行了詳細考辨,一是《全宋詞》輯錄蘇轍詞之疏漏,二是陳經國的籍貫錯誤。而后者早在《潮志》“詞曲類”中已有論及,但比之前著,該文又多加了一條證據,所下斷語亦更為精確,其對《潮志》的增訂意圖是顯而易見的。以上兩則考辨的重要論據及結論,都被后來《詞集考》相關條目所吸收。大約在《全清詞鈔》編纂工作完成后的1942年,饒宗頤繼而著手編撰一部詞籍目錄,即《詞籍考》。據其“例言”中“本書原分五門”一句可知,起初饒氏的目錄編撰計劃尚未加入“詞樂”一類,在詞籍分類上思考還不夠成熟,其他諸如詞籍著錄體例及提要內容等,也有待將來在編撰過程中不斷調整和完善。
1959年,以法國巴黎大學及高等研究院為中心的歐洲漢學界,擬有宋史研究計劃,因得知饒宗頤已有《詞籍考》初稿的撰著實踐,故邀其參與宋代詞籍提要的撰寫。饒宗頤于是將《詞籍考》的部分初稿抽出,編成《宋詞書錄解題稿(總集類)》,刊于《香港大學中文學會會刊》。后來再增訂為《宋詞書錄解題》,收入《文轍:文學史論集》一書。該文共著錄宋詞總集及詞評提要17篇,各子目之下分列作者簡介、詞籍內容、版本及參考文獻諸項,這些材料后來又都再次收錄到《詞籍考》之中。二者在內容和體例上的最大不同,是《宋詞書錄解題》中盡管已將“詞評類”解題單列,卻缺少非常重要的“別集類”提要。但據饒氏識語,當時他已知宋詞別集數量超過二百種,“一時難以殺青,整理付印,請俟異日”,故其初期計劃還只是編寫宋代一朝的詞籍提要,且以宋詞總集為主,至1963年出版《詞籍考》才逐漸擴大到由唐至元詞學目錄之專集。而《宋詞書錄解題》中所著錄的“參考資料”,也成為后來《詞集考》的重要著錄事項之一,但《詞集考》對其又有不少增補。以曾慥所編《樂府雅詞》為例,前著中僅附9項參考文獻,后著則增訂至17項,足見饒氏對該體例愈加看重。
在《詞籍考》卷端的“例言”中,饒宗頤首次詳細闡述了他輯纂詞學目錄的整體方案,計劃從詞集、詞譜、詞韻、詞評、詞史和詞樂六大方面著手。其中詞集類又分為別集、總集二門,但1963年版的《詞籍考》僅著錄了其中的別集部分,霍克思(David Hawkes)對此評價道:“本書是對整個詞類及其文學進行綜合研究的第一部分……全書出齊后,有望成為當代中國文學領域最重要的參考書目。”這就意味著,初版《詞籍考》僅是饒氏全部詞學目錄體系中第一部分的前半段,遠非全帙。到1992年該書修訂再版時,饒宗頤又對原有七卷內容做了較大增補,主要是利用《宋詞書錄解題》的前期成果,再增加三卷總集類和一卷詞評類、一卷詞樂詞韻類(后兩卷合為“外編”)。再版的《詞籍考》易名為《詞集考(唐五代宋金元編)》(簡稱《詞集考》),共著錄各類詞籍367種。至此,饒宗頤詞籍目錄第一分冊的內容才算完工。而第二分冊以下的明清部分,因卷帙浩繁只得容后再編,但饒氏此時已有不少關于后續內容的考量,如對明清詞人朝代歸屬、生平仕履著錄等問題均做了初步安排。《詞集考》也預留有繼續增刊的空間,饒氏治學的前瞻性和系統性愈加凸顯。
以上便是饒宗頤編撰《詞集考》的全部經過,其淵源于20世紀30年代補輯《潮志》“詞曲類”和協助葉恭綽編選清詞,而它的正式起草始自1942年,至1963年《詞籍考》第一分冊出版,饒宗頤專注于此的時間,恰與他在“例言”中所稱“期以廿年之力,勒成一編”的說法相吻合。若再算上《詞籍考》至1992年才得以增補為《詞集考》,則饒氏這部詞學專科目錄的完成歷經半個世紀之久。在此期間他還主持了《全明詞》的初纂,繼續延續著對詞籍文獻的專注。也正是因為有了這么長時間的持續關注,才使得《詞集考》能夠不斷吸收和借鑒饒氏不同時期的研究成果,成為20世紀詞學史上一部具有重要意義的詞籍目錄。茲將其內容體例的發展過程制為下表以作總結。
