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貢制度：古代東亞的承認秩序

[關鍵詞] 朝貢制度；承認；秩序；古代東亞

“如果不談奴隸，不談附庸性經濟，歐洲是不可理解的。同樣，如果不談其國內的未開化民族和國外的藩屬，中國也是不可理解的。”[1]（117）朝貢制度就是理解古代中國與國內未開化民族和國外藩屬之間的關系以及古代東亞的歷史發展的關鍵點。從20世紀開始，以費正清為代表的學者從歷史學的角度對朝貢制度展開了廣泛的研究，將朝貢制度作為研究古代中國對外關系的重要議題，但在定義內涵、領域范疇等方面始終存在學術爭論。國內外學者對朝貢制度的研究多以明朝或某一特定朝代作為主要研究節點，缺乏時間上的延展性，因此對于朝貢制度發展的完整性探討上有所缺失。近些年來，朝貢制度在國際關系視域上迎來了復興，學界對朝貢制度研究的基本思路是將朝貢制度看作一種統治和整合古代東亞地區的體系，探究其原理，包括秩序的運作機理、原因、內容、影響等，既描述和闡明了現象，又更新了新的理論視角。本文擬從“承認”這一角度出發來分析朝貢制度的內涵和運作邏輯，以哲學的視域理解朝貢制度。理解朝貢制度所體現的承認內容，以及理解朝貢制度所形成的承認秩序，有助于理解當時中國處理對外關系的方式，以及和平化解矛盾與沖突、保護區域的安全與平衡的方式。

一、何為朝貢制度

《漢書》中記載的“修奉朝貢，各以其職”[2]（4268）標志著“朝貢”一詞第一次出現，“朝貢”后被多次使用，逐漸成為象征外交的詞語。而“Tirbutary System”“這一概念是為了描述的目的而由西方發明的”[3]（63），通常還可以翻譯成“朝貢體制”“朝貢體系”，用來描述以中國為中心形成的朝貢關系模式。日本學者多用“冊封體制”“華夷秩序”等概念概括古代中國的外交模式，韓國學者則采用朝貢制度這一說法。《廣雅》中說道：“奉貢獻也”[4]（135），因此朝貢的“貢”就是指向天子定期或不定期地進獻貢品，進獻也就意味著是由下至上，表示恭順，地位關系一目了然。與單純的武力侵略、征服關系不同，朝貢關系是建立在雙方自愿的基礎上，這也正是朝貢制度可以從公元前3世紀一直延續至19世紀末期的原因。

朝貢制度的前身是畿服制度，中原王朝的君主是內服和外服的天子，管理內服則是對國土的中心地區進行直接管理，管理外服則是對冊封的邊緣地帶進行統治，內服與外服形成互相牽制的雙重保護作用。內服與外服之間存在較為固定的朝貢關系，以“任土作貢”為主要形式，因此，外服地區不斷增多，并在內服地區思想文化傳播的影響下慢慢變成內服，形成“溥天之下，莫非王土”[5]（333）的天下共主的觀念。西周時出現了五服制，“五服之內所封諸侯，朝貢皆有時，各以服數以事天子，故曰服事。”[6]（437） “服”就是服事的意思，五服制對如何“服”提出了更細致的分類，“夫先王之制，邦內甸服，邦外侯服，侯、衛賓服，蠻、夷要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賓服者享，要服者貢，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時享，歲貢，終王，先王之訓也。”[7]（5-6）此時朝貢制度已趨于成熟，以中央為中心，根據距離和親疏關系劃分出五服，朝貢的頻率呈放射狀向外擴展。甸服是天子直接統治的地區，侯服是指圍繞天子建立的列國，甸服和侯服是天子的子弟和近族，要求參加周王室的祭祀活動；賓服是天子所封之國，須承認周天子的宗主權，所以“時享”即每個季度朝貢一次；蠻、夷要服的“要”是“要結好信而服從也”[8]（332），是說對待蠻、夷要結好，朝貢次數可頻繁；戎、狄荒服的“荒”是“荒忽無常之言也”[8]（332），是說對待荒、狄保證歸順即可，無需密切朝貢。這是因為“蠻夷在東南而戎狄在西北”，在東南的蠻夷同為農耕民族，習俗相近容易歸附，而在西北的戎狄為游牧民族，難以約束，所以戎狄的王在繼位后覲見一次天子即可。五服制體現出的是因宗族和政治而展現的關系上的遠近親疏，與王室關系越疏遠朝貢次數越少，此時的朝貢制度更注重的是禮節而不在于貢品的多少。

