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在場”：紐約城市記憶的展示與建構

摘" 要：遺產與記憶是往昔在場的不同形式，它們擁有相似的工作機制與目標功能—為應對當下而對過去進行加工。文章引入記憶研究方法，從“物質性”、敘述性與身體性3個方面分析遺產展示設計的記憶媒介與建構手段，以此解讀被展示之“物”如何與訪客發生互動，共同成為記憶建構網絡的行動者。紐約是文化多樣性的典型代表，其多元的城市記憶在歷史建筑、工業遺產、公共空間、公寓住宅與博物館等城市遺產展示之中得以建構，其中高線公園、廉租公寓博物館和紐約市博物館3個案例由不同的管理模式展示大歷史、小歷史與社區記憶，形成差異化的記憶展示與建構方式。文章通過紐約城市遺產的記憶展示來解析情感體驗與話語政治在記憶建構之中的交互作用，探討遺產在文化認同塑造與城市精神表達方面應擔負的社會責任。

關鍵詞：往昔在場；城市遺產；展示設計；記憶建構

中圖分類號：G112" " " " " 文獻標志碼：A

DOI：10.19490/j.cnki.issn2096-698X.2024.03.072-084

Abstract： Heritage and memory represent different forms of the presence of the past， sharing similar working mechanisms and target functions-they process the past in response to the present. This paper introduces the method of memory studies to examine the mechanisms of memory construction within heritage display design from the aspects of “materiality”， narrativity， and embodiment. It seeks to interpret how displayed objects interact with visitors， thus becoming the actants in the memory construction network. New York is a city" of cultural diversity， and its diversified urban memories are constructed through the display of various urban heritages， such as historical buildings， industrial heritage， public space， apartment houses and museums， etc. Among them， the three case studies， namely the High Line， the Tenement Museum and the Museum of the City of New York， illustrate how different management modes present macro-history， micro-history， and community memories， establishing distinctive approaches to exhibiting and constructing memory. By analyzing the memory display of urban heritage in New York City， this paper reveals the interplay of affective experiences and discourse politics in memory construction and discusses the social responsibilities of urban heritage should undertake in shaping cultural identity and expressing the city’s spirit.

Keywords： presence of the past；urban heritage；display design；memory construction

現代遺產觀念與記憶具有天然的聯系。“遺產”源于啟蒙運動以來的“文物”和“美術”概念[1]，歐洲語境中的文物（monument）即紀念碑被樹立起來，以公眾觀瞻來形塑共享記憶。文物是20世紀下半葉《威尼斯憲章》《世界遺產公約》等重要國際文獻中的重要遺產類型，延續著記憶建構的社會功能。在20世紀80年代開啟的記憶思潮之中，遺產研究與記憶研究被更加密切地聯系在一起，遺產不僅成為記憶研究的對象之一，記憶研究的理論、方法更是深刻影響著遺產研究。

有學者列舉出遺產與記憶的多種關系—遺產可以是記憶的觸發器、容器、溝通者、空間標記、敘事標記等[2]。對當下主義（presentism）來說，記憶與遺產都將過去拽入當下，重構被忽視、被遺忘甚至是被歪曲的過去，來應對當下種種危機[3]。記憶與遺產都是麥夏蘭所說的“往昔在場”（past presencing），它指“人們在當下的生活中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汲取、體驗、協商、重建和展演過去”[4]，二者具有類似的工作機制。不同在于：記憶是抽象而個體化的，遺產是具體而公眾化的。記憶過程是對輸入信息的編碼、存儲和提取，回憶就是人在腦海中把往昔的信息重新在當下提取出來并再次加工，來應對當下的需求。遺產將這個個體過程拉入公共領域，將過往之“物”展現在遺產地訪客面前，實現往昔的在場，通過專業的遺產展示與闡釋，解釋“歷史”、應對當下與未來。

在遺產記憶研究領域①，研究視角、方法和對象紛繁多樣，其中與創傷記憶相關的失調遺產（dissonant heritage）、黑暗遺產（dark heritage）、消極遺產（negative heritage）、傷痛遺產（heritage that hurts）與棘手遺產（difficult heritage）等研究領域的成果最為豐富②，遺產記憶的話語政治、身份認同問題也有不少討論③。近年來，我國城市遺產研究之中逐漸引入記憶研究的思路④。這些研究表明：遺產與記憶具有相互建構的關系，往昔之物因一部分人的記憶而被認可、成為公眾的遺產，又在訪客拜訪遺產地的過程中成為更多人的記憶。

