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摘要:唐人李荃所著《閫外春秋》部分保存在P.2668和P.2501兩份敦煌寫卷中,是僅有的成于唐朝的通代編年體戰爭史。通過梳理P.2668寫卷前獻書表,對《閫外春秋》編纂主旨,現存各卷內容取材,體例及敘事進行系統分析,從而深入討論當時官方意志和學術風氣對編纂的影響。
關鍵詞:敦煌本;《春秋左傳》;《閫外春秋》;編年體;通史
中圖分類號:K870.6;K0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4)05-0092-11
A Study on the Compilation of the Strategies
in the Barracks Unearthed at Dunhuang
SONG Ruogu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Abstract:Copies of Strategies in the Barracks (Kunwai Chunqiu閫外春秋) written by Li Quan during the Tang dynasty are found in two Dunhuang manuscripts numbered P.2668 and P.2501, respectively. These texts are the only extant chronicles on the comprehensive history of wars written in the Tang dynasty. Starting with the table of books listed at the beginning of P.2668, this paper systematically analyzes the main themes of the extant volumes cited in the compilation, including the contents, styles and narratives of the texts, and then discusses the influence that the ideals and intentions of government scholar-officials had on the compilation of historical manuscripts at that time.
Keywords:Dunhuang version;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Strategies in the Barracks; chronicle; comprehensive history
收稿日期:2023-05-19
作者簡介:宋若谷(1992—" ),男,甘肅省敦煌市人,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博士生,主要從事歷史文獻學、敦煌學研究。
