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自出版之日起,《伊坦·弗洛美》的悲劇主題和陰郁情感基調一直是評論界最大的爭議點。雖然當代研究陸續提出作者伊迪斯·華頓彼時的情感道德矛盾對此的影響,但對于其具體的互動過程尚缺乏策略性、系統性和認知性的探究。結合認知和人格系統理論看這本小說,它敘寫了華頓的自我認知失調與救贖歷程。她把源于人格矛盾的沖突性認知投射成相應的人物角色、不和諧的敘事聲音和冷漠的文化現狀,以緩解痛苦。可由于這些調節機制和情感認知經不起群體理性認知的質疑,不能被合法化,導致她逃不掉理性的罪與罰。真實的關系人情需求、反人情的現實歷史文化與群體理性的三方博弈未能協調她內在的認知失調,也導致了故事的陰郁結局。
關鍵詞:《伊坦·弗洛美》;伊迪斯·華頓;人情;理性;認知失調; 投射
基金項目:本文是安徽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青年項目“認知圖式視域下伊迪斯·華頓與張愛玲小說中的懷舊書寫比較研究”(項目編號:AHSKQ2021D112)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朱妤雙,文學博士,合肥工業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美國文學。胡作友,博士,碩士生導師,合肥工業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為翻譯與西方文論。
Title: The Debate between Relationship and Anti-relationship: A Cognitive Perspective into the Tragic Theme of Ethan Frome
Abstract: Since publication, no elements of Ethan Frome have received more critical controversy than its tragic theme and gloomy tone. Although they are thought to be related to Edith Wharton’s passion and moral contradictions at that time, there has been a lack of strategic, systematic and cognitive study on it in contemporary research. Reading the novelette via cognitive and personality systems approaches suggests that Wharton draws on the tragedy to narrate her own cognitive dissonance and redemption. She attempts to redeem the inconsistent self derived from her personality conflicts by projecting it onto conflicting characters, disharmonized narrative voices and a culture that overlooks emotional needs. However, she cannot counteract her guilt of crime and punishment because the emotional adjustments and cognition cannot stand up to the scrutiny of reason identified by social group. The interplay among her true needs of relationships, alienated social culture and the universal reason fails to reconcile Wharton’s cognitive dissonance and results in the gloomy ending of the story.