多種形式的遺產展示⑤就是人與物彼此激發、協同行動的關要所在。“物”以物質性或數字化呈現，配合展覽設計、導覽解說與體驗等展示手段，建立起人與物的互動關系，將未親身經歷的往昔納入個體的記憶之中，完成個人、社區、國家乃至全人類的記憶建構。遺產研究領域往往應用人類學的相關理論來探討往昔遺留之“物”的能動性，其中關于遺產展示實踐的實證研究相對缺乏，記憶研究方法可以幫助我們在微觀層面更好地解析遺產實踐之中“物”如何與人發生互動，成為記憶建構網絡中的行動者（actant）[5]36-39。

在人口多元、文化多樣的城市之中，如何通過展示設計來建構地方記憶、塑造城市精神，對遺產記憶研究提出新的訴求。本文運用記憶建構的研究方法開展城市遺產的記憶展示實踐解讀，解析紐約城市記憶的展示手段如何建立人與物的連接，在情理交織之中呈現、交流、共享記憶，表達不同主體的文化訴求。所選3個案例涵蓋了城市遺產記憶展示的多種方式與遺產管理的不同模式：高線公園將工業遺產轉變為城市公共空間，由非營利機構主導管理；廉租公寓博物館是由歷史建筑改造而來的古宅博物館（historic house museum），由館方及其信托機構與委員會管理；作為公立博物館的紐約市博物館則采用了傳統博物館的展示方式。三者以室內展陳、歷史場景還原、戶外和線上參與的展示方式，涵蓋了從宏觀歷史、小歷史到社區記憶等多元的城市歷史與文化記憶。紐約這座文化大熔爐的城市記憶塑造策略或可啟發上海城市遺產實踐，思考如何通過遺產展示設計來展現“海納百川”的海派精神。

1" "遺產展示的記憶建構

現代記憶研究可追溯至19世紀末20世紀初，形象（image）被認為是等同于記憶的概念。1910年，伯格森提出記憶就是“物質”（matter）被人所知覺、進而表現為形象的交互過程[6]，由此奠定了視覺在記憶研究之中的主導地位。形象與記憶的關系分析被延續、拓展，1932年巴特萊特基于一系列接近日常生活環境的記憶實驗來考察記憶的全過程。被試、被要求盡可能多地記住視覺圖像、文本敘述以及由圖像和文字構成的符號等幾類信息[7]60-244。此后，言語或文本敘述（narrative）就成為視覺形象的補充，二者共同構成記憶研究的主要分析對象。由于二者又對應于遺產展示的展示對象和闡釋說明，因此構成遺產記憶研究的2個分析類別，沃夫岡對博物館展示的記憶分析就將視覺圖像及其文字解釋作為記憶的2種主要媒介，達成人與過去之物的直接交流[8]。

隨著展示對象和手段的多樣化，被展示的物既包括視覺形象，也可以聲音、味道、數字化等形式出現。同時，遺產地和博物館的空間環境設計越來越考究，營造出適宜記憶建構、交流的場域氛圍。敘述性的闡釋說明不再局限于文字展簽、說明牌、語音導覽，導覽員和互動體驗活動都豐富著展示設計內容，且隨著網絡與社交媒體的發展而更具傳播力。在最近的研究中，麥夏蘭將記憶媒介歸納為語言敘述、涉身實踐（embodiment）和物質性3個大類，其中涉身實踐包括感情（affective）和感官（sensorial）體驗，物質性包括物本身和它所在場所[9]109-136。本文將這一記憶研究方法應用于城市記憶建構分析之中，并根據遺產展示的特殊性稍加調整（表1）。

實體之物始終是遺產展示的主要內容，圍繞著被展示之物營造空間場所的特定氛圍，抑或由于種種原因將物替換為數字化“形象”，創造出更多感知、認知物的可能途徑。盡管可能存在聽覺、嗅覺、味覺與觸覺等感官形式，視覺仍然是“物質性”展示的主導。語言敘述是對物的“權威”解讀，可以是視覺與聽覺的文本，也可以由導覽員現場展演。后者即向身體性過渡，訪客在參與導覽或體驗活動之時進入涉身化展演之中，發生訪客與導覽員、訪客與訪客、訪客與遺產之“物”或其空間場所的直接互動。

