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今年是新中國成立75周年,也是全國人大常委會《告臺灣同胞書》發(fā)表45周年。對95歲高齡的周純娟來說,今年是個特殊年份。75年前,出生在常州的她因為新婚旅行去了臺灣,沒想到從此與大陸隔絕?!陡媾_灣同胞書》發(fā)表后,與大陸失去聯(lián)系近40年的周純娟,幸運地成為臺灣取得入境大陸探親簽證第一人,并由此開始了每年的兩岸生活。行走兩岸之間,她體驗著“兩岸一家親”的骨肉深情,也見證了新中國75年的輝煌巨變。本期特稿,我們一起感受周純娟的兩岸行。
大陸來了娘家人
2019年6月12日,臺北,信義區(qū)虎林街164巷60弄8號二樓。
上午9點,90歲的周純娟準備出門。她特意在上身藍色牛仔馬甲上套一件紅色外衣,跨出門檻那一刻,又返身回穿衣鏡前看一下鏡中的自己。覺得滿意后,笑著用常州話自問自答:“好佬伐?好佬!”說完,一臉幸福地下樓。
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她要去見從大陸來的娘家人。根據(jù)約定,中午11點,前一天晚上抵達臺北的常州市新聞文化交流考察團前來拜訪臺北市武進同鄉(xiāng)會。作為同鄉(xiāng)會現(xiàn)任理事會常務監(jiān)事、顧問,周純娟是這次活動的主角。
此刻,樓下車里,同鄉(xiāng)會同事正在等她。周純娟上車坐定,拿出手機和同鄉(xiāng)會總干事劉達嶺開起了玩笑,說自己已經(jīng)到同鄉(xiāng)會辦事處樓下了,叫他快點到。電話那頭,對方回答:“馬上快到了?!逼鋵崳娫捓镎f馬上快到的劉達嶺一大早就到了,只是考慮到周純娟年事已高,為了讓她定心點,才沒告訴真相。
30分鐘后,周純娟到了同鄉(xiāng)會辦事處樓下,發(fā)現(xiàn)劉達嶺總干事和秦文港理事長已經(jīng)站在門口了。沒等車停穩(wěn),她忙搖下車窗和大家打招呼:“哈哈,娘家來人,大家高興,都迫不及待呢!”
“是??!一晚上興奮得就盼著早點來呢!” 劉達嶺迎上來幫著開車門。
人是故鄉(xiāng)親。雖然拜訪活動約的是11點,但從昨晚開始,大家就在熬時間了。臺北武進同鄉(xiāng)會各位如此,常州來的家鄉(xiāng)人也同樣急迫。這不,十點剛過,我們常州市新聞文化交流考察團一行也提前到了樓下。人沒下車,秦文港理事長就帶劉達嶺、周純娟他們迎上來。
“歡迎老鄉(xiāng)!歡迎歡迎!”
“歡迎老鄉(xiāng)!我是周顧問,大家好!”
“你是周老師?”作為常州市新聞文化交流考察團成員,我出發(fā)前專門搜集過臺灣同鄉(xiāng)會的資料,還特別瀏覽了有關周純娟的報道,所以面前這位個子不高的老太一出現(xiàn),我就認出了她。
“你認識我吧?”周純娟有些吃驚。
“新聞報道里看到的,沒想到您還這么年輕!”
“我今年90歲。”
“看上去像70歲,非常年輕,而且精神特別好!”
“一點不像90歲,真年輕!”隨行同事也都驚嘆。
“人家問我為什么,我說我是‘常州牌’?!V菖啤貌缓??哈哈,‘常州牌’不會老!”
“對對,常州常州,常樂之州;常州常州,常來走走。所以,我們‘常州牌’不會老!”
初次見面,雖然之前都很陌生,但因為我們的根都在常州,家鄉(xiāng)這兩字,早把彼此融進了同一屋檐下。
進電梯,我提起了40多年前發(fā)生在周純娟身上的那件轟動全球的新聞:她是第一個拿到“臺灣同胞旅行證明”的人。
“001號——真正的NO.1!”周純娟驕傲地接上我的話,一臉幸福的笑。
“時間真快,一晃,這就是40年了,40年風風雨雨,但我們總算可以常回家看看,看看自己的家鄉(xiāng),看看自己的親人!”
說話間,來到了二樓同鄉(xiāng)會辦事處會議室。
臺北市武進同鄉(xiāng)會成立于1968年,現(xiàn)有成員近2000人。周純娟是第一代來臺灣的常州人中唯一還參與日常事務的人。同鄉(xiāng)會的服務對象主要是常州籍的臺灣二代、三代。所以當看到我們這次來的人年齡大多50歲左右時,秦文港理事長很高興。他說:“諸位都很年輕,我們現(xiàn)在發(fā)展會員也一直在追求年輕化,這樣大家都能有更多共同話題、有共同語言?!?/p>
秦文港祖籍在常州武進湖塘,最近幾年經(jīng)常會回家鄉(xiāng)。這次與我們相識后,很快約定盡早來常州相聚。同樣,這次參加座談會的常州籍同鄉(xiāng)中也有幾位年齡和我們相仿。像現(xiàn)在常住美國華盛頓從事醫(yī)生職業(yè)的楊克農(nóng)先生,他出生在臺灣,祖籍常州武進,之前也隨秦文港理事長來過常州,由此知道了自己祖上的更多歷史。座談中,提到海峽彼岸的故鄉(xiāng),正是壯年的他有著很濃的思鄉(xiāng)情結(jié)?!班l(xiāng)音無改鬢毛衰,我們這一代都在臺灣出生,現(xiàn)在已經(jīng)垂垂老矣……”言辭間,楊先生難掩哽咽。
這時,常州市新聞文化交流考察團團長孫春偉決定換個話題,當即邀請各位常回家看看。“特別是我們鄉(xiāng)音,一開口就感到是一家人,希望大家經(jīng)?;丶易咦摺⒖纯矗纯次覀兂V莘旄驳氐淖兓!?/p>
“常州變化大著呢!”說起家鄉(xiāng)變化,周純娟禁不住插話。最近30年,她每年都會回常州住上一陣。
而她的話,立即引起了大家的共鳴。
“變化太大了,每次回家,回一次感慨一次?!?/p>
“年年在變,無論城市還是農(nóng)村,一年一個樣!”
