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稿日期]" 2023-11-14
[作者簡介]" 丹青(1973—),女,山東日照人,東南大學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研究院特聘研究員。
[摘" 要]" 當代文化生活的健康發展,離不開良好審美風尚的引領。中華傳統文化有著數千年的美學積淀,書法作為中華文化核心的核心,凝聚著數千年來中華民族對美的理解和創造,是新時代發揚中華美學傳統的重要載體。作為蘊含深厚審美價值的古代書帖,被譽為“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序》形質兼美,不僅具有作為書法本身的藝術價值,更兼具“事、文、書”三者合一的美學價值。從“事、文、書”三個角度深入分析梳理《蘭亭序》的審美價值,不僅有助于我們更深刻地理解以此為代表的魏晉時期文化審美的自覺與表達,還對豐富當代審美趣味、激發當代審美理想具有重要啟示意義。
[關鍵詞]" 當代審美;書法藝術;中華文化;美學精神
[中圖分類號]" 中圖分類號J292.1;I207.2" [文獻標志碼]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672-4917(2024)04-0109-07
審美,是文藝活動的指引,是日常生活的向導。審美存在于我們生活的各個角落,具有社會性、個體性、多樣性等特征。當代文化生活的健康發展,離不開良好審美風尚的引領。中華傳統文化有著數千年的美學積淀,蘊含豐富深厚的美學內涵和美學精神。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要挖掘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思想觀念、人文精神、道德規范,把藝術創造力和中華文化價值融合起來,把中華美學精神和當代審美追求結合起來,激活中華文化生命力。”[1]這是繁榮社會主義文藝的根本遵循,是新時代的文化使命,對當代文藝創作具有重要意義。
漢字和書法是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載體。中國文字是世界古文字中至今唯一不間斷地被使用和發展的文字,是中華文明的重要標志。漢字是象形文字,漢字之形是書法藝術的基礎,書法藝術是由漢字之形生發、抽象出的藝術。書法是漢字的重要書寫形式,是表現漢字之美的重要載體。書法作為中華文化的核心,凝聚著數千年來中華民族對漢字之美的理解和創造,體現著中華文化的獨特審美觀。它是新時代繼承和發揚中華美學傳統的重要載體。近年來,傳承發揚書法文化,正逐步成為社會共識。對于我們而言,研習書法不僅是書寫技能的培育,也是一種思想文化的熏陶,還是審美素養的塑造。書法審美是審美主體對書法的本質和規律的審美把握。大力開展書法審美的宣傳普及和社會教育,不僅能讓書法文化發揚光大,還可以讓參與者不斷提高書法鑒賞和審美能力。
千古傳承的無數碑帖,記錄并傳播著古代先賢的審美追求和思想表達,承載著從形式到內容的深厚的審美價值。被譽為“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序》形質兼美,不僅具有作為書法本身的藝術價值,更兼具“事、文、書”三者合一的美學價值。這件千古名帖集事美、文美、書美于一身,不僅代表魏晉時期文化審美的自覺與表達,還以經久不衰的美學魅力和審美價值,不斷豐富當代人的審美感受與趣味,持續陶冶時代審美理念與修養。當今時代,堅持守正創新,對包括《蘭亭序》在內的我國豐富書法文化資源所蘊含的價值尤其是當代審美價值進行系統梳理、深入探尋和闡發弘揚,是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的應有之義。讓優秀的中國書法文化資源在當代得以弘揚,真正“活起來”,是時代賦予我們的使命與擔當。