《周禮·秋官·大行人》記載了六服制，朝貢制度從距離和貢品的種類上有了更明確詳細的規定和要求，“邦畿方千里。其外方五百里謂之侯服，歲一見，其貢祀物。又其外方五百里謂之甸服，二歲一見，其貢嬪物。又其外方五百里謂之男服，三歲一見，其貢器物。又其外方五百里謂之采服，四歲一見，其貢服物。又其外方五百里謂之衛服，五歲一見，其貢材物。又其外方五百里謂之要服，六歲一見，其貢貨物。九州之外謂之藩國，世一見，各以其所貴寶為摯。”[9]（815-816）《周禮·夏官·職方氏》記載了朝貢制度擴為九服制，“九服之邦國，方千里曰王畿，其外方五百里曰侯服，又其外方五百里謂之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謂之采服，又其外方五百里謂之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謂之衛服，又其外方五百里謂之蠻服，又其外方五百里謂之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謂之鎮服，又其外方五百里謂之藩服……凡邦國小大相維，王設其牧，制其職各以其所能，制其貢各以其所有。”[9]（703）六服制和九服制與根據宗族和政治關系劃分的五服制不同，它們是根據地理位置的遠近所劃分的朝貢關系，將戎狄排除在了朝貢制度之外，初步體現出了大一統的格局。隨著周王室力量的衰弱，朝貢關系有些衰落，但并沒有影響朝貢制度的延續，直至秦漢統一，朝貢制度又得以蓬勃發展，并有了更詳細和明確的內涵。

漢武帝擊敗匈奴標志著朝貢制度的正式確立，中原和其他國家形成“冊封”關系，“武帝攘卻胡、越，開地斥境，南置交阯，北置朔方之州”[2]（1543），東邊的朝鮮，南邊的越南以及西域各國紛紛派遣使者朝貢。西域各國“修奉朝貢，各以其職”[2]（4268），不僅需要進貢定制物品，還需要納質子作押。漢朝授予封號、頒印璽、賜冠帶等，還進行大量賞賜，以維系宗藩的從屬關系。朝貢制度不僅有利于漢朝鞏固政治和軍事，同時也為被冊封的國家帶來了貿易的機會。到了西晉時期，朝貢體系呈現出網狀型的發展態勢，多個政權都聲稱自己是正統的天下之主，于是有些國家在向更大的政權朝貢的同時還接受其他國家的朝貢，形成不同等級的朝貢中心。

唐朝作為中國封建社會發展的鼎盛時期，奠定了一定范圍的統治地位，“唐之德大矣！際天所覆，悉臣而屬之，薄海內外，無不州縣，遂尊天子曰‘天可汗’。三王以來，未有以過之。至荒區君長，待唐璽纛乃能國，一為不賓，隨輒夷縛，故蠻琛夷寶，踵相逮于廷。”[10]（6183）唐太宗成為了華夷世界的天下共主，伴隨著的就是朝貢范圍的日益擴大和朝貢制度的日益成熟，“四夷大小君長爭遣使入獻見，道路不絕，每元正朝賀，常數百千人”[11]（6253）。到了宋朝又陸續頒布了規范和限制朝貢的法律，而北宋與南宋時期的朝貢制度也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北宋時期的朝貢制度更關注軍事和政治意義，而忽視經濟利益。北宋統治者派遣使者邀請海外國家朝貢，用“天書降臨”的儀式維護天朝的權威，對朝貢國的國王封官授爵，回賜大量貴重物品，“國王貢物不估直接回賜，以絹萬匹永為定數”[12]（7346）。北宋的柔弱使得朝貢制度成為粉飾太平、掩蓋戰敗恥辱的工具，厚往薄來付出巨額無度的賞賜代價。南宋時期，朝廷發展市舶貿易，更注重實際，朝貢制度退而求其次，一再減少收取貢物，控制了往常回賜的好大喜功，減輕了財政的負荷，有時關閉朝貢大門，不再用朝貢制度粉飾太平，“不欲以虛名勞民也”[13]（10862）。