需要說明的是,《潮志》在“詞曲類”中并未進行內容分類,原書僅是依據各詞籍的作者先后,分宋、明、清、民國四段略作排序,未對別集、總集和詞評進行區分,總集和詞評的單獨分類要到《宋詞書錄解題》中才得以落實,但《宋詞書錄解題》又局限在著錄有宋一代詞籍。至1963年《詞籍考》成書時,雖然原計劃已把全部詞籍析為六類,但實際卻只完成了“詞集類”中由唐至元的別集部分。而之后的《詞集考》則又在這290部別集之外,吸收了《宋詞書錄解題》中已先著錄的6部詞評著作并最終增至17部;同時還擴充總集類至41部,再增加詞樂詞韻一類15部詞籍,使最終著錄詞籍達到367種,完成了對初版《詞籍考》的分類增補。《詞集考》的提要體例,也借鑒了《宋詞書錄解題》的撰著經驗,逐漸從《潮志》那種簡單的輯錄體發展為學術容量更為豐富的敘錄體。隨著《詞集考》著錄體例、詞籍分類和提要內容的初步定型,饒宗頤的詞學目錄學也逐漸走向成熟。
二 《詞集考》的著錄內容及特點
《詞集考》的問世,標志著饒宗頤詞學目錄學的基本成熟,而在饒宗頤的學術體系中,《詞集考》的定位首先還是一部目錄著作。由《詞籍考》“例言”可知,該書之編寫乃是他有感于古代詞人之眾、詞集之多,“百年以來,尚無好文者為之友紀”,故亟需一部通代詞籍目錄來填補其缺失。后來饒氏在編著《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時,便將其收錄在卷十“目錄學”之中,從而更加明確了《詞集考》的學科歸屬——詞學目錄。因此,對《詞集考》的全面考察應先回歸到它的目錄書性質上去,考察其著錄之內容及其主要特點。
作為一部詞學專科目錄,饒宗頤《詞集考》以詞籍為著錄對象,遵循著傳統目錄的體制規范,要在“辨章學術,考鏡源流”。近人余嘉錫在《目錄學發微》中提出,目錄編制的三大要素是“篇目”“敘錄”“小序”;姚名達認為:“目錄之兩大要素,曰分類,曰編目”;程千帆等則更為具體地指出:“各種學科目錄,因為旨在辨章學術,考鏡源流,所以除著錄書名、篇卷、版本、作者外,還要加附注,撰提要,寫案語。”綜合諸家所論,再結合《詞集考》之著錄,它的具體事項主要包括:詞籍分類、作者小傳、篇卷信息、詞家品藻、版本梳理、參考文獻等。從目錄學角度而言,其主要特點是在詞籍著錄中更加強調版本源流的梳理和相關詞學問題的考證,因此更能發揮它作為20世紀詞學專科目錄的學術功用。
由表1可見,《詞集考》在詞籍分類上,共著錄由唐至元詞籍凡四大類,分別是別集類、總集類以及歸入“外編”的詞評類、詞樂詞韻類。這些類目代表著饒宗頤對詞籍種類的基本認識,在一定程度上也客觀地反映了各類文獻在一定時期的存佚狀況。如《詞集考》卷十二為“詞樂詞韻類”,其中詞樂類共著錄《教坊記》《樂府雜錄》等13部詞籍,詞韻類則著錄了《應制詞韻》《菉斐軒詞林要韻》2部詞籍。相較而言,“詞樂類”在《詞集考》的詞籍分類中表現得頗為獨特,它在此前的古籍目錄如《四庫全書總目》中并未出現,它的增入雖然有受到他人影響的原因,但也與饒氏本人對詞樂的關注與深研密切相關,如他曾與趙尊岳、姚莘農合刊過《詞樂叢刊》,表現在《詞集考》中就是“詞樂類”在著錄內容上對饒氏《敦煌曲》《敦煌琵琶譜》《詞樂叢刊》等已有研究多有參考。考慮到《詞集考》的著錄計劃若全部完成,其分類還需再加“詞譜類”和考訂詞人事跡及詞學流變的“詞史類”,前者可以《欽定詞譜》為代表,后者以《歷代兩浙詞人小傳》為代表,而這兩類主要針對的又都是明清詞籍,故《詞集考》現有的詞籍分類已大體符合明清之前存世詞籍的實際情況。