唐人李荃所著《閫外春秋》一書,后代官、私目錄書中間有著錄,訖于《直齋書錄解題》,疑亡于宋元之際①。幸賴敦煌文書發現,錄于P.2668和P.2501兩份寫卷中,僅存原書四卷內容,但價值彌足珍貴。前輩學者對此書已有措意,如羅振玉以為“此(即P.2501)僅存四、五二卷,其記述但具兩漢,與班、范二書時有同異。蓋其時謝華諸家之書尚存,則此書可為攻治班范諸史者考鏡之資,亦可寶也”[1]。其后王重民重點探討作者有關問題,認為是書作者李荃與傳世文獻中所載李筌并非一人,當有兩李筌(荃)[2];岑仲勉則對王說提出不同看法,以為“荃”,“筌”二字唐時互通,故僅有一李荃,頗具卓見[3]。此后研究中多集中于敘錄與概述①,僅李艷研究較為系統,在校釋寫卷基礎上對成書背景及取材問題作初步討論,但失于簡略[4]。本文以P.2668卷首獻書表為基礎,立足前賢研究,系統分析是書取材、體例及撰述,同時討論當時政治文化對編纂的影響。
一 譽為“論兵之要,莫尚于此”的
《閫外春秋》
寫本文獻因其抄寫及傳播具有“流動性”的特點,在研究時需要對相關內容進行整體考察。“所謂整體性,要求研究要顧及一個寫本的全部內容,對于紙寫本來說,要考慮正背面的全部信息,尤其要考察寫本所抄各篇作品之間的關系,還包括雜寫、修改痕跡等”[5],由此對《閫外春秋》所存兩個寫卷進行分析:
(一)P.2668寫卷共13紙,每張紙大約長40cm,內有界欄。寫卷正面共有以下幾部分組成:①《閫外春秋》。第1至第10紙抄錄第一卷和第二卷(殘)內容,共283行。其中卷頭為雜寫,似是習字。是書并未頂格抄起,而從第1紙第13行開始,且未抄書名著者,直接從獻書表開始往下抄錄,表后為唐玄宗批答詔。書名卷次與正文混寫一處(圖2),其后為卷一內容。至第112行,中有題為“革命”的史論文字;再至第133行,中題“第二 秦漢”意為第二卷開始,至第283行結束(后闕文)。全文以楷體字抄寫,間有朱筆批注。
②《龜鏡占》。在《閫外春秋》后空兩行起抄,共兩行,有朱筆勾畫;③《新菩薩經》一卷、翟奉達七言詩一首。經文首尾俱全,有朱筆勾畫;④十恩德、五言詩。內容為倒寫,且從左側書起;⑤同光四年(926)造像記及雜寫。另外,寫卷背面抄《八關齋戒文》,文前有十一行為佛典。
P.2668寫卷正面所抄作品體裁不同,內容也有一定差異。根據上列圖版,很明顯地看到其最大共性是抄寫文字較為散亂,字數往往超出界欄范圍,或大或小,并不工整。且字間間距很緊,顯得極為擁擠。而且如《閫外春秋》第二卷及《龜鏡占》中每頁都會出現一些抄寫失誤及竄改涂抹痕記,且未抄錄完成。對于此種情況,林聰明曾指出“(寫卷)品質低下者。此類文書,字跡繚亂,字體大小不一;且訛俗滿紙,行款參差......練習本大抵品質低下,不僅篡改涂抹之處甚多,亦有同一內容抄寫數次者;至于首尾不全,更是常見。”[6]由此可推測P.2668文書可能是歸義軍時期某些學郎的抄寫練習之作。
(二)P.2501寫卷共9紙,每紙大約長40cm,內有界欄。各紙均錄《閫外春秋》卷四(殘)、卷五內容,總計403行,書寫精良,校改字句以朱筆附于文旁。
書名卷次均專行抄寫,卷尾有尾題。卷末有“卅七紙”三字(圖6),似是書手對前五卷所用紙張的總計數,故此卷可能由官方組織繕寫。現存各卷中“虎”、“民”、“治”等字均諱改。
茲結合兩份寫卷格式,將是書基本結構展示如下:
李荃獻書表是研究《閫外春秋》編纂的核心材料,茲移錄全文如下:
臣荃言:《閫外春秋》者,記將軍閫外之事也。師貞丈人,有國之備。弧矢利用,天下之威。涿鹿阪泉,先王所龔行也。伏惟開元天寶圣文神武皇帝陛下,龍德在天,文明以正,舞干戚,馳蒲車。臣也書生,喜抱堯日,不揆蒙恡,輒有祖述,成一家之書,以挈缾之才,答貞明之化。起周十有三年武王勝殷,終于大唐武德四年太宗文武圣皇帝擒竇建德。凡一千七百四十載,真偽四十九國,歷選明君良將,戰爭攻取,在師中吉者,悉書其美焉。皆約史以成義,必表年以質事,褒善貶惡,擬于左丘明,號曰《閫外春秋》。綜八代以為十卷,君臣之禮,軍 旅 之事備矣。介者得之,申胥之忠,韓白之謀,可繼踵也。天時地利,無敢輒書;人謀權變,秋毫必載。伏愧芹豕,揚于王庭。臣荃誠惶誠恐,頓首頓首,死罪死罪。謹言。天寶二年六月十三日少室山布衣臣李荃上表。
由“臣也書生,喜抱堯日,不揆蒙恡,輒有祖述,成一家之書,以挈瓶之才,答貞明之化”,可知李荃撰述目的是獻書于朝廷,而玄宗答敕所云“論兵之要,莫尚于此”,足見其對此書的肯定,“用意精通,善能著述”說明李荃編纂較佳。而編纂成功的基礎在于取材,下文將對此進行詳細論述。
二 “約史以成”——《閫外春秋》現存各卷取材探析
《閫外春秋》所載內容及斷限,獻書表中有“起周十有三年武王勝殷,終于大唐武德四年太宗文武圣皇帝擒竇建德。凡一千七百四十載,真偽四十九國”現存卷一第一事即武王伐商可為確證。最關鍵的取材出處及編纂方式,獻書表中提到“皆約史以成義”,玄宗答敕中“綜千載之事”亦可側面證明。雖言簡意賅,但信息充足:首先,“史”字明確取材典籍主要類別;其次,“約”為簡省之意①,“綜”表聚合②,同處玄宗朝的裴光庭撰《續春秋經》“約周公舊規”,蕭穎士著《歷代通典》“約而刪之”,皆明言編纂過程中對所選材料進行匯集剪裁工作。茲舉二例如下:
(一)卷一“晉人克齊”事
表2左欄加點字為此書所增,不僅梗概《左傳》中記載晉齊相爭前事,且充當主題。右欄劃線處為原文被刪削省改的部分,多是名詞(時間、爵位)、連詞及重復性語句,具體展現出“約史”的過程。除此之外全文與《左傳》相同,可證此事取材自《左傳》。
(二)卷二“陳勝稱王”事:
表3左欄雙橫線部分為此書所加,中欄劃線部分為《史記》獨有內容,右欄加點字是此書刪改《漢書》原文部分。即重敘事簡省,則如“敵多則力分,與眾則兵強”等句雖于進言內容記述甚詳,卻無疑使敘事節奏產生一定程度的拖沓。相比而言,《漢書》語言凝練。此書在《漢書》基礎上適當增改,則使敘事重點更為突出。其全文與《漢書》相同,可證取材于此。
以此方式將卷一、卷二現存內容依次與傳世典籍原文進行對讀分析,其取材基本情況為:
1. 《閫外春秋》卷一(13—85行),記西周至春秋共十二事,除“武王誓師”(13—17行),“孫子練兵”(70—78行)外,余均本《左傳》(因這兩事內容《左傳》所無,故只能取自《尚書》及《史記》)。首先,此書體例方面明確提出“擬于左丘明”,取《左傳》合乎旨;其次,以《左傳》為鵠的,尚簡省,輕修飾的敘事方法為當時所重。對此書而言,即合“約史”之意,又能擬《左傳》行文,同時滿足選材的方式便是移錄原文后省并字詞再行編排。卷一(85—133行)載戰國征伐,屬“百王之事”,《史記》記載最為系統且剪裁得當,故取材于其中較合適。
2.《閫外春秋》卷二(134—283行)記秦漢間征伐,現存十二事,除“王翦破楚”(134—139行)(雖為秦戰事,但時間上屬戰國,故取《史記》),“酈食其見劉邦”(191—202行)中193—194行可能取自《楚漢春秋》①外,余皆本自《漢書》。首先,這與唐代重《漢書》、輕《史記》的風氣有關。南北朝至隋,重《漢》輕《史》的現象便逐漸形成,《隋書·經籍志》記載:“梁時,明《漢書》有劉顯、韋稜,陳時有姚察,隋代有包愷、蕭該,并為名家。《史記》傳者甚微。”[10][8]至唐代,研習《漢書》的學者人數更多。在寫本時代,一書研習者多,則傳抄者眾,流傳將更為廣泛,同時也易得;其次,《史》、《漢》斷限不同。