Key words: Ethan Frome; Edith Wharton; relationship; reason; cognitive dissonance; projection
Authors: Zhu Yushuang, Ph. D. of literature, is lecturer at the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Hefei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Hefei 230601, China), specializing in American literature. E-mail: fengye_yiran@163.com. Hu Zuoyou, is professor and postgraduate supervisor of literature and translation at the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Hefei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Hefei 230601, China), specializing in the theories of translation and Western literature. E-mail: huzuoyou01@163.com
《伊坦·弗洛美》(Ethan Frome, 1911)是美國作家伊迪斯·華頓(Edith Wharton, 1862-1937)的一部中篇代表作。在小說出版后的半個世紀里,評論界最關注的問題莫過于小說所見證的痛苦(參見Travis 38; Stevenson 412; Geriguis 61; Dutton 31)。相比痛苦體驗研究的一致性,學界對這一情感內涵的理解卻莫衷一是。從不同視角出發,小說所表達的痛苦可以折射華頓本人對丈夫的忠誠和對情人的愛欲之間的沖突(Singley 107-108),可以代表華頓對父權文化的批判(Ammons 134),可以反證華頓對親密關系的需求(Springer 11),甚至可以曝露華頓的寫作和道德缺陷(Trilling 139)。綜合來看,這些闡釋恰恰涉及情感的不同側面:起源、表征和作用,單獨來看,又略顯碎片化、彌散和空泛,不能充分解釋華頓制造這些痛苦的動機(Stevenson 429)。
從認知的角度說,痛苦是認知失調的結果和表現。認知失調(cognitive dissonance)是1957年費斯汀格(Leon Festinger)在《認知失調理論》(A Theory of Cognitive Dissonance)一書中提出的核心概念。它指兩個元素之間,比如行為和認知之間,存在著不適合的關系(費斯汀格 3)。元素(element)就是認知(cognition),即個人對自身、自我行為和所處環境的經驗性知識(knowledges),甚至包括觀點、信念和情感等一般意義上外在于知識的內容。認知失調的誘因可以是個體內在的邏輯不一致、文化習俗內的沖突、觀點的普遍性,以及過去經驗的不適應。比如,由于多數人都有一個較為積極的自我概念,需要感到自己有能力、講道德、能夠做到言行一致,當這些重要的自我元素受到威脅時,就會產生失調(Aronson 224-225)。自我認知失調不可避免會觸發投射自我防御機制(Bramel 121)。認知失調理論解釋了人們為何會做出某些決定、怎樣應對相互矛盾的信念以及為何會感到不舒適。從這一理論觀察《伊坦·弗洛美》,可以發現它的痛苦主題顯露出了一定的動機性、組織性和社會性。它既能折射華頓的無意識情感需求,也能透露她潛意識的自我抗辯策略以及對社會文化規訓的有意識回應。