到了元朝，蒙古統治者東征西討統一中原后，以華夏正統自居，元代的統治區域空前遼闊，“若元，則其朔漠，并西域，平西夏，滅女真，臣高麗，定南詔，遂下江南，而天下唯一。故其第北逾陰山，西極流沙，東盡遼左，南越海表。”[14]（1345）元朝統治者重視與屬國的朝貢關系，并持開放包容的態度，“諸藩國列居東南島嶼者，皆有慕義之心，可于藩舶諸人宣布朕意，誠能慕義來朝，朕將寵禮之，其往來互市，各從所欲。”[14]（204）但是朝貢制度的君臣從屬內涵更為顯著，統治者干涉屬國的內政，將朝貢制度作為掌控屬國的手段，并且重視貢物的數量和價值，為了尋求奇珍異寶，召喚海外國家前來朝貢，還多次外派使者，朝貢制度成為元朝統治者的控制工具和斂財手段。

明朝建立，中國封建專制統治也發展到了極致，朝貢制度達到頂峰，朝貢國的數量、朝貢的規模和組織管理都空前發達，呈現出了一種同心圓狀的由內向外、層層外延的結構，最中心圈層的是中央與地方的朝貢關系，其次是與少數民族的朝貢關系，最外層則是與外國的朝貢關系，前兩層屬于內政，最外層屬于外交，外交是內政的延續，形成了以中國為中心的“華夷國際秩序”。明朝奉行和平外交政策，將朝鮮、日本等15個國家列為“不征諸夷國”[15]（10）“共享太平之福”[16]（752），同時嚴格實施海禁政策防御倭寇，使得朝貢制度成為明朝中外建交的唯一合法途徑，但也使得朝貢制度呈現出濃厚的封建專制色彩。明成祖在位時，廣招朝貢國以擴大外交，歷史上聞名的鄭和下西洋就是以朝貢制度作為外交手段的體現，朝貢國在明朝多達百余個，朝貢制度達到空前盛況。

清朝時隨著歐洲國家殖民體系的擴張，中西方國際體系發生碰撞，鴉片戰爭爆發，經過長期的武力沖突和外交斗爭，中法戰爭和甲午戰爭爆發后中國又簽訂了各種不平等條約，朝貢體系徹底崩潰。由朝貢制度的發展歷程可以看出，朝貢制度在東方世界形成了區別于歐洲國家的交流體系，在東亞地區形成了以漢字和儒家文化為中心的獨特的華夷承認秩序。

二、朝貢制度體現的承認內容

朝貢制度所體現出的承認內容包含經濟上的承認、政治上的承認以及文化上的承認。這種承認伴隨著朝貢國需要付出一定的金錢上的代價、政治從屬和被主導禮儀的代價，但帶來的回饋也是可以完全匹配和滿足東亞各國的需求的，一是經濟上的獲利，二是政治上給予的權力，三是文化傳播上的熏陶。雙方在朝貢制度的模式內各取所需，相互滿足，相互妥協，相互承認，從而保障了朝貢制度的穩定性。

（一）經濟上的承認

經濟上的承認體現在從屬國上貢物品，宗主國收取物品并回賜以及兩國間的貿易往來。朝貢制度建立的前提在于中央王朝自身的權威和力量，表面上是對宗主國強勁國力的承認，實則是為了本國經濟上的發展。這種承認帶有強烈的等級和尊卑色彩，帶來的只是政權上的短暫變動。例如，漢朝與匈奴的關系就經歷過大的強弱轉變，匈奴勢力強盛時期并不把漢朝放在眼里，為了鞏固統治地位，漢朝通過和親與匈奴建立生死與共的關系，“奉金千金以結和親”[2]（2400），這一“奉”字就體現出了漢匈表面平等和平的關系之下事實上的不平等與卑微。但至漢武帝時期，漢朝國力強盛，匈奴內部分崩離析，漢匈力量發生了對轉，匈奴忌憚漢朝的強大實力又“稱臣入朝事漢”[2]（3797），從原本高高在上的主動方被迫稱臣。與匈奴和親并奉貢是不得以為之，是對絕對力量的暫時妥協，因此一旦兩者的力量發生對調，匈奴就遣使向漢朝朝貢稱臣。