在當前研究《蘭亭序》的諸多文獻中,關于《蘭亭序》書法藝術價值的論述較多,但從“事、文、書”三個角度深入系統分析其審美價值的論述很少,個別文章或者三言兩語一帶而過,或者從一個角度簡略提及。比如《王羲之傳》一書“蘭亭詩文的文學美”[2]章節,簡要概括了蘭亭詩文的情感脈絡和風格特征;《風尚——魏晉名士的生活美學》一書“廣陵絕響:魏晉名士的文藝才情”章節,只是從東晉士人們的山水審美角度,簡述“王羲之的《蘭亭序》以及蘭亭集會上諸人所作的蘭亭詩,就有很明顯的由山水而玄思的敘述結構”[3]。《新編中國魏晉南北朝史》(下冊)一書“中國魏晉南北朝藝術史”章節,只是提出“他的書法自由瀟灑,或宛如游龍,或翩若驚鴻,正是個人審美意識寄托于字體、筆意、結構、走勢的結果”[4]的觀點,并未展開論述,等等。而關于《蘭亭序》審美價值的當代啟示還有待進一步破題。本文對《蘭亭序》所蘊含的“事、文、書”三者合一的美學價值進行深入系統地梳理、提煉、闡發,對激發當代審美理想具有一定的創新意義和啟示價值。
一、蘭亭之事:“雅集樣本”的美學意蘊
漢字書寫,源于生活、嵌入生活,和書寫者的經歷與活動息息相關。《蘭亭序》,又名《蘭亭宴集序》《蘭亭集序》《臨河序》《禊序》《禊貼》,本身是東晉文人、士大夫一次雅集的情景實錄。從這個意義上講,它首先是一個具有審美意義的文化事件。這場以筆墨為媒的文化活動,發生在東晉永和九年(公元353年)三月初三,因活動地點在會稽山陰之蘭亭(今在浙江省紹興市)而得名。這次雅集活動召集人是時任右軍將軍、會稽內史的王羲之。他與名士40余人,會集于蘭亭,飲酒賦詩,并為眾人所寫詩集作序,即《蘭亭序》。
蘭亭集會看似是一場偶然事件,實則帶有時代必然性。雅集是指文人雅士吟詠詩文、議論學問的集會。文人雅集最早的記錄可追溯至《尚書·皋陶謨》所載舜帝和皋陶、大禹集會中舜與皋陶的相互唱和之作。魏晉以降,隨著文學的自覺,文人的雅集日漸成為社會風氣,成為當時文人的一項重要社交活動。蘭亭雅集之前,就有建安文人舉辦的鄴城鄴宮的“西園之會”、西晉石崇的“金谷之會”等具有代表性的雅集生活場景。也就是說,蘭亭雅集是東晉文人閑暇相敘、節慶相聚的時尚活動。而此后,北宋承續前世雅集之風,并臻于極盛。著名的有北宋元祐二年以蘇軾為首的16位文士舉辦的西園雅集,后有元代的玉山雅集和清代的江亭雅集等。雅集中的琴棋書畫、烹茶拉花、詩酒唱和等形式,成為不同朝代文人交游生活的主要內容。
從當代文化和審美的視角出發,《蘭亭序》不僅是當時魏晉文人一次日常文化生活的記錄,更是一次具有標志性意義的文化活動,是魏晉時期崇尚自然與藝術的美學精神的一次璀璨綻放。《蘭亭序》記載,“歲在癸丑,暮春之初”的某一日,“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活動的主題是“修禊事也”,主要內容是“一觴一詠”“暢敘幽情”。《蘭亭序》中提到的“修禊事”,指的是每年三月初三(上巳日)古人舉行的滌除不祥的活動。這次蘭亭雅集,有別于其他,既是一次“修禊事”活動,還是一個以“詩酒情”為主題的踏春詩會。“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在美好大自然的懷抱里,大家相聚一起感受春光,暢敘友情,探微藝術,感悟人生,何其美哉幸哉。面對此情此景,在場者不禁有感而發、潑墨揮毫、訴諸筆端。參加活動的有王羲之、孫綽、謝安、王凝之、王渙之、王徽之、王獻之等共41人,其中26人賦詩,得37首,更有王羲之為這些詩歌所寫的序文手稿《蘭亭序》。“爭先非吾事,靜照在忘求”“寥朗無厓觀,寓目理自陳”“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勝”……“言為心聲、字為心畫”,從蘭亭在場者書寫的這些詩賦中可以看出,魏晉文人審美不僅表現在對自然美、藝術美的熱愛,展現出寧靜超然的審美趣味,也表現在對人生和宇宙的審美性認知,反映出融入自然、天人合一的樸素宇宙觀和天下觀。魏晉人對藝術與生命的審美意識,對于審美意識形態的傳承與發展具有重要的價值與意義。我們從這些作品透露出的文意可以領會到,審美對于藝術和人生具有解放性功能,美學將人生之思、生命之感從日常生活的基礎之地,提升到超越與頓悟的靈境之層、曠達之境。