《史記》“以為唐、虞、三代,世有典籍,史遷所記,乃以漢氏繼于百王之末,非其義也”[10]956;而《漢書》能“斷自高祖,終于孝平、王莽之誅”所以會有“究西都之首末,窮劉氏之度興,包舉一代,撰成一書”的評價[11];其三,班氏父子能在編纂過程中體現“漢紹堯運”這一重要思想,對于朝廷“正統性”鞏固極有必要;最后在敘事方面,劉知幾盛贊《漢書》“言皆精練,事甚該密,故學者尋討,易為其功,自爾迄今,無改斯道”符合敘事尚簡的要求[11]20。李荃于其中取材,即易于編排,又便于剪裁,亦合于當時學術氛圍。
李荃時《東觀漢記》卷帙尚完 ,諸家后漢書多存,且《后漢紀》亦通行,故其潛在的可以取材之書較多。鑒于上述情況,因現存卷四、五主要記后漢事,則需要對所載各事出處具體辨析。茲舉卷四“說劉嘉”事為例(表4):
右欄劃線詞為此文刪削《后漢書》原文部分。通過左欄所增加點字先梗概劉嘉封王前事,同時說明被勸說之身份及勸說目的。全文基本同于《后漢書》,可證此事取材于此。
以此為例,現將卷四、卷五現存內容依次與傳世典籍原文進行對讀分析,其取材基本情況為:
1. 《閫外春秋》卷四(3—195行)現存十三事,記西漢后期至東漢建立前的征伐。正文中除部分引文,如“趙充國破羌”(3—12行)12行“鳥窮則啄,獸窮則搏”出《荀子》;“諫耿況”(98—106行)101—102行“且天造草昧”至“君其圖之”句中,“天造草昧”語出《周易》,“臣須擇君”疑是《東觀漢記》“臣亦擇君”之改寫;“吳漢歸心”(106—122行)111行“伐國不問仁人”出《東觀漢記》,“毒天下而人從之”出《周易》等及七處未詳所出的語句外①,各事主體基本取自《漢書》、《后漢書》。
2. 《閫外春秋》卷五(197—401行)首尾完整,共二十三事,記光武帝平群雄至東漢末征伐,靈帝以前正文主體取自《后漢書》,即“破王元”至“耿恭求水”(197—275行);靈帝后即“謀誅宦官”至“呂布勸和”(276—391行)部分取材則較前有所不同:因所選東漢末戰事中相關人物有《三國志》、《后漢書》均立傳者,僅《三國志》有傳和《后漢書》有傳者三類。經文本細讀辨析后,這一時段內此書選材處理辦法是:(1)代漢政權興建/奠基者,取《三國志》。如“諫張溫”(291—298行)取自《三國志》卷四六《孫破虜討逆傳》,“曹操諫袁紹”(321—337行)取自《三國志》卷1《武帝紀》;(2)屬割據群雄,但實授漢廷爵祿者,雖《后漢書》及《三國志》均有傳,為明正統,僅取《后漢書》。如劉表“平宗賊”事(337—343行),兩書均載,此書則取《后漢書》卷七四《劉表傳》等;(3)雖活動于漢末,亦授漢官,但屬新政權者,則取《三國志》,如“賈詡諫張繡”(367—376行)取《三國志》卷10《賈詡傳》,“荀攸諫策”(377—380行)取同卷《荀攸傳》等;(4)后世認為心向朝廷,忠于漢室者,雖兩書有傳,但只取《后漢書》,如“荀彧進策”(344—352行)取自《后漢書》卷70《荀彧傳》;(5)一般漢臣則取《后漢書》。卷5最后所載“劉曄諫劉勛”事(392—401行),起“四年春,廬江太守劉勛”終“遂奔曹公”,不見于《后漢書》、《三國志》及裴《注》。經查考,與《通典》卷150《兵典》及《太平御覽》卷350《兵部》所引基本相同,其中《御覽》題為《曹瞞傳》,故暫定其出處為此。另外正文中還有部分出自《莊子》和《周易》的引文①及未詳出處②的語句。
