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閱讀導引】一種以占有為目的的社會現象引發了心理學家弗洛姆的關注和研究。弗洛姆認為,現代社會貪婪的根源在于人類的基本心理需求,即對安全感和滿足感的追求。在現代社會,人們追求物質的占有和積累,是為了獲得更多的安全感和社會地位。因此,占有成為現代人生存的主要手段和目標。
然而,弗洛姆指出,這種以占有為目的的生活方式帶來了許多問題。首先,貪婪導致了資源的不平等分配,使得社會上的貧富差距越來越大。同時,貪婪也導致了人與人之間的競爭和沖突,破壞了社會的和諧與穩定。
此外,弗洛姆還指出,貪婪也對個人的心理健康產生負面影響。追求占有的人往往陷入無休止的欲望循環中,無法獲得真正的滿足感。同時,他們也容易陷入焦慮、孤獨等,出現心理問題。
為了改變這種以占有為目的的生活方式,弗洛姆提出了“自由的愛”這一理念。他認為,人們應該從占有中解放出來,追求更加平等、和諧和有意義的生活。只有通過建立良好的人際關系和追求精神層面的滿足,才能真正獲得幸福和滿足感。
【作者簡介】郭永玉,1963年5月生于湖北隨州,華中師范大學國家級心理學實驗教學示范中心主任。著有《人格心理學:人性及其差異的研究》《人格研究》等。
【附文】
以占有為目的:弗洛姆分析現代人的貪婪
郭永玉
一、父權制的占有與剝削
現代社會是一個完全以追求占有為宗旨的社會,重存在的生存方式的例子極為罕見,絕大多數人都把占有看作是一種自然的、唯一可能的生活方式。這使得人們特別不容易理解這只是一種價值取向,還有另一種不同的生活方式,特別不容易理解居然還有另一種活法。現代社會是建立在私有財產、利潤和強權的基礎上的。
生活在這樣的社會,人們的判斷帶有極大的偏見。撈取、占有和獲利是現代人不可轉讓的、天經地義的權利。財產是怎么來的并不重要,財產也沒有與一定的義務聯系起來。大家遵循的原則是:“我的財產從哪里來的、怎樣來的以及我要用它做什么,與其他人沒有任何關系。只要我不觸犯法律,那我的權利就是無限的和絕對的。”
這種財產所有制稱為私有制,它排除了別人使用和享受這些財產的可能性,而使“我”成為財產的占有者和唯一的主人。這種占有形式被看成一種自然的、普遍的東西,實際上它并不是普遍現象。
史前史時期,或在西方以外的社會中,除了私有財產的概念外,還有這樣一些概念:自己創造的財產,是指自己勞動的結果;有限財產,受要幫助別人的義務的限制;功能性財產或者個人財產,包括工具、一些用品和享受品;共有財產,例如以色列的集體合作社,集體本著兄弟友愛的精神來分享共有的物品。
財產上的富有者在一個社會中只是少數,但大多數人仍然有占有的體驗。首先,他們畢竟還占有某些東西,就像富有的人迷戀其資本一樣,他們也迷戀自己的那些微不足道的所有物。其次,他們也一心想著保住自己的財產并讓其增值,哪怕是微小的增值。最強烈的感受大概不在于對物的占有,而在于對生命的占有。
在父權制社會,即使是最窮的男人也占有女人、孩子、牲畜。對于這樣一個男人來說,他起碼可以擁有眾多的子女,這是不需要勞動和投資就能實現占有的唯一途徑。
在父權制社會,婦女不得不全部承擔撫養孩子的重負,這樣,生育后代的活動也是對婦女的一種剝削。同時,在子女尚未長大之前,母親也是其子女的占有者。這是一種惡的循環:丈夫剝削妻子,被剝削的妻子又剝削自己的孩子,而男孩子成年后又加入父親的行列,轉過來剝削婦女。
這種男人占統治地位的父權制社會持續了5~7千年之久。雖然這種制度已經開始瓦解,但尚未完全消失。在較窮的國家里和富國的下層階級中,這種現象尤為明顯。在發達的工業國家,一般公民仍懷著強烈的積累、保持和增加自己財產的欲望。人們把占有的范圍擴大了,除了財產,朋友、情人、旅行、藝術品都可以占有,連上帝和自我也不例外。
自我成為一種重要的占有對象。對自我的占有,意味著有權利用自己的一切來使自己獲得成功。自我包括許多東西:自己的軀體、名字、社會地位、自己的占有物(包括知識),以及自己頭腦中形成的各種觀念。這些東西都成為我們的占有物,它們成為我們體驗自我價值的基礎。
二、占有形式的變化
20世紀以前,人們往往把自己所占有的一切都保存起來,盡可能長久地使用這些東西。購買一件物品的目的是保留它。那時人們的座右銘是:“東西越舊越好!”到了20世紀,人們買來物品卻是為了扔掉它。今天的口號是:消費,別留著!不管是一輛汽車、一件衣服,還是一臺技術設備,人們買來使用一段時間后就開始厭煩了,并急著用一種新的型號或款式來取代舊的。購買—暫時地占有和使用—扔掉或賣掉—買進新的,如此循環往復。今天的座右銘是:“東西越新越好!”