蘭亭詩集,雖然只是眾多傳世作品的滄海一粟,不能全然反映魏晉審美的整體狀態,但我們可以管中一窺,得以感知彼時彼地的審美風尚,體會書法巔峰中審美意識形成和演化的歷史節點。這次蘭亭集會,可以說是古人日常生活審美化的一個“雅集樣本”。它讓后人得以想見古人文化活動和日常生活圖景,并從中得到審美意趣的參照和滋養。而日常生活,既是審美的來源地,又是審美的落腳處。日常生活審美化,并非當代人的專利,而是有著深厚的歷史淵源和生活根基。與西方美學強調思辨性不同,中華美學更關注日常生活、更強調實踐性。藝術審美進入生活,以美為標準審視、打理、評判、導航日常生活,有一個自發到自覺的過程。一個時期藝術審美和生活美學的形成、發展,和這個歷史時期的政治、經濟、文化的發展以及人的思想意識狀態密切相關。先秦時期,由于社會發展程度較低,審美自覺尚處于萌芽狀態。而思想一統的漢代,文化實用主義占了上風,重政教輕審美。到了魏晉時期,作為主流意識形態的儒學式微,佛教傳入、玄學興起,深刻影響了時人的審美取向,變得崇尚自然、超然物外,日常生活審美化開始走向自覺自知。這個時期的文人內心對審美的追求比之前朝代更多強調“自我”認知,追求更為豐富的藝術理趣、生活情趣、生命意趣,體現出藝術與生活融合的具有內在心性體驗與精神超越的審美旨趣,藝術與生活的距離不斷拉近,體現為日常生活日益審美化的取向。或忙或閑的日常生活、可游可棲的山水之境、多彩多姿的交游之樂,皆可為躬身實踐的藝術化生活打上生活審美化的印記。魏晉人日常極其豐富的審美活動即為佐證,比如有詩文唱酬、山水曳足、會于竹林、駕車遠游等,而《蘭亭序》記載的即是“詩酒書”兼具的雅集典范。
《蘭亭序》作為雅集樣本的意義,在于讓我們更深刻地認識到,日常生活是藝術的來源和歸處,是美學的生長地和創新地,是古典美學和現代美學的連接通道。日常生活審美化,以審美的心態對待生活之事,讓人們能夠在日常中超日常,讓生活藝術化、藝術生活化成為可能,進而為平常瑣碎的生活制造詩意樂趣,帶來閑情逸致。審美已然成為社會進步的顯著標志,是衡量生活品質的基本標準。現代生活的演變和大眾文化的興起,呼喚文化美學不應只停留在理論審美階段,應更多地進入大眾日常生活,賦美、豐富、提升當代生活品質,可以讓生活更美好。日常生活審美化藝術化,讓藝術審美走出狹小的專業范疇,融入大眾生活,并以適應新時代的新形式,不斷提升人們的審美趣味與藝術品位,進而不斷滿足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而日常生活審美化和藝術化,反映到現實生活中,則表現為彈琴弈棋、寫字繪畫、吟詩作賦、賞花觀竹、飲酒品茶、雅集結社等具體事宜。以審美的心態與人與己相處,與自然與世界為伴,著實會打開一個嶄新的生活境界。
深入剖析蘭亭雅集的美學內涵,并以此為借鑒個案,當引發我們進一步思考:書法作為一種古老的藝術形式,如何以審美為引領,在我們當代的日常生活中煥發新的光彩、新的生命力?這不僅是個文藝命題,還是一個社會性話題。書法是我國古代讀書人的必修課,“書法為最普遍最實用之藝術”。自古以來,圍繞書法而產生的藝術活動和生活場景數不勝數,或是吟詩作畫的媒介,或是書信往來的載體,或是為官從政的修養等,書法作為一種日常生活場景較之當下更為普遍和實用。書法作為文化審美活動的重要載體,當隨時代發展不斷傳承創新,以更豐富的形式不斷向日常生活滲透,助力人們體驗、創造更美好的生活,涵養“雅”的生活方式、語言表達和志趣愛好,助力構建每個人的日常生活美學。以書法為媒,可以組織形式多樣的文化活動,比如“圍爐暢敘”“詩歌唱酬”“文墨抒懷”“蘭亭之約”等。書法愛好者可以毛筆作為書寫工具,記錄日常、往來書信、創作藝術等。書法不應徒具展示和標本功能,當更多融入當下日常生活,不斷創新發展,持續煥發生機與活力。書法藝術必須著眼人們新的審美需求和實踐應用,不斷適應和滿足人們新的生產生活方式與審美欣賞情趣,而不能故步自封、僵化保守。總之,書法美學的活力與生命力,終究來自對日常和現實生活的參與和觀照。