如前文所述,此時諸家《后/續漢書》仍有存世,《東觀》亦全,但為何李荃編纂此書時卻依然以范書為主呢?這實際關涉《后漢書》流傳及地位提升。全亮認為,范書由劉宋時期“禁書”,成為通行南北的經典著作,實起于南齊,為其流傳奠定基礎;蕭梁時蕭統之肯定,兼之劉昭作注提倡,使其地位發生根本轉折[13]。成運樓進一步指出,漢末以降士人對《東觀》的諸多批評,是重塑“三史”之基,而《后漢書》因汲諸家之大成,不僅沖擊其他諸家《后漢書》,更對《東觀》地位形成挑戰。《隋志》著錄唐前《后漢書》注家,數量幾與《史記》相埒[12]33。查考《北堂書鈔》及《藝文類聚》后發現其中引范書數量較《東觀》為多;《群書治要》中錄東漢事則全取范書,《東觀》只字未取,一定程度上說明太宗時范書更受主流知識群體認可。據S.3357“永徽東宮諸府職員令殘卷”記載,“如有學史者,試《史記》、《前漢書》、《后 漢書》、《三國志》內任帖一部”則反映高宗時范書傳播情況[14];至玄宗朝,《后漢書》的修習與傳播遠遠高于《東觀》,在事實上已取代其地位;其次,在寫本時期,雖有書肆,但多售賣卜筮及歷書等實用書籍,即使有售經史等典籍者,價格亦驚人,非一般人士可承受,故書籍更多以抄寫形式流通。對于一部典籍而言,認可度高,則接受者眾,修習傳抄者隨之增多。因為一些書部帙較大,難以獨立抄寫完成,或集體進行,或錄為節本,進而其寫本易得。反之則抄本僅能存于宮廷或富于藏書者家中,見者日稀。一般士人得書來源不外于他處借抄和觀書于山林寺院等幾途,故其所見所閱也多以常見且通行書籍為主。李荃編述時選材于范書及《三國志》等書,可能有此客觀方面原因。
(三)史論部分
現存《閫外春秋》一書的史論以“君子曰”和作為承接段落的小型文章(名為“革命”)這兩種形式組成。其中“君子曰”共23條,采用經文、史傳和文章中名句以引起議論。其形式主要有四種:直接引用、省寫、改寫及重新組合。直接引用最多,共12條(《詩經》即占11條),格式為“《詩》/《書》云+原句+議論”;其次為省寫,共5條,或截取原句部分內容(如P.2501的62行“刑不避貴”取自《洞靈經》),或省去句首發語詞(如P.2501的87行“天道助順,人道助信”取自陳琳《檄吳將校部曲文》“夫天道助順,人道助信”);再次為改寫,共5條,多是在維持原文文意基礎上進行適當轉寫;最后為重新組合,僅1條,即P.2668的149行“福始禍先 無禮而求”,分別出自《韓詩外傳》“福為禍先,唯不求利者無害”、《左傳·昭公十六年》“國而無禮,何以求榮”。著者是以《韓詩》中首句+改寫后的《左傳》兩句組合而成。
目前四卷內容取材使用的典籍有十六部①,范圍較廣。作為全書核心的正文部分取材以史書為主,可證獻書表中“歷選明君良將,戰爭攻取,在師中吉者”非虛。亦進而能由此了解李荃個人知識體系的“一鱗半爪”。
三 “擬于左氏”——《閫外春秋》體例與撰述
史著模擬之風,由來已久,仿《春秋左傳》而作編年體史書的舉動肇始于東漢荀悅,后來多有繼踵,如袁曄《獻帝春秋》,孔衍《漢魏春秋》,習鑿齒《漢晉春秋》等,對史書編纂產生極大影響。這種趨勢一直延續到了唐代,對此劉知幾專門評論到:“夫述者相效,自古而然……況史臣注記,其言浩博,若不仰范前哲,何以貽厥后來?”[15]據P.2668卷首獻書表所載:“褒善貶惡,擬于左丘明”,即其體例一依《左傳》。具體而言,是書對《左傳》體例的模仿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形式