“物質性”、敘述性與身體性記憶建構彼此交織，麥夏蘭用記憶復合體（memory complex）的概念來凸顯多種記憶媒介的相互關聯[9]82-85，這種整體性也是記憶的特征。巴特萊特就將視覺、空間等媒介定義為團塊（mass），它們之間的協同關系構成“有組織的場景”（organised setting），即記憶的圖式（schema），人正是根據一系列不確定的、模糊的“圖式”不斷生產記憶[7]259-280。記憶過程是圖式的更新過程，主體根據文化背景、情感態度的合理化需求，增加或縮減過去圖式的細節，創造出當下的圖式，在“物”的圖式與人的共同作用下完成記憶建構[7]259-280。

記憶建構是對往昔進行合理化改造來適應當下，遺產記憶建構的目的也是如此。早在1849年，英國藝術批評家、理論家拉斯金用“記憶之燈”來闡述文物建筑的記憶功能—“離開了建筑，我們就無法牢記歷史”[10]。由于《建筑的七盞明燈》一書主要論述思路是關于美的情感體驗，此后的學者多從主觀感受來解讀拉斯金的記憶之燈，凸顯遺產記憶的情感功能。學界一般認為奧地利藝術史李格爾的歲月價值闡述即繼承于拉斯金[11]，在李格爾看來，歲月價值來表達現代人對時光流逝、生命循環的情感記憶，這種記憶價值是無須任何審美教育或理性分析就可以實現的體驗，因此是一種對所有人都有效的、“更高級的”遺產價值[12]。然而，在19世紀的社會語境中，拉斯金用記憶之燈來強調文物建筑對國家歷史的見證作用，以此呈現民族國家的悠久歷史和文化形象。因此，“記憶”的情感激發是基于專業知識而形成的審美體驗，與李格爾所說的感性知覺不同。

話語政治與情感體驗都是遺產記憶建構的目標（表2），它們以不同手段達成對當下社會的合理性解讀和認同塑造，二者在遺產展示實踐之中始終彼此糾纏、互為支撐。20世紀60年代的新社會運動、去殖民化反思與20世紀80年代的紀念運動、大屠殺緬懷推動著遺產記憶的話語政治討論[5]203，這些創傷記憶較多依賴人的共情能力，在實物之外也應用各種當代藝術創造來加強感知力⑥，情感體驗成為達成理性紀念、話語塑造與記憶建構的必要途徑。20世紀90年代，英國歷史學家薩繆在《記憶劇場》一書之中將大眾文化表達往昔、確認當下的記憶展演視為非正式知識（unofficial knowledge），遺產展示的記憶實踐與日常生活發生更緊密的聯系[13]。人們的制作相冊、收集古董、記日記、拜訪古跡、策劃年度聚會等行為都是人與往昔的交流方式，來創造個人與家庭的記憶，并將它們轉化為充滿情感的回憶[14]。這些微觀的、似乎私密的生活史在晚現代遺產和記憶的過度積累之中走入公共領域，因具有去權威特征而推動著文化場域內的社會民主，社區博物館等遺產實踐越來越受到歡迎。

但不可否認，這些“平易近人”的遺產實踐仍然具有話語政治特征。德國學者阿萊達·阿斯曼就指出，遺產實踐的爭議核心并不是什么才屬歷史，而應該是“到底有哪些是我們愿意承認為歷史的一部分的？到底哪一段歷史是我們愿意講述并使之留存于記憶之中的？”[15]在遺產這個公共場域之中，展示實踐應該讓被選擇的記憶更為多樣，更多表達那些不受重視群體的聲音，這對于城市遺產尤為重要。

城市擁有比鄉村更為復雜多樣的人口構成，包容多元文化、提升歸屬感是城市遺產展示實踐的重大使命。柏林、紐約、鹿特丹等國際大都市均設有專題性的遺產展示來呈現不同社群的歷史記憶與日常生活，“物質性”、敘述性與身體性的記憶建構手段被應用于情感體驗與話語塑造，用往昔來為當下正名，推動更包容的城市發展。我們將以紐約城市記憶建構的遺產展示為例，通過3處不同歷史記憶的展示設計分析，解析“物”與人相互作用的記憶建構途徑。

2" "紐約的多元文化與城市記憶

英國猶太裔劇作家伊斯雷爾·贊格威爾（Israel Zangwill）在劇本《熔爐》中將美國比作“一個偉大的熔爐”⑦。紐約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城市之一，不僅持續吸引著歐洲、拉美、亞洲和非洲等地移民，也因城市自身的發展帶來主導產業和生活方式的變遷，它們共同構成了這座城市的多元文化。城市遺產作為個體記憶的公開展示，為多元群體提供了表達、記述與展示記憶的窗口，紐約的博物館與遺產地也自發或被動地通過展示設計來呈現多樣化的城市記憶。