不僅周純娟,同鄉(xiāng)會的秦文港、楊克農(nóng)等幾位也都經(jīng)常回常州。他們眼里,家鄉(xiāng)日新月異,這讓他們這些游子無比自豪。
在同鄉(xiāng)會,周純娟還有一個特殊身份——《武進鄉(xiāng)訊》會刊編輯。這份介紹家鄉(xiāng)發(fā)展、尋找離散親人的小報已經(jīng)出版了535期??偢墒聞⑦_嶺說:“周純娟奶奶不僅是會刊最敬業(yè)的編輯,還是一位筆耕不輟的熱心作者,她文筆非常好,寫的文章特別耐讀,最近兩期都有她的文章。”
周純娟哈哈一笑,深有感觸地說:“不是我文筆好,是我年齡大,所以鄉(xiāng)情鄉(xiāng)愁特別重。鄉(xiāng)思鄉(xiāng)愁說不完、道不盡,不寫出來特別難受,就像一個離家太久的孩子,總有很多話要告訴遠方父母……”
“美不美,家鄉(xiāng)水;親不親,故鄉(xiāng)人。常州武進,是我日思夜想、深深眷戀的故土?!边@是周純娟筆下深愛的故鄉(xiāng)。
這時,窗外下起了雨。雖是夏天,但并不是暴雨。抬眼望去,臺北街頭,雨淅淅瀝瀝,竟然和江南常州的雨一樣??粗@雨,不禁想起江南,想起家鄉(xiāng),想起天寧寶塔下,紅梅公園里的那一幕幕綿綿細雨。仿佛,散文家余光中那篇《聽聽那冷雨》又在大家耳際縈繞:
雨來了,最輕的敲打樂敲打這城市。蒼茫的屋頂,遠遠近近,一張張敲過去,古老的琴,那細細密密的節(jié)奏,單調(diào)里自有一種柔婉與親切,滴滴點點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時在搖籃里,一曲耳熟的童謠搖搖欲睡,母親吟哦鼻音與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澤國水鄉(xiāng),一大筐綠油油的桑葉被嚙于千百頭蠶,細細瑣瑣屑屑,口器與口器咀咀嚼嚼……
相見時太陽高照,此刻卻細雨霏霏,想必天也在為這場等得太久的相聚,營造一種特別的意境。
鄉(xiāng)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吃過午飯,我和同事跟隨周純娟前往她位于信義區(qū)的家。
路上,副駕駛座上的周純娟看著雨刮器有節(jié)奏地緩緩刷著車窗上的雨滴,不由感慨起了自己從常州到臺灣的戲劇人生。
“本來我是跟先生兩個人出來度蜜月的。那年頭,兩個年輕人兩手空空就出門了,看上去很浪漫吧?可誰知,這一次的浪漫帶來的是漫漫無期的相思?!?/p>
周純娟1930年出生在常州古運河畔新橋邊的一個商人家庭。父親開一家五金店,家里雖非大富大貴,卻也衣食無憂。因為母親去世早,周純娟自幼性格獨立,行事膽大利落。15歲那年報名考進武進醫(yī)院(現(xiàn)常州市第一人民醫(yī)院前身) 創(chuàng)辦的真儒護校(即今天常州衛(wèi)校前身)學護理,畢業(yè)后,經(jīng)人介紹嫁給了常州城南的宜興人張先生。張先生的哥哥在臺灣做生意。1948年底,周純娟和丈夫新婚旅行,一路從上海、湖北、湖南、廣州、香港到臺灣。沒想到很快時局變化,海峽兩岸斷絕了交通,從此被隔絕在臺灣。
“鄉(xiāng)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
周純娟家,有一本封面印有“心情隨筆”四個字的自編文集。這是周純娟編的個人專輯。封面上是她中年時的照片,文集收錄了她平時寫的隨筆、詩歌,以及游覽各地的照片和媒體對她的報道。翻開,扉頁上是一幅眼里含淚的女子肖像素描。
周純娟說,這女子原型是她,那滴淚也是她滯留臺灣后的思鄉(xiāng)淚。離開家鄉(xiāng)后,她的思鄉(xiāng)之情與日俱增,到后來整天都會朝家的方向眺望。
“尤其過年過節(jié)時特別想家,常常看著天在心里自問,家在哪里???然后遙望著天際就哭……”
后來,丈夫在他哥哥幫助下,進臺北一家企業(yè)當工程師,周純娟也到一家電子廠醫(yī)務室當護士。兩人一邊工作,一邊盼著回家的日子。一年又一年,日月輪回,卻思鄉(xiāng)無期。
日月更替,晝?nèi)ヒ箒?,他們有了三個兒子。一家人辛勤操持,生活漸漸好起來。之后三個兒子先后成家立業(yè)。盡管如此,思鄉(xiāng)之情一刻也沒離開。盡管周純娟不斷地給大陸常州的父親寫信,可是,一封封去信終究是石沉大海。
“每天寫信,后來信不通了,一去沒消息。盡管這樣,每天還要寫信,把自己的思鄉(xiāng)之苦盡情傾訴。因為不說,堵在心里很難過;說了,寫下來也是一種寄托……”