一、失調內投射:為人情所困的迷惘自我
如果假設《伊坦·弗洛美》中的痛苦是華頓認知失調的結果,那她的沖突根源何在呢?這些認知模式又從何而來呢?人格理論有望解答這些疑問。如費斯汀格所言,“害怕失調的個性差異以及一個人在減少失調方面的效用,在決定是否可能發生這種避免失調的行為者,無疑起著重要作用”(26)。新精神分析學家霍妮(Karen Horney)的人格理論闡釋了人格的生成、類型及其附帶的獨特價值認同和情感。霍妮認為,人格是在后天經驗中習得的,是解決沖突的慣用策略,與個體的家庭環境密不可分。霍妮指出,在一個人內心眾多的沖突里,人際關系紊亂或人際關系沖突是一個基本沖突,該沖突源于基本焦慮(basic anxiety)——一種孤獨和無助感(Horney 41)。面對不安全感和愛的缺失焦慮,孩子會無意中調節自己的策略來應對環境中起作用的某些特殊力量,由此發展出“特殊的行為策略”和“持久的性格傾向”(42)。這些傾向包括親近人(順從人格)、回避人(疏離人格)和攻擊人(傲慢——報復人格)等。在這些心態得以發展的條件下,幾種傾向在個人人格結構里會同時存在。在一個主要表現為依附和順從的人格里,攻擊傾向和某種超然獨處的需要也會不時出現。從認知角度看,人格是由在經驗的作用下可以習得的、以獨特的方式聯系在一起的、能在不同的情境下保持相對穩定、基礎的認知——情感單元(cognitive-affective units)構成的高級認知——情感人格系統(cognitive-affective personality system, CAPS)。“秉性的定義不在語義系統里,而在加工系統里,它是由穩定的認知——情感組織組成的加工結構,當個體遇到相關的情境特征時,這些組織就會被激活”(Mischel amp; Shoda 263)。
結合當下的研究資料,華頓在應付早期人際焦慮的過程中,無意識形成了主導的順從型人格(compliant personality)和次要的疏離型人格(detached personality)系統。順從人格慣于以他人為中心、認同權威、善、同情、愛和犧牲的價值,需要溫情和歸屬感,討厭自私、競爭與沖突。由于這類人遇到矛盾主要靠順從策略來解決,因此他們內心具有明顯的壓抑感。這些傾向在華頓身上都有明顯表現。一方面,華頓一生中都需要歸屬感,都在追求被人認可、努力維護各種關系。據華頓自傳,自1879年12月她正式進入社交界之后,整個冬天她沒有錯過任何一場舞會,所到之處都倍受青睞(Wharton, “Life and I” 1093)。她雖然生性害羞敏感,但只要與朋友在一起,那些顧慮很快就會消失(Wharton, Backward 78)。生活中華頓擅于和各類人員維持良好的關系,尤為重要的是,“伊迪絲·沃頓能夠激發那些為她服務的人的忠誠和奉獻”(Goldman-Price 73)。在華頓看來,自己一路走來所遇皆是善意和敦促,幾個密友更是深懂其好(Wharton, Backward viii)。她把與埃格爾頓·溫斯羅普的情誼視為所有友誼之最,把朋友沃爾特·貝利視為自己的延伸、詮釋、以及自己的靈魂(94、115)。
另一方面,因為家庭關系和社會文化的變故,華頓所認同的傳統價值和關系不但沒有給予其肯定,反而給她帶來了眾多傷害。因為家教嚴苛,她幼時就內化了“一種絕對的、百分之百要說實話的嚴格標準”(Wharton, “Life and I” 1073)。年輕時她一直試著“服從他人的品味”“嘗試適應”周圍社會生活,到結婚那年,華頓至少在表面上已經向社交生活的規則妥協了(Auchincloss 8)。然而,妥協并沒有緩和她與外界的矛盾。華頓在婚后一直忍受著丈夫的“神經質發作”,后期的婚姻生活讓她痛苦不堪(Goldman-Price 117)。1896年,因為在哥哥的離婚和婚外情事件上與其母親發生觀念沖突,華頓與母親的關系急轉直下。“華頓一直很孝順她母親,在照顧母親多年之后卻被拋棄,這對她來說一定是極大的傷害……可以這么說,伊迪絲·華頓在《回眸》(A Backward Glance, 1934)中對母親的刻薄言辭,與其說是源于童年經歷,不如說是源于這種痛苦的決裂”(157-158)。這種付出卻得不到回報的道德認知焦慮繼續困擾著她與情人的婚外戀(1907-1911),最終演化成了內在的責任和激情之間的掙扎(Singley 108)。