本文選取的3處案例在紐約城市文化中各有其特殊性與重要性。①高線公園是紐約市民抗爭的重要成功案例，反映了紐約市民自發參與遺產保護的傳統。②廉租公寓博物館也是由民間社會運動介入形成的博物館，它由歷史建筑改造而來，將美國古宅博物館的關注點從傳統的空間開放引向了對于城市弱勢群體的關注[16]。盡管二者都曾承載著城市底層居民的生活與記憶，從社區視角講述城市的“小歷史”，但是二者在記憶與遺產的一致性方面存在差異。雖然高線公園中的遺產本體是鐵路遺存，但其建構的歷史記憶更多關乎從過去延續至今的社區，不同于權威話語所定義的遺存見證。廉租公寓博物館更多展示的是藏品所見證的“過去”的社區⑧，原住戶及其記憶已不在場，但其生活場景依據住戶記憶而形成，力圖表達的也是住戶的生活記憶，與遺產本體是一致的。③與此相對，作為美國第一家以單一城市為題的博物館，紐約市博物館則采用了傳統博物館的展示方式，以官方敘事平衡不同社會階級與群體的文化關系，社區參與度遠遠低于上述2處城市遺產。

高線公園將廢棄的交通基礎設施轉變為開放、可訪問的公共空間，凸顯了對城市空間的創新利用。這里在1900年前后為紐約市的肉類加工廠街區，20—30年代建設高于地面9 m的高架鐵路—高線（High Line）以改善混亂的交通。50年代后，因工業遷出城市而逐漸停運，到80年代徹底廢棄。由于其阻礙了周邊土地開發利用，業主們不斷要求拆除，但周邊居民卻認為高線承載了他們不同人生階段的生活記憶，不同意拆除。在長達20年的爭論與協商之后，2002年最終確定將這段2.3 km長的廢棄鐵路改造為市民公園。盡管高線公園由紐約市所有，但日常的維護與運營由非營利組織“高線之友”主要負責，其年度開支幾乎完全來自“高線之友”向社會公眾募集的捐款[17]。當地居民以志愿者身份開展公園導覽、生態維護等活動，原先凌亂、廢棄的景象也在藝術家的創作中獲得了新的表達。因此，盡管高線公園的建立源自原居民對于過去生活的留戀，但社區居民的在場也塑造著當下的新的記憶，呈現出記憶的延續。

廉租公寓博物館隸屬移民社區，專注于展示和記錄移民歷史。19世紀末，大量來自歐洲、亞洲與拉丁美洲的移民涌入美國以尋求工作機會。1988年，歷史學家露絲·阿布拉姆（Ruth Abram）與社會活動家阿妮塔·雅各布森（Anita Jacobson）將公寓樓改造為博物館，收集了19世紀60年代至20世紀30年代住戶遺留的個人物品作為館藏，以此“從根本上挑戰博物館和歷史建筑的方法、主題與途徑”[18]，將普通人的現實生活視為紐約歷史組成部分，通過導覽詞、住戶自述故事等敘述性維度，補充被官方敘事所忽視的日常生活記憶。盡管這些記憶已與當下的街區生活現狀有所割裂，但與歷史建筑遺存本身的歷史見證頗為一致。

紐約市博物館作為市立博物館，正是前2處遺產地試圖超越的對象，因此十分適宜作為二者的對照。它以“增進人們對世界上最具影響力的大都市中城市生活獨特性的理解”為使命[19]，通過其極具標志性的建筑與展品來呈現紐約城市歷史的官方敘述。紐約市博物館宏觀上呼應了曼哈頓作為一個全球文化中心的地位，并且與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古根海姆博物館、紐約自然歷史博物館等文化機構共同鞏固曼哈頓的文化樞紐地位。

以上3處城市遺產以不同的方式呈現了紐約城市中不同群體的記憶，塑造了紐約城市文化的多樣性。從記憶建構的內容來看，三者互相補充，紐約市博物館提供了認知紐約城市的宏觀框架，而高線公園與廉租公寓博物館分別為這一框架中的工業時代、移民潮提供了社區記憶的微觀講述；從記憶建構的方式來看，三者均涵蓋物質性、敘述性和身體性3種方式且各有側重，構成其記憶建構的獨特之處；從記憶建構的目標來看，紐約市博物館以科學性和理性敘事凸顯官方話語，高線公園和廉租公寓博物館則更多呼應民間力量對于城市空間塑造、城市文化表達的參與。因此三者可以構成我們解讀記憶建構方法和話語政治目標的適宜對象。