作者著錄是目錄體例的基本要素,《詞集考》在著錄作者信息時,不僅標出其字號、籍貫,對于能夠確定生卒年的也注明年代起迄,還有作者事跡的簡介。對于生平材料較多的作者,又同時指出資料來源。如在介紹蘇軾時就寫明:“事跡詳《宋史》三三八,及弟轍撰墓志。宋王宗稷有《東坡年譜》,傅藻有《東坡紀年錄》,明鄭鄤,清查慎行、王文誥各有編年譜、表。”這樣既免去了著錄內容之繁瑣,也便于讀者后續查考。對于近人所撰較為完備的傳記資料,《詞集考》亦予介紹,如對夏承燾所著就引及《溫飛卿系年》《韋端己年譜》《南唐二主年譜》《馮正中年譜》《姜白石系年》等,可見《詞集考》吸收了不少當時學界在考訂詞人史跡方面的重要成果。但若這些資料空缺或存誤,《詞集考》則不吝篇幅進行辨正,如上文提及的陳經國;又如在李珣《瓊瑤詞》后附錄專文《李珣及其著述考》,詳辨李珣姓字、事跡、撰著等,皆顯示出《詞集考》對于著者這一目錄事項的高度重視。
篇卷的功用在于概括全書始末,是古籍著錄時不能省略的一項要素。但對別集類詞籍而言,其眾多篇目若如數著錄反而失之繁蕪,故《詞集考》在此改以著錄詞作數量的方式稍作變通,如著錄晏殊詞集云:“《珠玉詞》百三十余首,皆小令。”總集類提要或在此之上再加所收詞人數量,整體上比較簡練,如著錄元好問所編《中州樂府》云:“《中州樂府》不分卷,則金一代之詞也,收詞人三十六,詞闋一百二十四,詞人未見詩集者補錄小傳,已見詩集者不復。”但在一些特殊詞條中也能根據實際情況詳錄各集篇目,如《李衛公望江南》《全芳備祖》等,都是當時不易尋訪之善本或秘籍,詳錄篇目意在較為完整地反映原書結構及具體內容。在詞評類及詞樂詞韻類中,篇目的著錄亦為基本體例,如是方能掌握各類詞籍之大概,從而進入更具學術含量的詞家風格的分析與詞人地位之評定。
《詞集考》對詞家風格、地位的評價,在目錄體制中或屬于側重全書內容評介的“提要”,或可歸入側重撰者研究所得的“案語”。前者多引前人觀點,持論較為客觀公允;后者則多撰者自身的思考體悟。前者在摘引各家評論之外,常以鉤玄提要的方式顯其價值,如《詞集考》評毛滂詞與其詩文有異而“情韻特勝”,評李清照詞“善以淺近語發清新之思,詞意并工”,評陳德武詞“詞意恬淡,鑄句亦有曲子中縛不住者”,評蔣捷詞“練字精深”,評張玉娘詞“效古中有自我之境”等。后者常以第一人稱視角評騭詞家詞作,如評王庭圭詞:“楊萬里稱其詩出自杜、韓,大要主于雄剛渾大。今觀其詞,亦時露邁往之氣。”評李曾伯詞:“今觀其詞,差可肩隨于湖,每次奏捷,悉推功后進,殊有休休風度。其《瑞鶴仙》全押‘也’字,又為蔣竹山開游戲先路。”更多時候,《詞集考》采用第三人稱視角進行評述,但從其所引各材料之間的邏輯關系中,仍能看出撰者的觀點傾向。如在周紫芝《竹坡詞》條中,饒宗頤先舉《水調歌頭》題序,點出詞人對該詞生日主題的欣賞,其后摘引各家評語:“其《鷓鴣天》題序云:‘予少時酷喜小晏詞,故時有似其體制者,此三篇是也。’故《提要》云:‘紫芝填詞,本從晏幾道入,晚乃刊除秾麗,自為一格。’馮煦云:‘少隱誤認幾道為清倩一派,不知北宋大家,每從空際盤旋,故無椎鑿之跡;至竹坡、無住諸君子出,漸于字句間凝練求工,而昔賢疏宕之致微矣,此亦南、北宋之關鍵也。’”第一段材料是詞人自道,并作為論據再引《四庫提要》說明詞人填詞淵源于小晏,最后引馮煦觀點指出周紫芝和陳與義是兩宋詞轉關的重要詞人,也點出了北宋詞和南宋詞之特點,一為疏宕,一為求工。這里把馮煦評語置于最后,且未下案語,則傾向于表達對其觀點的認同。
