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警世通言》作為馮夢龍創作的通俗小說之一,在人物塑造上運用了大量的服飾形象描寫。小說中男性人物的服飾形象可劃分為三類,分別是士人墨客的服飾形象、商人的服飾形象和市井小民的服飾形象。服飾形象的描寫主要受到不同時代社會審美、傳統服飾觀念及傳統文學語言的影響。小說中的服飾形象描寫細膩、生動地凸顯了人物地位,彰顯了人物性格,透過這些服飾形象描寫能夠在一定程度上管窺當時的社會風尚。
關鍵詞 《警世通言》;馮夢龍;男性人物;服飾形象
《警世通言》是馮夢龍創作的通俗小說之一,他以獨特的眼光關注經常為人忽視的商人、市井小民等,并“通過描寫服飾形象展現了一個個生動的人物形象”[1],因而《警世通言》在文學史上占據重要地位。服飾形象就是指個人通過穿著而展現的外在形象。相較于關注《警世通言》的語言特點或行文結構,關注服飾形象能使讀者對作品中男性人物形象的解讀不再僅僅依賴于情節,而是從人物出場的那一刻起就得以立體呈現。
一、男性人物的服飾形象類型
《警世通言》是馮夢龍于晚明時期所寫,在這部作品中,他描寫了士人墨客、商人、市井小民、道教仙人等男性人物。通過這些男性人物的服飾形象,可以極為直觀地明晰他們的身份與地位,從而更好地理解馮夢龍筆下的男性人物形象。
1.士人墨客的服飾形象
中國古代有“君子正其衣冠”的觀點,明朝前期對儒士、生員、監生等讀書人的衣著有明確規定,要求他們穿襕衫或直裰,如《王安石三難蘇學士》中的徐掌家,“年方弱冠,戴纏鬃大帽,穿青絹直擺”[2]。“直擺”即為直裰,是這類服裝的通俗說法。官員公服是“盤領右衽袍,戴展腳幞頭,配革帶,穿皂靴”,而官員常服則是“團領補服,戴烏紗帽,佩革帶”。[3]關于士人所戴巾子,在明朝前期是戴方巾,而到了后期,飽學之士所戴巾子五花八門,士人佩戴的巾子樣式形形色色,有晉巾和逍遙巾多種。如《王嬌鸞百年長恨》中對秀才周廷章的描寫,“有一美少年,紫衣唐巾,舒頭觀看,連聲喝彩”[4],又如《旌陽宮鐵樹鎮妖》中對孝悌王頭飾的描寫則是“頭戴逍遙巾”[5]。此外,明代對鞋履亦有明確規定,士人所穿靴子無論用什么材料制作,都必須涂成黑色,并在外底涂上白粉,這便是“粉底皂靴”的由來。如《俞仲舉題詩遇上皇》中,“俞良穿了紫衣軟帶,紗帽皂靴”[1]。由此可以看出,士人墨客的服飾形象多為簡約、合規,這樣的服飾形象所對應的人物形象端正、品行高潔,他們通常會嚴格按照服飾等級制度來穿著,不會輕易地逾越等級制度去追求服飾的華麗。
2.商人的服飾形象
在對奢華服飾的追求中,商人是最狂熱的。商人非常急切地想要通過服飾的新穎與華貴來炫耀自己的富有,服飾形象作為個人地位的一種彰顯,有利于他們良好形象的建立,因而商人成為新風尚的引領者。如《宋小官團圓破氈笠》中,宋敦之子宋金起初只是一個平民百姓,且未至及冠雙親已歿,更兼家道衰落,命途多舛,此時對他的服飾描寫是“一領單布衫” “戴了破氈笠”[2]。而當他娶了劉有才之女宜春為妻之后,雖被丈人拋棄,卻因禍得福獲得巨資,成了一方巨富,此時他的穿戴則為“先與宋小官上頭,做一套綢絹衣服與他穿了,渾身新衣、新帽、新鞋、新襪”[3],以及“宋金錦衣貂帽,兩個美童,各穿綠絨直身,手執熏爐如意跟隨”[4]。從宋小官服飾的前后對比書寫可以看出他的身份與財力的變化。商人因為有著對彰顯自己地位的渴望和財力的絕對優勢,所以其服飾形象多為奢侈華麗,對應的人物形象多為精明逐利、善于變通。
3.市井小民的服飾形象
