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條大河，一種風度；三隱三現，君子品格

《登泰山記》是桐城派集大成者姚鼐的代表作，文章簡潔明快、言淺意深，是清代散文中不可無一、難得其二的名篇。但是很多學生讀完后卻感覺文筆平平無奇、內容寡淡如水，與上一篇課文《赤壁賦》差距明顯，難以提起更大的閱讀興趣；尤其是文中穿插了很多文學色彩不濃的地理知識，更讓學生覺得缺少文采，沒有回味。

教材的“學習提示”對本文做了這樣的表述：“《登泰山記》全文不到五百字，卻充分展示了雪后登山的別樣情趣。文章善于取舍，將小細節與大印象結合，描寫、敘事簡潔明快，閱讀時要注意體會這些特點。”[1]當筆者把這些內容呈現給學生時，多數學生對“不到五百字”“簡潔明快”比較認同，而對“雪后登山的別樣情趣”除了寒冷之外毫無體悟，至于“善于取舍”“小細節”，更是一概沒有認知與思考；而細讀文本后會發現，這些取舍后的“小細節”，恰恰是知人論世、披文入情的肯綮。

常見的文學游記，多開門見山，例如《岳陽樓記》的首段是滕子京“重修岳陽樓……屬予作文以記之”，交代寫作緣起，《醉翁亭記》《小石潭記》皆直接描摹主要景觀；而本文開篇卻從介紹泰山的地理位置入手，且詳寫了好像與登泰山直接關聯不大的兩條河流——汶水和濟水。巍巍泰山，高峻挺拔，這是“大印象”，作者沒有直接去寫，為何要從泰山的水文狀況起筆？這兩條河是“小細節”，又怎樣體現出作者的“善于取舍”？且讓我們從這兩條河流入手，一步步地走進文本。

西流的汶水如君子的堅毅：逆勢而上，百折不撓

文章開篇這樣寫道：“泰山之陽，汶水西流；其陰，濟水東流。”[2]從切入視角來看，作者好像立于泰山之巔，俯視兩側：山南有一條大汶河，向西奔流；山北則有一條濟水，向東入海。兩條大河簇擁中的泰山，更顯雄偉。陰陽二字，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杜甫《望岳》中的詩句：“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更何況，還有山谷中的水源源不斷地匯入河道，更增添了水的浩瀚和山的嵯峨。

這樣理解固然很好，卻忽略了對汶水流向的描寫——汶水“西”流。中國地勢西高東低，絕大多數的大河都是從西部發源，向東海流去；自東向西流向的大河較少，而大汶河就是其中之一，且是流經線路最長、流域面積最廣的“倒流河”。大汶河古稱汶水，《詩經》中就有“汶水滔滔”的記述；滔滔河水逆勢而上、向西奔去，與冒著嚴寒、在“迷霧冰滑”的路上登山的作者有著諸多的相似之處，暗寓著姚鼐對特立獨行、百折不撓的君子品格的贊頌。

1.登山時間：團圓之時，獨赴泰安

文中有時間詞的句子并不多，簡要梳理如下：“余以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至于泰安”“是月丁未，與知府朱孝純子潁由南麓登”“望晚日照城郭”“戊申晦，五鼓，與子潁坐日觀亭，待日出”。[3]根據以上句子，我們可以清晰地梳理出作者的登山日志：臘月，抵達泰安；臘月二十八，開始登山；臘月二十八傍晚，登至山頂；臘月二十八晚上，在山頂等待日出；臘月二十九凌晨，坐在日觀亭等待日出。需要特別注意的是，從抵達泰安到等待日出的這幾個時間節點，介紹得越來越詳細：開始只介紹是臘月，后面則精確到天，最后則精準到時辰。尤其是“戊申晦”中的“晦”字更是作者著意為之，意在特別說明這天是除夕，是辭舊迎新的日子，有著特殊的意義；這與作者自此之后與官場劃清界限、專心傳道授業有著莫大的關系。

這與眾不同的時間“小細節”之“取”，與向西流去的汶水，頗為相似！

2.登山環境：冰雪寒夜，奮力登攀

作者在十二月趕赴泰安的時候，是“自京師乘風雪”，不遠千里，風雪載途；登山之路有四十五里、臺階七千有余，而“道中迷霧冰滑，磴幾不可登”，可以想見天氣之寒、路途之險、攀登之難；坐在日觀亭等待日出的時候，更是“大風揚積雪擊面”。冬季山頂積雪多已凍硬，而大風仍可揚起，可見風之大；寒冬臘月，泰山之巔，凌晨時分，風雪擊面，其徹骨之寒冷已超越常人忍耐之極限。在這種極寒極險的環境下像一名逆行者一般登山，舍棄與常人一樣居于室內取暖避寒的做法，與向西奔流的汶水，何其相似。