二、蘭亭之文:“斯文追求”的思想意蘊
文以載道,書法亦然。書法不僅是漢字書寫,更是表達思想情感的載體和藝術。西漢學者揚雄認為“書,心畫也”,東漢文字學家許慎在《說文解字序》中提出“書者抒也”,東漢書法家蔡邕曰“欲書先散懷抱,任情恣性,然后書之”。的確,書法藝術這種直抒心意的表達方式,能通透地表達中國人的詩性心靈,成為中國文人表情達意的重要手段。我國書法史上,眾多書法作品都是在“緣事而修文,借景而表情”。比如,被譽為“天下三大行書”的《蘭亭序》《祭侄文稿》《黃州寒食詩帖》,皆是如此。“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王羲之寫《蘭亭序》,不僅記敘了蘭亭山水之美和集會的歡樂之情,而且抒發了對生死無常的感慨。“孤城圍逼,父陷子死”,顏真卿于親人罹難狀況下書《祭侄文稿》,借其表達對叛賊的痛恨和失去親人的悲憤。“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蘇東坡書《黃州寒食詩帖》時,個人正處于困頓之中,將惆悵孤獨卻又蒼涼曠達之情訴諸筆端……書寫者的思想與情懷盡然體現在書法之中。
由此而言,個人思想感情是藝術審美的內涵與支撐。推想王羲之書寫《蘭亭序》時,為文表意應是第一要務。《世說新語·企羨》中記載“王右軍得人以《蘭亭集序》方《金谷詩序》,又以己敵石崇,甚有欣色”,而《蘭亭序》中“因寄所托”“取諸懷抱”之語,皆佐證書寫者是在借助文字表達思想、寄托情感。《蘭亭序》是王羲之的即興有感之作。它以自然率意、流暢生動的筆畫線條,真實寫照了當時文人相聚時熱烈而文雅的場面,讓人感受到美景入目、以文會友的喜悅情緒。通過欣賞這幅作品筆畫線條的變化,可以感知當事者洽然的精神狀態和豐富的思想感情。筆畫線條是字的構成要素,而書法作品中具體實在的內容才是書法的精神所在。文字內容是書寫者的情感和思想的流露。書法是筆畫線條的藝術,但我們欣賞書法藝術時不能把筆畫線條與文字完全割裂開來,而是要善于把筆畫線條和書寫內容結合起來感知和揣摩書寫者的內心世界。如果說書法作品僅“有墨跡而無筆意”,也就說僅滿足于點畫線條的描畫而無視文字所表達的意義與精神,那就還沒有進到書法藝術的核心和深層,只停留在表面和形式。
書法是文學性和書寫性相結合的藝術形式,是技與道、書與文的結合,兼具實用與修心。《蘭亭序》之所以千古流傳、備受追捧,書帖文本之美與觀者內心契合是很重要的因素。《蘭亭序》一共28行、324字。展帖而讀,一幅美好的江南山水畫卷浮現眼前。《蘭亭序》的前半篇,筆墨在事與景。暮春時節、草長鶯飛,“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氣候宜人、環境優美。后半篇文筆一轉,意在感懷,抒發對生命的感慨,“臨文嗟悼”“喻之于懷”,好的事物即便是“暫得于己”,但又未嘗不可“快然自足”。這樣的人生寄懷,折射出晉人超然遠致、不滯于物、物我交游的生活觀和藝術觀,也讓后人體會到《蘭亭序》作為晉韻文化代表的“韻味”。書法史上有“晉尚韻”一說,指的是魏晉時期的書法藝術講究氣韻、韻致。這里的“韻”,不僅是指晉書“神采為上,形質次之”的書風,還代表當時雅韻悠遠的文風。