明代統治者對民眾衣著有一定的規定,普通民眾服飾通常是上衣穿衫襖,下身穿褲子,用布裙裹[5],男子便服時一般著袍衫。如《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庶民許宣的衣服是“穿一領青羅道袍”[6]。對百姓的鞋履也有相關規定,自洪武二十五年起,平民、商賈、雜職人員與技工等一律不允許穿靴。如《俞伯牙摔琴謝知音》中的樵夫鐘子期“頭戴箬笠,身披蓑衣,手持尖擔,腰插板斧,腳踏芒鞋”[7]。即使明代后期,服飾規定松弛,平民百姓礙于財力,其穿著也沒有太多的變化。因此,百姓的服飾形象多較為樸素,其人物形象的關鍵詞也多為老實本分。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可以發現不同的服飾形象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不同的人物形象。當士人墨客和市井小民出場之時,其服飾形象多為合制合規,對應的人物形象是恪守本分、不逾矩。而當商人現身時,其服飾形象盡顯奢華富麗,對應的人物形象也自然與士人墨客和百姓的守規、蹈矩不同,他們是精明的、變通的。
二、影響男性人物服飾形象描寫的因素
在《警世通言》中,馮夢龍對男性人物形象的塑造,最明顯地體現在對男性人物服飾形象的描寫上。這種塑造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首先受社會流行風氣的影響,社會審美集中地體現在服飾形象描寫上,其次受歷朝歷代的禮制觀念的影響,最后受傳統文學作品服飾形象描寫手法的影響。
1.不同時代社會審美的影響
“服飾因其所處的時代不同,所體現的社會風尚和審美現象不盡相同。”[8]作為人物形象重要表現手段的服飾形象描寫,在很大程度上體現出了當時的社會審美。
《警世通言》共40篇文章,其中取材于唐代故事的篇目有5篇,占比較小,但這僅有的篇目卻能將唐代士人墨客的服飾窺得雖不完整卻有個大致。唐朝綜合國力強、政治清明、經濟繁榮,它不僅上承前朝服飾制度,也下啟后代的服飾制度。所以,唐朝是服飾制度發展過程中一個極為重要的時期。《李謫仙醉草嚇蠻書》中如此描寫:“著紫袍金帶,紗帽象簡見駕。”[1]這是李白將要見駕時的御賜裝扮,服飾形象表現了人物的身份與地位,同時也提示了人物所處時代的繁華。取材于宋代故事的篇目有16篇,占比為40%。宋明理學興起,導致宋代中后期的服飾色調單調沉悶,造型一板一眼,與唐朝服飾的華貴大氣大相徑庭。如《王安石三難蘇學士》中的蘇軾是“素服角帶”,又如《假神仙大鬧華光廟》中的黃生是“黃袍藍袖,絲拂綸巾”等。可見,宋代男性的服飾形象較為沉悶、單調,這也說明宋代“存天理,滅人欲”的主張風氣正盛。取材于元代的作品只有1篇,即《桂員外途窮懺悔》,涉及的服飾形象描寫甚少,不足以探究。[2]取材于明代的作品僅次于宋代,共13篇,占比為33%。明代,隨著社會經濟不斷繁榮,市民階層興起并不斷擴大,逐漸擁有越來越大的話語權。雖然明初服飾制度與宋朝服飾制度相仿,整體偏向單調、呆板,但到了明朝中后期,由于商品經濟如雨后春筍一般勢不可擋,“去樸從艷”“僭擬無涯”成為晚明獨特的服飾特征。《宋小官團圓破氈笠》中的宋敦家境不算富有,但他為了去廟里燒香,還是特意穿了一件超出他經濟能力的潔白湖綢道袍。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市井小民也受到社會審美及奢侈之風影響,不單追求溫飽,也開始追求著裝的美化。因此,明代男性的服飾形象在前期與宋代相仿,受制較大;而在中后期,男性服飾形象與社會流行風氣接軌,追求時尚。
2.傳統服飾觀念的影響
明朝創立之時,其服飾繼承漢制,目的在于“文藝復興”——將已削弱的漢族之禮重拾起來。朱元璋下詔:“衣冠悉如唐代形制,上采周漢下取唐宋。”[3]縱觀古今,“天人合一”的觀念一直或多或少地對中國的服飾制度產生影響,如漢代的統治者受四季的啟發,采用四時之景所獨具的色彩推出了“四時衣”。明代的服飾花紋采用自然紋飾,為天地之形的體現。如《皂角林大王假形》對神道服飾的描述,“戴頂簇金蛾帽子,著百花戰袍,系藍田碧玉帶,抹綠繡花靴”[4]。頭上金蛾對應天空,腳下綠繡花對應大地,將人事與天地合而觀之,展現了獨特的服飾美學。