在詞家品藻之后,《詞集考》還花費大量篇幅梳理詞籍版本,詳述其源流異同。王兆鵬曾指出:“今人研究、匯輯宋人詞集版本的論著,以唐圭璋《宋詞版本考》為最早……以饒宗頤《詞集考》考證最為精審。”與唐著相比,饒著的特點主要還不在于窮盡版本,而是強調在梳理詞籍源流的基礎上進行重要版本的學術考辨。以蘇軾詞集為例,唐著的處理方法是逐條列出東坡詞的28種版本,雖然部分考語中對一些版本的著錄情況作了簡介,但各本源流關系仍難直接凸顯。饒氏《詞集考》中則首先點明“《東坡詞》向與全集別行,版本頗雜”,為了厘清版本關系,它先是列出5種互異之本,再而介紹3種注本,隨后對其中2個重要版本——元延祐刊《東坡樂府》和汲古刻《東坡詞》作詳細考訂,并能從詞籍校勘的角度指出它們存在的一些問題,而后又列出唐著中已提及的四印齋刊本、《彊村叢書》本,以及未見于唐著的明黃嘉惠校刊本《東坡小詞》、龍榆生校箋《東坡樂府箋》、曹樹銘校編《東坡詞》以及《全宋詞》本,并附有細致考辨,在異本對比中厘清了各版本之間的疏密關系,如指出《全宋詞》所收蘇詞乃據《彊村叢書》本刪補,而《彊村叢書》本是在元刊本基礎上取汲古閣本以訂正等。在傳統目錄中,版本項的著錄內容主要是出版者、出版時地、版本類型等,而《詞集考》在梳理版本的過程中,不僅能夠列出現今存世且極重要的詞籍版本,又能對版本系統較為復雜的詞籍,先以敘錄的形式進行分類考述,各類詞籍的版本源流亦由此趨于明晰。在詞籍著錄中更加強調版本源流的梳理和各種版本的考異,而非僅停留在三兩家版本信息的簡錄及鑒賞,使《詞集考》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傳統解題目錄的局限。吉川幸次郎因而贊其“甄錄板本,言之盤盤,尤非釣師(指朱彝尊)之所夢想”。
值得一提的是,饒宗頤《詞集考》在梳理版本時還將唐圭璋所編《全宋詞》作為重要材料,其“宋代詞集解題”五卷涉及的全部宋詞別集,在版本著錄中對初版《全宋詞》均有參考。一方面,《詞集考》對《全宋詞》在收詞版本、編次體例、改訂字句、補輯詞作等方面的優點頗多贊許;另一方面,又對初版《全宋詞》提出了許多詞籍校勘方面的修正意見。饒宗頤認為初版《全宋詞》正文中存在字句脫訛、作品誤收與失收等不少問題,其中又以訛字現象最為嚴重,如黃昇《南鄉子·冬夜》之“衾鐵”,沿毛刻本誤作“鈴鐵”;王之道《江城子·追和東坡雪》之“三白頻占”句,依文淵閣鈔之誤,“未審為賦雪之詞”,改“白”為“日”,等等。《詞集考》對唐編《全宋詞》的內容頻繁指瑕,不僅只是出于文獻校勘的考慮,正如“讎校所資,必辨版本”所示,文獻校勘始終要與版本考辨相聯系,而詳辨版本同時又是《詞集考》進行詞學考證的一個重要著力方向。
此外,《詞集考》中的考證還涉及作家生平、作品真偽、詞作風格、詞家影響、詞史細節、前人評論、海外文獻諸多方面,可謂巨細無遺。如在作品辨偽上,《詞集考》于晏幾道《小山詞》條中引詞人自序后指出:“四庫館臣及后之讀者,多疑此序語氣有不類自述處,蓋只據毛刻及各鈔本,未以《碧雞漫志》對勘也。”以此證明該序為幾道自撰。在征引前人評論方面,《四庫提要》稱蒲壽宬詩有閑遠沖淡之致,《詞集考》則云:“觀其詞,如‘把青樽獨自笑余生,成何事’,‘算伯夷盜跖俱塵土’,亦頗沖淡。至如‘老來況味酸如醋,念兒曹南北幾時歸,情朝暮’,又似心境不無矛盾。”于此點出了詞人心理之復雜。在海外版本的考證上,《詞集考》通過仔細比勘,判斷美國國會圖書館所藏《淮海后集》六卷中的《長短句》三卷,實為明末段斐君武林刊本。