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公園聯動發展區宅基地盤活的模式選擇：基于群體利益異質性的視角

摘要：研究目的：基于群體利益異質性視角，通過比較百山祖國家公園聯動發展區內兩個典型村莊的特征，辨析經濟和社會利益異質性對宅基地盤活的農戶自組織模式與政企合作模式選擇的影響，為因地制宜選擇國家公園聯動發展區宅基地的盤活模式提供科學依據。研究方法：案例分析法、比較分析法。研究結果：（1）群體利益異質性所引致的選擇性激勵能促成宅基地盤活的集體行動；（2）資源稟賦、群體規模、人口流動頻率的村莊特征影響群體利益異質性程度；資源稟賦較好、群體規模較小、人口流動頻率較低的村莊經濟和社會利益異質性較強，資源稟賦較好、群體規模較大、人口流動頻繁的村莊經濟利益異質性較強但社會利益異質性較弱；（3）經濟和社會利益異質性均較強的村莊更容易形成農戶自組織的宅基地盤活模式，經濟利益異質性較強但社會利益異質性較弱的村莊則適用政企合作模式。研究結論：群體利益異質性是影響國家公園聯動發展區宅基地盤活模式選擇的關鍵因素。單一的強經濟利益異質性不足以促成宅基地盤活的集體行動，還需發揮社會利益異質性對農戶的內生激勵作用，更好地落實國家公園全民共建共享的發展理念。

關鍵詞：宅基地盤活；群體利益異質性；農村集體行動； 國家公園聯動發展區

中圖分類號：F301.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 1001-8158（2024）05-0103-11

基金項目：百山祖國家公園科學研究項目“百山祖國家公園鄉村活化、傳統民居更新與全域旅游聯動發展研究”（2021ZDZX02）；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促進鄉村產業富民的宅基地盤活模式的原型研究”（72103175）；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項目“自然資源資產產權制度改革重大問題研究”（20JZD013）；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制度規則、地方情境與宅基地盤活的組織模式選擇研究”（21YJCZH164）。

近年來，中央出臺的《建立國家公園體制總體方案》 《關于建立以國家公園為主體的自然保護地體系的指導意見》等政策文件都提出，要踐行“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理念，構建分類分區管理、多元化保護、全民共享的國家公園治理體制機制，探索自然保護和資源利用新模式。國家公園聯動發展區是國家公園外圍以旅游服務、生態農業、生態制造等產業為重點的生產生活區塊，比如中國環武夷山國家公園保護發展帶、美國的國家公園入口社區/門戶社區（National park gateway community）等[1-2]。在該區域內存在大量兼具生態保護與文化傳承功能的古村落，但這些村莊也面臨著勞動力外流和“空心化”引致的宅基地閑置和低效利用問題[3]。在此背景下，宅基地盤活通過整理置換、流轉交易、古民居修復保護等方式利用閑置和低效的宅基地發展鄉村旅游等新產業、新業態，正日益成為促進國家公園聯動發展區農村土地增值和農民增收的重要抓手。實踐中，為了實現土地利用效率提升和生態富民的目標，國家公園聯動發展區在保護性開發過程中出現了農戶自組織和政企合作兩種典型的宅基地盤活模式[4-5]。

現有文獻辨析了產權制度安排、農戶特征、自然條件、文化環境等因素對宅基地盤活模式選擇的影響[6-8]。其中，群體利益異質性的作用是爭論的焦點之一[9]。群體的利益異質性指的是個體從集體行動中獲益程度的差別[10]。有觀點認為，群體的利益異質性越小，表明個體間的矛盾與沖突更少，達成共識和合作的成本越低，越容易實現自主治理[11]。比如，義烏“集地券”模式得以運行的關鍵就在于當地農民和村集體經濟條件普遍較好，參與農村土地綜合整治的經濟收益和意愿趨同[12]。但是，也有觀點認為，群體的利益異質性越強，越能激勵那些從集體行動中獲益份額相對較大的成員承擔大部分甚至全部成本，進而促成自組織的集體行動[13]。有研究發現，村莊精英通過土地整理所獲得的經濟收益和獎勵遠高于普通村民，促使其持續組織開展本村宅基地盤活工作[14]。此外，還有研究比較分析了中國東、中、西部地區30個宅基地盤活的典型案例，初步考察了土地規模與區位、群體利益異質性、地方政府角色等多種因素的協同作用，卻仍未深入辨析不同類型的群體利益異質性影響宅基地盤活模式選擇的機理[15]。