中國素有禮儀之邦的美稱,自古講究以服飾形象來展現穿著者的禮儀觀念,對于服飾和冠、帽的組合穿戴極為重視。不同于大眾百姓對鮮艷服飾的青睞,士人墨客往往更加追求色澤低調雅致又能凸顯地位的裝扮。如《莊子休鼓盆成大道》中,對由莊子用法術假扮的少年秀士楚王孫的描寫是“穿扮的紫衣玄冠,繡帶朱履”[5]。作者雖然努力將敘事背景置于相應的時代中去構造符合人物身份的服飾形象,卻又在無形中受到當時服飾觀念的影響,因而人物服飾形象帶有鮮明的明代服飾風潮的氣息。
3.傳統文學語言的影響
作為文學重要表現手段的服飾形象描寫,有其獨特的發展歷程。在小說的發展史中,漢魏六朝的志怪小說通過服飾描寫塑造的形象多保留神鬼精靈的原型和特征,但它們被賦予了人類的七情六欲,同人一樣身著各式各樣的服飾,如有著“青絲布袍”的鬼、“著皂單衣”的老母豬等;以劉義慶的《世說新語》為代表的志人小說則以簡約和傳神的服飾描寫勾勒了魏晉的名士風流,如“褒衣博帶,手執塵尾”“散首披發,裸袒箕踞”等,折射出飄逸自由的時代風尚。唐傳奇繼承了前者的特點,以簡筆點染為主,力求傳神寫意。宋話本繼承了變文等說唱文學韻散兼用的形制,極盡鋪排之能事進行服飾描寫,但是通過服飾形象描寫來塑造的人物趨于類型化、特征化。《警世通言》的服飾描寫既有宋元擬話本駢散兼具的特點,又有明清兩代長篇章回體小說寫實的特點,因而成為溝通宋元擬話本和明清章回體小說的橋梁。
總的來說,《警世通言》收錄的作品多為宋元話本,因此它和宋元話本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并且其服飾形象描寫仍是固定的駢文形式。但比之宋元話本,《警世通言》中散句的篇幅明顯增多。如《白娘子永鎮雷峰塔》:“許宣著得不長不短,一似像體裁的。戴一頂黑漆頭巾,腦后一雙白玉環,穿一領青羅道袍,腳著一雙皂靴,手中拿一把細巧百折描金美人珊瑚墜上樣春羅扇,打扮得上下齊整。”[1]這一穿著既符合許宣市井庶民的特點,又帶有一點文氣,同時,其使用的白玉環、青羅袍以及掛著珊瑚墜的春羅扇都超越了他這一階層的穿著范疇。這表明,從明朝中期開始,等級制度被弱化,穿著超越自身所處等級的服飾變得更加普遍,而到了明朝末期,奢靡之風愈演愈烈,人們愈發追求美衣新服。
三、男性人物服飾形象描寫的價值
從小說本體層面來說,服飾形象描寫最重要的價值是塑造人物形象,由此可以延伸出外化人物心理、推動情節發展等價值。此外,服飾形象描寫還有文學作品之外的社會價值。
1.小說本體層面
首先,凸顯人物身份,塑造人物形象。中國古代的服飾制度是通過衣著的材質等來辨別人物的身份、地位、等級。馮夢龍非常善于用服飾來凸顯一個人的身份,更會利用普通的服飾形象來反襯高尚的靈魂。如《俞伯牙摔琴謝知音》中鐘子期的扮相:“除了斗笠,頭上是青布包巾;脫了蓑衣,身上是藍布衫兒;搭膊拴腰,露出布裩下截。那時不慌不忙,將蓑衣、斗笠、尖擔、板斧,俱安放艙門之外。脫下芒鞋,去泥水,重復穿上,步入艙來。”[2]單從衣著所體現的身份等級來看,鐘子期比之仕至上大夫之位的俞伯牙,可以說是云泥之別,所以俞伯牙的下屬懷揣階級偏見不把鐘子期放在眼里,言談中不知好歹。但細究起來就可以洞悉到,與資質鄙陋的一般鄉野村夫相比,鐘子期實則擁有超越他所處等級的見識談吐。他面對俞伯牙不卑不亢,將自己的伐木工具放到艙門外,還能注意到不穿沾了泥水的芒鞋進船艙這樣的細枝末節。最難能可貴的是,他能對俞伯牙的問題應對得當,只消兩句便能直擊要害,讓俞伯牙悔之不及。而伯牙之所以后悔,是因其剛看到鐘子期的穿著便根據刻板印象將子期劃為大字不識、腹中空空的鄉野莽夫一流,而一般的鄉野村夫確是不懂音律者居多。
因此,即便是商業發展不可避免地對服飾制度產生了一些影響,以至于明代的商人穿著高于自身等級地位的服飾這種現象屢見不鮮,但通過服飾形象推測人物的地位、身份、年齡等仍居于主導地位。