在“大一統”體制下，一切對外的交往關系都以朝貢關系的建立為前提，而朝貢制度最典型的特征就是奉貢品以及回賜，貢品是萬國來朝的宗主地位的物化表征，多數從屬國朝貢的目的就在于在“厚往薄來”原則下能得到巨額的賞賜，并借機帶動本國的貿易，“為數眾多的來賓并不是以真正的使節資格到中國來的。他們來是為了賺錢，帶來禮物并希望獲得皇帝賞賜。為了不失偉大君王的尊嚴，這些賞賜遠遠超過他所收到的禮物的價值。他們把收到的錢用來購置中國商品，然后拿到他們本國出賣，獲取大利。而且他們一登上中國的土地，他們的開支就都由公款報銷。”[17]（413-414）朝貢表明了從屬國對于中國經濟實力的承認，這種經濟實力也使得從屬國遣使朝貢無需花費多余的錢財。“朝貢體制的根本也在于貿易關系的支撐。”[18]（37）貿易是各國參與朝貢的重要目的，有助于各國與中國建立朝貢關系，各朝貢國看重的是貿易過程中能夠獲得的物質價值，只有朝貢才能獲得合法化的對華通商權利和貿易機會，帶動本國的經濟發展。通過對朝貢國的封賞，中原王朝的皇威也能傳播開來。因此朝貢制度是以貿易作為載體，以中國為主體的雙向的交往關系，是建立在雙方利益的相互吸引、互利共贏的基礎上，在交往過程中各取所需，朝貢國獲取了經濟利益，中國獲得了各國對其宗主地位的承認，最重要的是保障了國土周邊的穩定與安全。只有中國實力強勁才能震懾住周邊各國，打消他們的進犯之心。如果這一前提不存在，這種經濟上的承認也就瞬間蕩然無存；如果朝貢國對宗主國存在抵觸情緒，宗主國的身份地位也就逐漸消失，相應地被取代。

（二）政治上的承認

政治上的承認體現在年號、年歷、歷法的采用上，宗主國干涉朝貢國的內政，朝貢國有“質子”作為人質，邊境界限和越境等問題，實質上表現的是一種君臣的從屬關系。明朝規定“四夷入貢中國，必奉表文”[19]（6），“表”是臣下進呈帝王的文書，由下向上傳達，“奉表稱臣”[12]（3344）體現了君臣之間的尊卑關系。朝貢要求從屬國必須向明朝政府呈遞“表”，表文中要以臣子的身份對皇帝歌頌贊美一番，署名則是“某某國國王臣某某”，并用明朝的年號落款。這一方面表明自己是一國之主的身份，而另一方面又是中原皇帝的臣子，君臣關系可見一斑。皇帝賜予朝貢國的詔書則是以宗主的口吻，滿是勸誡、告慰之語。馬克思曾經將俄國稱為中華帝國的“朝貢藩屬”[20]（9），充分體現出了朝貢國與宗主國在政治上的隸屬關系。

比起經濟利益，朝貢國考慮更多的是政治利益。朝貢體現的是朝貢國對中國皇帝天下共主這一身份的承認，各國愿意“稱臣”前來朝貢，愿意成為強國的臣子和附屬，受到中央政權的冊封就獲得了合法的權利，有了正統地位，從而得到中原王朝的庇護，不僅保證了本國的安全，還提高了地位。南北朝時期，日本大和國處于“倭五王時代”，大和政權版圖已經擴展至朝鮮半島南部，與百濟結盟對抗新羅和高句麗，倭五王多次遣使朝貢，以臣子的身份請求獲得中國皇帝冊封“南朝鮮君主”頭銜，希望獲得劉宋政權的承認，“倭王武狐假虎威，把從中國皇帝那里得到的爵號作為資本，以王中王，也就是大王自居，稱雄日本列島，凌駕于其他各國之上，并對不包括百濟在內的朝鮮半島南部擁有軍事干涉權”[21]（146）。朝貢在政治層面體現出的是一種相互承認或雙向承認關系，從屬國通過朝貢來承認東亞內部有一個合法的政權體，承認中原王朝的大一統地位，承認中國皇帝的“唯我獨尊”，承認中原王朝的統治政權就意味著需要言聽計從，遵守規章制度，按照不同的要求進行朝貢，履行應履行的義務。中原王朝反向承認對方的朝貢國身份，并使其享受相應的權利。