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有家難回淚沾襟。讓周純娟高興的是,她日思夜盼的那一天終于慢慢走近。
1979年元旦,全國人大常委會發(fā)表《告臺灣同胞書》,提出了和平統(tǒng)一方針,倡議盡快開啟兩岸交流,通郵、通航,發(fā)展貿(mào)易,互通有無,進行經(jīng)濟交流,
《告臺灣同胞書》寫道:
親愛的臺灣同胞:今天是一九七九年元旦。我們代表祖國大陸的各族人民,向諸位同胞致以親切的問候和衷心的祝賀。
昔人有言:“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痹谶@歡度新年的時刻,我們更加想念自己在臺灣的親骨肉——臺灣的父老兄弟姐妹……
兩岸一家親。這一刻,一灣淺淺海峽,隔斷的是暫時來往,隔不斷的是骨肉親情?!陡媾_灣同胞書》說出了兩岸同胞期盼了30年的心聲,也給周純娟這樣的游子帶來了希望。從這天起,兩岸交流終于由以前的不知所往,開始向兩岸思歸的共同期盼轉(zhuǎn)變,一場骨肉同胞的心靈之約走上了雙向奔赴。
懷揣這份期待,周純娟一家在等待、在煎熬。雖然分秒如年,畢竟希望還在。他們相信,骨肉同胞終有相聚的時候。
只是,這一天為什么不早一點到來呢?
1983年,周純娟患心臟病的丈夫終于未能等到回鄉(xiāng),帶著遺憾離開了人世。那一滴思鄉(xiāng)淚,也被他帶進了天堂……
爺爺離開后,孫子小凌考慮到奶奶一個人住孤單,和父母商量后,主動搬過來陪奶奶。祖孫兩人的平常日子,除了油鹽醬醋茶,也多了關于常州故鄉(xiāng)的話題。
透過窗戶,周純娟家抬眼就能看到臺北標志性建筑101大廈。每逢除夕,這座大廈會燃放煙火。煙火芬芳之際,周純娟就會想到海峽那頭的常州。
家永遠是年尾的相聚,也是歲末的團圓。
“當初離開大陸時,我們就帶了一個我們常州人冬季暖手用的湯婆子和一把梳子。帶湯婆子是因為南方濕氣重,怕冷,可以用來取暖;梳子用來梳頭,沒想到這一晃就梳白了頭了,小姑娘變成了老太婆了。”
思鄉(xiāng)心切。1985年6月,周純娟寫下了這首《游子吟》:
流光如失又一年,
惆悵往事如煙,
朔風緊,雁南飛,
思故鄉(xiāng),淚沾襟
這一天終于等到了
隨著臺北居住時間長了,周圍認識的人也多了。周純娟發(fā)現(xiàn)身邊有很多和大陸親人分離的人,他們中有些人寫給大陸的信親人卻能收到。
“我想不通為什么我寫了這么多信,卻一點回音都沒有?后來我才知道,那時候父親一家到了高淳,早已不在常州。”
一次,一位香港朋友來臺灣。她告訴周純娟,從香港可以去上海,今后給大陸寫信可以先寄給她,由她幫助從上海投寄。無巧不成書,那年,正好周純娟的父親從高淳回到常州。很快,周純娟的妹妹意外中收到了周純娟輾轉(zhuǎn)寄到常州家中的信,斷了30多年的聯(lián)系這下有了音信。
“臺灣的姐姐來信了!”當時,海峽兩岸,大家都非常開心。但同時,又更加思念彼此。
周純娟直接聯(lián)系上父親,還是兩年之后的1987年7月,臺灣當局解除了持續(xù)38年的戒嚴令之后。周純娟和父親在信中約定,先在香港見面。
那次見面,因為太激動,周純娟去香港前還大病一場,出發(fā)前還未痊愈。但她還是如期趕了過去。
“香港的朋友跟我說,父親已經(jīng)過了關口,讓我到九龍火車站去接。一出站,我就看到父親胸前掛了個牌子,寫著:我是周金培。看得我當時就高興得笑出了眼淚……”
相思時有多少苦痛,相聚時就有多少幸福。見到30多年沒見面的女兒,老人抱住她,喜極而泣……
相思是淚,相聚也是淚。香港匆匆一聚,回來一別又是度日如年。18歲離開常州來臺灣,到近半個世紀后在香港見到父親后,卻又很快分離。隨著時間的推移,在臺灣的周純娟熬著更深的痛。日復一日的思鄉(xiāng)苦,早已不是三言兩語或者幾首舊詞能說清。今天,面對我們這些家鄉(xiāng)來人,再次翻開自己的文集,周純娟打開的是過去那一幕幕歸心似箭、刻骨銘心的痛:
“歸心似箭,因為你們沒有離開過故鄉(xiāng)。你們不知道,故鄉(xiāng)是很吸引人的……”
游子懷鄉(xiāng),卻咫尺天涯。像周純娟這樣,日夜祈盼能回到家鄉(xiāng)與親人見面的臺灣人有很多。每一天,每一刻,與大陸親人隔海相望的他們,都在等著回家。
1987年春天開始,一群老兵身穿寫著“想家”兩字的長袍,走上臺北街頭,手舉“白發(fā)娘,盼兒歸,紅妝守空幃”“骨肉隔絕四十年”標語,高唱歌曲《母親在何方》:
雁陣兒飛來飛去,
白云里,
經(jīng)過那萬里可曾看仔細?