而以雅韻為主的中國文人審美,始于魏晉,登峰唐宋,流傳至今。“雅”有高潔、美好之義,“韻”指隱跡匿形、備儀不俗,兩字均先在魏晉人物品藻中大量使用,由此促進了雅韻審美意蘊的生成,進而延伸到對文藝作品和日常事物的欣賞與批評之中。它或指人物風貌,如嫻雅、儒雅;或指人物器量,如雅正、雅重;或指文學特色,如典雅、麗雅;或指文學才能,如博雅、精雅等。比如曹植的《白鶴賦》云:“聆雅琴之清韻”,《世說新語》云:“拔俗之韻”“雅正之韻”,《晉書》云:“雅有遠韻”“自然有雅韻”,這在《世說新語》《文心雕龍》等文獻中也大量可見。“雅韻”在書法中是指點畫線條形體之中蘊含的意味和情調,它是書法家對自然、對生命、對藝術的體驗和再現,是筆意相通、心手相合而創造出來的超靈藝術境界。
《蘭亭序》即是文人雅韻審美的典型代表,是魏晉書法溫潤如玉、飄逸瀟灑、氣韻生動的風格體現。南宋黃庭堅曾這樣評價:“兩晉士大夫類能書,筆法皆成就,右軍父子拔其萃耳。觀魏晉間人論事,皆語少而意密,大都猶有古人風澤,略可想見。論人物要是韻勝,尤為難得,蓄書者能以韻觀之,當得仿佛。”[5]文藝作品的審美趣味和風格特征,帶有時代的共性和個體的個性。審美個性由創作者的精神和追求所決定,不同的藝術個性、風格和流派,是各位書法家審美意識能動選擇的結果。王羲之深受儒、道、釋精神的影響,并將三者融通、內化于心,通過高超的書法技藝將心目中的理想和審美境界表現得淋漓盡致。《蘭亭序》借描寫山水之美謳歌人生、探求天道,是東晉文人獨特品格、獨立人格的寫照。文中所表現出的自然觀、宇宙觀、審美觀,以及對道家思想的推崇,更是當時玄學盛行的體現。從這個意義上講,解讀《蘭亭序》只從書法作品的角度是遠遠不夠的,它還是一篇傳世文學甚至是哲理之作。
《蘭亭序》為文的獨特性與魏晉時期的社會發展和文化藝術的獨特性是分不開的。魏晉在中國歷史上是一個重大變化時期,劉漢王朝之后它歷經近400年動蕩,形成多元化社會格局,經濟、政治、軍事、文化包括哲學、宗教、文藝等都經歷轉折,這給社會帶來紛爭不安的同時,也帶來了新的思想解放和自由,加之玄學大興,使當時對個性的尊重達到神化的程度。也就是在魏晉時期,文學走向了自覺、獨立,“由漢代的倫理主義,變為魏晉的個人主義,再變為南朝的唯美主義了”[6]。這個時期的文學自覺,體現在極其尊重個人精神生命和對感性、審美的追求。魏晉時期開始,書法理念出現了一次飛躍,由注重漢字形體結構之美,上升到追求作品神韻以及表現書家的精神風貌和個人情趣。魏晉文人的主體意識和獨創精神,成就了這一時代文化和書法藝術的輝煌,并深深影響了后世文化和書法藝術的風格流派和發展走向。比如,元朝就曾掀起臨摹魏晉書風的復古潮流,自趙孟頫倡導開始,“國朝至元以來,學士大夫,書札之后知魏、晉之遺者,吳興公實倡之”,而趙孟頫本人“天資絕高,游藝造極,臨池積學,亦非他人所可及”。在審美傾向上,趙孟頫所提倡的,是以魏晉風度為宗、以唐人筆法為式的復古理論。一直以來,雖然學術界對“魏晉風度”定義的探討各不相同,但對其“覺醒、解放與自由”的內涵有一定共識,認為“魏晉風度”有著特定而多樣的美學意蘊和精神內涵,是一種在中國文化藝術史上有悠久而廣泛影響的精神境界。
時至今日,當代人研習書法、臨寫上古碑帖,期望可以和其中歷史及人物產生思想情感的關聯和共鳴,從而感知中華文化的審美理想和境界。中華美學歷來強調審美的情感性,認為審美是興情,是主體與世界的情感交流。書法藝術的審美,不單純建立在字形結構、色彩線條等外在表現上,還建立在書法家思想意識和情感趨向的心境中。我們欣賞書法作品,感知人物情思、感受文化精神,以期滋養內心、提升修養、豐富審美。而今種種書法活動,尤其是青少年書法教育,如果只是講授漢字點畫的書寫,那就走入了舍本逐末的游戲,弱化和漠視了書法藝術的熏陶作用與審美教育功能。終歸,字是為文而存在的,依于文與道的傳承,文化精神才能跨越個體生命和時代的局限,挽手古今、創新現在、通向未來。正如《蘭亭序》所言其旨:“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
