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球工藝之花

摘" 要：琉球王室仿效中國建立衣冠制度，命令宮廷畫師與工匠共同繪染王室服裝。在雙方的努力下，型版印花工藝與手繪被創新性地結合起來，并突破了困擾自身發展的工藝局限，形成了特色鮮明的紅型工藝。由于紅型是由宮廷畫師參與創作的，其作品具有較高的審美價值與藝術特色。20世紀初，紅型因其獨特的魅力受到了眾多日本本土藝術家的青睞，發展成為一種全新的藝術形式，從而擴大了自身的影響力。

關鍵詞：琉球紅型；傳統工藝；型繪染

基金項目：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中日型版印花工藝比較研究”（20YJA760066）階段性研究成果。

自中山王尚巴志于1429年建立統一的琉球王國，到1879年被日本強行廢藩置縣成為沖繩縣以前，琉球一直是一個獨立的小國。其純凈的天空、湛藍的海水和亞熱帶溫暖的氣候孕育出獨特的文明，其中“紅型”就是一種具有獨特魅力的代表性傳統工藝。這種以手工方式繪染的花布具有色彩瑰麗、圖案華美、工藝精湛等特點。

一、琉球紅型的工藝特色

（一）紅型的工藝原理

琉球紺屋（染坊）利用鏤空印花版在面料上繪染圖案的工藝有紅型和藍型。其中，使用多種顏料進行繪染的被稱為紅型，紅型的“紅”在廣義上并非專指紅色，而是代表著多彩的意思。而藍型工藝則以浸染為主。

從型版印花的顯花工藝原理上來說，是借助型版進行防染或直接印花。琉球紅型是一種防染和手繪結合的工藝，印上防染糊后繪染色彩，去糊后顯現出所繪圖案。紅型由于是利用型版防染與手繪結合的方式，因此兼具型版的高效與精準以及手繪的多彩與細膩等多種特色。

（二）琉球紅型的工藝特點與基本類型

紅型工藝是先把刻有圖案的紙質型版覆蓋在布上，將糊透過鏤空處刮印在布上形成防染區域，干后再用毛筆在空白處涂擦，先平涂再暈染，使其局部染上顏色，洗去防染糊后即得所繪圖案。工匠手拿兩支筆，一支色筆著色，另一支干筆擦色，方法類似工筆畫的暈染。圖1為紅型繪制過程中的三個狀態。主要工藝流程有：刻版、印前準備、印繪、水洗等四大步驟，以及刻版、裱布、刮防染糊、刷大豆汁、擦色、覆糊、染地色和水洗等主要工序。

紅型的種類較為多樣，主要有白地、色地兩種（如圖2），此外還有返型、手付紅、雙面染、浦添型、朧型等特殊工藝。白地紅型最為簡單，即在白色面料上呈現彩色圖案；色地紅型則是在繪染好的白地紅型上用“糊袋”畫上防染糊，然后用毛刷刷染地色；雙面染難度較高，需要雙面刮糊，為了讓糊能更好地襯到背面，使正反圖案相一致，會在正面的糊里放入一點藍色，然后再進行擦色、暈染等工序；“朧型”是使用兩種型紙先后繪染的工藝，第一遍繪染完成后用防染糊蓋住所繪圖案，再用第二張地紋版蓋在布上刮糊，進行二次刷染地色，使地色呈現兩種顏色，具有更為豐富的色彩。

二、琉球紅型的發展與成熟

1996年，琉球王室后裔尚裕捐贈了一批王室舊藏，其中包括了57件本土制作的服裝。在這些服裝中紅型有40件（棉16件、絲10件、麻14件）之多，達到了70.1%[1]。從這批王室服裝可以看到，紅型服裝占據了絕對的主流位置。