《唐六典》記載:“凡教授之經,以《周易》、《尚書》、《周禮》、《儀禮》、《禮記》、《毛詩》、《春秋左氏傳》、《公羊傳》、《谷梁傳》各為一經”[11]203,對教授之經的考察,明經則需“口問大義十條,疏義精通”[16],進士則“試策及口問各十條”[16]109,說明習經之要在于明大義,明義基礎在于詳注疏,而當時權威的《左傳》注本即杜預的《集解》。如若說杜預《釋例》為明晰《左傳》體例之淵藪,那么其《集解》之序言則是門徑。故首先將杜預所作《春秋左傳序》中所列條例與《閫外春秋》獻書表所述比對,循名以責實。《序》中提到“必表年以首事”[16]109,獻書表中亦云“必表年以質事”,查現存各卷記事,如P.2501卷四“更始元年春三月(59行)”記昆陽之戰;(更始)二年春正月(122行)記耿純歸漢均屬此類;但此書記時,僅做到“以月系時,以時系年”,事件具體日期則多省而不錄,此與《左傳》不同。《序》中所云“懲惡勸善”,獻書表中亦載“褒善貶惡”之語,如卷一“吳公子光問計于伍員(67行)”,此時闔閭已為吳王,《左傳》原文依例僅稱其為“吳子”,而此書則徑以“公子光”稱之,因其弒君戮同宗以得位,故不稱爵直以公子呼之,以示貶義。是循褒貶例但稍過。其余如《序》中所言“微而顯”、“志而晦”、“直書其事”等將于撰述中詳論,茲不贅述。
其次,《閫外春秋》史論部分亦仿《左傳》用“君子曰”引起。《左傳》中“君子曰”常見于所論事之后,亦有少許位于所論事中間,其出現處均是作者認為重要且值得評論的事。據統計,“君子曰”總共在《左傳》全書中出現了50次,主要有四種形式:①經典之文+議論+事例;②議論+經典之文+前代賢人之語;③直發議論;④議論+《詩》/《書》/《禮》等經典之文或《詩》/《書》/《禮》等經典+議論。其中④這一類型的“君子曰”共29處,為最主要的形式,且《詩》是其中引用最多的[7]4。《詩》是儒家教授弟子明曉“體例”和“師(家)法”的重要啟蒙典籍之一。且《詩序》中提到:“國史明乎得失之跡”,所以《詩》本身亦有“史”之性質,通過勸諫和譏刺使人君知興替,明得失。據記載:“孟春之月,群居者將散,行人掀木樣徇于路,以采詩,獻之大師,比其音律,以聞于天子”。[17]即樂師需要對上獻的詩歌進行整理修訂,進而對之進行傳誦。閻步克指出樂師對儒家文化的孕育作用和其與史官在承擔文化傳播上具有許多共同責任[18]。所以《左傳》著者引之,以進一步闡明所論史事之要旨所在,使后來者鑒往知今。
據現存《閫外春秋》殘卷統計,“君子曰”總共出現了14次。李荃所用最多的乃是“發議論+《詩》”或“《詩》+議論”這種形式,共計有10處,其余4處李荃則用直發議論的形式。此恰好是《左傳》“君子曰”中使用最多的兩種,可見其受《左傳》體例影響之深。
(二)撰述
對于古代史著撰述方式,有學者指出:“所謂編述,是在許多可以憑借的資料的基礎上,加以提煉制作的功夫,用新的義例,改變為另一種形式的書籍出現。盡管那里面的內容,不是作者的創造而是從別的書內取來的;但是經過細密的剪裁和熔鑄,把舊材料編成更適用的東西,這便是‘編述。”[19]與此對照,《閫外春秋》撰述方式屬于“編述”,記事是其核心,如何剪裁編訂史料,生成符合撰述意圖的文本更是記事的基礎。故以下將從文辭、敘事兩方面進行論述。
1. 文辭
因是書核心是“記將軍閫外之事”,行文又擬《左傳》,作者所選即是有關“明君良將,戰爭攻取,在師中吉者”,對其敘述則要“悉書其美”,其中關鍵便是在文辭上,其中代表性的有:
(1)“王師”。《左傳》及其他先秦典籍中,“王師”本指天子之軍,后來泛指正統王朝所派出的軍隊,是書中多有此語。如P.2668寫卷:“秋八月王師距峣關,沛公欲擊之”(203行)“王師伐魏丞杜”(251行)等。“秋八月”句,沛公尚未入關滅秦,故秦軍仍以“王師”稱之。“伐魏”句,沛公已入關滅秦為漢王,故此時尊漢為正統,攻打其他國家軍隊自然以“王師”稱。