雁兒呀,我想問你,
我的母親可有消息?
秋風那吹得楓葉亂飄蕩,
噓寒呀問暖缺少那親娘。
母親呀,我要問您,
天涯茫茫您在何方?
……
兒時的情景似夢般依稀,
母愛的溫暖永遠難忘記,
母親呀我真想您……
歌聲響起,人群內(nèi)外,唱的、聽的很快哭聲一片。一曲唱完,個個含淚高呼“我要回家!”。那場面,凡路過的人,沒有不為之潸然淚下。
1987年10月14日,臺灣當局終于順應民意,宣布開放臺灣居民經(jīng)第三地到大陸探親,并由臺灣紅十字會辦理申請。
消息傳出,臺灣轟動,兩岸轟動,世界轟動。
這一天終于等到了!周純娟對著丈夫的遺像涕淚橫流。心情平復下來,她開始仔細研讀申請手續(xù)事項。這后面等待的日子,她要用這一天天的材料準備,填充思鄉(xiāng)的煎熬。
同年11月,中華全國新聞工作者協(xié)會也對外宣布,歡迎臺灣新聞界來大陸采訪、交流。
11月2日當天,凌晨開始,數(shù)以萬計的臺灣民眾涌向紅十字會去排隊,結(jié)果10萬份申請表,不到半月就被領取一空。對那些嘗盡思鄉(xiāng)之苦的人來說,一張薄薄的“臺灣同胞旅行證明”,就是一張等了38年的船票。
因為資料準備充分,周純娟成了第一個拿到這份證明的人。而這個幸運,在她的親身經(jīng)歷中來得實在不易:“那天我在紅十字會辦手續(xù)時,現(xiàn)場人山人海,因為大家都想回家,人非常多。我因為個矮、塊頭小,硬是被擠到柜臺里去的。到了柜臺邊,我一口氣掏出準備好的材料。這些材料我都是根據(jù)辦理要求一項項按順序整整齊齊準備好的,所以一遞上去很快就審核通過,紅十字會當場就給我辦好了申請同意表。拿回來后,我高興得不得了,馬上就到香港。在香港很順利,3號上午朋友帶我去簽證,工作人員說恭喜你001號,所以我是合法回大陸的第一人。香港報紙馬上登出來,下午在街上就看到《成報》上有我的消息了。我拿了報紙,第二天坐飛機到了上海?!?/p>
對周純娟和她大陸的親人來說,新聞比人先回鄉(xiāng),更讓人覺得每一分鐘的等待都是煎熬——這是一場等了38年的相見。
“我都快60歲了,我父親80多歲了,說不定哪天他就走了,見不著了,那不是遺憾嘛!”
拿到證件的那一刻,周純娟預定好香港飛上海虹橋的飛機票,立即給父親拍加急電報,約好第二天在上海見面。她的目的地是闊別40年、位于常州娑羅巷17號的家。
而在常州,接到女兒回家電報,82歲的老父親立即帶著家人趕到上海虹橋機場,當晚在賓館住下,并提前預訂好了第二天的團圓宴。
少小離家老大回
少小離家老大回。
1987年11月4日,周純娟一身藍色牛仔服,腳穿一雙白色旅游鞋,神采飛揚地揣著“臺灣同胞旅行證明”和登載她001號消息的報紙,由香港飛往上海虹橋。當飛機在虹橋機場上空緩緩降落,一顆漂泊了38年的心頓時有了依靠。艙門打開,她脫口而出:“回家了,終于回到家了!”
走出艙門,她幾乎成了世界的焦點——
“一落地不得了了,所有媒體包圍上來。記者都要看我的臺胞證,祝賀我,這么拍那么拍。結(jié)果我到常州才發(fā)現(xiàn)我的001號‘臺灣同胞旅行證明’不見了,可能是出機場的時候,被記者們傳來傳去一下子傳丟了……”
從1949年離開大陸,到這次回來, 38年的等待太長太長。面對圍得水泄不通的記者,周純娟感慨萬千:“當年出去時自己還年輕,7個弟弟妹妹中,5個是自己走后出生的,至今還沒見過面。”
掉頭一去是風吹黑發(fā),回頭再來已是雪滿白頭。機場出口處,雖然彼此都已兩鬢斑白,但不變的骨肉親情,讓父女倆瞬間相互認出。那一刻,等候多時的老父親一路小跑迎上去與女兒緊緊擁抱,激動得連嘴里含著的香煙都忘了扔。
很快,這張他叼著香煙與女兒緊緊相擁的照片,幾乎出現(xiàn)在了全球各大報刊的頭版醒目位置。常州籍臺胞周純娟因循正式途徑回大陸探親第一人聞名世界。
離鄉(xiāng)時一個青春少女,如今卻已花甲之年。38年的回鄉(xiāng)路,女兒走得太長、太長。此時此刻,萬語千言,都化作了父女倆眼睛里那一灣淺淺海峽泡咸的淚水……
當天晚上,一家人吃上了這頓缺席了近40年的團圓飯。喜歡抽煙的老父親,一直歪叼著香煙,高興得合不攏嘴:“女兒從臺灣千山萬水、萬水千山趕回來,吃了一頓團圓晚飯,不容易啊,這是我老老頭的福氣??!”
