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環南海命運共同體的構建：基礎、挑戰與路徑

【內容提要】“環南海命運共同體”是一個具有特殊戰略意義的地緣政治經濟概念。中國與東盟國家日益密切的經貿活動和不斷加強的人文交流為環南海命運共同體構建夯實了經濟與社會基礎。環南海命運共同體構建的內部阻力是中國與東盟國家之間的經濟競爭，東盟國家對中國提出的一系列合作倡議的認知差異，以及南海爭端始終存在激化風險。環南海命運共同體構建的外部挑戰是中國與美日等域外力量在經濟、政治和安全領域的競爭對東盟國家帶來的“選邊站”壓力。環南海命運共同體構建的路徑選擇必須堅持和鞏固“東盟中心地位”，實現中國“以經促政”戰略的轉型升級，以及有效應對域外力量的“分而治之”策略。

【關鍵詞】環南海；命運共同體；中國—東盟關系；大國競爭

作為中國周邊地區的重要組成部分，環南海地區的重要性可以用幾個“之一”來概括，分別是：中國經濟和全球經濟最為活躍的地區之一；大國競爭最為激烈的地區之一；國際機制最為密集的地區之一；地緣政治熱點問題最為集中的地區之一，這使得環南海地區的合作、競爭和沖突會對全球秩序變遷產生重大影響。“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是中國處理對外關系、引領周邊地區乃至全球新秩序構建的核心理念。因此，“環南海命運共同體”成為一個具有特殊戰略意義的地緣政治經濟概念。也就是說，“環南海地區”雖然是一個地理概念，但由于環南海地區的興衰還受到更多利益攸關方的影響，“環南海命運共同體”概念的內涵應當更加豐富，外延也應當更加廣泛。環南海命運共同體的核心結構是中國—東盟關系，特別是中國與南海爭端直接當事國的關系，中間結構是中美關系，外層結構是美國和其他介入干涉南海爭端的域外力量與東盟國家的關系。是否能夠持續深化中國—東盟關系，防止南海爭端持續升級，決定了環南海命運共同體的穩定性，而是否能夠在有效應對美國和其他域外力量“分而治之”策略的同時，兼容其利益并規范其行為，則決定了環南海命運共同體的可持續性。本文試圖分析環南海命運共同體構建的經濟與社會基礎，檢視其面臨的內部阻力與外部挑戰，進而思考環南海命運共同體構建的路徑選擇。

一、環南海命運共同體構建的經濟與社會基礎

中國與東盟國家之間日益密切的貿易聯系，以及中國對東盟國家快速增長的直接投資，為環南海命運共同體構建夯實了經濟基礎。經濟績效是大多數東盟國家政治合法性的根本，因此，與中國的經濟聯系在不同程度上對東盟各國的經濟社會發展和政治穩定產生了積極作用。根據世界銀行的數據，2023 年，作為整體的東盟十國是僅次于中國和日本的亞洲第三大經濟體，以及排在美、中、德、日之后的世界第五大經濟體。因此，中國與東盟國家之間的經濟聯系能夠使環南海命運共同體對全球秩序變遷產生重大影響。與此同時，中國與東盟國家在數千年歷史上形成的基于無法割斷的血脈與包容性文化的和平共生經驗，以及近年來在經濟聯系驅動下不斷加強的人文交流，為環南海命運共同體構建創造了理念共識與社會基礎。

（一）貿易基礎

2001 年， 中國正式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2002 年，中國成為第一個與東盟簽署自由貿易協定的外部對話伙伴。此后，中國與東盟的貿易額迅速增長。根據東盟秘書處的數據，2003 年以來，東盟對華貿易額占東盟總貿易額的比例增長超過10%，2021 年達到了20%。從2009 年至2023 年，中國已經連續15 年作為東盟第一大貿易伙伴。從2020年至2023 年，東盟已經連續4 年成為中國第一大貿易伙伴。2022 年11 月，中國與東盟領導人同意啟動中國—東盟自由貿易區3.0 版升級談判，2024 年10 月，談判實質性結束，預計將于2025 年簽署協定。中國—東盟自貿區升級將進一步強化環南海命運共同體內部的經濟相互依賴程度。