（三）文化上的承認

經濟上的承認是朝貢制度的前提，政治上的承認是朝貢制度的基礎，但根源上起作用的是文化上的承認，是文化上的華夷中心意識，是根深蒂固的華夏大一統觀念。文化上的承認體現在思想、宗教、文藝、技藝，以封典為主的兩國間的禮儀形式關系等，禮包含禮儀、禮制、禮俗等豐富內容，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標志。儒家的禮義文化對于朝貢制度的維系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是朝貢制度的根基。

中原王朝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這種優越感是在朝貢過程中充分體現的。各國承認的最核心的是中國文化，是華夏禮義。“中國得天地中和之氣，故禮義之所在。貴中國者，非貴中國也。貴禮義也。”[22]（175）在朝貢的過程中，中原王朝以身作則地推崇和示范儒家文化，各朝貢國承認儒家文化，遵守并效法，以此來傳播這種文化規范。“把宗教、法律、風俗、禮儀都混在一起。所有這些東西都是品德。這四者的箴規，就是所謂禮教。中國統治者就是因為嚴格遵守這種禮教而獲得了成功。”[23]（313）這種儒家文化在朝貢的過程中也傳播流傳到朝貢國，朝貢國高度認同儒家文化，才會認同中原王朝的正統地位，才會主動遵守朝貢體制，維護宗主國的主體地位。多數國家例如朝鮮，想要通過與中國文化實現一定的同質化，從而在其他國家中凸顯出來，抬高本國在東亞文化圈中的地位。文化上的承認會帶動政治上的承認，文化和政治上的認同實現了轉化和統一。朝貢禮儀是中國文明在外交上的體現，也是朝貢制度必須要遵循的守則，通過遣使、朝覲、跪拜叩首、呈表、呈貢物等各種繁瑣的朝貢禮儀來體現出各朝貢國對中國皇帝頂禮膜拜的敬仰之情，通過各朝貢國接受到的不同的禮儀對待體現出朝貢國之間的親疏關系、等級地位，從而形成了有組織的、較為完整嚴密的外交禮節。朝貢國如果不遵守既定的禮儀，就是對皇帝的不屑與藐視，就是挑戰中國宗主的地位和權威。而朝貢制度所建構出來的東西，始終被周邊國家，譬如被朝鮮、越南等當作學習的范本。

只有在經濟、政治和文化上對中國有極大的認同感，周邊各國才能心服口服地進行朝貢，從而得到中原王朝認可的政權和地位，鞏固其身份和安全。如果對中國的承認消失，就容易對外擴張，破壞朝貢制度以及所形成的承認秩序。

三、通過朝貢制度形成的承認秩序

朝貢制度就是以華夏文明為天下文化和文明的源頭，以中原為中心形成的東亞秩序。赫德利·布爾認為，“如果一群國家意識到它們具有某些共同利益和價值觀念，從而組成一個社會，即它們認為在彼此之間的關系中受到一套共同規則的制約，并且一起確保共同制度的運行，那么國家社會（或國際社會）就形成了。”[24]（15）朝貢制度就是在古代東亞各國之間達成共識的契約和制度，是古代東亞形成的一種自發的秩序。這種秩序不是憑空產生的，是經濟社會發展、文化底蘊和歷史條件結合的產物，不是中國單方的選擇，而是雙向的選擇，是在東亞各國交流、互動、周旋過程中達成的一種均衡狀態。

首先，這種承認秩序是以華夷為中心的，是具有強大文化自信的。朝貢制度是家國體系的外顯，古代中國一直奉行家為小國，國是大家，家國一體，從天下為公到宗法制到封建制都體現于此。國家成為軍統、血統和宗統的結合體，國家的統治模式是家庭統治模式的放大版，出自家庭模式并超越家庭模式，建構起一個穩定的不斷擴張的政治秩序。君臣、父子之間都存在著陰陽之道，“君為陽，臣為陰；父為陽，子為陰”[25]（161），這種陰陽除了自然屬性外，還具有倫理道德上的尊卑性質，以及依托血緣關系而存在的穩定性。家庭制度遵循的最重要的就是孝，孝就是子女對父親的遵從、順從、不忤逆，長幼有序，三綱五常，在家有家教守規矩，在外才能遵紀守法；從家庭推廣到國家遵循的就是忠，忠就是臣子對皇帝的尊敬、忠誠、盡心，“是故孝子之行，忠臣之義，皆法于地也。地事天也，猶下之事上也。”[25]（139）從國家推廣到天下，天下民眾成為同一血脈、息息相關的同胞，潛移默化、根深蒂固的民族凝聚力和團結力在關鍵時候就會被充分調動，成為支撐整個民族同仇敵愾的基底。對于整個東亞秩序來說，中央王朝相當于家長，是核心，是對外的代表，擁有無上尊貴的權威與地位，總攬大局，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承擔照顧、幫助的責任；各個朝貢國相當于子女，尊敬家長，需要家長的保護。當朝皇帝作為天下的嫡長子，以天下為家，享受獨有的法定繼承權，天下所有的土地、財富等等都賜予他。天子又將這些分給自己的兄弟，這些人就是諸侯，也是自己的臣民，諸侯以國為家，也就是所謂的“天子建國，諸侯立家”[26]（14）。家有家規，國有國法，在這個秩序里，天子與臣民、中原王朝與朝貢國的關系都得到了約束。