此處的“斯文”之“文”,既是文字更是文化。從孔子的“天之未喪斯文也”,到韓愈的“生人之治,本乎斯文”,再到蘇軾的“萬古斯文”,“斯文”的含義在悠久的歷史傳承中不斷豐富發展,它代表文學、文化或文人,意謂溫文爾雅、文質彬彬,還指禮樂教化和典章制度等。自古而今,文脈延續,“斯文”永垂。“筆跡者,界也;流美者,人也”,中華文脈的傳承和審美精神的闡發,有賴于“斯文”精神和傳承“斯文”精神之人。希望我們當代人在目光與書法的接觸中,不僅會欣賞書法的點畫線條,更能透過文字內容識讀隱藏背后的精神生活故事,感受蘊含其中的“斯文”境界。書法是提升審美意識的一個有效載體,是加強審美教育的一個重要途徑。智能時代,應更多注重新媒體的運用推廣,以數字化思維創新創造更多新形式,推出更多承載著中華文化價值和中華美學精神的文化產品,讓優秀的書法文化資源在當代得到多元、立體化的展現與傳播。
三、蘭亭之書:“妍美新風”的創新意蘊
《蘭亭序》得其“天下第一行書”的美名,更多是從書帖角度說的。書法,有別于其他文藝形式,它是通過字法、章法、墨法等具體形態來展示審美特質的。而漢字象形又抽象的特點,極適合成為審美對象。《蘭亭序》書法之美,在當時不但具有開創性,還具有引領性。它代表著魏晉書法一代新風——從質樸之風轉向妍美之風,體現了從粗到細、從疏到密、從拙樸到華美的審美發展。元代書法家趙孟頫評價道:“右軍字勢,古法一變,其雄秀之氣,出于天然,故古今以為師法。”[7]那么,此前“古法”是什么樣的呢?從現存的碑帖可以看出,王羲之早期書法作品大多帶有隸書筆意,字勢扁闊,古拙內斂。比如他的《姨母帖》等“過渡型”書體,就“以古拙勝,知不專尚姿致”,體現了他早期質樸凝重的書法風格。之后,他逐漸改“古質”為“新妍”,書寫完全脫離之前的古樸隸意,用筆轉向細膩多變、精練華美,不但形體自立、形成獨特風格,還一度引領東晉書法新風。當時書法名家庾翼曾寫道:“小兒輩乃賤家雞,愛野鶩,皆學逸少書。”[8]而王羲之書寫《蘭亭序》時51歲,他的書法技藝和風格更是臻于純熟,已有“清風出袖、明月入懷”的氣度神韻。如果王羲之書法終其一生停留在“古法”樣式,斷然不會有后來“書圣”之譽。
在書法精進之路上,王羲之不囿于老路,敢于創新求變。這也是我們欣賞、解讀《蘭亭序》的要義所在。我們臨帖、研習《蘭亭序》,不是提倡像古人一樣“皆學逸少書”,而是要從“古質”為“新妍”的轉變中認識到書法的真諦,看到藝術的生命力在于不斷嘗試與創新。藝術如果開始亦步亦趨、拾人牙慧,那藝術就會走向固化、萎縮,失去蓬勃的生命力。藝術的自我更新,不在于哪一種風格,更在于要不為哪一種風格所囿于、禁錮。正如書法風格不在于是妍美還是拙樸,而在于面對變動不居的生活和時代,它始終是流變的、創新的。即便是拙樸一格,于今于昔,于你于我,也是各有不同、千姿百態的。中國書法藝術經過幾千年不斷發展演變,經過無數人的創造創新,已經發展成為一個由多種風格組成的藝術百花園。正是千姿百態、具有個性化的不同藝術風格,才成就了藝術百花園的“百花齊放”。
書法,不僅要與時代會意,還要與個人內心會意,表達自己的真感情、真性情。這既是書法藝術的任務,也是書法審美的要求。“意在筆前”“神采為上”,是書法藝術的本質要求和內在精神。而《蘭亭序》書法之美,難能可貴的是“出之天然”、率性自然、毫無造作,體現“真”的會意。歷史上,一說是王羲之完成《蘭亭序》后,自己也很得意,后來又多次臨寫,結果都不如初稿有神韻。這反映了創作者的初心,自然書寫,“無意于佳乃佳爾”,《蘭亭序》稿本有數處涂抹改寫的痕跡。當然,王羲之書寫《蘭亭序》時的率意,是書法技藝精熟后“熟后而生”的率意,和初學書法者技藝不精、率性而作不是一回事。初學者還是先要扎扎實實地臨帖和創作,如此反復若干,等書法技藝純熟后,結體和筆意會在無意識中形成,從而呈現“無意乃佳”的天然氣象。《蘭亭序》一氣呵成,乍看仿佛沒有下功夫,仔細觀看卻有品味不盡的筆意,其審美多樣和審美厚度足以經得起長久的審視、琢磨和玩味。《蘭亭序》里的每個字,筆勢翩翩,欹側多姿,字字鮮活,各個自足,天真自在,富有靈性。單就一個“之”字,每個結體都不同,神態各異,富于變化。唐人何延之撰《蘭亭始末記》評之曰:“用蠶繭紙、鼠須筆,遒媚勁健,絕代更無。凡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有重者皆構別體。其中‘之’字最多,乃有二十許字,變轉悉異,遂無同者。其時乃有神助。及醒后,他日更書數十百本,無如祓禊所書之者。”