特朗普政府第一任期內，美國單方面對華挑起貿易爭端之后，中國與南海爭端直接當事國（包括越南、菲律賓、文萊、馬來西亞四個主權聲索國，以及與中國存在專屬經濟區重疊的印尼）之間的貿易總額占這五國對外貿易總額的比例超過20%，而占東盟對華貿易總額的比例超過60%，這增加了軍事沖突需要付出的代價，從而在一定程度上能夠防止南海爭端持續升級。2022 年1 月1 日，東盟發起、中國積極推動的《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正式生效，這是目前覆蓋了世界約三分之一人口和貿易量的最大自由貿易協議。除了中國和東盟十國，RCEP 成員還包括日本、韓國、澳大利亞和新西蘭，這擴大了環南海命運共同體的經濟基礎，并且增強了其積極外部性。

（二）投資基礎

近年來，中國提出的“一帶一路”倡議得到東盟國家普遍的積極響應。到目前為止，所有東盟國家都與中國簽署了“一帶一路”合作協議，這極大地促進了中國對東盟的直接投資。根據東盟秘書處的數據，2023 年，中國成為東盟第三大外資來源地。根據中國商務部的數據，2023 年，東盟是中國對外直接投資流量第二大目的地，中國對東盟直接投資流量為251.2 億美元， 比上年增長34.7%， 占中國對外直接投資流量總額的比例為14.2%，占對亞洲直接投資流量的比例為17.7%。截至2022 年，中國對東盟國家直接投資存量從高到低依次為新加坡（734 億美元）、印尼（247 億美元）、馬來西亞（120 億美元）、越南（117 億美元）、泰國（106 億美元）、老撾（96 億美元）、柬埔寨（74 億美元）、緬甸（40 億美元）、菲律賓（11 億美元）、文萊（1億美元）。其中，中國對南海爭端直接當事國的直接投資存量占中國對東盟直接投資存量的比例約為33%。2023 年，中國對東盟直接投資主要流向的前三大行業是制造業、批發和零售業，以及租賃和商務服務業，三者占比約為68%，主要分布在印尼、越南、新加坡、泰國和馬來西亞等國。中國企業不僅通過外商直接投資的形式在東盟國家投資，還以贊助商或工程采購供應商的身份積極參與國際承包和各種實體的、數字的和可再生的基礎設施建設。許多中國的銀行和金融機構，為東盟國家的建設項目提供大量融資和貸款，主要集中在與“一帶一路”倡議相關的項目。根據美國企業研究所的統計數據，截至2023 年，東盟國家主要“一帶一路”項目總額從高到低依次是： 印尼（589.3 億美元，122 項）、新加坡（504.1 億美元，119 項）、馬來西亞（365.3億美元，81 項）、老撾（242.5 億美元，42 項）、越南（183.4 億美元，49 項）、柬埔寨（150.4億美元，46 項）、菲律賓（138.3 億美元，26 項）、泰國（121 億美元，45 項）、緬甸（58.5 億美元，17 項）、文萊（39.7 億美元，3 項）。其中，南海爭端直接當事國的“一帶一路”項目總額占東盟“一帶一路”項目總額的比例約為55%。

（三）社會基礎

“一帶一路”倡議提出以來，中國與東盟之間的人文交流隨著經貿合作持續深化而日益頻繁，旨在實現民心相通，以強化雙方對于確保環南海地區持續和平穩定與發展繁榮的共識。2014 年以來，中國和東盟共同舉辦了文化交流年、教育交流年、旅游合作年、創新年、媒體交流年等活動，結成225 對友好城市。雙方人員往來從2013 年的1820 萬人次增加到新冠疫情前的6500 萬人次，每周往來航班近4500 架次。根據東盟秘書處的數據，2014 年以來，除了新冠疫情期間的2021 年和2022 年，中國都是東盟第一大訪客來源地，中國訪客量占東盟總訪客量的比例都在10%以上。其中，2017 年至2019 年，這一比例一度達到20% 以上。2023 年9 月，中國與東盟一致同意將2024 年確定為“中國—東盟人文交流年”。2024 年10 月，中國與東盟充分肯定了“中國—東盟人文交流年”對于推動各領域人文交流和增進雙方人民相互理解和友誼的作用，在教育、公共衛生、青年交流、旅游、體育和可持續發展、智庫和媒體、科技創新、人力資源開發、就業，以及地方合作等領域達成合作共識，并且同意2025 年繼續舉辦“中國—東盟人文交流年”。