這頓團圓飯,也成了一段珍貴歷史,被永遠記錄在我們的影像資料里。當時,各大媒體紛紛報道,新聞照片傳遍全球……
1987年12月1日,臺灣行政機關通過的《臺灣地區(qū)民眾赴大陸探親辦法》正式實施,規(guī)定除現(xiàn)役軍人和公職人員外,在大陸有血親、姻親及三等親以內(nèi)家屬可以申請赴大陸探親。由此,兩岸打破了自1949年以來長達38年的冰封期。開放當年,申請回大陸探親的人數(shù)就超過10萬。
1992年5月,“臺灣居民來往大陸通行證”正式取代“臺灣同胞旅行證明”,證件分一次性出入境有效和五年有效兩種?!芭_灣同胞旅行證明”從此成為歷史。有了“臺灣居民來往大陸通行證”,經(jīng)常在兩岸往來的臺胞更方便。也是從這一年起,周純娟每年都會來常州住上一陣。父親去世后,她這習慣依然沒變。
“每年回去,就像候鳥一樣。因為大陸冷,我就選擇9月份秋高氣爽的天氣回去,每年到11月冷了就回來,就像候鳥?!?/p>
此后,在周純娟影響下,她的3個兒子和3個孫子、孫女,都曾回常州和親人團聚過。她希望兒孫后代不要斷了和大陸親人的聯(lián)系。
“有生之年,我還是希望能?;爻V?。說不出來的理由,因為她是我的故鄉(xiāng)。我回到常州聽聽鄉(xiāng)音,心情馬上就感覺非常好!”
我是“常州牌”的周小妹
2019年6月13日,臺北,陰雨。
早晨7點,臺北市信義運動中心,周純娟已經(jīng)在五樓游泳館游完了1000米,開始到器械區(qū)進行針對性訓練。她一般凌晨4點30分起床,5點多鐘出門,然后步行25分鐘到這里鍛煉。除了臺風天氣,平時風雨無阻。晨練結(jié)束,如果是周二或者周五,她會直接去長庚醫(yī)院做志愿者。這是她1986年從長庚醫(yī)院退休后形成的習慣,至今堅持了34年。
上午10點30分,外面的雨似停非停。她再次出門去社區(qū)活動室,剛到門口,就和站在門口的萬宇恒里長打招呼:“hello, 周小妹來了?!?/p>
“周小妹,歡迎光臨!今天有課程?!比f宇恒熱情回應。
皮膚白皙、一頭銀發(fā)、一抹淡淡口紅,90歲的周純娟依舊精力充沛、風趣幽默。平時喜歡穿牛仔,配運動鞋,給人感覺不僅潮,對生活也充滿熱情。初次相見,常讓人不知如何稱呼。不過,她很爽快,說自己喜歡寫些隨筆、詩歌,曾經(jīng)用好幾個筆名投稿,結(jié)果只有“周小妹”的稿錄用。從此,她喜歡自稱周小妹。有次去浙江參加一個活動,結(jié)束后人家問:“周奶奶你怎么這么美呀?”她笑笑,說:“我這是常州人的天生麗質(zhì)呀!因為我是‘常州牌’的周小妹哦!”對方笑得直不起腰……
臺灣稱居委會為里。周純娟所在的臺北市信義區(qū)安康里有11000多人,是信義區(qū)居民人數(shù)最多的社區(qū)。里長萬宇恒是80后,之前在保險公司做精算師,在北京、上海都工作過,2014年參加里長競選,成為信義區(qū)最年輕的里長。
社區(qū)活動室有各種培訓課,有針對青少年的安全和技能、人文歷史、藝術科學及勞技課,也有針對老年人營養(yǎng)健康方面的課。這些都是根據(jù)居民需要開設的。比如有的上課內(nèi)容專門訓練記憶車牌,有的是防止骨折,內(nèi)容豐富、通俗易懂,很受歡迎。
活動室里,周純娟年紀最大,但因為活潑開朗,被大家稱為“周小妹”。她經(jīng)常在社區(qū)舞臺表演京劇,《六月雪》《玉堂春》是她的拿手曲目。這是她1990年專程飛到北京拜著名程派京劇藝術家趙榮琛為師學來的。作為名票,這幾年還經(jīng)常去北京、南京、天津、常州等地表演。
聽健康講座,看棋牌比賽,參加文藝表演,然后共進午餐……這樣的社區(qū)活動每周3次,這都是里長萬宇恒開展起來的,其中一些做法還借鑒了上海、浙江一些城市居委會的經(jīng)驗。萬宇恒每年會隨臺北市基層里長參訪團到大陸交流,主要到上海一些社區(qū)參訪,因為上海黃浦區(qū)和信義區(qū)已經(jīng)締結(jié)為姐妹區(qū)。
萬宇恒父親的老家在浙江蕭山。在社區(qū)幫忙的志愿者還有萬宇恒的母親,她是土生土長的臺灣人。一家人大部分時間在臺灣,但每年至少要回一次大陸,特別是除夕前一定會趕回蕭山過年。在年輕的萬宇恒看來,那里是他們永遠的根。
臺灣有家,每年還要回大陸老家,一種相思,兩處牽掛,這也是周純娟現(xiàn)在的生活。她說,故鄉(xiāng)情總是很濃很濃,濃得永遠化不開。
從社區(qū)出來,6月的臺北街頭總是車水馬龍。黃昏時分,回到家的周純娟開始和孫子小凌一起做晚飯。
周純娟有2個孫子、1個孫女,因為經(jīng)常會在兒孫們放假時帶他們回大陸,所以她成為臺灣開放回大陸探親第一人的故事,一直讓兒孫們自豪。小孫子張子凌說,在同學眼里,這是一件非常值得驕傲和讓人羨慕的事:“他們聽說后就很激動,驚嘆:‘啊——你奶奶是001號?’我說,對?。∥夷棠淌?01號。然后他們就說:‘那什么時候可以跟你奶奶吃個飯?’我說,這你要排隊預約哈!”
