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World Heritage Beyond Border
2023年第45屆世界遺產大會在沙特阿拉伯的利雅得召開,這是自2019年第43屆世界遺產大會后,時隔4年第一次在線下舉辦的世界遺產大會。這4年中世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新冠疫情造成的空間阻隔影響了人類各種交流對話的進行,地區、國家及族群間的各種關系變得更為復雜。世界遺產大會作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倡導文明間相互尊重、對話及交流的重要機制,呈現出其具有的重要作用和意義。隨著2023年圖瓦盧加入《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以下簡稱《公約》),《公約》的締約國增至195個國家和地區。這種廣泛的參與性反映出世界遺產的影響和意義已遠不止遺產保護自身,同時也促使世界遺產在更多方面發揮出它潛在的作用。
1992年世界遺產委員會在回顧和反思《公約》20年的實踐時,曾討論了世界遺產的平衡性和代表性。1994年根據世界遺產委員會的決議,相關專業咨詢機構和締約國組織召開了針對世界遺產真實性標準的討論,并通過了《奈良真實性文件》。這一文件反映了世界遺產領域對文化多樣性的認知,也象征著世界遺產從全球性統一的評價、保護、管理標準,向基于文化多樣性的多樣化評價、保護、管理方法的轉化。在30年后的今天,特別是當世界從基于資本的經濟貿易推動下的全球化時代,轉入民族意識覺醒、地緣政治影響下的逆全球化過程的今天,如何理解并構建在文化多樣性理解基礎上的文化對話與交流,是觀察世界遺產及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文化觀念的重要視角。
第45屆世界遺產大會反映出締約國對反映文化交流與相互影響項目的關注,如塔吉克斯坦、土庫曼斯坦、烏茲別克斯坦聯合申報的“絲綢之路:扎拉夫尚—卡拉庫姆廊道”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以下簡稱《名錄》)。這是自2014年中國參與聯合申報的“絲綢之路:長安—天山廊道”項目列入《名錄》后,絲綢之路相關項目再次被列入;伊朗申報的“波斯驛站”項目也是絲綢之路廊道系統的組成部分,反映了古波斯區域東西方文化的交流。本屆大會的決議在評價此項目的價值時指出:波斯驛站的出現豐富了文化價值的交流。該遺產反映了文化的多樣性和驛道對這種多樣性的長期的、不間斷的影響,波斯驛站是過去3 000年中不同文明之間互動的場所。作為絲綢之路、呼羅珊之路和朝圣之路等歷史路線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之一,它提供了有價值的觀念,這一驛站網絡系統對擴大已知世界各地區之間的貿易,及促進不同種族和國家之間的經濟文化互動具有重要意義。
在展現各地區文化多樣性方面,多處被列入《名錄》的遺產反映了締約國對自身傳統文化的認知和表達:加拿大的克朗代克反映了數千年來生活在加拿大地區的原住民文化,以及19—20世紀初原住民和殖民群體間的關系;中國的景邁山古茶林文化景觀見證了當地延續千年的茶葉種植與產生及由此形成的獨特的文化傳統;埃塞俄比亞的蓋德奧文化景觀見證了埃塞俄比亞東部地區長期以來的農業活動、森林管理、信仰的獨特形態;蒙古的鹿石和相關青銅時代遺跡是青銅時代晚期歐亞游牧民族文化的重要例證,反映了公元前2000年至公元前1000年間這一地區游牧民族文化的基本特征;貝寧的古帕瑪庫-巴塔馬利巴人之地是貝寧與多哥相鄰地區巴塔馬利巴人在與自然環境互動過程中,由建筑、農田、儀式活動空間形成的文化景觀;希臘的扎戈里文化景觀展現了舊石器時代以來,在原始粗糲的自然環境中的人類以自給自足的精神形成的,由梯田、磨房打谷場、羊圈、圍欄和石頭建筑構成農業景觀及延續到近代的鄉村形態;阿塞拜疆的希納盧格人文化景觀及“克奇約盧”移牧之路項目,則是當地半農半牧區域人類在不同季節、在垂直高度遷徙的生活方式,也反映了在脆弱環境中人類創造出的可持續利用土地資源的方式;印度尼西亞的日惹宇宙哲學軸線及其歷史地標,以宮殿建筑為中心聯系起當地的默拉皮山和印度洋,以空間形態方式見證了爪哇文化的宇宙觀和信仰;突尼斯的杰爾巴島-島嶼區域聚落形態的見證,反映了半干旱缺水環境中人類發展出的定居模式。這些體現文化多樣性、見證人類文明多彩特征的遺產所表達出的豐富性,已極大超出了1972年通過《公約》時提出的紀念物、建筑群和遺址時基于傳統史觀對遺產價值的理解。