順從是華頓的主導型認知結構,但華頓也經常采用疏離策略(detachment),有一定的疏離認知傾向。霍妮主張,疏離人格者強烈需要遠離人群、保護隱私,需要自我獨立出眾、優越于他人,崇拜精神追求,主要靠逃避解決問題,對于任何強迫性的干預和義務都非常敏感。“在伊迪斯·華頓的世界里,謹慎和隱私是既定的價值觀”(Goldman-Price 20)。終其一生,華頓幾乎沒有保留與親朋好友的通信。由于華頓極其重視隱私,她所寫的自傳內容也是經過精挑細選,其小說中含蓄和隱瞞無處不在,而她筆下的童年故事也基本上與孤獨和秘密有關(Lee 11)。華頓也非常依賴想象的救贖:“我發現了逃離這些外在痛苦的避難所——我開始寫作了”(Wharton, “Life and I” 1089-1090)。“事實上,盡管伊迪絲內心感到與外界有隔閡,但年少時幾乎她身邊的每個人都知道她對文學的熱愛,并給她機會追求其所愛。伊迪斯·華頓是一個孤獨的自學成才者這件事是她最成功的虛構之一”(Goldman-Price 7)。
上述兩種矛盾自我認知傾向基本上構成了華頓的失調人格系統,并規定了她的應對方式。她孝敬母親卻得不到母親的認可;她順從社會規則結婚卻婚姻不幸;她認同道德的價值卻又發生婚外戀這樣不道德的行為;她想獲得眾人的認可卻又厭惡為此自我犧牲。這些內在自我沖突經過文學想象的加工處理,被投射為《伊坦·弗洛美》中兩組關系緊密卻有沖突的人物角色,而框架敘事則引入敘事者的另類觀察視角,使其有足夠的視野看到故事的全部,從而“把它還原成它的樸素的本來面目,并且把它放在他的宇宙之中的它所應有的位置上”(華頓 7)。如霍妮所言,面對人際觀念沖突和失調,一個以順從為主,孤立為輔,偶有攻擊傾向的人,會無意識地把這些沖突性需求進行認知分離,變成一個豐富人格的幾個相互協調的理想化意象(Horney 104-105)。
外框匿名敘事人“我”是華頓幻想出來的一個認同現代主流進步主義,自主而疏離的中年自我。作為華頓“隱藏的一個自我”(Goodman 126),“一個有限的作者的另一個自我”(129),“我”的疏離秉性主要表現在理智求真的思維慣習以及超然性情中。之所以選用男性性別,“不過是為了擺脫明顯的女性身份而采取的一種保護色”(轉引自Marchand 369)。華頓把“我”設置成現代大都市里的一位獨立、事業有成的工程師。因為適應了流動的社會生活,閱歷豐富,“我”擁有邊緣傳統人群所不具有的客觀、科學的觀察視角。對于自己感興趣的人和事,“我”“不聽信別人所說所寫”,只相信“自己親眼所見所聞”(Horney 76)。某種程度上,“我”和華頓一樣,所看到的都是“在文化和文學上已經被啟蒙的東西”(Goodman 127)。而“我”的外來訪客身份則把華頓不偏聽不偏信的疏離立場合理化了。身為游客,“我”既對異域的文化、風景和習俗感到好奇,比當地人更能感受到地方的魅力,又遠離當地復雜的人際關系,擁有更多的自由思考空間。所以,雖然小說中的每個人物都與“我”有關聯,但無一例外都與“我”有距離感。
正如游客的身份具有臨時性、邊緣性和次要性一樣,這個成熟、理性的自我只有在華頓游歷他鄉時才能短暫感受到。她前半生的主導人格是被困在社交圈里的軟弱、無能為力、倍感壓抑的順從自我。作為故事的“介紹人”,在提供一些必要的線索和方向,為讀者打開通向華頓的無意識世界的大門之后,“我”便退居幕后,讓位于順從人格經驗敘事。盡管華頓從未體驗過貧窮,可是她和主人公伊坦的為人處世,以及在婚姻里的無助體驗都如出一轍(Lewis 350; Springer 19)。一方面,伊坦“樂與人交”(華頓 100),重視關系,富有同情心而擅于自我犧牲。為了照顧父母,伊坦放棄求學,為了遂妻子的愿,他放棄做工程師的夢想。當他想拋棄妻子時,想到她病得不輕又孤苦無依,他又心生憐憫。與其說他愛瑪提(Mattie Silver),倒不如說他同情她。另一方面,他軟弱、壓抑、懼怕抗爭、為責任所苦,還一事無成。在不斷放棄自己真實欲望的過程里,“他的心讓許多繩子捆住,有一只看不見的手跟著鐘聲的滴答一下一下地把它收緊”(華頓 211)。最終,他“不僅把生活變得貧乏枯燥,也讓自己更加依賴他人”,直至陷入一種“軟弱無助”和“‘我多么渺小可憐的’感覺”(Horney 53)。