臨習《蘭亭序》,關鍵在于掌握書寫性的精髓。“書寫性”是書法藝術最重要的特征,是書法“貫氣”的來源,是書法作為“生命體”的決定因素。所謂“書寫性”是指作品中筆觸的運動感和連續性,它意味著作品的生長性。中國書法就是把這種書寫性發揮到極致的藝術。當前書法教育培訓中“描字”“畫字”比比皆是,很大一個原因,是偏離了書寫性的正確軌道。書法,正是借由書寫的展開而不斷生長的空間和結構。值得借鑒的是,《蘭亭序》書寫性傾注全篇,從第一字“永”到末一字“文”,“翩若驚鴻、矯似游龍”,一氣貫注、風神瀟灑。對此,明代書畫家董其昌評價說:“右軍《蘭亭序》,章法古今第一,其字皆映帶而生,或小或大,隨手所如,皆入法則,所以為神品也。”如“戴著鐐銬的舞蹈”,嚴謹法度之下線條筆意的無窮變化和流暢的書寫性,正是書法永恒魅力之所在。
藝術審美,是古人和今人跨越時空的精神交往通道。相聚風雅、文章錦繡、書法妍美,《蘭亭序》集“三美”于一體,堪稱古代文人生活情趣和審美格調的集中體現。《蘭亭序》標注著晉人的審美理想。書法是魏晉時期重要的藝術形式之一,美學家宗白華將其視為魏晉之美的最好體現,認為“晉人風神瀟灑,不滯于物,這優美的自由的心靈找到一種最適宜于表現他自己的藝術,這就是書法中的行草……這種超妙的藝術,只有晉人蕭散超脫的心靈,才能心手相應,登峰造極”[9]。“魏晉玄學使晉人得到空前絕后的精神解放,晉人的書法是這自由的精神人格最具體最適當的藝術表現。”[10]這是對魏晉書法中蘊含的審美意識及其玄學精神準確而又精彩的概括。相比篆隸的繁復難寫,行草簡易流便,更易抒發魏晉玄學人生觀影響之下的心靈的自由與精神的超越。
《蘭亭序》摹寫眾多,傳后世者不下數百本。雖然它真跡已經失傳,但仍可通過拓本或臨帖,激發后世無數慕追的想象力和創造力。它是書法人心目中的“桃花源”,在一次次識形賞質、心摹手追中,演繹著過去與現實的交織、彼岸與此境的抵達、審美和生活的相融。“筆墨當隨時代”,時代的發展,現實的需要,必然推進藝術主題和內容的變化與更新,也必會推動藝術表現形式的進步與發展。當今時代,我們重溫《蘭亭序》傳統經典,并不是要穿越古代、重蹈古人、撿拾舊風,而是要從當代人的視角和需求出發,從中獲得新的闡釋、新的教益、新的啟迪和新的創造,從而充分發揮其當代審美價值。從這個意義上講,《蘭亭序》及其蘊含的審美精神,是古老的、經典的,也是傳承的、創新的,應當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肌體的活態細胞。以古為鑒,繼古開今,期待更多的“蘭亭”成為當下美好生活的文化場景,成為追求藝術創新的展軸,成為精神傳承的不滅光亮。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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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宋巍、董惠芳:《中國審美意識通史(宋元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72頁。
[8]" 蕭元:《中國書法五千年》,東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87頁。