3" "高線公園—以工業遺存展示生活

記憶

高線公園是向所有人免費開放的城市公共空間，不規定人們的行為與活動方式，也就激發了自由多元的表達與討論。高線公園以“物”的保留來展現早期工業發展的城市記憶與周邊居民的生活記憶，尤其以空間和景觀的營造來烘托后者的情感氛圍，也為居民分享不同于宏大敘事的日常記憶提供場域，又以各種涉身實踐生產新的記憶，但也面臨中產階級化的質疑。

高線公園內被展示之物即高架鐵路本身，但它不是完整、真實的復原，而是僅保留鐵路橋和幾小段鐵軌，鋪設新的地面、種植四季花木，使它成為適合休閑活動的場所（圖1）。即便有如此大的變化，這條帶狀的高架線本身在城市空間之中的呈現足以說明它的特殊性（圖2），僅需簡單的文字說明即可讓訪客理解這段鐵路曾經的運輸功能、這個街區曾經的產業與生活。高線公園官方網站上更是收集了不同歷史時期的高線照片，以數字化形式展示高線與城市的關系。

不過這段早期城市歷史并不是高線之友想要傳達的主要記憶內容，人們在沿線場所中的行為方式與生活狀態才是主旨所在。比如，高線公園注重空間設計，植物的搭配種植營造出輕松愉悅的氛圍，拉近了人與人、人與物、人與自然的距離。同時，它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曾經的“荒野”氣息，而殘存的鐵軌似乎也比完整的軌道更易于激發觀者的懷舊情愫。

在線上線下有關歷史的簡單文本說明之外，高線記憶的敘述更多呈現于公園內的免費導覽以及網站上的故事收集與分享，具有濃烈的個人情感色彩。高線公園每周有2～3次90 min的導覽參觀，志愿講解員由當地居民從內部視角向訪客講述公園歷史與景觀。高線網站上的“我的高線故事”（My Line Stories）以數字文本的形式呈現講述人與高線公園的記憶，將個體記憶融會為共享的社區記憶。這些高線故事征集自當地居民，每個故事都凝聚著情感，也具有明顯的觀點傾向。有人分享在高線度過的童年時光，充滿了對往昔的懷念⑨；有人分享高線保衛戰的故事，講述居民如何與土地所有者的抗爭過程⑩；有人將高線視為社區共享的公共空間，也因為過去對高線的情感聯結重又回到高線擔任志愿者或工作人員?。這些故事分享既充滿了情感，又成為自下而上的話語建構，融入訪客的記憶之中。

高線公園還用各種公共活動和藝術展演吸引社區居民、外來訪客參與物質性遺產空間的直接互動，具有調動各種感官體驗的潛力。社區和訪客在公園內享受陽光與微風，聞到花草的氣息，甚至加入植物養護隊伍；即便最簡單的閑逛或跟隨導覽，也都會與高線發生身體互動；冥想課、舞會、太極課、繪畫班更是讓參與者積極參與到空間的觀察、體會與互動之中。這種互動還拓展到周邊街區，如在“被觀察的觀察者”項目中，觀察者通過望遠鏡觀察鄰近的街道和建筑物，附近的LED屏幕會同步傳輸望遠鏡內的攝像頭捕捉到的觀察者眼睛，以此來表達視覺凝視行為中的權力關系，將身體介入的觀察行為與更大的場所發生聯系[22]。這些活動顯然是以工業遺存為媒介，將社區記憶延續至當代生活之中。

高線公園的各項活動由社會力量為主導來設計、組織，幾乎都是免費向所有人開放，公園本身和這些活動都呈現出平等、包容的姿態，講述著自下而上的抗爭歷史與社區居民的日常生活。不過，它的成功也帶動了周邊地產開發與商業經營?，物價飛漲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高線與更多人的聯系，因此也被質疑未來能否持續發揮凝聚社區認同的作用。盡管高線公園在改造過程中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紐約城市中產階級化風潮的影響，但是高線公園達到了居民抗爭所要爭取的目標，并且較為完整地保留了社區記憶，以新的空間創造出21世紀的居民對于高線公園的新記憶，其記憶內容始終圍繞所在街區的小歷史與社區故事，而非城市工業發展的大歷史。