二、環南海命運共同體構建的內部阻力

盡管中國與東盟國家之間的經濟聯系和人文交流日益密切，但受到中國與不少東盟國家之間存在經濟競爭，東盟國家對地區局勢和命運共同體構建的認知存在差異，以及部分東盟國家在南海爭端中勾連域外力量，時常采取激進行動等因素的影響，環南海命運共同體構建面臨著諸多內部阻力。

（一）經濟競爭

中國與大多數東盟國家的產業結構和發展階段相似，都是較為依賴勞動密集型和出口導向型制造業的發展中國家，這導致雙方在多個行業的出口市場存在競爭關系。近年來，由于中國勞動力成本上升，以及美西方不斷加大對華貿易和科技制裁，很多傳統勞動密集型產業，如鞋類和紡織服裝產業，以及部分高科技產業，特別是消費電子代工產業和光伏產業，從中國向越南、印尼、泰國、馬來西亞、菲律賓和柬埔寨等國轉移。有研究發現，從2012年開始，特別是新冠疫情暴發以來，中國與東盟在出口市場上的競爭程度持續上升。其中，中國勞動密集型產品競爭力相比東盟持續下降，中國出口的訂單轉移到東盟，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勞動密集型產業加速轉移。當前，中國相對于東盟有競爭優勢的出口品類是自動數據處理設備、家具、旅行用品和箱包等，東盟相對于中國有競爭優勢的出口品類是電信及錄音設備、電氣設備、服裝和鞋靴等。

與此同時，東盟整體和大多數東盟國家對華貿易存在巨大逆差。根據東盟秘書處的數據， 從2018 年至2023 年，東盟對華凈出口年均值為-1061.1 億美元。其中，東盟國家對華凈出口年均值從高到低依次是：新加坡（47.15 億美元）、文萊（5.07 億美元）、老撾（1.4 億美元）、緬甸（-11.47 億美元）、柬埔寨（-73.64 億美元）、印尼（-75.72 億美元）、馬來西亞（-99.1 億美元）、菲律賓（-169.64億美元）、泰國（-255.81 億美元）、越南（-429.34 億美元）。其中，南海爭端直接當事國對華凈出口在東盟所占比例約為72%。巨大的貿易逆差進一步增加了解決南海爭端的難度。

產業結構與發展階段的相似性誘發和強化的經濟競爭，以及雙邊貿易的結構性不平衡持續存在，使中國和東盟國家都不得不承受國內就業壓力和產業升級壓力的沖擊，從而在不同程度上面臨著經濟增速放緩削弱政治合法性的潛在風險。此外，受到美西方制裁和對外投資布局調整的影響，中國與東盟國家可能會在爭取美西方投資，尤其是在高科技領域的投資方面產生矛盾，部分東盟國家也可能擔心遭受美西方制裁而對深化對華合作充滿疑慮。因此，環南海命運共同體的經濟基礎并不十分穩固。

