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賦》里那些隱形的修辭

文言文翻譯，二十余年來一直是高考語文的必考題型。對于文言翻譯，通常采用的原則是：“字字落實，一一對應；直譯為主，意譯為輔。”然而，對于“直譯”“意譯”的問題，歷來爭論不休。譬如，朱光潛先生的《談翻譯》認為：“所謂‘直譯’是指依原文的字面翻譯，有一字一句就譯一字一句，而且字句的次第也不更動。所謂‘意譯’是指把原文的意思用中文表達出來，不必完全依照原文的字面和次第。‘直譯’偏重對于原文的忠實，‘意譯’偏重譯文語氣的順暢。哪一種是最妥當的譯法，人們爭執得很厲害……”而王佐良先生在《詞義·文體·翻譯》中說：“要根據原作語言的不同情況，來決定其中該直譯的就直譯，該意譯的就意譯。一個出色的譯者總是能全局在胸而又緊扣局部，既忠實于原作的靈魂，又便利于讀者的理解與接受。一部好的譯作總是既有直譯又有意譯的：凡能直譯處堅持直譯，必須意譯處則放手意譯。”

朱光潛、王佐良兩位先生是翻譯家，他們在更多情況下，可能是論述外文翻譯為中文的原則。在文言翻譯為白話的過程中，我們不僅要注意“直譯”“意譯”的問題，還要注意文言的句式及修辭，尤其是古文中那些比較隱蔽的修辭，更要引起我們的注意。如果我們對文言的一些修辭一知半解，就會影響對古文的理解。茲以傳統經典篇目《赤壁賦》為例，簡要談一談我們常常忽視的《赤壁賦》里的修辭。

1.縱一葦之所如

蘇教版書下簡單注解：“一葦”：喻葦葉般的小船。其實，我們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此句也是用典，源于《詩經·衛風·河廣》：“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誰謂宋遠？跂予望之。”謂一只小船也可渡過黃河。

此外，佛家達摩也有關于“一葦渡江”的典故。達摩祖師相傳是佛傳禪宗第28祖，他到華夏后，佛教信徒梁武帝蕭衍對他以禮相待。達摩是禪宗大乘派，主張面壁靜坐、普度眾生，與蕭衍主張自我解脫的主張不同。每談論起佛事，兩人總是話不投機。達摩便辭別梁武帝北上，他來到江邊，卻無船可渡。他把蘆葦放于江面，雙腳踏于蘆葦，飄飄然渡過長江。蘇軾應該是暗用此典故，表現出一種悠然、飄然的姿態。

南朝吳均的《與朱元思書》里也有：“風煙俱凈，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與蘇軾此處的立意相似。

2.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大多讀者都知道“泣孤舟之嫠婦”屬于用典，暗用白居易《琵琶行》中的琵琶女故事。其實，“舞幽壑之潛蛟”也運用了典故，暗用李賀的《李憑箜篌引》里的詩句：“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以此形容吹洞簫者吹簫的高超技藝，不僅讓人黯然神傷、愀然而悲，甚至能讓江蛟感動，此亦為由喜而悲的關鍵所在。

3.況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

【漁樵于江渚之上】書下譯為：“在江邊捕魚砍柴。漁樵，捕魚砍柴。”配套的普通高中教科書《教師教學用書》將整句譯為：“何況我同你在江邊捕魚打柴，以魚蝦為伴，與麋鹿為友，駕著一葉孤舟，舉杯互相勸酒。”

我們不禁疑惑：打魚應該在江水里，砍柴應該在島（渚）上；怎么會“在江邊捕魚砍柴”？蘇教版配套教參的翻譯則有所不同：“何況我和您在江中捕魚，在沙洲上打柴，和魚蝦做伴，與麋鹿交友。”齊魯書社版的《古文觀止》譯為：“何況我和您不過是捕魚打柴，活動在江岸沙洲。和魚蝦做伴侶，同麋鹿交朋友。”其他坊間譯本，也大都字字落實，大同小異。

其實，此處為并提修辭，“況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應是“況吾與子漁于江之上，侶魚蝦；樵于渚之上，而友麋鹿”。這樣才能緊接后句：“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如果在江邊捕魚砍柴，就不必多此一舉，“駕一葉之扁舟”了。