作者登至山頂是丁未日（臘月二十八）的傍晚，觀日出則是戊申日（臘月二十九）的凌晨，相隔一個寒冷的山頂冬夜。可以想見，作者與摯友朱孝純怎樣挨過一個難眠的漫漫寒夜。這些內容，作者只字未提，因為他想要傳達的是看到泰山日出的喜悅，而不是為看日出而經歷的千難萬險。

3.登山路線：由中向西，不同尋常

文章第二段是最長的一段，尤其是自“泰山正南面有三谷”至“世皆謂之天門云”這一部分，好像是贅余的，刪減后文章文脈更清晰、文意更順暢。是否真是如此？本就不到五百字的短文，作者用了足足105字介紹東谷、中谷、西谷三條登山路線，惜墨如金的姚鼐為何在此處不惜潑墨？

作者在第一段就已經明確了本次登山的終極目標——日觀峰，登頂之后的景物描寫，也都以日觀峰為參照點：無論是亭東日出，還是亭西岱祠，抑或末段的亭子周圍數里內的景觀。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內心的日觀峰，只不過追求不同、路途各異：汲汲于仕途者，位極人臣是畢生愿望；無意功名者，回歸自然、著書立說是終極追求；更多的人，仕途未必一帆風順，歸隱田園又難舍世情，便用“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仕途觀告慰自己，用舍行藏。這三種人生，與三條登山路線何其相似。姚鼐曾經為官八年，終在乾隆三十九年秋毅然辭官，走上著書立說、教授門徒的學術之路；這與“余始循（中谷）以入，道少半，越中嶺，復循西谷，遂至其巔”的登山路徑極為相似。可以說，登山之路，就是姚鼐把自己前半生的人生之路又走了一遍。

無論是登山時間、登山環境還是登山路線，都是作者獨一無二、與眾不同的選擇。這些“小細節”暗含著對特立獨行、百折不撓的君子品格的贊頌，與向西流去的汶水極為相似。

神奇的濟水如君子的堅定：三隱三現，秉性不移

濟水現在早已干枯，只在“濟源”“濟寧”“濟南”“濟陽”等地名中可以找到它存在的痕跡；但是，在古人看來，濟水卻可以與長江、黃河、淮河并稱為“四瀆”，且是最具君子品格的河流，也是受到祭祀最多的河流。唐代許敬宗曾曰：“瀆之為言獨也，不因余水獨能赴海也，濟潛流屢絕，狀雖微細，獨而尊也。”濟水雖然細微，卻能獨流入海；穿越黃河，卻保持清澈。這種不匯于海誓不罷休的頑強精神和至清遠濁、堅守其節的高潔情操，以及潤澤萬物、波瀾不驚的特點，與中國文人士大夫所追求的君子品格一樣，皆為不慕榮華、堅守自我的“清流”。

1.為官經歷：三段經歷，三次掙扎

姚鼐的求學之路并不順暢，在20歲（乾隆十五年）中舉后，連續四次會試落榜，直至乾隆二十八年才終于中試，前后經歷了十三年。十三年的艱辛科考之路，對于任何一個有抱負的封建士子來說都算不得很短；終于得償所愿后，都會有一展宏圖的理想。但是，姚鼐的為官生涯卻只有短短的八年：始于乾隆三十一年，終于乾隆三十九年。八年仕宦生涯，他主要歷職禮部、刑部、四庫全書館，三段履歷，三次萌生退意：在禮部任職時，曾任山東、湖南鄉試副考官，不滿于士子間輕浮自傲、忽視民間疾苦的風氣，滋生退意；任刑部郎中時，不滿于刑法嚴苛的現實，再生退意；編纂《四庫全書》時，又深陷“漢宋之爭”漩渦，終于在《四庫全書》修成后，毅然辭官，不入仕途。

姚鼐辭官于乾隆三十九年秋季，如果說此時內心還稍有猶疑的話，此次登山之旅，則讓他完成了人生的堅定轉身。宦海沉浮而秉性不移，歷任多職而初心不改，與最具君子品格的濟水一樣，令人敬佩。姚鼐此時44歲。巧合的是，很多中國文人都是在這個年齡完成了生命的蛻變：白居易44歲被貶謫為江州司馬，人生由先前的“勇猛精進”變為“循默無為”；蘇軾44歲時遭遇“烏臺詩案”，被貶謫為黃州團練副史，在黃州完成了一次人生升華。姚鼐迎來心中的太陽之后，“回視日觀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絳皓駁色，而皆若僂”。“皆若僂”是在告訴我們：過去的時光一去不返，曾經為官的自己正心悅誠服地臣服于明天的自己。