瑪提則類似于那個尚未婚嫁、善良單純、無法預知命運的少年華頓。沃爾夫(Cynthia Griffin Wolff)說,“斯塔克菲爾及其居民必須被視為她[華頓]一部分精神世界的地圖,一種系統追蹤孩子的孤獨和年輕女子的壓抑的方式”(Feast 160)。而吉姆貝爾(Wendy Gimbel)的比較解讀更有啟發性。她認為,華頓主要小說中的孤兒身份都是一個未明確的自我隱喻,比如瑪提就是華頓早期小說主人公莉莉·巴特的變體,都在個性化(individuation)過程完成之前就失去了父母,都像無家可歸的孩子,在尋找家園中被遺棄,她們的依賴處境決定了她們共同的脆弱狀態(Gimbel 62-63)。小說中,瑪提仿佛一個受社會規則擺動的棋子,強烈依賴他人而生,很少有自己獨立的意志。相同的依賴傾向和人情需求讓她和伊坦仿佛成了兩個同呼吸、共命運的連體嬰兒,離不開彼此。這種依賴、弱勢、無能的自我認知不僅與能力出眾、情感克制的疏離自我屬于兩個平行世界,也違背有崇高道德感的積極自我認知。由此,框架敘事結構和理想化意象在消除原有失調時,也造成了一系列新的失調。
二、失調外投射:反人情的文化現狀
如果伊坦的許多問題都是自我造成的,如果他的痛苦沒有社會成分,如果此小說僅僅是在談論小說人物所遭受的痛苦與悲哀,那人們又怎樣同情他的處境呢?(Travis 37)按照認知失調理論,當個人對他人做出不道德或虐待的行為時,個人會通過貶低他人(derogation)和錯誤歸因(misattribution)等方法來合理化自己的不當行為(參見Aronson 229-232; Cooper amp; Zanna 232; Pelt amp; Fointiat 477)。這種方法非常類似精神分析心理學中的外化機制,或者說外投射機制——一種把自我的內在感受當成外在現實,認為是外在因素導致了自我困境的認知傾向(Horney 115-116)。在華頓自我軟弱卻不愿歸咎于自己,還要獲得他人同情的情況下,防御性的社會批判不失為上策。
就認知效能來說,將自我的失敗歸咎于惡劣的自然環境是極為合理的經驗,因為生存壓力會把個體的行為變得更盲目和無助。華頓把故事背景設置在新英格蘭地區馬塞諸塞州西部一個虛構的斯塔克菲爾(Starkfield)小鎮。這個小鎮荒涼、氣候惡劣,人煙稀少,遠離了進步與欣欣向榮的現代美國主流社會。酷虐的氣候、枯瘦的土地、以及接二連三的疾病折磨,使得伊坦無論怎樣努力,一年到頭的收成都不夠一家幾個人糊口。在連環的厄運中,伊坦的自我無能或失敗感會得到一定程度的緩解。
僅歸咎于自然環境導致的自我能力受挫,并不足以充分合理化伊坦的婚外戀行為,人們需要重點明白伊坦為何會婚姻不幸,以及他為何沒有其他可替代的人際關系選擇。這里就不得不提及伊坦所處的關系氛圍。以往研究表明,伊坦的妻子細娜“可能是華頓作品中最不值得同情的人物之一了”(Stevenson 425)。若說細娜是典型的壞母親,伊坦則是無助的孩子(Gimbel 70)。假如傷害年輕人、剝奪他們的希望和快樂是童話故事里女巫起到的作用,那細娜絕對沒有辜負這項任務(Ammons 131)。與多愁善感、自我犧牲的伊坦不同,細娜實際、專斷、鄙視多愁善感。在伊坦看來,密切關系對個人情感生活至關重要,細娜卻堅持關系必須有利可圖。當伊坦以親戚之名留下瑪提時,細娜立刻以瑪提的無用而予以否定。兩人最大的分歧在于對婚姻的態度。伊坦認為婚姻是愛情、關懷和認可的來源,但細娜只把婚姻當作契約責任,無需精神共鳴。小說里被她珍藏的泡菜盤子就是愛情的隱喻。泡菜盤子是她的陪嫁禮物,但她一直把它束之高閣,從不拿出來使用,因為在她所處環境里的中下層次人士,從牧師到家人,都沒人享用這種奢侈品,動用它無異于惹麻煩。當然,細娜的冷漠性情與實用主義的婚姻觀也是受制于當地的人際氛圍。因為忙于應付生存壓力,沒有時間交流,小鎮居民普遍變得精神麻木,不善言談。斯塔克菲爾是一個“富有疑難雜癥的鄉鎮”,很多人都“出了怪”。伊坦家鄰近一帶,尤其是孤獨的田莊里的女人,差不多個個都有“毛病”(華頓 105)。患病的人表現為沉默不語、智力倒退、不能勞動或不能自理等。細娜和伊坦的母親都是因為長期和家人、鄰居缺乏溝通后出現了相似癥狀。在自顧不暇的生存狀態下,“斯塔克菲爾的居民,也和那些個大城市里頭的人們一樣,他們的日子都夠他們煩惱的,因此對于別人的煩惱也就管不了許多”(22-23)。