因為喜歡京劇,周純娟家里收藏了很多經(jīng)典唱片和磁帶,平時會經(jīng)常聽,高興起來還會跟著唱。音樂一響,她仿佛又回到當年在大陸唱紅北京、天津的時光,一臉的滿足:“想當年紅得不得了??!”
而在孫子看來,奶奶唱的京劇,不僅飽含京劇這一中華民族國粹藝術的特有韻味,內(nèi)容還特別提氣。他自豪地說:“我奶奶很正啊!”
這些年,因為經(jīng)常到大陸學京劇,和票友一起參加巡回演出,周純娟結(jié)交了很多大陸朋友。在常州除了有京劇票友,還有錫劇等劇種票友。特別是錫劇,那味道完全用家鄉(xiāng)話演繹,一字一句,總讓人陶醉在童年時光:“常州灘簧、常州京劇團、常州變戲法的人都跑過來,說來了一個臺灣阿姨是唱程派的,結(jié)果我和他們變得像兄弟姐妹一樣。”
回家一身輕
2019年11月4日,江蘇常州。
中午,周純娟走進常州市中心的陽光大酒店辦理入住。父親去世后,這里成了她每年來常州的暫住地。
現(xiàn)在,常州和臺北有了直接航班。因為每年都會回來,這次周純娟特意沒打擾親友,只身拖著簡單行李從臺北飛南京。接她的是從常州市臺辦退休的好朋友劉曉華。兩人結(jié)識于她1987年的那次轟動一時的返鄉(xiāng),之后就成了好姐妹。2008年12月15日兩岸“大三通”當天,她特意給劉曉華寄來那張有著特別意義的明信片,上面留言:曉華,別來無恙吧,很想念你,今天是兩岸等待了60年??铡按笕ā钡暮萌兆樱彩菤v史上的見證日,從此兩岸不再遙遠。
也就從那一年起,周純娟的回鄉(xiāng)證又升級到了現(xiàn)在這張一人一號、終身不變的“臺胞證”。2019年是《告臺灣同胞書》發(fā)表40周年,又是新中國成立70周年,撫今思昔,雖然已90高齡,周純娟還是選擇在多少年來定的這個季節(jié)回家。
辦好住宿,她很晚才給自己的堂弟周源發(fā)短信,說自己到家了。之所以這樣,是不愿打擾堂弟一家的生活,免得他知道后來給她接風。但得知消息的堂弟周源和夫人第二天一早還是來了。一見面,姐弟倆就情不自禁抱起來。
姐弟倆相差10歲。幾十年前重逢不久的時候,每次回鄉(xiāng),周純娟都大包小包往家鄉(xiāng)帶東西?,F(xiàn)在大家物質(zhì)條件都不錯,雙方間的禮物也都禮輕情意重。
周源指著剛才拎來的果籃,認真地說:“我在想,臺灣和我們這邊商品都通的,帶什么給你呢?我們昨天商量,帶水果,選9種,‘9’字最好,全是今天早上一個一個稱過、裝籃的。你看那石榴大吧?”
“哎呀,石榴我要吃的?!?/p>
“這個石榴籽你剝開來一直抱緊的,買石榴給你吃,就是因為中華民族要像石榴籽一樣抱成團,所以我特意買了石榴?!?/p>
“我就抱著你,你就抱著我!”
“哈哈,這是兩岸都抱在一起了! ”
……
回家一身輕。下午,周源帶著周純娟來到了常州市中心的青果巷。
和堂弟牽手走在故鄉(xiāng)的路上,周純娟腳步特別踏實。她說,在海峽對岸魂牽夢縈的畫面里,常常會有家鄉(xiāng)的老房子,而每次回來,由于家鄉(xiāng)建設,老地方越來越難找了。盡管如此,她還是想憑借小時候的記憶,在青果巷摸索自己童年時的回家路。
1948年周純娟離開常州后,她常州運河邊的家后來也搬遷到了娑羅巷。這個娑羅巷,之前回常州時她多次到過.今天,她要在青果巷自己尋找回家的方向。沒想到,很快被堂弟否定了。
“不對???”
“對的,走??!我認識的,我家我不認識嗎?”
然而,走過去,曾經(jīng)的一片老宅院,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市中心的一條寬闊道路了。顯然,這次記憶失靈了。其實,不是自己記憶失靈,而是家鄉(xiāng)變化太快了。
“那我們找娑羅巷啊?”
“娑羅巷就在這里?!?/p>
“就是在這個地方?”
“這條街就叫娑羅巷。”
“我還真找不到?!?/p>
“為什么找不到?就是變化太大了。你蠻有福氣的,新中國成立70周年你還在這里欣賞,找自己變化的家。”
“了不起,了不起!”