2.日觀亭周圍的景物描寫：三多三少，表白心志

與前文散句長句較多不同，作者對日觀亭周圍的景物進行描摹時，內容層次分明，句子短促有力。內容方面，突出了“三多三少”：多石少土、多方少圓、多松少雜樹。與土相比，石是不朽的永恒的；與圓滑相比，方是有棱角有性格的；與雜樹相比，松是有氣節有操守的。這些景物的選取，無不是心志的表白。短句的使用，則是鏗鏘有力、斬釘截鐵地告訴我們：此次離去，毫無留戀；此次轉身，堅定無比。這些“小細節”的選取，更讓我們對恪守君子品格的濟水和姚鼐有了更深的“大印象”。

潔白的冰雪如堅貞的友情：相識相知，至真至純

1.科考時：一見心折，一生摯友

上文提及，姚鼐的科考之路并不順遂，但在第二次會試時他結識了一生的摯友朱孝純，足慰平生。劉大櫆在《朱子潁詩序》中如此記載：“子潁奇男子也……友人姚君姬傳過余邸舍，一見而心折，以為己莫能為也，遂往造其廬而定交焉。姬傳以文章名一世，而其愛慕子潁者如此。”[4]素昧平生的兩位士子在京城參加科考時相遇，一見心折，相得甚歡，他們常常結伴出游，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成為刎頸之交。戰爭年代戰場上同仇敵愾的戰友同生死共患難，常有友情佳話；和平年代學校中同窗學習的同學一起研究一起討論，也常成為知己好友；姚鼐與朱孝純萍水相逢，兩位他鄉之客一見如故，寫下了友情的又一段傳奇。

2.登山時：全情陪伴，共迎新生

姚鼐要迎接心中的太陽，除夕是最有象征意義的日子，而泰山是最好的去處。恰恰此時，他的摯友朱孝純任泰安知府。這種美妙的巧合，頗像史鐵生與地壇。朱孝純在本文中共出現了兩次，卻是兩個開始：一次是登山的開始，“是月丁未，與知府朱孝純子潁由南麓登”；一次是日出的開始，“戊申晦，五鼓，與子潁坐日觀亭，待日出”。兩處的稱謂并不相同：第二處只稱朱孝純的表字“子穎”較合常理，既表達了對對方的尊敬，也顯示出了二人的親密關系；第一處則較為繁瑣，由官職、姓名和表字三部分組成。如果說把名與字和盤托出還好理解的話，根據二人的摯友關系，有什么必要把官職也寫上？“知府”在清朝是省之下、州縣之上的中級行政官，統管宣布國家政令、治理百姓、審決訟案、考核屬吏、征收賦稅等政務，歲末恰是公務最為繁忙的時候。此時的朱孝純，放下公務與家眷，全程陪伴姚鼐，足見二人無可比擬的真摯深情。有深情做底，一切看似不合常理的地方都變得合理。

文末的“桐城姚鼐記”也頗值得一提。古人寫游記常在文末標注時間，姚鼐的《游媚筆泉記》《游靈巖記》、劉大櫆的《游晉祠記》等作品概莫能外；但與本文同時期的作品《晴雪樓記》卻也以“桐城姚鼐記”結尾：除了標明自己引以為豪的籍貫外，更想告訴世人的是光大“桐城派”的志向。這些容易忽視的“小細節”，皆耐人尋味。

3.登山后：傾力相助，共續傳奇

朱孝純工于繪畫，任泰安知府時，曾作泰山全景圖，大氣磅礴，與其襟抱頗為相似。姚鼐辭官南下后不久，朱孝純也南下為官，官至兩淮鹽運使；此時他在揚州梅花嶺側重修梅花書院，并親筆題字鐫刻在匾額上，邀姚鼐前往擔任掌院。這也是姚鼐四海講學的正式起點，后來在敬敷書院、紫陽書院、鐘山書院等地講學，他的文學作品和主張逐漸名滿天下，“桐城派”也成了影響極為深遠的文學和思想流派。朱孝純雖不是“桐城派”的一員，卻是站在“桐城派”集大成者背后的巨人。《登泰山記》并未直接歌詠二人的真摯友情，但貫穿于登山途中的冰雪，就是這種純潔友誼最真實的外現。

《登泰山記》是一次冒著嚴寒冰雪的千里奔赴，一次找回心中自我的堅定轉身，也是一篇關于友情的美麗童話。開篇的汶水與濟水，暗寓著作者對百折不撓、秉性不改的君子品格的贊頌；遍布于泰山周圍的冰雪，映照著二人最純潔、最真摯的情誼。

【參考文獻】

[1][2][3]溫儒敏，總主編.語文：必修上冊[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122，120，121.

[4]劉大櫆.劉大櫆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63.

（作者單位：朱海燕，山東省淄博市周村區新建路小學；劉永勝，山東省淄博第六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