“并提”也叫合敘、分承，是把兩個或兩個以上本應分開說的話合在一起說，使句子緊湊、文辭簡練。如“風霜高潔”是“風高霜潔”（《醉翁亭記》）；“耳目聰明”為“耳聰目明”（《后漢書·華佗傳》）。其他如：“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酈道元《三峽》）“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否焉。”（韓愈《師說》）“表里山河”（《左傳》）“智力孤危”（《六國論》）等，都是并提手法。

因此，此句正確的語序應該是：“況吾與子漁于江之上，侶魚蝦；況吾與子樵于渚之上，友麋鹿。”應該譯為：“何況我和您在江中捕魚，和魚蝦做伴侶；何況我和您在沙洲上打柴，與麋鹿交朋友。”

為了使行文緊湊、文辭簡練、形成對稱，將句子合并一起，形成并提，這種修辭通常也比較隱蔽。如果我們對并提修辭迷惑不解，就會造成理解錯誤，甚至曲解。

4.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

“扁舟”，也許編者以為簡單，書下未作注解。其實此句也是用典，典源出處有二：一為《國語·越語下》：“反至五湖，范蠡辭于王曰：‘君王勉之，臣不復入越國矣。’……遂乘輕舟以浮于五湖，莫知其所終極。”一為《史記·貨殖列傳》：“范蠡既雪會稽之恥……乃乘扁舟，浮于江湖，變名易姓，適齊為鴟夷子皮，之陶為朱公。”此后，“扁舟”常用來指道家出世的思想，表示隱者的悠然心態。比如，后世的很多詩詞名句：“明朝散發弄扁舟”（李白）“擲地劉郎玉斗，掛帆西子扁舟。”（辛棄疾）“江山如畫，云濤煙浪，翻輸范蠡扁舟。”（柳永）“越蠡扁舟漭無所，五湖風浪白茫茫。”（汪元量）“諫草傳梅尉，扁舟混子皮。”（宋琬）“小院入邊愁，金戈滿舊游。問五湖，那有扁舟？”（徐燦）

5.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

也許編者以為此句明白如話，沒有注解，更沒有翻譯。很多參考資料翻譯有誤。配套的普通高中教科書《教師教學用書》將整句譯為“只有這江上的清風和山間的明月，耳朵聽到了就成為聲音，眼睛看到了就成為色彩。”配套的蘇教版教學參考用書，也按照字字落實的原則，簡單翻譯為：“只有江上的清風和山間的明月，耳朵聽到它就成為聲音，眼睛看到它就是顏色。”坊間出現的參考翻譯資料，翻譯此句都是大同小異。其實，都是理解有誤。

“七月既望”，蘇軾在長江泛舟，這里也有山。“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因此，“江上之清風”，除了“江上”有，“山間”也有。同理，“月出于東山之上”，這“山間之明月”，除了“山間”有，“江上”也有（“水光接天”“擊空明兮溯流光”）。“耳得之而為聲”的，應是“清風”之聲；“目遇之而成色”的，應是“明月”之色。所以，此句屬于互文修辭，理解此句，要前后勾連。

互文，也叫互辭，“參互成文，合而見義”。大體形式為：上下兩句或一句話中的兩個部分，看似說的是兩件事，實則是互相呼應、互相闡發、互相補充，來表達一個完整句子的意思。如《滕王閣序》：“十旬休假，勝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滿座。”“勝友如云”和“高朋滿座”互文。“勝友”“高朋”，“如云”“滿座”相互交錯，補充說明。應注釋為：“勝友如云，勝友滿座；高朋滿座，高朋如云。”再如：《赤壁賦》里的“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也是互文修辭。

因此，“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其正確的理解應該是：“惟江上山間之清風，耳得之而為聲；江上山間之明月，目遇之而成色。”應該翻譯為：“只有江上和山間的清風，耳朵聽到它就成為聲音；只有江上和山間的明月，眼睛看到它就成為色彩。”

因此，翻譯古文時，除了要“字字落實，直譯意譯”外，我們還要練就一雙火眼金睛，去學會辨識一些隱形的修辭。如果我們對一些修辭迷惑不解，就會造成理解困難，甚至曲解文章。

（作者單位：江蘇省揚州市弘揚中等專業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