（一）學習過程

長久以來，琉球的紡織業發展一直非常緩慢，陳侃于明嘉靖十三年（1534）出使琉球后有“紅女織衽惟事麻縷”[2]的記載。說明琉球當時無論紡織材料還是紡織技術都相當單一和落后。而福建歷來手工藝發達，紡織印染同樣成熟。從福州出土的宋代黃昇墓、茶園山宋墓中均有大量采用印花、印金工藝的服裝，說明宋代時福州地區使用型版的印花工藝已經成熟且普及[3]。隨著明朝洪武二十五年（1392）閩人三十六姓入琉、使團的往來傳播，以及1659年國吉和1736年向得禮等琉球“勤學”人員到福州進修織造和印染工藝[4]，琉球人在福州學習紡織技術的同時，引進型版印花的工藝、材料、染料應該是順理成章的。

（二）發展與成熟

目前發現的最古老的紅型遺物，是菊花鏈狀的絲綢型染布料的胴衣。它曾為久米島伊敷索按司之女及其侄女所穿戴，可以追溯到尚圓王（1470-1476）時代。與后來的紅型一樣，它運用了型紙的染法，使用了胭脂、黃、藍、黑色的顏料。同樣采用了類似染色法的，還有一種純白紡綢地筒引糊置染色紋的胴衣[5]33-34。

文獻中有關繪染工藝的記載，最早可追溯到《新參璩姓家譜》中二世璩自謙（1658-1703）于康熙二十八年（1689）記的一條內容：“本年十二月，國場翁主將御婚嫁，御衣裳下繪書之。”[5]36這記載的是王府的畫師為公主制作新衣而繪制染色圖案之事。

康熙五十八年（1719），為舉行尚敬王受封大典、迎接清朝使臣海寶和徐葆光等一行官員，向受佑提前一年受命創作國劇《組踴》，其中的“御冠船踴”需要有華麗的紅型服裝，由此可見典型的服裝圖案風格在當時已經形成[5]37。隨著舞蹈的成功演出，艷麗的紅型服飾向外廣泛傳播，從而進入了一個重要的發展時期，工藝技術逐步成熟完善。

宮廷畫師和手工藝人共同努力，創新性地發展了型版工藝，在技術上突破了限制，令其在色彩豐富度和造型精細度等方面得到了大幅度提升，使“紅型”逐漸成熟并成為具有琉球特色的印染技藝。到1800年李鼎元使琉球時已是：“國人善印花，花樣不一，皆剪紙為范，加范于布，涂灰焉。灰干去范，乃著色，干而浣之，灰去而花出。愈浣愈鮮，衣敝而色不退。此必別有制法，秘不語人，故東洋花布特重于閩”。[6]此文不僅詳細記載了工藝流程，還說明此時的紅型已是琉球成熟的對外貿易商品，并領先于福州等地。紅型作為琉球王國的貢品多次進貢清政府，故宮博物院至今仍藏有30余種不同風格的紅型織物[7]。

三、紅型工藝的創新之路

由于琉球王國在成為中國的藩屬國以后建立了衣冠制度，而面料圖案是建立服飾禮儀規范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在本國缺少成熟的織造、刺繡技藝的現實情況下，只好另辟蹊徑將目光投向了宮廷畫師，命其參與到服飾的開發中去。

（一）王室主導的官方行為

琉球王室為此專門設置了奉行所、納殿這樣的專門機構以及雙紙庫理（負責物資）、紺屋主取（工匠主管）等職位進行管理。與中國的印染工藝長期在民間流行不同，紅型的創作與加工是一項在琉球王室主導下多方精英共同參與的官方行為，因此獲得了較高的起點。