能反映今天這種消費特點的最好例子就是對小汽車的占有。汽車工業在經濟體系中的地位舉足輕重,人們的生活在相當大的程度上離不開汽車。我們這個時代可以稱為“汽車時代”。對那些已經占有一輛汽車的人來說,這種占有是生活所不能缺少的。對于正在努力去爭取占有一輛汽車的人來說,汽車是幸福的化身,特別是在一些發展中國家更是如此。但是,對自己汽車的喜愛從來不是持久而強烈的,往往只持續很短的一段時間,因為人們總是頻繁地更換自己的汽車。一兩年后,對舊車厭煩了,就想換一輛新的,而且盡可能做成一筆好買賣,賣得高興,買得痛快。從這種“好買賣”中,人們同樣也獲得了享受,而且這種享受比買賣的結果——一輛嶄新的汽車,所帶來的還要多。
一方面,小汽車作為占有的對象而被占有;另一方面,對每一種車型的興趣又那么短暫,這二者之間似乎存在著十分明顯的矛盾。要想解開這個謎,必須從以下幾個因素去考慮。
第一,人與小汽車的關系是非人化的。小汽車不是我所迷戀的一個具體對象,而是我的社會地位的象征,是我的權力的擴展。通過購得一輛小汽車,我實際上也就購得了部分新的自我。
第二,與通過這種買賣而獲得的好處聯系在一起的獲利興趣也成倍增長。每兩年換一次汽車,這種據為己有的行為是一種掠美行為,它增強了對物體的支配感。這種體驗的次數越多,人的支配感也就越強。
第三,小汽車以舊換新,使人有可能從中獲利。獲利的意識深植于現代人的心中。
第四,人需要尋求新的刺激,因為現有的刺激在很短的一段時間后會變得平淡乏味。
第五個因素是最重要的因素,就是從19世紀到20世紀,人們的性格逐漸從囤積型轉變為市場型。重占有的傾向并沒有消失,只是在形式上發生了變化。
人們對與自己關系密切的他人也有占有感,如對醫生、律師、上司、工人等等,都有一種占有感。人們常說:我的醫生、我的老板……除了人以外,各種事物,甚至情感,都會被體驗為一種占有物,比如說健康和疾病。人們在談到他們的健康狀況時,往往帶著一種占有感的口吻:我的病、我的手術、我的治療、我的節食、我的藥……很明顯,健康和疾病被體驗為一種占有物。不良的健康狀況就像部分虧損的股票,是人所持有的財產的一部分。人的習慣也被體驗為一種財產,比如一個人每天早上定時吃同樣的早餐,這一慣例稍加改變他就覺得受了干擾,因為習慣已經成為他占有的財產的一部分,失去它就意味著自己的安全受到威脅。
重占有的生存方式是從私有制派生出來的。在這種制度下,把物據為己有并將所獲得的東西保存下去,被認為是某些人的理所當然的權利。這種占有取向是排斥他人的,我不需要再付出任何努力來保持我的財產并創造性地利用它。這種心態在佛教中被稱為欲念,在猶太教和基督教里被稱為貪婪。它使一切都變成死物,變成我所支配的對象。
“我有某物”這句話反映出主語我(或你、他、我們、你們、他們)與賓語之間的關系。這句話包含這樣一層含義:主語和賓語都是持久不變的。但實際上不是不變的。我將會死亡,我也會失去能保證我擁有這些東西的社會地位。賓語,即有的對象,也不是永恒的,它可能遭到破壞、被遺失或喪失其價值。永久地占有某物這種說法是建立在存在著某種永恒的、不可毀滅的物品的幻想上的。看起來,我好像擁有一切,實際上一無所有,因為我所占有的和所統治的對象都是生命過程中暫時的瞬間。
“我(主語)有某物(賓語)”這句話的最終意思是:我的自我的規定性是由我所占有的對象來決定的。我不是我自己,而是我的占有物所體現出來的我。我所占有的財產是對我和我的特點的解釋和說明。
在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中,我與我所擁有的東西之間沒有活的關系。我這個人變成了物,就像我所有的東西一樣。我之所以擁有這些東西,是因為我有可能隨意支配它們。可是,反過來說關系也是這樣,物也占有我。因為我的自我感受和心理健康狀況都取決于對物的占有,而且是盡可能多地占有。在這種生存方式中,主體與對象之間的關系不是一種活的、創造性的關系。這種生存方式使主體和對象都成為物。兩者之間的關系是死的、沒有生命力的。
三、占有催生的強權與反抗
重占有的生存方式必然會產生對強權的要求。當占有的對象涉及生物時(特別是動物和人),就會遭到被占有者的反抗。因為按照自然本性成長,是所有生物共同的趨向。當一種占有、支配、控制的力量作用于它(他)時,就會遭到它(他)的自然本性的反抗,不管是公開的、有效的、直接的、積極的反抗,還是間接的、無效的、無意識的反抗。
如孩子的反抗形式就多種多樣:無視愛清潔的訓誡,吃得過多或過少,攻擊性,虐待心理,自我毀滅行為等等。最常見的一種反抗形式是一種總體上的“消極怠工式的罷工”——對外界不感興趣、懶惰、消極以及種種病態的慢性自我毀滅行為。