在《詞集考》卷一和卷七中,其詞學考證表現得更為集中,特別是在卷一“唐五代詞集考”部分,如其指出“詞之興起,有源于民間山歌者,劉禹錫、白居易之《竹枝》是矣”,且民歌常用的聯章格不獨見于《竹枝》,進而斷定“山歌之聯歌與詞之聯章,其間不無關系”,這就從和聲及聯歌的角度為詞源自民間的說法提供了新的一層解釋路徑;再由和聲出發,又考得王涯《游春辭》等所謂“新聲”其實還并非詞體,意在說明詞體在王涯之時尚未定型,這又是對上文溫庭筠《金筌詞》一節內容的呼應和補充。實際上,傳統的解題目錄并不缺乏考證內容,但《詞集考》的突出特點恰恰在于能以極其豐富之考證貫通全書,以“考”為該書之命名正是這種特色的重要體現。
總而言之,饒宗頤《詞集考》在著錄形式上,與《郡齋讀書志》《直齋書錄解題》《四庫全書總目》等,同屬于解題目錄(或稱提要目錄),但卻能在遵循傳統目錄體制的前提下,將其發展為兼重詞籍版本敘錄和相關詞學考證的專科書目,從而更便于發揮詞籍目錄的學術功用。因此,胡曉明稱賞《詞集考》“由詞籍目錄版本之敘錄,進而對于詞人生平之考據、詞派之淵源、詞之史話與評論,甚至詞作字句之異同,巨細靡遺,由堅實的根柢而致其大,成為今人治詞學的一部里程碑的著作”。
三 《詞集考》的學術成就及其詞學目錄學意義
《詞集考》不僅是一部重要的解題目錄,更是一部專科性質極強的詞籍書目。郝潤華、侯富芳編著《二十世紀以來中國古籍目錄提要》中曾把《詞集考》列為1911年以來“詞學書目”之首,更有不少學者視其為現代學術史上首部系統的詞籍目錄。如馬楚堅認為,“千古以來,詞學之籍,能卓然成專目之集,則首推先生《詞集考》”;鄭煒明、林愷欣謂,饒宗頤《詞籍考》“為學術史上第一部以目錄學和版本學研究詞學的著作”。其實,在《詞集考》問世之前,王國維、陶湘、趙萬里、趙尊岳等都有過詞籍提要的撰著成果,并對20世紀詞學專科目錄的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現將相關成果按撰著的先后順序統計如下:
需要補充的是,吳昌綬《宋金元詞集見存卷目》寫定于1906年,比王國維《詞錄》的成書早了兩年,共編排宋金元“見存”詞集197家,可視為詞學專科目錄之始,此前以《四庫全書總目》“詞曲類”等為代表的詞籍著錄僅作為傳統集部中的一小部分,未能獨立成為專科目錄。然而《宋金元詞集見存卷目》在正目部分僅簡單著錄了3種詞學叢刻所收的詞籍卷目及輯詞版本,附錄中則列出吳氏已搜叢刻之外和擬輯叢刻中的詞籍書目,其性質當屬缺少詞籍提要的刻書目錄,故未將其列入表2。
總體來看,從20世紀初吳昌綬和王國維首撰詞學專科目錄開始,其后經過陶湘、趙萬里、趙尊岳、周泳先、孫人和等學者的不斷實踐,到1992年饒宗頤《詞集考》增訂完成,詞籍提要目錄的編撰走過86年的歷程。這是一個逐步成熟完善的過程,從缺少詞籍分類到有了詳細嚴謹的詞籍類例;從僅為少數詞籍安排敘錄,到為目錄中的全部詞籍撰寫提要;提要體例從只關注個別版本的粗略考訂,拓展為重視著者、篇卷、品藻、版本諸事項的全面鉤稽;編撰目的也從為配合校勘和刻印詞籍服務,轉向了專事詞籍目錄之學。饒宗頤《詞集考》作為近百年詞學專科目錄發展的關鍵節點,取得了以下四個方面的學術成就:
其一,著錄明清以前詞籍十分詳備。文獻著錄的數量是評價目錄價值的重要指標,饒宗頤《詞集考》共計著錄367種詞籍,并全部為它們撰寫了提要,在文獻著錄數量上遠超其他同類目錄。由表2可見,《景刊宋金元明本詞敘錄》著錄了吳昌綬原刻的《景刊宋金元明本詞》17種詞籍和陶湘續刻的23種詞籍,其中包含30篇宋金元詞別集提要和6篇總集提要;《校輯宋金元人詞引用書目》只對“引用書目”中涉及的11種總集類詞籍撰有提要;周泳先《唐宋金元詞鉤沉總目》中對所著錄的47種詞籍撰寫提要31則;趙尊岳《惜陰堂匯刻明詞提要》(以下簡稱《明詞提要》)著錄了99種明詞別集,現存的《詞總籍考》則由發表于《中華圖書館協會會報》的《詞籍考》12篇和發表于《詞學季刊》的《詞籍提要》16篇組成,以上這28篇初稿中實際只包含了26種詞籍。
在著錄詞籍的數量上能與《詞集考》匹敵的似僅有王國維《詞錄》和《續修四庫全書總目》(以下簡稱《續修總目》),但前者撰有提要的部分因王國維個人審美傾向上的偏重,主要集中在唐五代及北宋詞別集,因而《詞錄》著錄詞籍雖然多達344種,但其中近一半的內容都是簡錄;后者在形式上未能獨立成為專科目錄,但著錄詞籍數量卻達到了空前的599種,其中的526篇詞籍提要由孫人和一人完成,占到了全部詞籍提要的88%,然而這些詞籍又多集中在明清部分,尤其是清中葉以降之詞籍。以別集為例,孫人和《續修總目》詞籍提要(以下簡稱孫撰提要)共著錄明清詞別集259種,唐至元詞別集185種;饒宗頤《詞集考》雖未涉及明清詞籍,卻著錄了由唐至元詞別集294部。在此之外,《詞集考》還著錄了總集類41部、詞評類17部、詞樂詞韻類15部詞籍,總計著錄各類詞籍367種,“以存自唐五代訖于金元詞書之全貌”,故唐小海將《詞集考》譽為“明以前詞書之總導引”。
其二,對于詞籍文獻分類的思考已接近成熟。在《詞集考》之前,目錄學中的詞籍分類主要參考自《四庫全書總目》“詞曲類”小序中的五分法,即別集、總集、詞話、詞選、詞韻,但“詞曲類”在實際著錄時卻與小序中的分類有些出入。進入20世紀后,王國維、陶湘、趙萬里的詞籍目錄中都還缺少詞籍分類,周泳先《唐宋金元詞鉤沉總目》將唐至元的詞籍簡單分為別集、總集、詞話三類。趙尊岳《詞總籍考》的“十巨冊”全稿雖然已佚,但據龍榆生所撰題記,趙尊岳已將其粗分為十六卷,前十一卷應該是按詞籍時代先后著錄的別集、總集等,后五卷劃出的“匯刻”“叢鈔”“合刻”,則是從叢書角度進行的詞籍分類。《續修總目》的詞籍提要主要分錄于“詞曲類·詞”和“集評類·詞評”,部分詞籍也著錄在“叢書類·集”之中。以上諸家目錄,因所針對的著錄詞籍不同,故對詞籍分類的思考難免會有片面之處。饒宗頤《詞集考》在初撰時計劃對全部詞籍進行著錄,已出版部分對于明代以前詞籍文獻的分類,不僅直接繼承了《續修總目》開列的“詞評”類,還悉心聽取了趙尊岳增入“詞樂”類的建議,又考慮到明清之前少見詞韻著作,故《詞集考》在實際著錄中將詞樂、詞韻合為一卷,最后形成了別集、總集、詞評、詞樂詞韻四類詞籍。相較于其他詞籍目錄,這樣的分類安排不僅較為全面,也基本符合明前存世詞籍的實際。
在初版《詞籍考》“例言”中,饒宗頤還表達了他對全部詞籍在文獻分類上的整體思考。“例言”第一條有云:“是編分詞集、詞譜、詞韻、詞評、詞史、詞樂六類。詞集類分別集、總集二門。”在這六大類詞籍中,“詞譜”“詞韻”就明清詞籍數量而言已能分別立類;設立“詞史”類也主要是考慮到大量明清詞籍的增入;而作為主體部分的“詞集”,又可再細分為“別集”和“總集”兩個小類,其中又以“總集”類情況較為復雜。“例言”第二條補充道:“總集之書,約而論之,可分二科:一曰匯刻,即將名家詞集全刻而匯為一編者……一曰選輯,即所收錄詞,胥由選編者抉擇而出。”而在“選輯”詞籍之中,又包含著“斷以時代者”“匯以地望者”“區以品類者”“通以聲氣者”,以及“論詞之宗旨符契而匯為一派之書”和“家世相同而總為一姓之集”。總之,盡管總集類中已將明清詞籍,包括晚清民國時期的詞籍整理成果考慮進來,但無論是“匯刻”詞籍還是“選輯”詞籍,《詞集考》的總體計劃仍傾向于把它們都直接歸入“總集”一類,而非似趙尊岳《詞總籍考》和《續修總目》那樣再別立一目,這明顯是著眼于全部詞籍文獻的更為系統的考量。