其次,彰顯人物性格,外化人物心理。服飾是一種特殊的語言,它以一種沉默卻不隱晦的方式將主人公的心理活動傳遞給讀者。通過對服飾形象的詳細描述,讀者可以在沒有看到人物行動的情況下對人物的個性有一個大致的了解。[3]《警世通言》將人物的心理活動和性格用多姿多彩的服飾展現出來,并在具體情境中通過服飾形象的變化來展現人物的心理波動。如《莊子休鼓盆成大道》中對楚王孫裝束的描述,突出了他易被美色所迷的性格。他第一次拜訪莊子時,不知莊子已經去世,此時他穿著“紫衣玄冠,繡帶朱履”。當他得知莊子身死之后,則是換下色衣,穿了素服,在莊子的靈前虔誠跪拜,在這里,一個文質彬彬、重情重義的美男子形象已經躍然紙上。而當楚王孫接受了莊子之妻田氏的暗中示好之后,他便情深不能自抑,乃至“簪纓袍服”。雖然作者對于楚王孫的服飾形象描寫寥寥幾筆帶過,但他的個性品質和心理活動已經在服飾形象變化中充分地展現。“因為人是服飾中的人,里面糾纏著一種情愫,服飾自然而然成為她們自我宣泄的表現。”[1]作者在男性服飾形象描寫上如此大費周章是為了讓讀者更清晰地從服飾形象中探知人物的心理活動,如楚王孫心理活動的幾次轉換都能極為明顯地從服飾形象的變化中得出,這說明作者在服飾與情感的共通點上下足了功夫,從而透過人物的服飾形象描寫彰顯出人物的性格。
最后,聯結作品結構,推動情節發展。《警世通言》作為“三言二拍”中的一部重要作品,代表著古典白話小說的敘事藝術走向了成熟。馮夢龍不僅通過服飾形象描寫來勾連情節,還利用服飾形象描寫來制造戲劇沖突,從而進一步推動情節發展。如《蘇知縣羅衫再合》中,聯結上下文結構的金釵、羅衫這兩種意象在文中多次出現,使故事走向高潮。文中對羅衫的著墨不多,細細探究,共有五次。起初,老嫗向沖突的對象徐繼祖展示她為兒子制作的羅衫,為下文徐繼祖找尋多年前謀財害命事件的真相埋下了伏筆。接著,女主人公的告狀之語中提到了金釵與羅衫,沖突加劇。當徐繼祖探究證據時,他發現了那件帶血的羅衫,并打聽到了金釵可能的所在。事件的高潮是羅衫和金釵的再次出現,這是骨肉不再分離的標志。在整個故事中,羅衫和金釵是揭開沖突的關鍵所在。因為羅衫和金釵作為象征高級地位的服飾,精致且昂貴,在封建社會僅有鼎盛之家才能穿戴,所以這兩種信物是使故事發展走向高潮的關鍵,同時也昭示了人物的身世。
2.社會風尚層面
《警世通言》里男性人物的服飾形象描寫可以說是探究明代市民風尚的瞭望窗口。在我國古代,人分高低貴賤、三六九等,不同等級之間的生活水平迥然不同。在衣著飲食方面,根據地位來制定服飾,規定飲食量等。通過一個人的服飾形象來推測人的地位是一個特定時期的產物。因為“衣服有制”,所以根據服飾的材質、風格等就能推斷出一個人是“四民”里的哪一類以及他屬于三六九等里的哪一等。這些傳統的禁忌與階層劃分,到了明代末期受到了經濟因素的極大沖擊,因而小說中出現了穿著像書生卻又比普通文人墨客更豪奢華麗的商人群體。可以說,《警世通言》通過男性人物的服飾形象尤其是男性商人的服飾形象描寫將當時的社會風尚展現得淋漓盡致。
綜上所述,在《警世通言》中,作者馮夢龍運用傳神且極細膩的服飾形象描寫塑造了諸多個性鮮明的男性人物形象,如士人墨客、商人、市井小民等。這些獨特的男性人物形象被審美客體認知、接受,最終達到創作主體與審美主體統一的境界。《警世通言》作為擬話本代表作之一,其服飾形象描寫受到社會審美、傳統服飾觀念以及傳統文學語言的影響。《警世通言》中恰如其分的服飾形象描寫凸顯了男性人物的身份地位,推動了情節發展,從中亦能管窺明代整體的社會風尚,這對剖析明代的市民文化和政治經濟狀況亦有助益。
【作者簡介】
雷 勇:陜西理工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李詩雨:陜西理工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生。
(責任編輯 劉艷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