這里所提及的大城市里頭的人們,正是美國當時信奉現代個人主義和物質主義價值觀的主流群體。在主流個人主義文化價值熏陶下,美國人自小就把自助和獨立視為立足社會的根本能力。這一自我價值認同使得美國社會關系異常疏離,成年人之間很難保持親密親子或夫妻關系,因為“在這一套體系里,男性必須發展出那些使他有別于母親的特征;自主的自我符合這種文化劃分。男性或男子氣概反對女性的規范和行為。要想成熟,男性必須遠離他周圍以女性為主的世界。相反,女性必須認同母親,以發展她的性別和心理上的自我意識”(Joslin 33)。當個人主義取代傳統道德成為新的權威評判標準,人們對自我的積極認知不再依賴于內在的道德高標準,而是外在的成功和金錢,而這無疑又加劇人際關系的競爭與惡化。“煉金術對突然的自我轉變的承諾給了金錢一種離心力和腐蝕性力量。它可以瓦解牢固的群體和社會紐帶,讓年輕人從祖輩的座位上走出來,尋找新的機會,給墮落者和流氓穿上體面的衣服”(Lears 55)。處在傳統與現代十字路口的斯塔克菲爾小鎮,是美國進步時代的一個鏡像。細娜的表叔,也即瑪提的父親通過投機和欺詐在斯坦福發財后,在親戚中間頗受推崇。在他騙取了他們的全部積蓄并毀掉了他們的生活之后,他們家也失去了親戚們的信任。在看重物質、信奉實用和自助自立價值的現代個人主義文化中,絕大多數小鎮居民并不同情伊坦。“像他這么個年輕力壯的人,前后服侍三個病人也不算什么,無須抱怨”(華頓 203)。在伊坦反駁妻子的病是因為照顧他母親而起時,細娜回道:“可不是?那個時候我家的人都說是你怎么樣也不能不娶我”(161)。在細娜的家人眼里,即便兩家是親戚,細娜也無義務免費幫忙照顧他母親,而一個年輕小伙撐不起一個家,還得靠人情關系幫襯,就是窮且無能、缺乏自立能力的表現,怪不得被人鄙視。這種現代價值觀嚴重碾壓了那些誠實、有同情心、柔弱卻“無用”之人的生存空間,因為他們的愿望和聲音要么不合法,要么被無視。
所以就文化的影響來說,“出怪”的不是細娜,而是極度不講人情的現代美國文化。無論貧窮還是富有,不管農村還是城市,溫情和同情都成了美國社會稀缺的東西。細娜只是當時美國主流社會和文化環境的傳聲筒。她每一次表達觀點時都不用“我”,而是“我們大家”(165)、“我家的人都說”(160)、“大夫說”(161)、“我要是聽了人家的話”(183)、“人人都說”(158),“布克大夫要我”(159)等等。她引用或聲稱引用這些人的話,并非因為她沒有自己的觀點,而是為了表明社會大多數人在支持她,都和她一樣無法同情和認可伊坦。在強者的經驗和需求規約下,除了比伊坦還弱小的人之外,基本上沒有人會同情他。
而瑪提等于是華頓為伊坦量身定做的一個同被環境所荼毒的弱者。用沃爾夫的話說,瑪提是伊坦的一個臆造物,一個由他的思念滋生出的客體,以及一種可以被維持的希望(“Cold” 239)。如同叢林生存法則造就了細娜的冷漠和實際,文雅傳統培育了如“花瓶”般不切實際、只有精神生活的瑪提。這也難怪埃蒙斯(Elizabeth Ammons)說,瑪提不可能獲得經濟獨立,因為這個社會體系就是要把她變為一個寄生蟲(134)。在講究品味和休閑禮儀的階級準則熏陶下,瑪提“對家務沒有天生的興趣,而她的訓練也沒有彌補這個缺陷”(華頓 20)。她“愛忘事,愛夢想,什么事情也不肯認真”(56)。這就導致在家庭破產后,瑪提在競爭社會里毫無生存能力,只能去投奔表姐細娜。在絕對的弱者面前,伊坦重新找回了被現代社會否定的男性自尊和社會認可。他對自然美的感受與瑪提心有靈犀,他的博洽多聞讓她敬佩無窮,他的付出得到了她的肯定。在瑪提面前,他是一個有能力的男子漢。在即將被趕走之際,面對瑪提的絕望發問,“我要是趕不上火車能往哪兒去呢”,伊坦回復道:“你要是趕上了火車又往哪兒去呢?”(235)在這無解的問答中,華頓透露出瑪提與外部現實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看似天大地大,予取予求的世界,卻無處安放她那源自靈魂肺腑的親密情感和精神追求。在絕望中,她為二人安排了一場殉情,試圖以死亡消除他們的分離痛苦。