其三,形成了詳贍而嚴謹的提要撰著體例。在詞籍提要的寫作上,王國維、陶湘、趙萬里等學者所撰提要都還未有統一的體例規范,如陶湘《景刊宋金元明本詞敘錄》的提要,主要著錄的是各景刊本詞籍的版本來源、行款字數和宋代以來詞籍叢刻之得失等,各篇體例參差,內容詳略不一。直到由趙尊岳編纂的詞籍目錄,才開始對提要體例進行比較嚴謹有序的安排。以《明詞提要》為例,其詞籍提要依次著錄了作者小傳及著述、詞作數量、詞風總評、詞作舉例。這些內容雖以詞家品藻為核心,卻又不廢其他著錄要素,且能保證各要素在著錄順序上的一致。由于撰著語境的差異,趙尊岳另一部詞籍目錄《詞總籍考》的提要著錄,則將其體例調整為:詞籍總評、篇卷信息、作者生平、詞籍版本、序跋著錄,其中的版本著錄彌補了《明詞提要》在此關鍵要素上的缺失,篇卷、序跋兩項更能直觀地展現詞籍的整體結構與具體內容。到了《續修總目》,孫撰提要基本只著錄了詞籍提要中最重要的三項內容,即作者生平、詞籍版本以及詞家品藻,但由于它的稿本性質,特別是成稿倉促,使得部分詞籍的著錄項目有所缺失,或在提要內容上不夠詳贍,仍有待后期的嚴格修訂。
《詞集考》不僅綜合了趙尊岳、孫人和等人的詞籍提要方式,將著錄事項清晰地確定為作者、篇卷、品藻、版本四項,并使全書體例保持高度一致,又在提要體例中另增加一項“參考”,于各詞條之末以略小一號字體標出,意在為提要正文指明文獻來源,同時包含著饒宗頤限于書目體例而不及申發話題的指向;而且,還汲取此前趙尊岳《詞總籍考》的著錄經驗,將提要重心置于詞籍版本之梳理,并加以豐富的詞學考證相勾連,從而明確了《詞集考》作為詞學專科目錄的撰著重點。這是饒宗頤于傳統提要之外的又一發明。此外,饒宗頤還注意到趙尊岳詞籍提要對原始材料的處理,在“予治詞學者以方便之門”和“給讀者更多獨立判斷的空間”的同時,卻也失之繁瑣,妨礙了提要核心價值的凸顯,于是在《詞集考》的提要寫作中,改遍錄序跋為有選擇地輯錄序跋,改抄錄全詞為摘引關鍵詞句或以詞調名直接指稱,并以相關考辨突出其學術內涵。至此,《詞集考》之詞籍著錄終于形成了要素詳備而又詳略分明的提要體例,也為后來詞籍目錄的編撰提供了良好示范。
其四,實踐了龍榆生提出的詞學“目錄之學”的理論構想。基于王鵬運、朱祖謀、吳昌綬等人專事詞籍校勘和影刻詞籍成績卓著,以及陶湘、趙尊岳等諸家詞籍提要撰著的大量實踐,龍榆生于1934年發表的《研究詞學之商榷》中,首次提出詞學研究“八事”,并將“目錄之學”視為“所望于海內治詞學者之合作”的學科之一。自此之后,各種類型的詞學專目大量涌現,有如百花齊放,但正如余嘉錫所強調的:“凡目錄之書,實兼學術之史,賬簿式之書目,蓋所不取也”,因此目錄書的主流仍是具有深刻識見、能夠“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提要目錄。龍榆生所述“目錄之學”,即認為編撰詞籍目錄的關鍵,要能“窺見源流”,并“抉擇幽隱,示學者以從入之途”。他還提出撰著詞籍目錄需要遵循“三義”,即“作家史跡之宜重考”“版本善惡之宜詳辨”“詞家品藻之宜特慎”,并以趙尊岳《明詞提要》作為范例。楊傳慶指出,“三義”蘊藏著與傳統目錄學不同的現代學術內核,而趙尊岳之于詞學目錄的重要貢獻,就在于以其豐富的提要實踐,“使得符合現代詞學要求的提要體詞籍專目得以成立”。再以“三義”標準去看,其后的孫撰提要可以算作龍氏所倡詞學“目錄之學”的進一步實踐,尤其是在詞家品藻一項上,延續了趙尊岳《明詞提要》對于詞學批評的高度重視,還把論詞的視野延伸到晚清民國詞人,體現出關注“當代”的鮮明特點。