(2)“我”。“我”常見于《左傳》中,多以此來指代己方(即魯國),與他國作區別,是書中亦常用。如P.2668寫卷中:殺我將軍蘇角(188行)。項羽救趙時楚國雖復建,但秦朝未亡,作者敘述時仍以秦為正統,故敘秦將陣亡為“殺我將軍”。
(3)“伐”“侵”“襲”。《左傳》中“加兵于人”,常用“伐”、“侵”、“襲”三名。三者何謂?杜預注:“凡師有鐘鼓曰伐”,“無(即無鐘鼓)曰侵”,“輕(掩其不備)曰襲”。現存各事中“侵”未見,“襲”所用不少,如P.2668中:以木罌濟之,襲安邑(253行)等;“伐”最多,即堂堂正正興大兵征討敵人,常與“王師”連用,如P.2668中:十有四年之伐荊也,王師敗績(134行);P.2501中:建武六年冬十有二月伐隗囂(197行)等。多以此來指正統王朝平亂,降服割據政權以展示“天命所歸”。
2. 敘事
劉知幾認為“蓋《左氏》為書,敘事之最”[20],足見《左傳》敘事之長。除言辭簡約凝練外,如趙生群所言,因《春秋》偏重記載結果,過程多付闕如。而《左傳》不僅注意結果,而且往往詳其過程[11]156。現依《春秋左傳序》中條例,對其敘事中對《左傳》的模仿者進行分析。
《序》中所言“微而顯”,即劉知幾所論“當時所記或未盡,先舉其始,后詳其末,前后相會,隔越取同”,實際是前后呼應的敘述方法。如P.2668卷一記吳伐楚,時間相隔六年,所選三事,分別為伍員獻策(67—70行)、孫子練兵(70—78行)及夫概破楚(78—85行)。其中伍員事系于周敬王八年,為討伐楚國,吳國君臣制定戰略計劃,明確對方內部矛盾,其次先采取騷擾戰術,損耗疲敝楚軍戰力后再遣大軍;提到大軍,則熟練地以《左傳》中常用的回溯敘事,即以“初……”的方式引出孫子初至吳國訓練宮女一事。從孫子治軍之嚴側面烘托吳軍令行禁止,士氣旺盛;最后敘述敬王十四年吳國對楚總攻,夫概料敵機先,大破楚軍,攻占楚國國都。使得整個一件戰事發軔、謀劃、交戰首尾完備,由此形成一個閉合的敘事系統。另外,事情的發展也基本依靠所涉及人物的“語言”來推動。
《序》中所言“志而晦”,實際是側面烘托,達到“不寫而寫”的效果。如P.2501卷五中著者并未立專事記董卓,但①何進謀誅宦官(276—285)、②孫堅諫張溫(291—298)、③皇甫嵩收陳倉(305—320)、④曹操諫袁紹(321—337)均論及董卓。如按時間順序,②為最先,略敘董卓不按時拜會張溫,且晚至后態度驕橫,詳述孫堅進言張溫斬董卓,但未被采納。雖未對董卓直接描寫,但其無禮狠戾形象已基本建立起來;③次之,董卓在其中作為皇甫嵩奇謀的陪襯出現,盡管有一定韜略,但相比皇甫嵩而言過于輕躁,缺乏對戰事的全局思考,在皇甫嵩策謀成功后由慚至恨,使其性格更加豐富;①再次之,雖僅一句“遂召前將軍董卓,卒至禍亂”,但結合④中“起義兵之誅董卓”,便將其為禍天下的情狀整個勾勒出來,且曹操論其“今焚燒宮室,劫遷天子,海內震蕩,不知所歸”的舉動,恰與前述其輕躁狠戾的性格相合,可謂深得《左傳》敘事之要。
四 影響《閫外春秋》編纂的因素