2018年,世界遺產委員會組織專家對所謂“沖突遺產”的問題進行了討論。“沖突遺產”是指在人類歷史上由于戰爭或者沖突所形成某種具有紀念性價值的遺產。由于其價值中關于戰爭和沖突以及因其造成的災害及人類的犧牲,故對這類遺產的價值評價一直存在分歧,如何在世界遺產的價值表達中更強調遺產對人類文明的積極內容而減少相對負面價值的表達,是關于“沖突遺產”討論的核心關注點。在第45屆世界遺產大會上,屬于“沖突遺產”范疇的比利時和法國再次聯合申報的3項新申報項目被提交大會討論,并最終都被列入《名錄》,無疑反映了人們對于這類遺產認識的變化。①大會對“第一次世界大戰(西線) 的墓葬和紀念場所”的評估結論為:遺產喚起了對受害者(軍人和平民)的記憶,見證了民眾的痛苦。盡管這些墓地和紀念場所以陣亡士兵為中心,通過其象征意義警示人們,每個陣亡的人都是父親、兒子或丈夫。因此,這類遺產不僅是一種戰斗崇拜,更是一種文明和人道主義的信仰,促進人們的反思,促進和解與和平。②阿根廷的ESMA博物館和紀念地—曾經的秘密拘留、折磨與處決地,是阿根廷1976—1983年獨裁統治期間的主要秘密拘留中心。這里曾被用來關押、迫害、折磨并殺害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被綁架的反對者。世界遺產委員會認為該項目是被聯合國視為反人類罪行的具有代表性的標志。③盧旺達的種族大屠殺紀念地是1994年4—7月在盧旺達發生的針對圖西族、溫和派胡圖人和特瓦人的種族屠殺發生地和紀念地。在這幾個月的大屠殺中有100萬人被殺害。世界遺產委員會認為這一遺產的突出普遍價值在于其與具有全球意義的這一種族滅絕事件的關聯性,委員會認為,將其列入《名錄》能警醒人們在20世紀的種族滅絕暴行,有助于族群、國家間的和解與和平。
2023年“與最近沖突有關的記憶遺址問題開放工作組”在向第45屆世界遺產委員會提交的成果文件中強調:“沖突遺產”無論是否對公眾開放,都應是和解、紀念、和平反思的場所,必須發揮教育作用以促進和平與對話。工作組提出,考慮到潛在的不同觀點,必須證明事實的準確性以避免記憶失真。此外,必須表明:已努力解決和盡量減少地方、國家、區域和國際可能發生的任何不和諧現象。工作組還建議提名國締約方負責確定所有可能受影響的利益攸關方,這些利益攸關方需參與整個提名的制定和隨后的過程。顯然“沖突遺產”的價值表達使得世界遺產的價值闡釋變得更為復雜,也使世界遺產與相關的戰爭、種族問題產生了更為密切的關系。
世界遺產在文化多樣性和價值意義上的擴展,不斷影響著對世界遺產的辨識、價值闡釋和保護管理。隨著2007年《公約》的戰略目標納入“社區”的內容,世界遺產對當代生活的影響也變得越來越突出。在世界遺產的相關行動中,不僅包括了與保護、價值闡釋相關的“文化景觀”“世界自然遺產”“世界遺產與生物多樣性”“城鎮遺產地圖”“世界遺產的不允許承諾”“深入遺產”等項目,更包括了“世界遺產教育計劃”“氣候變化與世界遺產”“小島嶼發展中國家世界遺產計劃”“世界遺產與可持續發展”“世界遺產與土著人民”“戰后及災后重建與恢復”“世界遺產與可持續旅游”“文化的2030指標”等與人類社會發展更為廣泛領域相關聯的內容。在世界遺產語境下的城市社會經濟問題也成為人們關注的話題,特別是像威尼斯這樣的世界遺產城市。
無論是價值的擴展與“溢出”,還是更為廣泛的社會參與,世界遺產對社會的影響都在不斷塑造著其今天的形象和未來的方向。僅從世界遺產申報的時間看:2017年列入《名錄》的英國英格蘭湖區,從第一次提出申報到最終用了30多年;第45屆世界遺產大會上列入《名錄》的法國尼姆羅馬神廟整個申報過程超過7年;而中國的文化遺產申報世界遺產所經歷的時間平均已達10年。可以想象在這樣一個漫長的時間中對遺產價值的闡釋、保護,必然會對其所在的城市、區域產生深刻的影響,更何況列入《名錄》之后持續的保護與管理。同時世界遺產也在不斷促進著締約國國家之間、國家與國際組織之間的對話與聯系。1 199項世界遺產如同紐帶將世界聯系起來成為一個整體。在此過程中人們必須不斷思考世界遺產的價值基礎以及它對人類社會的意義和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