琉球王室曾多次派遣畫師到中國學畫，璩自謙、查康信、吳師虔、殷元良、吳著溫、向元瑚等人都有留學中國的經歷。璩自謙、查康信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來到福建，學習了5年[8]，吳師虔于康熙四十三年（1704）來到福建，學習了3年[9]。這些人均為擅長寫實畫風的院體畫家，善畫花鳥、蔬果、草蟲等題材，學會了使用礦物顏料和暈染技法。“戰前，首里的尚侯爵一族相傳一種上衣樣本裁剪尺寸的紙型衣料圖案。共有‘牡丹菖蒲流水尾長鳥文鎖大花紋圖案’、‘枝垂櫻菖蒲流水燕文鎖大花紋圖案’、‘牡丹菊籬尾長鳥文鎖大花紋圖案’三種”，鐮倉芳太郎認為“讀谷山御殿傳入一幅花鳥圖卷，這是宗季歸朝時被贊譽傳承了孫億風格的畫作。而此圖卷中的牡丹和菖蒲，與上述牡丹流水尾長鳥文鎖花紋圖案十分相似”[5]36。琉球王室讓奉行所中最優秀的畫師繪制原畫以后，指定最好的紺屋制作成紅型。歷史上，澤?家、知念家和城間家是最為著名的三家紺屋，長期為王室服務。澤?家紺屋創建于1686年，城間家從事紺屋的傳統可追溯到1702年[10]。在尚敬王時代，澤?掟親云上參與尚敬王受冊封時琉球國劇《御冠船踴》演出的服裝制作等工作。第三代掟親云上師從畫師吳師虔，習得了福建孫億的花鳥畫風，繪畫技巧高超，是優秀的中國風繪畫高手。

（二）紅型的工藝創新

琉球人走出國門，到中國學習繪畫、音樂、舞蹈等藝術與手工藝。到18世紀尚敬王時代，琉球藝術與手工藝得到了長足進步和快速發展，進入史稱“琉球文藝復興”的黃金時期。琉球紅型終于在工藝上進行大膽創新并取得重大突破。

首先是將多種技法的優勢結合。紅型將型版工藝創新性地與手繪結合，以型版工藝快速復制圖形，以手工擦色暈染出層次，在型版的優點加上手繪豐富的表現力，使產品變得既可批量化生產又降低了繪制的難度，在保證高質量的同時大大提升了生產效率。

其次是突破了型版的限制。紅型解決了困擾型版印花的“孤島”難題。眾所周知，鏤空版印花工藝無法表現陽文的點或面，并受紙版的牢度限制，也無法表現陽文的長線條。而紅型發明了用許多根細生絲將各塊面連起來的辦法，如圖3所示，絲線將各圖案連接起來，使孤島和長線條得到了固定，從而大大地突破了工藝限制，使許多造型成為可能。

最后是防染糊與固色劑的技術改良。我國的藍印花布使用黃豆粉和石灰作為防染糊，并不能很好地表現精細造型，因此都呈現出粗曠的風格。而琉球紅型采用糯米粉、米糠、以及少量的石灰和鹽作為防染糊的主要原料。糯米作用是加強粘著力；米糠的作用就是加固，起到防止水滲透的作用，并且在水洗的時候便于與面料分離；石灰的作用是防止在擦色過程中防染糊軟化而達不到防染的目的；而加鹽的作用是防止防染糊開裂。改用糯米和米糠作為防染糊后，就大大提高了細膩度，為表現精細的圖案提供了可能。

中國畫自古以來常使用鹿膠、牛膠或桃膠等動植物膠作為固色劑，而琉球紺屋則采用大豆汁、膠汁、植物油來調和顏料。添加少量大豆油被認為是其中的植物卵磷脂和氨基酸會發生作用而產生卵磷脂膜，卵磷脂膜的形成則是顏料固色的基礎。

四、紅型的藝術特色

型版印花在王室的推動下，在畫師和工匠的共同努力下突破了工藝的局限性，從而大大地增強了這一繪染工藝的表現力，并最終發展出了一種色彩瑰麗、工藝精湛的新工藝——紅型，成為“琉球工藝之花”。

（一）圖案的題材與組織形式

王國時期，國民分為王族、按司、親方、親云上、筑登之、庶民六個等級。王室、貴族的禮服大多是絲或棉質的紅型服裝，并且以黃色為最高貴的顏色，龍、鳳是王室專用的圖案。王府官用的是高端的“首里型”，其它士族用較低端的“泊型”和“那霸型”，日常服裝多以麻布或芭蕉布制成。庶民則不得穿著紅型服裝。

紅型圖案主要有花鳥、風景、動物等類型。題材有來自中國的龍、鳳、松、竹、梅、蘭、蝙蝠、虎、寶物、獅子、牡丹等紋樣，也有本土的魚、蝦、貝類、海螺、水藻、海草、帆船、芭蕉等海洋生物和亞熱帶植物，同時，還有來于日本的紅葉、櫻花、龜甲、折扇、雪輪等圖案。