（二）認知差異

環南海命運共同體構建在很大程度上還受制于東盟國家對中國提出的一系列合作倡議的認知差異。新加坡東南亞研究所（Yusof IshakInstitute，ISEAS）從2019 年開始，每年都針對東盟各國精英群體進行“東南亞態勢調查”（The State of Southeast Asia Survey）。根據2020 年的調查結果，對“一帶一路”未來發展有信心的東盟國家受訪者比例從高到低依次是： 文萊（50.5%）、老撾（47.8%）、新加坡（45.5%）、馬來西亞（42.9%）、柬埔寨（42.3%）、泰國（39.5%）、緬甸（38.1%）、印尼（30.4%）、菲律賓（27.7%）、越南（13.2%）。其中，東盟國家的平均值為37.8%，南海爭端直接當事國的平均值為23.9%。根據2023 年的調查結果，對“全球安全倡議”有信心的東盟國家受訪者比例從高到低依次是：文萊（57.5%）、柬埔寨（49.3%）、老撾（34.6%）、泰國（27.8%）、馬來西亞（25%）、新加坡（23.6%）、印尼（19%）、菲律賓（18.2%）、越南（11.7%）、緬甸（7.8%）。其中，東盟國家的平均值為27.5%，南海爭端直接當事國的平均值為26.3%。可見，東盟國家精英群體對中國為構建環南海命運共同體提出的關鍵主張總體上持有較為負面的認知，南海爭端當事國的認知更為負面。相比之下，東盟國家精英群體對美國提出的“印太經濟框架”（IPEF）和“四方安全對話”（QUAD）總體上持有較為正面的認知。根據2023 年“東南亞態勢調查”結果，東盟國家積極評價IPEF 的受訪者比例平均值為46.5%，南海爭端直接當事國的平均值為51.6%；積極評價QUAD 的受訪者比例平均值為50.4%，南海爭端直接當事國的平均值為58.2%。這樣的認知差異在中美戰略競爭持續加劇的背景下，更容易助長環南海地區“小圈子”集團對立和“小多邊”機制犬牙交錯，從而削弱對環南海命運共同體構建的想象、共識和集體行動能力。

（三）南海爭端

南海爭端是環南海命運共同體構建的最大內部阻力，也是內部阻力與外部挑戰的核心交匯點。如圖1 所示，從近年來南海相關議題的分布情況來看，大部分議題集中指向中國在南海的維權行動和中國與部分東盟國家的沖突事件（深灰色），其次是域外力量介入和干涉南海問題（淺灰色），中國與東盟國家之間的和平發展議題（如南海行為準則磋商）反倒是小眾議題（黑色）。根據實際控制南海島礁的數量以及在南海與中國存在專屬經濟區重疊的情況，東盟國家卷入南海爭端程度從高到底依次是：越南、菲律賓、馬來西亞、文萊、印尼。其中，根據“東南亞態勢調查”的結果，從2019 年至2024 年，越南和菲律賓的精英群體都將南海爭端視為本國面臨的最大安全挑戰。近年來，這些卷入南海爭端的東盟國家通過提起國際仲裁、島礁建設、輿論炒作、勾連域外力量搞“小多邊”合作，以及靈活運用“灰色地帶”策略等方式，試圖鞏固和擴大各自在南海的既得利益，從而增加了南海爭端激化的風險，對中國—東盟關系和東盟內部團結也產生了消極影響。

三、環南海命運共同體構建的外部挑戰

在中美戰略競爭持續加劇的背景下，環南海命運共同體構建還面臨著美國和其他域外力量在經濟與政治兩個維度上的挑戰。外部挑戰的持續存在對環南海命運共同體的內聚力和外部包容性構建同時提出了更高要求。

（一）域外力量與東盟國家經貿關系的影響

長期以來，“經濟依賴中國，安全依賴美國”經常被用來概括東南亞地區乃至整個亞太地區的權力格局。不可否認，“安全依賴美國”這一說法的確能夠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美國與絕大多數東盟國家在安全領域的關系現狀，這集中體現為中國與東盟國家的雙邊軍演次數仍遠不及美國。然而，“經濟依賴中國”這一說法卻較為片面，未能準確反映出環南海地區經貿關系的全貌。

貿易方面，根據東盟秘書處的數據，從2018 年至2023 年，東盟國家對美貿易占對外貿易的比例年均值約為10.7%，僅次于中國（18.8%），但存在較大順差，這與東盟對華貿易中的較大逆差形成鮮明對比，從而可能誘發和強化“對美貿易比對華貿易更加有利可圖”的認知。從2018 年至2023 年，東盟對美凈出口年均值為1162.4 億美元，東盟國家對美凈出口年均值從高到低依次是：越南（673.81 億美元）、泰國（224.76 億美元）、印尼（116.66 億美元）、馬來西亞（116.54 億美元）、柬埔寨（60.9 億美元）、菲律賓（26.18億美元）、緬甸（4.2 億美元）、老撾（-1.16億美元）、文萊（-2.31 億美元）、新加坡（-57.16 億美元）。其中，南海爭端直接當事國對美凈出口在東盟所占比例約為80%。此外，從2018 年至2023 年，東盟與歐盟、日本、韓國、中國臺灣、印度和澳大利亞的貿易額占比年均值分別為8.3%、7.5%、5.7%、4.6%、2.8%、2.4%。其中，東盟對歐盟、印度和澳大利亞保持貿易順差，對日本、韓國和中國臺灣保持貿易逆差。