一個國家自尊自強，才能獲得他國的認同，只有不斷提升文明中心的力量，才能加強對輻射范圍內國家、民族和地域的統治力。而一個國家的集體自尊首先是建立在對自己文化成果和歷史成就認同的基礎上。從地理上來看，中國周邊的山河湖海將中國的疆域分隔開來，幅員遼闊、物產豐富；從文明發展程度上看，中國的文明程度明顯高于周邊其他國家，成為東亞地區最強勢的文明形態，長期以來沒有出現過勢均力敵的挑戰者和對手。所以中國以本土文化為中心作為其他文明的衡量器，構建出一個由中華文明統治的世界。費正清曾說：“中國人傾向于將對外關系想象為中國國家與社會內部與政治秩序原則的外部表現，中國的對外關系也就相應具有等級，如同中國社會自身一樣。隨著歷史的發展，形成一種對外關系制度，大體相當于歐洲形成的國際秩序。”[27]（2）朝貢制度所形成的承認秩序依靠的就是名分與輩分，存在著明顯的等級差異。“朝貢制度既是‘威嚴與強權’的產物，也是中國治理原則延伸的結果。”[28]（62）受華夏中心意識的支配，把一切對外關系視為具有君臣主從關系的朝貢關系，背后的根源在于我國奉行的禮教，這種禮教內化成為了一種非強制的社會規范，一種明確的外交規則，接受這種禮教并以禮的要求行事、歸順、朝貢，從而獲得名分以及合法的統治權。通過向中國朝貢，與中國交往來提高自己的文明程度，“除了中國以外，從來沒有其他的國家使用過類似禮治的辦法來調整社會關系，從而維持社會秩序。這并非說禮儀這種現象是中國獨有的，——此現象是很普遍的，任何文化都具有的——可是只有在中國傳統中各種各樣的禮儀被組織的異常嚴密完整，而成為社會活動中人與人關系的規范系統。”[29]（389）正是有了中國的領導，才有了古代其他東亞各國對中國的追隨，進而保證了古代東亞地區的長期和平與穩定。

其次，這種承認秩序是一種差序，即以差為序，追求的是多元化的異質性，而不是同質化的普遍性。正是承認這種由近及遠、帶有遠近親疏區分的秩序格局，才能成就幅員遼闊的普遍性，因此在普遍性與差異性之間達到了一個平衡。中原王朝采用“同服不同制”[30]（389），不將文化落后的地區看作異類和低等，而是包容擁有文化風俗差異、社會發展水平不同的民族或地域，共同服侍一個天子，但制度可以不同。接受他者存在特殊的、不能共享的、不能等同的東西，不是一方向另一方的強制灌輸和被動接受，而是在對話交流的基礎上，允許其保持原有的生活方式，靠自身的力量去歸順，進行文化的內化，給予足夠的自由和尊重，減輕朝貢國自我認同的焦慮和壓力。只有在多元性中尋求統一性，在差異性中尋求普遍性，恰當呈現差別的方式而獲得秩序，才能獲得真正的承認，才能不斷將邊疆和宗族職權納入麾下，最終建立多元一體的國際秩序。