70年過去,鄉(xiāng)音鄉(xiāng)情依舊,變了的是越來越美的家鄉(xiāng)。然而,周純娟《心情隨筆》中記錄的30多年前的回鄉(xiāng)卻是另一番場景:
坐了一天的飛機與汽車,到達家門已是晚上.老爸知道我已習慣臺灣的氣候,早已準備了兩臺取暖器,床上墊的電熱毯及蓋的被褥全部更換一新。并命弟弟、妹妹,我一進家門,立即將電暖器、飯鍋、電火鍋全插上。當我一踏進大門,霎時黑暗中伸手不見五指,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時,才知電力不夠,保險絲斷了。只見家人忙得人仰馬翻,弟弟忙著修保險絲\提行李,妹妹打洗臉水……
如今,這些早已成為歷史。家鄉(xiāng)變化,年年回來,年年感慨。每當此時,周純娟都會想到32年前那頓缺席了近40年的團圓飯。
2001年,她隨臺北武進同鄉(xiāng)會大陸考察團回常州,看著家鄉(xiāng)日新月異的變化,連夜寫下隨筆《常州——我深愛的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似一壇陳年老酒,我已醞釀了40余年,曾經(jīng)走遍天涯海角,卻望斷家鄉(xiāng)路……感謝政府以人道德政開放,才能如愿以償?shù)脷w故里。然而重逢激情過后,眼見家人生活清苦,從此立志改善他們的生活,每年千辛萬苦趕回來團聚。真的難以相信,古老的城市在短短幾十年里變成現(xiàn)代化美麗城市,人民生活個個小康,我的家人也多數(shù)以車代步,這一切都足以告慰在天之靈的父親……
今天,她又回來了!這次,常州呈現(xiàn)給這位游子的是更多驚喜:
就在半年前,整修一新的青果巷對外開放,一條200多米長的小巷走出了唐荊川、盛宣懷、李寶嘉、劉國鈞、趙元任、瞿秋白、周有光等一大批卓有建樹的名人,被稱為“江南名士第一巷”。
看著這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建筑、河流、巷弄,周純娟覺得自己的腳步正不時地在記憶和現(xiàn)實中行走,不由得時不時停下拍照。
“這里多照幾張,我們在臺灣已經(jīng)是久仰久仰青果巷。我在臺灣一直聽到青果巷,我們小時候一天到晚在青果巷走?!?/p>
“青果巷那時總會走到的。”
兩人說的那時,還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自從1948年周純娟新婚旅行去了臺灣,他們之間就沒有了信息。再次見面已經(jīng)是38年后的1987年11月,那次,周純娟因為拿到臺胞赴大陸旅行證001號,成為兩岸共同矚目的新聞人物。
“你到臺灣很孤單,那里又沒有親眷?!?/p>
“就是,沒有親眷,孤苦伶仃、無依無靠……”
姐弟倆說著1987年的往事,正巧路過一家創(chuàng)建于1987年的“老臺北奶茶”.這個店名讓周純娟突發(fā)奇想:“應該叫做周奶奶奶茶。”
“哈哈……巧吧!”
青果巷、娑羅巷、第一人民醫(yī)院……周純娟記憶里,這一片老城區(qū)有過去,也有現(xiàn)在。
“不管人在哪里,故鄉(xiāng),我是永遠心想著她的。這是我的家鄉(xiāng)。我在外面不管怎么樣,我還是想著家鄉(xiāng),這是沒辦法的,改變不了的。我前兩天要來了,激動得不得了,因為要回家了!”
“臺灣同胞和我們大陸同胞都是中國人,都有很深的血緣關系,這是改變不了的。今天我們在運河邊上想起往事,小時候我們經(jīng)常在運河邊玩,現(xiàn)在又到運河邊上看到周圍這么大變化。你這么高齡了,我年紀也和你相近了,我們覺得國家興旺,我們希望多活兩年?!?/p>
“沒錯,我們小時候在玩,現(xiàn)在到這個年齡還在一起,棒,很棒!”
我永遠是90后
2019年11月8日,農(nóng)歷冬至,常州市第一人民醫(yī)院。
這里是周純娟當年學習醫(yī)護技術的地方。重來故地,看到現(xiàn)代化的醫(yī)療大樓,她有些恍惚:“現(xiàn)在叫我自己進來還找不到了呢!”
這時,醫(yī)院護理部副主任談敏娟迎出來,一邊向她自我介紹,一邊感嘆她的精神風采:“沒想到你精神這么好!”
周純娟自豪地說:“90歲了!”
“一點也看不出來啊,真年輕!”
“年輕吧?因為我是‘常州牌’。哈哈!”
門診大樓外,周純娟的當年同學盛志敏坐在輪椅上被女婿推著走過來。
“你漂亮得很!”周純娟迎上去,俯身湊近盛志敏,向她問好。之前回常州,她們多次見面,包括盛志敏的女兒、女婿,她都認識。
盛志敏兩眼笑成一條縫,但明顯里面有亮閃閃的淚:“我好的,來看你的,你一個人不容易啊!”
周純娟不想讓不快情緒影響現(xiàn)場氛圍,故意笑著湊近盛志敏,為她理一下頭發(fā),輕輕說:“你體面的……”
1945年到1948年,周純娟在常州市第一人民醫(yī)院前身武進醫(yī)院辦的真儒護校讀書時,今年93歲的盛志敏是當時班上年紀最大的同學。 她回憶:“當時招進來23個學生,等到畢業(yè)只剩下9個了?!?/p>
周純娟:“我最小?!?/p>
這時,談敏娟開始帶他們尋找記憶中的歲月:“這是8號樓,是我們的老建筑,1933年造的。”
周純娟:“那這個就是當初醫(yī)院的建筑?!?/p>
談敏娟:“對?!?/p>
周純娟:“一邊是坡道,一邊是樓梯,是不是這幢?”