投資方面，根據東盟秘書處的數據，2023年，東盟的主要外資來源地按直接投資流量從高到低依次是美國、歐盟、中國大陸、中國香港、日本、韓國、中國臺灣、印度。其中，美國對東盟直接投資存量顯著高于中國。根據美國商務部經濟分析局的數據，從2018 年至2022 年，美國對東盟國家直接投資存量年均值從高到低依次是：新加坡（2685.17 億美元）、泰國（160.22 億美元）、印尼（153.36億美元）、馬來西亞（125.2 億美元）、菲律賓（56.93 億美元）、越南（28.75 億美元）、柬埔寨（2.02 億美元）、文萊（0.07 億美元）、老撾（0）、緬甸（-0.02 億美元）。

上述數據表明，當前中國對東盟的經濟影響力并不具有絕對優勢，而美國憑借其國內市場的強大購買力和跨國資本優勢，依然對東盟國家保持較強的經濟影響力。與此同時，較為密切的經貿關系也為歐盟、日本、韓國、印度和澳大利亞等域外力量介入干涉南海爭端，甚至將南海問題與臺灣問題關聯起來提供了借口。因此，這樣的現實表明，環南海命運共同體無法成為、也不能成為封閉排他的“小圈子”，確保環南海命運共同體的生命力和可持續發展，尤其是南海問題的妥善解決，必須充分考慮更多利益攸關方的合理關切。

（二）中美戰略競爭為東盟國家帶來的“選邊站”壓力

2018 年美國主動挑起對華貿易爭端以來，中美戰略競爭持續加劇，環南海地區成為中美競爭的主要場域，這為東盟國家帶來了巨大的“選邊站”壓力。這種“選邊站”壓力使環南海命運共同體構建面臨的最大挑戰是：中國與東盟國家之間的經濟相互依賴關系難以轉化為政治互信，雙邊和多邊合作難以持續深化，經濟相互依賴的不對稱和政治互信不足還可能與南海爭端發生“共振”，強化東盟國家對中國的安全疑慮。

綜合“東南亞態勢調查”歷年結果，從2019 年至2024 年的東盟國家平均值來看，對于“如果被迫在中美之間選邊站”這一假設性問題，選擇中國的受訪者比例為45.2%。從具體國別來看，對于“選邊站”問題，選擇中國的東盟國家受訪者比例從高到低依次是：老撾（69.5%）、文萊（65.6%）、馬來西亞（56.1%）、印尼（51.8%）、柬埔寨（51.5%）、泰國（46.7%）、緬甸（39.2%）、新加坡（34.5%）、越南（20%）、菲律賓（17.1%）。在評價大國對東南亞的經濟影響力時，選擇中國影響力最大的受訪者比例為71.2%，其中有33.1% 的受訪者積極評價中國的影響力。與此相比，選擇美國影響力最大的受訪者比例僅有9.1%，其中有63% 的受訪者積極評價美國的影響力。在評價大國對東南亞的政治與戰略影響力時，選擇中國影響力最大的受訪者比例為48%，其中有22.2% 的受訪者積極評價中國的影響力。相比之下，選擇美國影響力最大的受訪者比例有28.2%，其中有51.1% 的受訪者積極評價美國的影響力。此外，選擇相信中國“會為了全球和平、安全、繁榮和治理‘做正確的事情’”的受訪者比例為23.6%，而選擇相信美國的受訪者比例為42.2%。由此可見，中國對東盟國家的經濟影響力并沒有充分轉化為政治影響力，特別是僅憑深化經貿合作難以抵消南海爭端對中國與東盟關系的負面影響。