綜上所述，群體的利益異質性對宅基地盤活模式的選擇存在顯著影響，但該因素的作用方向與機理尚無定論。因此，本文嘗試回答的問題是：群體的利益異質性究竟如何影響宅基地盤活的模式選擇？特別地，不同類型的利益異質性（即經濟利益異質性和社會利益異質性）為何會引致國家公園聯動發展區宅基地盤活的農戶自組織模式與政企合作模式？為此，本文基于農村集體行動的理論視角，以百山祖國家公園聯動發展區宅基地盤活的實踐為例，從資源稟賦、群體規模、人口流動三個維度比較兩個典型村莊的特征差異，進而闡釋群體的經濟利益異質性和社會利益異質性影響宅基地盤活模式選擇的機理。

1 國家公園聯動發展區宅基地盤活模式選擇的理論邏輯

宅基地盤活是一種典型的農村集體行動，可以改善農村居住環境、創造土地增值收益并促進集體經濟發展[16]。然而，在一個村莊之中，不論農戶是否參與宅基地盤活，都能憑借集體成員權從中獲益；部分甚至多數農戶也可能不愿提供宅基地盤活所需的地塊或者承擔相應的成本，而他們在利益分配階段卻會爭取獲得更大份額的集體收益[17]。換言之，農戶可能會選擇在宅基地盤活過程中“搭便車”和成為“釘子戶”[18]。如此，宅基地盤活就陷入了OLSON所描述的集體行動困境，也即理性和自利的行為主體往往不會相互合作并共同采取行動來增進集體利益[10]。從理論上看，可以采取多樣化的組織和管理模式來破解宅基地盤活的集體行動困境[19-20]，而宅基地盤活的模式選擇受到土地利用與管理的各種內外部因素影響[21-22]。基于大樣本、多案例研究的初步發現以及現有文獻的理論爭議[15， 23]，本文聚焦群體利益異質性這一關鍵因素，立足于宅基地盤活的不同階段，通過辨析村莊特征的差別來探究群體的經濟利益異質性和社會利益異質性對農村集體行動的影響，從而揭示宅基地盤活模式選擇的理論邏輯（圖1）。

1.1 村莊特征：資源稟賦、群體規模、人口流動

資源稟賦、群體規模和人口流動等村莊特征的多樣性引致了群體的利益異質性。其中，資源稟賦會影響群體經濟利益異質性的強弱。群體的經濟利益異質性是指群體成員從宅基地盤活的集體行動中獲得不同份額的土地增值收益等經濟利益。資源稟賦是鄉村發展過程中可以利用的各種要素，既包括土地等自然資源，還包括村莊的交通區位、傳統文化等。位于國家公園聯動發展區的村莊大都具有得天獨厚的自然景觀和人文歷史等資源稟賦，為“農文旅”等新產業、新業態的發展創造了有利條件，進一步提升了宅基地的增值潛力[24-25]。可見，盤活毗鄰或者地處資源稟賦優勢區宅基地的農戶也將獲得比其他農戶更多的經濟收益[26]。特別是，率先通過經營農家樂、民宿等方式盤活宅基地來充分利用村莊資源稟賦優勢的農戶能夠在吸引客源、培育品牌效應等方面形成先行者優勢，進而獲取更大份額的土地增值收益[27]。

群體規模和人口流動則影響群體社會利益異質性的強弱。群體的社會利益異質性是指群體成員從宅基地盤活的集體行動中獲得不同程度的聲望積累和群體地位提升等社會利益。在小規模的群體①內部，成員相互熟識、交往頻繁，個體在群體中的聲望和地位都是重要的社會資本[28-29]；再者，村莊人口的低流動性有助于農戶之間建立更密切的社會聯系，進而使得社會關系網絡深刻影響農戶個體的決策[30-31]。因此，在人口規模小、流動性低的村莊，個別農戶通過發起宅基地盤活的集體行動和帶動全村發展致富，可以積累更高的聲望并顯著提升社會地位，進而獲得比其他農戶更多的社會收益，引致了較強的社會利益異質性[32]。反之，群體規模越大②，成員之間重復交往的可能性越小，聲譽效應的作用也越薄弱[33-34]；而隨著村莊內部人口流動頻率升高，農戶之間的社會紐帶也會隨之減弱，傳統鄉土熟人社會中的關系網絡、群體地位等不再是影響農戶行為選擇的關鍵因素[35-36]。因此，對于較大規模、人口流動頻繁的群體而言，個體是否發起和組織宅基地盤活的集體行動，其所能獲得的聲望和群體地位提升等社會收益并不會存在顯著差別[37]?？梢?，較大的群體規模和頻繁的人口流動都引致了較弱的社會利益異質性。