紅型圖案有大、中、小、細之分，地位越高圖案越大。因此圖案的組織形式有獨幅紋樣、二方連續和四方連續三種形式。其中獨幅紋樣較少，中小圖案都采取連續紋樣的形式。以故宮所藏的30疋面料為例，由于門幅較窄，其圖案的組織形式以二方連續為主，小花紋為四方連續。有的圖案造型雖然是四方連續，但顏色卻沒有依據造型的規律涂刷，效果反倒更生動了。

（二）藝術特色

璩自謙、查康信、吳師虔等畫師具有良好的造型能力與較高的藝術修養，為紅型的審美調性奠定了基礎。王室服飾的圖案尺幅都比較大，給了畫師以發揮的空間。因此這些作品不僅色彩雅致，而且造型完美，花卉、鳥蟲、魚蝦無不姿態優美，在構圖上也是別具匠心，利用流水或行云，將這些植物、動物生動地串聯完整，使得主題突出、形態鮮明、靈動活潑、生機盎然。

紅型的色彩是一大特色，主要有胭脂紅、黃、藍、綠、褐等色。這些鮮亮的南國色彩風格，與琉球亞熱帶風情完美地融合，給人一種輕松、祥和、寧靜的感覺。在染料的選擇上，除了選用本土的藍草、福木等植物染料外，還使用到南方產的蘇枋和胭脂（動物科）、中國產的朱砂和石黃等顏料。

由于是為王室制作服飾，畫師和工匠們都盡最大的努力去完成，并采用當時最好的材料，因此無論是藝術創作還是工藝制作的各個方面，都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挖掘，從而達到了這個時期東亞的領先水平。

（三）紅型對日本的影響

紅型的獨特魅力引起了日本民藝家柳宗悅的關注，他多次到沖繩考察，并向外界大力宣傳與推廣紅型，因此吸引了一些年輕藝術家對紛紛到沖繩學習紅型，并將其作為畢生追求的事業，其中以鐮倉芳太郎、芹沢銈介和稻垣稔次郎最為有名。此三人都各有建樹，并先后被認定為“人間國寶”。在這些藝術家的努力下，紅型在日本本土廣泛流行，其創作題材、工藝與應用都有所拓展與提升，并最終開創了被文化廳定名為“型繪染”的一種新的藝術類型。型繪染因其出色的表現力，成為東京藝術大學、多摩美術大學等日本藝術類院校的染織專業的重要課程，在每屆“日本美術展覽會”上都可以看到大量采用型繪染工藝繪制的作品。琉球紅型因此成為自1879年琉球被日本強行吞并以后，少數反向輸出并推動日本本土文化進步的案例。

五、結語

琉球是一個東海上的島國，在中國的影響與幫助下，琉球人在福建等地學習了音樂、舞蹈、繪畫、漆藝、染織等藝術與手工藝，并取得了一定的成就。此后是在吸收了中國型版印花工藝的基礎上，舉全國之力創新性地將多種工藝有機融合在一起，最終發展成了一種新的工藝——紅型，并領先于同時期的中國與日本，使其成為琉球文化中的一朵奇葩，并依然綻放至今。同時，在柳宗悅等人的推動下，在鐮倉芳太郎、芹沢銈介和稻垣稔次郎等藝術家的努力下，紅型最終發展出了“型繪染”這一新的藝術形式，從而反過來影響了日本工藝界，成為廣大染織藝術家進行創作的手段。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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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球陽研究會.球陽：附卷一[M].東京：角川書店，1982：592.

[9]球陽研究會.球陽：卷六[M].東京：角川書店，1982：280.

[10]小島茂.染めの事典[M].東京：朝日新聞社，1985：69.

作者簡介：趙晶晶，寧波大學潘天壽建筑與設計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服裝與服飾設計。

通訊作者：盛羽，寧波大學昂熱大學聯合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染織藝術設計與服飾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