為了占有某一生物,就要對付它(他)的反抗,就要運用暴力。私有制要求暴力的存在,以防備那些想要奪走財產的人。想要擁有私有財產的愿望會喚起我們使用暴力公開地或悄悄地壓制他人的愿望。在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中,一個人的幸福就在于他能勝過別人,在于他的強權意識,以及能夠侵占、掠奪和統治他人。在重存在的生存方式中,幸福就是愛、分享和奉獻。
占有人、統治人,往往集中體現在對其欲望的壓抑。壓制人本能欲望的種種努力不僅僅是針對欲望本身,其根本原因在于毀滅人的意志,使他人容易變成占有的對象。在原始社會,親密生活沒有禁令。因為那里無剝削和壓迫,所以無須去毀滅他人的意志。生理欲望不被視為不好的東西而遭到譴責。在這些社會中,自由并沒有導致無節制的親密生活。男女雙方在短期的交往后便結為一對,并沒有更換對象的要求。然而,愛情一旦消失,他們又可以不受任何約束地分手。
在這些不是以占有為價值取向的社會,從親密生活中所獲得的快樂不是占有欲帶來的,而是存在的表現。但弗洛姆同時強調,這并不是說我們應該回到原始社會去。即使我們想回去也回不去。原因很簡單,文明所帶來的個體化以及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疏遠化使我們所說的愛與原始社會中所說的愛已有完全不同的含義。我們只能進一步發展,不能倒退回去。
弗洛姆指出,只有在內心達到一種獨立的境界,才會打開通向自由的大門。對于所有其他的意欲重新獲得自由的嘗試來說也是這樣,不能以為做了被禁止的事就萬事大吉了。禁令會引起狂熱和反常行為,但是,狂熱和反常行為不會帶來自由。
四、占有使人們獲得一種“不死”的幻覺
通過占有,人們還可以獲得一種“不死”的幻覺。根據經驗,我們知道自己將會死亡。但是,盡管經驗能證明這一點,我們仍然想盡各種辦法使自己相信:我們是不死的。這一意愿有多種表現形式:古代埃及的法老們相信,他們埋葬在金字塔里的尸體是不死的;關于死后生活的許多宗教幻想,比如說幸福地生活在綠色的狩獵場上;基督教和伊斯蘭教所說的天堂;等等。榮譽、名聲,甚至是惡名,簡而言之,只要能出現在史書上的一個腳注里,也象征著一點兒永生不朽。
極端情況下,有人把這種追求當作一場大賭博:要么流芳千古,要么遺臭萬年。對于榮譽的追求,不僅僅是一種世俗的虛榮。對于那些不再相信傳統的彼岸世界的人來說,這種追求也是一種信仰。在一些政治家那里,這一點表現得尤為明顯。別出心裁地擴大影響是為不朽鋪平道路。同時,這種追求也與現實的功利相聯系。
當然,占有財產比占有其他任何東西都更能滿足“不死”的追求,所以重占有的價值取向是如此強有力。假如我的自我等于我所占有的東西,那么,只要這些東西還在,我就是不死的。從古埃及到今天,從將尸體制成木乃伊而獲得肉體上的永存,到通過“最后的意志”(遺囑)達到法律上的“不死”,人們超越了肉體上的生存期而依然“活”著。通過最后的意志,我為下幾代人規定好了怎樣處理和利用我的財產。只要我是資本的擁有者,那么繼承法的機制就會保證我的生存的永恒性。
以上對重占有的生存方式的分析和批判,并不意味著弗洛姆主張一種禁欲主義生存方式。他說,禁欲論者鼓吹放棄和拒絕財產,也許只是對財產和消費的強烈要求的反面。禁欲主義者一方面驅除對財產的愿望,另一方面又不斷地強調要放棄這些愿望,這恰恰說明他仍然懷著這種強烈的愿望,恰恰說明他正努力要壓抑它們。精神分析的經驗告訴我們,這種過度補償式的克制是常見的現象。例如那些狂熱的反墮胎人士,往往抑制著某種謀殺的念頭;那些狂熱的道德主義者,卻不愿承認自己的“罪惡”念頭;關鍵不是他們的信念,而是他們在伸張這種信念時所帶有的那種狂熱情緒。我們有理由懷疑,這種狂熱是否掩蓋著另一種相反的沖動。
人要生存下去,就必須擁有、保留、維護和使用某些物品,比如說身體、食品、住房、衣服和工具,這些都是為保證我們的生活所必需的。對這些物品的占有是功能性占有或生存性占有。這是一種合理的要求,是為了能夠生存下去并為自我潛能的發揮創造必要的條件。這與那種作為性格特征和價值取向的占有是不同的。功能性占有不會與人的存在發生沖突,與存在相對抗的是那種重占有的性格。只要是人,功能性占有就是他所必需的。這里所批判的是那種不僅將占有視為必需,而且將其作為一種價值取向和生存方式的心理現象。
(來源:郭永玉《孤立無援的現代人》,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本文略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