4" "廉租公寓博物館—以場景還原共

享移民家庭記憶

廉租公寓博物館是一處典型的民辦博物館（圖3），它將歷史建筑轉變為古宅博物館，通過家庭生活物件“原狀”復位來還原曾經的生活場景，營造移民生活的真實體驗。以移民故事為主題的導覽員導覽是公寓博物館的一大特色，向訪客講述不同移民群體的家庭生活，形成主體之間的記憶傳輸與交互。在導覽過程中，游客的行為受到了空間與導覽員的限制，其記憶的塑造與交換過程均圍繞導覽路線主題。游客聽到的是移民群體的第一人稱敘述，不過這一敘述經過博物館的篩選，不可避免地帶有博物館的話語色彩。通過氛圍營造和導覽詞展示，博物館的敘述話語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游客對于這些移民家庭記憶的篩選與保留。

廉租公寓博物館展品收集自1988年公寓樓改造過程中居民遺留的個人用品，展示于實景還原的公寓房間內。移民生活的真實痕跡在這些服裝、家居飾品、食品容器、家具、照片等個人物品之上得以留存，這些物件與公寓都見證了移民在面臨異域文化、身份爭議時的掙扎與奮斗，更容易引發訪客的想象與共情。比起展柜中的展示，公寓房間內的陳列不僅消除了展品與訪客之間的物理隔閡，展品在空間中的位置也體現了被展示之物的關系網絡。例如，列文一家的男主人哈里斯以制作并售賣服裝為生，臥室兼工作室中展示了他制作的裙子、縫紉機、燈具等物件，廚房內放置著用于熨燙衣物的工作臺（圖4）[23]。結合狹小逼仄的生活空間，分布于公寓內多處的服裝元素為列文一家的拮據生活提供了更為具象的呈現。

廉租公寓博物館的敘事說明均由館方收集的居民口述故事整合而來，它們都能夠表達移民主體的文化身份及其在美國發展過程中的演變。館方收集的家庭故事發布于官網“你的故事，我們的故事”（Your Story， Our Story）項目之中。項目標題本身就帶有強烈的包容性，將曾被視為“他者”的移民納入“我們”紐約市民之中，鼓勵移民將家庭故事變成由公眾共享的記憶，即便這些家庭故事已與當代城市生活有所斷裂。從內容來看，這些故事由移民以第一人稱的口吻講述，從一張紙幣、一個時鐘等日常生活物品展開不同家庭的獨特記憶，更真實地呈現了移民生活的原本面貌。導覽員的解說文本則從第三視角來講述特定家庭的故事，由館方基于口述故事整合成完整敘事，運用更清晰的邏輯服務于整個參觀過程。

廉租公寓博物館的室內參觀導覽共有7個可供選擇的主題，分別展現19世紀60年代至20世紀30年代來自意大利、愛爾蘭、德國、中國等國家的移民家庭生活。參觀導覽由導覽員帶領訪客進入公寓原建筑，講述不同身份移民的生活故事。訪客既可跟隨導覽員的指引觀察物品陳列，也可以通過多媒體互動來了解物品未能展現的移民生活片段。如“家庭產業”（Family Owned）導覽專題聚焦戰爭與經濟大蕭條時期家族產業的變遷，從施耐德酒館的參觀中了解德國移民家庭的社交與聚會場景，馬克斯·馬庫斯的拍賣房間通過互動多媒體展覽了解他的謀生歷程[25]。

廉租公寓博物館內部的原狀復原雖然在空間意義上恢復了全貌，卻仍舊是由博物館篩選、設計制作的生活片段，所塑造出的也是經過美化的記憶。在實際的公寓生活中，物品的擺放未必一直如當下展示得井井有條，整個公寓樓的環境也會出現混亂或失序的情況，而博物館為激發愉悅的懷舊情緒選擇了被凈化的記憶。或許正是由于這些艱苦生活的移民記憶已不再延續，由館方主導的記憶敘事才可以對此進行加工，使之成為一種美好的往昔，而不必與當代生活發生聯系。

廉租公寓博物館內部的展示片段將訪客的想象限制于選定的單一片段內，街區范圍內的導覽可以調和這一問題。從公寓室內空間轉向下東區戶外徒步，訪客能夠欣賞道路周邊的花木，觀察墻面的彩繪涂鴉，體察到當下更加真實、更加連續的移民生活狀態，并且與導覽員交流公寓建筑與居民生活的獨特故事，比較社區在公寓時代與現在的區別。與規劃好的室內導覽路線不同，訪客還可以自行探索被遺忘的區域與未開發的空間，挖掘更多不為人所知的移民故事，為已不再延續的社區記憶加上當代腳注，建構新的城市記憶。