為了更加全面準確地揭示中美競爭對環南海命運共同體構建的挑戰， 我們利用GDELT 的2.0 版雙邊事件大數據（GDELT2.0 Event Database）中的AvgTone 得分z衡量東盟國家官方對華對美認知的積極程度，Goldstein 得分衡量東盟國家對華對美關系的合作程度。分析結果如圖2 所示：2018 年以來，除了柬埔寨和老撾，其他東盟國家對華事件AvgTone 得分均值為負，即大多數東盟國家官方對華認知總體上較為負面；所有東盟國家對美事件AvgTone 得分均值都為負，即所有東盟國家官方對美認知總體上都是負面的；除了文萊和菲律賓，其他東盟國家對華事件AvgTone 得分均值高于對美事件，即大多數東盟國家官方對華認知總體上相比對美認知更為積極；所有東盟國家對華對美事件Goldstein 得分均值都為正，即對中美兩國的負面認知并沒有使東盟國家放棄與兩個大國的合作；除了文萊和菲律賓，其他東盟國家對華事件Goldstein 得分年均值高于對美事件，即對華關系的合作程度總體上高于對美關系。

上述分析結果表明：東盟國家執政當局普遍不樂見中美競爭持續加劇，進而破壞本國和地區的發展與穩定；盡管當前東盟國家總體上更偏好與中國合作，但東盟國家與美國同樣有較為緊密的經濟合作乃至安全合作，而且并不會為了深化對華合作而放棄對美合作。因此，考慮到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本身蘊含的開放包容與合作共贏之義，環南海命運共同體構建除了要防止美國及其盟友對南海爭端的介入干涉和對中國與東盟關系的分化瓦解，也必須充分考慮美國及其盟友的合理利益關切，至少不能試圖將美國及其盟友徹底排斥在外。

四、環南海命運共同體構建的路徑選擇

綜上所述，環南海命運共同體構建主要受到中國、東盟和域外力量的利益訴求、行動策略，以及三者之間的雙多邊關系等因素的影響。也就是說，環南海命運共同體構建至少存在三種可能的路徑選擇。因此，環南海命運共同體構建的路徑選擇不僅要綜合考慮各方的合理關切，也要對既有的地區合作機制和實踐經驗進行“揚棄”，以凝聚共識、管控分歧，防止權力競爭誘發軍事沖突，從而實現可持續的合作共贏。

（一）發揮“東盟方式”的優勢和力避其局限

冷戰結束以來，東盟一直是地區多邊合作的主要倡導者、積極推動者和關鍵樞紐。東盟憑借基于“合作性安全”理念的“東盟方式”合作規范，促進了由東盟/ 東亞峰會、東盟地區論壇、東盟防長擴大會等對話平臺，以及多個“東盟+X”機制共同構成的地區多邊合作框架。在20 世紀90 年代和21 世紀頭十年，“東盟方式”起到了凝聚合作共識、化解安全危機和促進大國合作的作用。フ因此，東盟在地區政治、安全和經濟關系網絡中獲得了一種“中心地位”。盡管如此，東盟主導的地區合作模式也飽受質疑，質疑的焦點是不干涉內政的基本原則、“協商一致”的議事規則，以及缺乏強制力和約束力的組織結構，限制了東盟的集體行動能力，尤其是解決成員國內政問題和地區安全沖突問題的能力，從而使東盟在很大程度上變成了“清談館”，難以成為地區秩序的真正支柱。

進入21 世紀第二個十年以來，隨著中美戰略競爭持續加劇，中美兩國分別提出一系列針鋒相對的合作倡議，再加上南海爭端爆點不斷，對于東盟主導地區合作有效性的質疑聲音更加強烈。為了護持“東盟中心地位”，東盟國家采取了一種“制度對沖”策略，即通過“疏離”與“接觸”的方式對沖大國新建的競爭性國際制度，以及通過“結網”和“引領”的方式形成新的國際制度和規范對沖高度不確定的地區秩序。這可能導致環南海地區的制度制衡或制度競爭ム更加激烈，由此形成冗雜重疊、犬牙交錯的國際機制，反而會降低合作效率，甚至會強化分歧、誘發沖突。那么，“東盟方式”是否能夠繼續在環南海命運共同體構建過程中發揮積極作用以及如何發揮作用？我們認為，“東盟方式”雖然難以拓展環南海命運共同體構建的“上限”，但卻能守住其“底線”。就目前來看，東盟主導的既有合作機制至少能夠為中國、美國和其他處于激烈競爭關系中的域外力量提供一個各方都可以接受的對話協商平臺，也能夠為防止南海爭端持續升級提供最低水平的制度和組織約束。