如果說,“趙尊岳將詞籍專目的撰著由簿錄體成功推進至提要體,目錄形式的變化反映了詞籍目錄學術性的強化”,孫人和繼續將提要體的目錄實踐從內容上擴展到清中葉以降詞籍,在詞家品藻中充分表達撰著者的獨到見解,那么,饒宗頤則更加強調對龍氏提出的“三義”原則的積極實踐,并能在此基礎上有所拓展。重考“作家史跡”和詳辨“版本善惡”前文述之已詳,再以慎評“詞家品藻”為例,孫撰提要雖然已將其作為撰著重點,但在剖析各家詞風時又不免流露出強烈的個人情緒,如從李煜、蔣春霖詞的大篇幅評價中,不難見出孫人和對兩位詞人的極力推崇。《詞集考》在這方面則以其理據充分而顯得客觀和節制得多,如其評謝逸《溪堂詞》時能引《復齋漫錄》所記謝氏《江神子》題于黃州杏花村壁軼事,來證其詞之清麗動人。不僅如此,《詞集考》還能以其詞籍分類的完備和提要內容的詳贍,加之以符合現代學術性規范的詞學考證,在充分吸收前人撰著經驗的基礎上后出轉精,以“致廣大而盡精微”的學術理念,實現了詞籍目錄之集大成。20世紀詞學專科目錄,基本上是按龍榆生擬定的步驟向前推進的,即“先從《四庫提要》之詞曲類,加以補苴;更取《彊村叢書》,分別撰述;唐宋詞籍既竟,進而考校清詞,由大家以迄小家,集眾力以成偉著”。
縱觀20世紀詞學專科目錄的百年發展,它經歷了一個從綜合目錄中逐漸獨立出來,至30年代現代詞學“目錄之學”的提出,再到趙尊岳、孫人和、龍榆生、饒宗頤等人將詞學目錄學的理論與撰著實踐相結合的演進過程。1992年,饒宗頤《詞集考》增訂本出版,其詞籍著錄在文獻數量上愈發完備,在目錄分類上趨近成熟,在提要體例上詳而有要,在撰著內容上也處處以龍榆生所述詞籍提要的“三義”原則為參照,且更注重版本源流的梳理和具體的詞學考證,落實了龍氏對詞學“目錄之學”的理論構想。作為一部以詞籍解題為主要形式的專科目錄,《詞集考》以其集大成的學術特色,成為現當代詞學史上的一座里程碑,標志著20世紀詞學專科目錄的基本成熟,詞學目錄學的發展就此邁向了新紀元。
當然,饒宗頤《詞集考》并非沒有缺陷。其卷一和卷七將提要重點偏于詞學考證,忽略了對詞家品藻的關注。各卷在安排提要時,雖大體已按詞人或詞籍先后排序,但不符之處也在在可見。更為要緊的是,《詞集考》僅出版了第一分冊,后續內容已難再補續完整。因而,推動撰著一部更為系統、全面、嚴謹且具備典范意義的通代型詞籍目錄,仍是未來需要努力的一項重點工作。鑒于《詞集考》已出版部分未及著錄元代以后詞籍,而趙尊岳《詞總籍考》中已為15部明清總集撰寫了提要,《明詞提要》則著錄了99種明詞別集,《續修總目》著錄了294種明清詞別集,其他學者也陸續進行過一些補充,相信在前期的有效資源如此豐富的情況下,“集眾力以成偉著”的目標必會實現,而饒宗頤在撰著《詞集考》中實踐出來的許多方法對此仍有不少借鑒意義。
(陳水云,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白忠俊,武漢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