最后，這種承認秩序的目的和手段是和平的。與西方對外擴張的方式不同，資本主義起源于西方，資本的誕生帶來生產力和科學技術的快速發展，資本通過對內滲透和對外擴張的方式在最大范圍和最大限度上獲取利益。科學技術的快速發展決定了西方國防體系和軍事力量的絕對領先地位，鞏固了西方的統治權和話語權，使得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可以肆無忌憚、毫無顧忌地通過發動戰爭，采用殖民侵略、圈地運動、黑奴貿易等骯臟、卑劣、殘忍的手段進行資本的原始積累和無限擴張。背后的本質是剝削和壓迫，為了爭奪物質利益、壟斷全球資本，使用暴力對社會主義國家、非資本主義國家造成極度不公平的待遇和巨大的阻礙。中國作為禮儀之邦，作為發展農耕文明的國家，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緊密且復雜。朝貢制度最根本的目的在于維護農業文明社會的基本穩定，不斷擴大自己的對外交往范圍，以和平的方式將中華文明與文化傳播給各個國家，而不是依靠武力去霸權、去征服、去強制改變。儒家的德治思想提倡“近者說，遠者來”[31]（173），要以德相待，要有“協和萬邦”[16]（510）的大國擔當，而不是采用出兵征戰這種暴力的方式，遠者才會愿意遠道而來朝貢。“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31]（220）遠者不歸服就發揚文治教化使其歸服，歸服了之后就讓他們安定下來。“厚往薄來”體現的就是天子的厚德，以財利來招服四夷以守土衛疆，維護邊疆的統治秩序，保障邊關的平定安寧，進而達到政治上的穩定。

四、結語

討論朝貢制度并不是想要恢復朝貢制度，因為朝貢制度作為時代的產物是不可能被復制和延續的。本文的目的在于，通過剖析朝貢制度存在的有效性和合理性，分析這種東方獨有、區別于西方的國際秩序，以思考朝貢制度對當今國際秩序、中國對外關系的借鑒意義。

阿蘭·佩雷菲特曾說過，“以我們歐洲人的準則來判斷中國，沒有比這更能使人犯錯誤的了。”[32]朝貢制度產生于環境獨特、相對封閉和獨立的東亞地理環境中，領土劃分界限不明晰，又產生于特定的歷史時期，貿易往來和人員流動較少、信息不對稱，才導致朝貢制度在古代東亞各國間起到一定的作用，成為一種在區域內高度穩定，在經濟、政治和文化上存在的承認秩序。朝貢制度所體現的承認與現代承認制度中的承認有所差別，承認問題實際上在哲學史上也有很多相關論述，其中黑格爾和霍耐特的承認思想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他們所提的這種承認既是一種肯定，也是一種限制；既是一種權利，也是一種義務。承認關注的重點在于平等，各個主體都是平等共在的，在機會、權利以及地位上均平等，無例外、無壓制地實現合法化的權威，擁有宏大的話語權。而朝貢制度的不成熟則體現在所體現的承認的前提是在經濟、政治、文化各方面體現出的不平等與差異，一方壓倒性的優勢所帶來的另一方的盲目崇拜和歸順，是一種包含等級制的，以中國為中心，作為唯一擁有主權的國家起主導作用的秩序。

朝貢制度在具體實行過程中，作為統治工具只做到了“統”而不實際進行“治”。對典型的朝貢國采用的也只是“臣而不治”的政策，對于其他朝貢國是“不臣不治”。因為只停留在表面上的承認問題，而沒有涉及最深層次的身份認同的問題，所以加劇了其他各朝貢國的抗拒心理，不存在明確的邊界和對立，是一種松散自發的秩序安排，而不是強有力的規范秩序。中國對朝貢國是統而不治，朝貢國對中國則是求而不尊，朝貢國的承認也未必是一種普遍性的發自內心的主動承認，存在“我待諸藩國之意不薄，但未知諸國之心若何”[33]（3672）的疑問，更可能是基于現實因素的被動妥協、臣服、示好，是打著朝貢的名義實現真實的貿易目的，不是真正的承認，而是中國的自我以為。隨著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興起，中國依舊墨守成規地維護著朝貢制度，國力下降，閉關鎖國才導致了朝貢制度以及中國的由盛轉衰，一旦面對不同的歷史時期和國內外環境，他國的承認和朝貢制度的可行性也就相應產生了疑問，一些國家就會產生強烈脫離朝貢體制的獨立意識，對華夷秩序產生挑戰。

由此可見，國際秩序中的大國風范更應該體現在倫理道德的力量上，而不僅僅是取決于自身的實力強弱上，只有達到體系內各個國家實際上的文化上的真正承認，才能拿到規定權與話語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