盛志敏:“這里是從前的一病區(qū)、二病區(qū)?!?/p>
睹物思人,周純娟和盛志敏回憶起當年的一位位老師,印象最深的是教授護理知識的孫靜霞。孫靜霞是真儒護校最早一批畢業(yè)生,之后留校任教。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她在常州市第一人民醫(yī)院從事護理工作,1995年獲得了國際護理界最高獎南丁格爾獎章。
談敏娟特意帶周純娟、盛志敏上二樓去找孫靜霞老師的照片。孫老師雖已經(jīng)離開人世,但精神永遠留在了醫(yī)院。在老師照片前,兩位昔日學生一起合影。
看完院史館,談敏娟帶周純娟、盛志敏到會議室和年輕護士座談。
熱烈的掌聲之后,談敏娟介紹:“這兩位都是孫靜霞老師的學生,這位周純娟是臺灣回來的,這位盛志敏現(xiàn)在就住在我們常州?!?/p>
周純娟笑著用常州話補充:“我當年就歡喜出去浪,新婚度蜜月一下子去了臺灣,結(jié)果想回來回不來了,度蜜月度在那里了……歲月弄人,說不盡的鄉(xiāng)愁,好在我有幸成了兩岸開放探親第一人,可以經(jīng)常回家了,要不然真苦了。你們可能體會不到一個人離開家鄉(xiāng)長期不能回家的苦,那何止僅僅是苦,那是痛,是斷腸人在天涯的痛??!”
幾位護士輕輕揉眼睛。
短暫沉默后,談敏娟繼續(xù)補充:“周奶奶在臺北長庚醫(yī)院做志愿者做了30年?!?/p>
“哦,現(xiàn)在還在做?”有護士問。
周純娟:“對,還在做?!?/p>
這時,老同學盛志敏的女兒樂平也來了。她也是醫(yī)院護士。她舉起手機,屏幕上顯示出一張圖片。“這是阿姨發(fā)的長庚醫(yī)院志工照的照片合影。”樂平一邊說,一邊把圖片轉(zhuǎn)發(fā)給姐妹們,“后面也是,你們都看看,當中的人是周阿姨?!?/p>
周純娟繼續(xù)分享年輕護士們感興趣的話題:“當初我們年輕的時候,新的日歷來了,總會急著去翻哪天是年假?,F(xiàn)在天天是假,很無聊,所以我要做終身志愿者,做到爬不起來?!?/p>
兩位老學長和年輕護士們的交流一直持續(xù)到中午。因為行程安排,不得不結(jié)束時,熱情的年輕護士簇擁著前輩一起往停車場走。
周純娟說,回到故鄉(xiāng),回到記憶中的青年時代,仿佛又回到了當初在這里的學習時光,真希望自己一輩子在這里,在故鄉(xiāng)這個讓她天真、讓她成熟的地方:“所以現(xiàn)在他們問起年齡,我就說,別問了,我永遠19歲?!?/p>
聽著風趣幽默的談吐,年輕護士對這位90歲的周奶奶羨慕不已:“你說你是‘90后’,你就是‘90后’。”
“對,我永遠19歲,不長了!”
護士們笑著建議相互加一個群,大家一起年輕,“來,都拉進來,哈哈!”
周純娟笑著給這個微信群取了一個名:“我們這個群就叫白衣天使團?!?/p>
“好!來了,很多花!”護士們不約而同地拿起了手機。
周純娟:“我也來了,好,一起年輕!”
這位90歲的常州游子,在家鄉(xiāng)又多了一群年輕朋友。
終于到了不得不說再見的時候,大家一起合影,相約群里天天見!
2019年11月12日,常州橫山橋飯店。
下午,周純娟又將出發(fā)回臺北那個家。中午,常州好友方成健特意在自己開的飯店為她設宴送行。方成健是2014年隨常州企業(yè)家參訪團去臺灣時,和周純娟認識的,由此結(jié)下了忘年交。
對周純娟來說,兩岸有家,更有親人朋友,因此,來常州是回家,去臺北也是回家。告別宴上,大家沒有了曾經(jīng)的悲悲戚戚,相反,相互間更多的是笑語歡顏。
沒有不散的宴席,迎來的將是下一次相聚。因為時間關系,專程來送行的堂弟周源倡議各位共同舉杯,相約明年再見。
“兩岸一家親,未來更美好,干杯!”
上飛機前,周純娟和堂弟及送行的人說起了她在臺北和記者說的那句話:“我有生之年還是希望回常州,說不出來的理由,因為她是我的故鄉(xiāng),我到那里聽聽鄉(xiāng)音都不錯。”
飛機起飛,我收到了她關機前發(fā)的一條微信:一路鄉(xiāng)音萬種情,兩岸鄉(xiāng)親心相印。
看到這條微信,我想起2017年11月20日晚在蘇州昆山周莊古鎮(zhèn),為紀念兩岸開啟民間交流交往30周年舉辦的“兩岸情一家親”主題晚會上,精神矍鑠的她動情地向大家講述當年深切的思鄉(xiāng)之情、艱辛的回鄉(xiāng)之路和兩岸開放交流以來家鄉(xiāng)人民給予她及家人的熱情幫助時的那段感情真摯的話:“我覺得一天很短,短得來不及擁抱清晨就已經(jīng)手握黃昏;一年也短,短得來不及細品殷紅竇綠就要打點素裹秋霜;一生更短,短得來不及享用美好年華就已身處暮年;世界在變,但我對故鄉(xiāng)的情永遠不會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