5" "紐約市博物館—塑造城市歷史的

官方記憶

紐約市博物館是成立于1923年的公辦博物館，在近75萬件藏品的基礎上，該博物館也是第一家以“單一城市的研究與闡釋”為目標的美國博物館[26]374。2019年，紐約市博物館將自身再定義為社會積極變革的催化劑、更具代表性和更平易近人的文化機構[27]。通過互動展覽、藏品數字檔案與線上故事分享，博物館為紐約本地與來自世界各地的訪客提供了解紐約這座城市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的空間，激發人們對與紐約市有關的一切事物的熱愛和興趣?。

從線上檔案中可以了解到，紐約市博物館的藏品幾乎都是這座城市的標志性符號（icon），以此再現該市的社會面貌和歷史變遷，其主題分類也采用城市的宏觀視角，如名人軼事、城市產業等。藏品與紐約城市的歷史發展建立了很好的邏輯關聯，因此當訪客瀏覽與重大事件、明星人物相關的藏品時，很容易聯想到紐約城市的代表性元素，也能夠將其定位于紐約特定的文化語境中。例如，音樂劇“錦城春色”（On the Town）的紀念圖片能夠讓訪客自然而然地聯想到百老匯劇院[28]。

從建筑風格到展陳空間設計，紐約市博物館都營造出知識權威的“專業感”（圖5、圖6），訪客在進入博物館空間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地將自身視為接受教育的對象。建于20世紀初的博物館大樓為新古典主義風格，紅磚建筑從三面圍合起入口庭院，建筑格局嚴謹對稱，高高坐落于一層高基座之上的希臘神廟顯示出“古典”博物館的神圣性。在博物館內部，常設的“紐約的核心”（New York at Its Core）展覽將展品密集排布于展柜之中，展柜之間的空間也較為緊湊。這樣的氛圍將展廳設定成知識輸出的空間，從而將訪客的關注重心引向展示之物，而非與人的交流。

展覽的展陳邏輯串聯起了藏品敘述。從“紐約的核心”展覽來看，城市歷史變遷是主要線索，紐約城市普通居民的生活痕跡卻未能在展陳邏輯與展品說明文本中得以呈現。盡管策展強調該展覽中“紐約人”（New Yorkers）在城市危急時刻所作出的努力，但用這樣抽象的群體概念來取代具體的人物和故事，凸顯的是紐約城市的歷史而非個人的記憶[31]?。展覽按照時間線索，以1898年為界，將紐約的城市歷史劃分為“港口城市”與“世界城市”2個階段[32]，依次梳理了影響紐約城市化發展的重要人物與重大事件，最終回歸于呈現紐約的大都市形象。在極端貧困、大蕭條時期、戰后時代的危機直至“9·11”恐怖襲擊事件中，居民被塑造成為城市創造力的重要來源，但城市發展對于居民生活的實際影響卻無從得知。

與廉租公寓博物館“你的故事，我們的故事”所呈現的第一人稱的故事敘述相比，紐約市博物館的“故事”項目所呈現的內容更像是“檔案”記載的宏大歷史而非個人敘述的微觀生活。如“紐約名人”系列中“花園里的榮耀：當尼克斯贏了一切”故事，回顧了1970年在民族危機之下，紐約尼克斯隊對陣洛杉磯湖人隊奪取第一個NBA冠軍頭銜的事件，為紐約人在再次面臨危機時增強信心，相信紐約仍舊是“萬事皆有可能”的城市，顯然是為了應對市民在城市變動中的不安全感[33]。

紐約市博物館的展陳設計以視覺觀看方式為主，應用數字化的交互手段將城市的過去并置于當下。在常設展中，訪客可以在紐約歷史街景的數字投影中重新遇見過去的紐約人、比較同一場景中不同年代的景象等，感知紐約城市歷史的多個層面，主動建構有關城市的記憶。“未來城市實驗室”以創意設計游戲、動畫地圖和動態數據可視化裝置與游客進行互動。博物館相關人員認為，該實驗室為公民提供了一個共享城市數據的參與空間，將普通的博物館游客轉變為參與解決城市問題的積極規劃者甚至決策者。盡管這一項目體現出了博物館對于公眾參與的重視，但是公開市政數據僅僅讓公眾了解、探索了既有的城市，而仍舊沒有允許公眾為自己發聲[26]374-375。雖然游客對于城市的想象似乎有了展品以外看似更加客觀的“數據”，但是根據數據的想象仍舊基于博物館提供的材料、空間與語境，博物館聲稱“向公眾開放”的根本目的仍舊是意圖讓公眾共同認同博物館創造出來的統一敘事，而非真正多元化的公眾聲音的表達。