作為著者思想結晶的“作品”,毫無疑問會反映和體現時代特征。而當時的政治社會情況亦會對著述產生較大影響。就此書編纂而言,影響因素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實際政治需求。儒家思想作為唐代官方意識形態,在制度建設及人倫日用方面扮演重要角色。對承載儒家思想的重要典籍進行“標準化”訓釋,并在日常各類教育中系統貫徹,從而在根本上消解“異說”,是凸顯朝廷意志,穩定統治的關鍵之一。因此玄宗在登基后大力興學,提倡通經致用。開元十六年,“楊玚上奏稱‘今之明經,習《左氏》者十無一二,恐《左氏》之學廢。又《周禮》、《儀禮》、《公羊》、《谷梁》,亦請量加優獎’。遂下制:明經習《左氏》,及通《周禮》等四經者,出身免任散官。”[21]可見彼時修習《左傳》等典籍的學者甚少,所以楊玚才會有“學廢”的擔憂,朝廷才希望通過授官的方式來激勵士人研習。這種帶有實利性的獎勵舉措,會在短期內刺激修習人數增長,逐漸形成部分士人研讀《左傳》的風氣。李荃對《左傳》的熟稔,或許有此方面的影響。
(二)玄宗個人旨趣。玄宗本人對經學有一定研究,其回復大臣手詔中曾言“《尚書》雅誥,《周易》精微……故時令講說爾”[22],“歲月周施,頗尋章句。其雅誥則之古,以質于今”[22]591,足見其對《易》、《書》頗有修習。同時他還對《孝經》深加研讀,不僅下詔定論《孝經》古今注本優劣,更親自對《孝經》作注,誠可謂“好經術”。但亦如查屏球所論,玄宗認為研治經籍就是刪繁撮要,找出至當之意。在實際操作中,他對經學統一的推動就是要將對經義的理解統一于漢儒一家之注中……將學術問題簡單化……經義本身的理解與發揮已不再重要[23]。至此再回顧玄宗對《閫外春秋》的答詔,其中“綜千載之事,成一家之言。論兵之要,莫尚于此”,即是對他本人“至當歸一,精義無二”的最佳注腳。也無怪乎是書能取得如高的評價了。
(三)同類型書籍編纂。高宗至玄宗朝,擬《春秋左傳》所撰史書不少,代表性的有吳兢、韋述兩家《唐春秋》、劉允濟《后春秋》等史書,其間裴光庭獻《續春秋經》一事頗值得注意。裴氏此書雖名為經,實取材于史。其于奏章中建議“其傳...如左丘明受經,敷暢圣意……審逆順之端,定君臣之敘,繼周、孔之絕跡...永為程序。”[22]6684獻上后,玄宗手詔批復提到“今欲正人倫而美敎化,因舊史而作《春秋》,斥班、馬之紕繆,繼經傳之褒貶,著述之美,當如斯焉。”[22]6684足見玄宗本人對此類型史書的重視。有相似撰述意圖的李荃定會選擇當時盛行的編纂體例,才易引起統治者的注意。
五 結 語
唐人有“文章合為時而著”的說法,其中“為時而著”置于本文討論的主題下,反映出私人撰述在當時具有“公共性”的特點。主要表現為:一、符合統治階層所倡導的思想倫理要求;二、切合時代學術趨向。據上文,《閫外春秋》主旨、取材、體例、敘事方式等方面無不展現出李荃對這兩點的貫徹,其目的更多是為求官。另一方面,“公共性”這兩個特點常互相交疊。《閫外春秋》取材多本于經史,而這些均屬于公共知識體系中最核心的部分。而構成體系核心的經典文本(以儒家典籍為主,包括一些朝廷規定修習的史、子部典籍),又常會憑借政治力量獲得優勢地位,從而保證傳播的便利,鞏固在當時社會中的權威性,使其所承載的思想倫理及秩序觀念再次強化。因此對體例和敘事的規范逐漸加強,無形中限制著撰述的“邊界”,使得個人在編纂過程中不得不對經典文本進行取材和模仿。進而通過“規范”方式進行敘事,以“褒貶”為主旨闡發史論,最終使思想倫理及秩序觀念實在地呈現于士人行為中。故以此書編纂研究為切口,會使我們從中感知到一個時代的社會文化動向,深切體會到個人與時代的交互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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