但是,一個完整、協調的人格系統應該是幾種認知傾向相互補充、和諧統一,而不是相互排斥。作為情感和敘事主體,“如果華頓只能知道她的敘事者所知道的,那她也會失去她的個人身份”(Goodman 127)。她安排外框敘事人“我”從一開始就質疑單純的環境決定論,或神秘的不可知論,而是堅持從伊坦過去的身世和受限制的生活中尋找答案。所以,她讓內框敘事人多數時候與伊坦思維共軌,夢回二十六年前的自我處境,又不時跳出他的視角,略有輕諷,其實也在埋下反思的線索和縫隙。
三、抵制減少失調:群體理性認知的質疑
華頓在內框敘事中偶爾流露出的輕微諷刺,以及殉情事故后的反高潮情節設計,不僅僅是個人情感的決定,還來源于其思維中各方社會群體力量的博弈。這是因為認知是對“現實”的反應,當個體企圖通過改變一個或更多認知元素從而減少或消除失調時,那些反應社會性經驗的元素會抵制改變(費斯汀格 23)。讀者不難從華頓的新英格蘭小說乃至所有小說中的痛苦、沖突和不可解決的困境中發現命運、原始主義、達爾文的自然進化論,以及斯賓塞的社會進化哲學的影子(Stevenson 420-421),而這些當時所謂的進步話語無疑都是由理性而非人情關系所主導。
華頓所處的傳統精英話語集團和自身廣泛的閱讀面讓她的社會認知避免了極端情緒化。首先,華頓無法對社會變化所帶來的機遇與變革視而不見。她把伊坦的未盡之夢放在現代都市而非小鎮,就是有力證明:“他要做工程師,住在城市里,有演講。有大圖書館,有干事業的人”(華頓 104)。實干經驗讓伊坦相信,憑自己的努力加上一個賢內助,“不上幾年他就會在這個世界里打出一個位置”(104)。可以說當時的美國社會依然充滿了希望,“能干點兒的十個有九個都跑了出去了”(15)。在父母去世后伊坦完全可以像其他人一樣出去闖蕩,但是他自己放棄了機會。華頓安排讓伊坦在走投無路時在報紙上看到鄰村男人在西部重獲新生的消息這一細節,也側面印證了現代社會充滿機遇和可能性的一面。這個和伊坦困境相似、因為選擇不同而命運不同的例子,有力抵消了華頓之前歸咎社會的沖動。其次,華頓也意識到將自我的失敗歸咎于外在環境的想法的不合理之處。小鎮居民不是完全沒有人情味,只是各有自己的難處而已,伊坦的熟人老哈蒙·高和安德魯太太也不是不理解他的困難,但他們的同情改變不了伊坦自身失敗的客觀現狀。同處一個環境下,為何只有他伊坦活得痛苦不堪,而其他鄰居都能獨擋一面?因此,冷漠的環境不是自己不幸福的理由,無能貧窮才是罪魁禍首。再次,華頓同樣理解他人與他者之間決非涇渭分明。在伊坦即將被無助的痛苦所湮沒時,細娜展現出的獨立意志對他極具誘惑。“細娜叫他‘走你的’,讓她料理一切。服從她的命令,感覺有行動的自由,可以一心在外頭做活,并且有和別人說話的機會——光是這個事實已經足夠恢復他的均衡,并且擴大他對于細娜的感激”(101-102)。而在認可獨立自主、自我掌控的疏離人格者眼里,細娜的行為就更加無可厚非。不說瑪提家有罪在先,就算是親戚,細娜對她也沒有多少道德義務可言。這樣再看這個在情感認知中兇如巫婆的自私冷漠者,不過是千千萬萬個務實、自我、自立、情感淡漠的普通女性一員而已。最后,華頓不能否認伊坦的依賴性缺陷。縱然不愿承認,伊坦內心深知自己沒有獨立的能力。他靠著細娜的操持才挺過了父母離世的那段艱難歲月。在細娜因生病而無法給他支持后,他的自我感覺就大不如前,因而試圖在另一段關系里尋找自我憐憫(self-compassion)。
在理性思維的一連串質疑之下,華頓最初的防御性情感調節策略很快失效,她自此便掉入了責任和自我實現、順從與反抗、以及道德與激情之間的矛盾中(Springer 35)。她讓伊坦不斷付出卻又懷疑這種付出,不斷擔責卻又怨恨責任,想逃離關系羈絆卻又懼怕這樣冷漠和自私的想法。當伊坦無力面對這種沖突時,就祈求他人為他做決定,完全指望關系的救贖。當婚姻無法滿足他這種過分要求時,他便責備對方,顧影自憐,自欺欺人。當大多數進步時代美國人已經接受了自主和財富自由作為自我認同的基礎時,這種懦弱的自我形象不僅不道德,不合法、也不夠現代和進步。在與這些強勢話語的暗自交鋒中,華頓的情感必須聽從理性權威的訓誡。小說殉情情節中的一個細節暗示了華頓視占優勢的群體的理智而非少數派的情感為伊坦的救世主:在殉情過程中,伊坦正是在幻想中看到了細娜的臉,才調轉了雪橇,扭轉了死亡結局(Hunter 37)。