6" "結束語

展示設計將往昔帶到訪客參觀游覽遺產地的當下之中，實物、影像和空間營造使得過去的“形象”真的“近在眼前”，敘述性導覽、展覽設計與回憶分享使得略顯零散的往昔信息更加整體，參加導覽與空間使用又讓訪客的身體、感官更積極地參與到人與人、人與物的交流互動與記憶共享之中。本文重點分析的3個案例幾乎都綜合使用了這3種記憶建構方法（表3），由于三者的展示定位不同，在具體設計應用中呈現不同的面貌。

在“物質性”展示之中，高線公園以“不加修飾”的殘存實物展現真實的社區記憶，過去的影像和更新后的空間并置，更易于激發懷有情感的社區記憶。廉租公寓博物館將分散在各個家庭之中的老物件拼合為當下完整的生活場景，不再延續的移民生活通過場景還原直接映射入訪客腦海。但這個整體形象不是真實的，而是策展人有意設計與烘托的懷舊之情。紐約市博物館依靠重大事件的標志性物件和歷史數據的可視化設計來呈現城市的記憶形象，依賴于觀眾的理性分析而非情感感知，其氛圍營造也顯示出這是公民接受教育的場所，而不是充滿感情的記憶之場。

相對于社會中的物，作為被展示之物的遺產或多或少是被刻意營造的，展示設計通過各自手段使物具有了能動性，它被觀看、被講述、被體驗，也同時激發了觀看者和講述者的情緒，調動著人的思考和身體參與，完成了主體之間的記憶圖式交換，達成了“遺產”記憶的留存、呈現、交流與建構的使命。

敘述用語言對視覺形象進行再度加工，讓記憶圖式更有邏輯，也充盈著往昔的許多細節。高線公園和廉租公寓博物館都采用了現場導覽，高線志愿者可以更直接地表達社區觀點，而公寓導覽員則更多復述被修飾和設計過的生活經歷。在網站上，二者的故事征集與分享都呈現個人或家庭的主體視角，不過它們都是被篩選過的。紐約市博物館將歷史時期和重大事件組織為有主題的城市敘事，形成一種權威性的記憶話語。

在3種記憶建構方式之中，身體性最能體現主體性，人與“物”直接的互動增加了視覺之外的感官體驗，也更容易引發共情。突出感性記憶的高線和公寓都用場域內的導覽和其他展演活動調動訪客的感官體驗，讓當下的主體和往昔的客體產生更積極的聯結。傳統的物質性展示較為突出博物館的專業特質、理性思維，因此更注重視覺體驗。敘述性的記憶可以傾向于身體性，抑或傾向于物質性，因此就具有雙重潛質，在情感和理性的定位之間搖擺、交錯，可以表達社區觀點，也可能成為政治工具。

這3處案例在彼此不同的組織管理中，綜合運用多種形式的記憶建構方法，使得遺產記憶更為具體生動而充滿細節，通過情感體驗或話語政治的目標呈現紐約城市文化的多樣性，但是各自呈現的“多樣性”卻不同。高線公園和廉租公寓博物館的記憶建構包含更多的情感性要素，也表達更有傾向性的社區話語，來啟發訪客個體對城市發展前景、文化認同危機的思考。高線公園為紐約城市中的藝術家、居民、游客提供了相對自由的出入空間與自我表達的窗口，允許不同群體自行選擇記憶的對象，從而達到記憶的“多樣”與流動。民辦的廉租公寓博物館是以移民群體表達城市認同的包容與多樣，透過不再延續的移民的生活故事來回應當下移民在紐約城市中的生存困境與身份焦慮等問題。紐約市博物館將“多元性”納入博物館的愿景與行動計劃中，但它依舊只創造了一種單一的城市敘事，由此塑造對于“城市多樣性”的單一記憶。

對于一個國際大都市來說，這些各不相同的記憶形象互為補充，以更多樣的遺產展示促成人與物多方位的交流互動，共同建構起城市不同維度的記憶形象，回應當代社會發展問題。以“海納百川”為城市精神的上海也在遺產展示之中不斷作出新的努力和嘗試，密集開展城市漫步、街區文化展演等公共活動，然而這種遺產展示活動目前仍集中于城市中心區并表達著相似的情緒與觀點，能否代表城市多元交融的往昔，又是否可以應對所有人口、社群的認同需求，仍值得我們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