（二）促進中國“以經促政”戰略的轉型升級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對外戰略的根本目標始終是為自身的發展創造有利的國際環境，同時“改變自己，影響世界”，即通過自身的發展為維護和促進世界和平不斷創造有利因素。因此，通過加強經濟相互依賴改善與他國政治和安全關系，或者說，通過經貿合作促進政治與安全合作，即“以經促政”，成為后冷戰時代中國對外政策的基本邏輯。モ正如2017 年中國政府發布的《中國的亞太安全合作政策》白皮書所言，“擴大經濟利益融合是國家間關系的重要基礎，實現共同發展是維護和平穩定的根本保障，是解決各類安全問題的‘總鑰匙’。”然而，無論是中美貿易戰爆發導致權力競爭加劇，還是中國對東盟的經濟影響力并沒有充分轉化為政治與安全影響力，都反映出“以經促政”戰略的邊際效用遞減趨勢。近年來，越來越多的研究發現：經濟聯系與國家間的合作或沖突程度之間并不存在簡單的線性因果關系。因此，經濟聯系并不是政治信任的唯一來源，從而不能成為環南海命運共同體構建的唯一動力。

盡管“以經促政”戰略的邊際效用遞減趨勢日益明顯，但密切的經貿關系依然是中國—東盟關系和環南海命運共同體的基石。為了持續有效推動環南海命運共同體構建，中國必須實現“以經促政”戰略的轉型升級。一方面，中國應當加強與東盟國家內部各種勢力的溝通協商，特別要傾聽普通民眾的利益訴求，以增強“一帶一路”項目的普惠性。這有利于為東盟國家執政當局汲取合法性，進而有利于確保中國與東盟國家關系的可預期性，最終有利于將高水平合作從經貿領域拓展到非傳統安全領域乃至傳統安全領域。另一方面，中國應當加強與美國、歐盟、日本、韓國、印度和澳大利亞等域外力量在東盟國家的第三方市場合作。這有利于擴大共同利益，避免惡性競爭，以及探索和平共存的新方式。

（三）避免美日等域外力量的“分而治之”策略

美國憑借其軍事力量優勢，在根深蒂固的西方現實主義“對抗性安全”理念驅使下，始終沒有放棄通過“分而治之”策略主導地區安全秩序的戰略意圖。美國遏制中國影響力、阻礙環南海命運共同體構建的具體策略，是以其在亞太地區既有的雙邊同盟關系為基礎，通過挑起南海與臺海兩大沖突點“聯動”，策劃所謂航行自由、聯合巡航行動，以及加強海洋油氣開發合作，試圖構建和拓展多個“ 美+X+X” 組合的“ 小多邊” 關系， 在北（美日+ 韓）、中（美菲+ 法、英）、南（美印澳+ 印/ 越）三個區域同時推進，最終達到分化東盟、孤立中國，形成“三區兩點”戰略布局的目的。其中，卷入南海爭端程度較大的東盟國家，尤其是菲律賓和越南，是美國重點拉攏的對象。在這一過程中，日本憑借其與美國的同盟關系，以及與東盟各國密切的經濟聯系，充當了關鍵“中間人”角色，助推了以“美日+ 域外大國+ 南海周邊國家”這一戰略組合為基礎的地區安全秩序的形成。

可見，美日等域外力量的“分而治之”策略與中國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以及“東盟方式”和“東盟中心地位”都是不相容的。因此，防止“分而治之”策略破壞中國—東盟關系，不斷深化中國與東盟國家的經貿合作，重點在于提升東盟各國的治理能力、縮小發展差距，并且探索建立新的多邊安全合作機制，使之能夠兼容域外力量利益并規范其行為，是環南海命運共同體構建的關鍵。

基金項目：本文系中央高校基本科研 （ 人文社科類） 資助項目“南海地區形勢綜合研究”（項目編號：23JNZK07）階段性成果。

（截稿：2024 年11 月 責編：黃 蕙）

作者簡介

鞠海龍，暨南大學國際關系學院/ 華僑華人研究院院長、教授

付宇珩，暨南大學國際關系學院/ 華僑華人研究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