“消除失調的最有效的方法之一,就是放棄一組認知元素,而贊同另一組認知元素”(費斯汀格 151)。殉情未果后,華頓將伊坦和瑪提置于罪與罰的地獄中,強行卸下他們內心的憐憫和同情。這一懲罰既表征在二者的身體創傷上,也體現在伊坦家的L型房屋結構的缺損中。“以新英格蘭的農舍而論,一個人的家的實際中心是那個‘L’而不是那個正房”(華頓35),因為“它顯示一種聯系于田地的生活”,是“包容溫飽的源泉”(35)。進一步說,這個L型后箱房代表了生活中不可或缺的“Love”(愛情),“Link”(關系),“Likeliness”(可能性),“Light”(光明)乃至“Longing”(憧憬)。L型結構的拆毀意味著可能性的中斷,家園的破碎和自我的缺損。事故發生后,伊坦把L型房子給拆了:“那是我的家,在我父親手上這個房子還大點兒:幾年前我把‘L’拆了——不得不拆了”(34-35)。
問題是,人并非總是理智的使徒,情感總難自控。在費斯汀格看來,“觀點或行為在某種程度上不是矛盾的混合物,如此這般涇渭分明的情況,實屬罕見”(費斯汀 4)。也因此,“極少有人能做到斷然取舍,因為我們的感情和信念是混沌不清的,也或許歸根結底因為我們多數人都沒有強大的安全感和幸福感,所以不能有所舍棄”(Horney 26)。困在婚姻圍城里的華頓同樣不能。處在傳統人情道德和現代獨立自主兩股強勢話語的夾擊中,只要她的自我一朝不夠強大,她必然厭惡自我的懦弱,只要一朝不放棄歸屬感的追求,她必然放不下那些束縛自由的關系。小說中兩位女性之間的爭吵和拌嘴象征著這兩種自我的認知失調,也是伊坦痛苦的根源。
理智獨立與情感關系之間的勢均力敵,讓華頓無法抉擇,也促成了小說最后剪不斷理還亂的三角關系。伊坦雖然潛意識里已經認同了細娜的價值觀,但無法與她共情;雖看清了瑪提是自己的軟肋,但無力剔除。他需要她們,又無法與任何一位身心合一。華頓借赫爾太太之口說,“她[瑪提]死了倒也罷了……我說啊,要是她死了,伊坦也許就活了;現在他們這個樣兒,我看不出弗洛美家里住在屋子里的那幾個跟躺在墳圈里的那些個有什么分別”(華頓 257)。而敘事人“我”了解整個自我創傷背后的社會和個人因素,但因為“我”對現實社會和自我需要都有認同,無力辯駁,不能茍同,又無可奈何,只說了一句模棱兩可的同情:“三個人都不好受”(254)。在缺少有效的調節策略、放任罪與罰的情境下,伊坦最終成了“那沉默的憂郁的風景的一個部分,那個凍結了的苦悶的化身,他身上的一點熱和情全都結結實實埋藏在表面之下”(27)。
結語
本文通過認知視角解讀《伊坦·弗洛美》的痛苦內涵,在將華頓的人格系統代入文本角色后發現,小說中的人物角色實乃華頓現實中自我認知失調的折射。面對人格系統內的需求沖突,她借助外投射機制將失調歸咎于不講人情的社會文化,試圖緩解自我分裂的無辜、無助、受傷與自責,但這一情感認知的調整又無力抗衡她所處的既定歷史文化語境的理性規約,最終被逐一推翻。多重的人格需求本就讓華頓的認知系統矛盾重重,在后天分裂的文化語境中更加難以被調和。在小說結尾,華頓讓伊坦和瑪提殉情失敗,身受創傷,終生被困在邊緣地帶,生不如死。這一安排既是作者順從傳統道德戒律和現代進步觀念所作出的理智決定,因為違背倫理契約的感情注定得不到認可,不能自助者也不會得到天助,也是其內在真實的歸屬欲望僵而不滅,郁結于心的情感投射。這一解讀有助于客觀把握文本話語生成背后的認知與情感互動,也為更深刻地理解小說的悲劇結尾、解讀華頓的文學世界和自我感受提供一個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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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俞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