[9]" 李修建:《中國審美意識通史(魏晉南北朝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57頁。
[10]" 宗白華:《論〈世說新語〉與晉人的美》,《宗白華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71頁。
Triple Implications of Aesthetic Value of Lanting Preface
DAN Qing
英文作者單位(Institute for the Development of Socialis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Southeast University,Nanjing 211189,Jiangsu, China)
Abstract: The healthy development of contemporary cultural life is inseparable from the guidance of good aesthetic style.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has thousands of years of aesthetic accumulation. Calligraphy, as the core of Chinese culture, has embodied the Chinese nation’s understanding and creation of beauty for thousands of years and is an essential carrier for inheriting the Chinese aesthetic tradition into the new era. As an ancient calligraphic work with profound aesthetic value, Lanting Preface, the “world’s greatest running script,” is exquisite in form and essence. Besides possessing the artistic value of calligraphy, it also embodies the aesthetic value of integrating “matter, literature, and calligraphy.” An in-depth analysis of the aesthetic value of Lanting prefac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atter, literature, and calligraphy” will not only help us understand the consciousness and expression of cultural aesthetics in the Wei and Jin dynasties but also have enlightening significance for the enrichment of contemporary aesthetic interests and the stimulation of contemporary aesthetic ideals.
Key words:aesthetics;calligraphy;Chinese culture;aesthetic spirit
(責任編輯" 編輯朱香敏;責任校對" 孫俊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