1.2 群體利益異質性：經濟利益與社會利益

現有研究表明，群體的利益異質性會對集體成員起到選擇性激勵的作用[38]，從而影響宅基地盤活模式的選擇。其中，群體經濟利益異質性的選擇性激勵表現為從集體行動中獲得更多經濟收益的成員通常愿意承擔大部分乃至全部的集體行動成本，而其他成員不論選擇跟隨參與或者“搭便車”，集體行動的目標最終都有望達成[39]。從實踐來看，位于自然景觀和歷史人文等資源優勢區的農戶，尤其是已形成農家樂和民宿經營等先行者優勢的個體，更傾向于發起和組織宅基地盤活的集體行動，以獲得更多的土地增值收益。類似地，群體社會利益異質性的選擇性激勵則表現為從集體行動中累積更高聲望、提升群體地位的成員也會愿意承擔集體行動的更大部分或者全部成本[40]。因此，在現實中，個別農戶會試圖通過發起和組織宅基地盤活以顯著提高自身的聲望和群體地位。

可見，當經濟利益異質性和社會利益異質性都比較強時，農戶可以不借助外力來促成宅基地盤活的集體行動。不過，經濟利益異質性可能無法單獨對集體行動產生足夠激勵。在經濟利益異質性較強、社會利益異質性較弱的情境下，盡管成員存在差異性的經濟收益激勵，但核心成員也面臨著其他成員“搭便車”等機會主義行為帶來的集體行動成本激增[41]。理性的個體通常會重新衡量從集體行動中持續獲益的可能。特別是，在集體行動并不影響或者不產生額外的聲望積累和群體地位提升等社會收益的情況下，核心成員可能會減少或者放棄承擔集體行動的成本，導致宅基地盤活難以為繼[42]。

1.3 國家公園聯動發展區宅基地盤活的不同模式：農戶自組織與政企合作

國家公園聯動發展區內的宅基地盤活特別要處理好土地資源優化配置、價值顯化與生態保護之間的關系[43]。在完全的市場化模式下，較強的經濟利益激勵會誘使農戶、企業等行為主體“重開發、輕保護”，追求利潤最大化，難以實現開發與保護的平衡[44]。相反地，在傳統的層級制下，自上而下的規劃和管制能夠避免土地資源的過度和無序開發，減輕宅基地盤活對生態環境的負面影響，但是較強的行政控制也削弱了利益相關者參與宅基地盤活的經濟激勵，未必能達到土地利用效率提升和增值的目標[45]。因此，現實中主要依托介于市場制與層級制之間的農戶自組織模式和政企合作模式來盤活國家公園聯動發展區的宅基地。

具體來看，農戶自組織的宅基地盤活是一種自發的、無外力介入的農村集體行動。在規劃設計階段，盡管受到國家公園聯動發展區的開發與保護等一系列政策限制，村民代表大會等分權式的集體決策機制仍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成員自決權，使得農戶能夠充分表達其利益訴求和建議，并就宅基地盤活的保護性開發目標、方式等內容協商一致，自主形成宅基地盤活的方案[46]。在資金籌集階段，成本共擔、收益共享的激勵機制可以調動農戶個體的積極性，有助于農戶在追求個人利益的同時增進集體利益[47]。在運作執行階段，村規民約等村莊內部控制機制能夠通過失信懲戒、減少分紅等方式增加違約成本，進而改變農戶對“搭便車”“釘子戶”機會主義行為的成本—收益預期，為農村集體行動提供可靠保障[48]。

就政企合作模式而言，地方政府和企業都在自身利益驅動下組織和參與宅基地盤活。在規劃設計階段，地方政府和企業在平等自愿的基礎上，根據各自利益開展協商談判，達成合作意向。地方政府可以通過盤活宅基地增加非農就業和促進農民增收，進而提升自身政績；企業在以租賃等方式獲得宅基地使用權后，用于建設和經營農家樂、民宿等，持續獲得土地增值收益[49]。在資金籌集階段，地方政府提供財稅、金融支持，企業則通過有償取得宅基地使用權等方式承擔宅基地盤活的成本[50]。在運作執行階段，地方政府憑借強制性公權力抑制“搭便車”、拒不合作、違約等機會主義行為，并推動企業與農戶之間的互惠合作，確保宅基地盤活的方案能夠得到順暢實施[51]。

1.4 小結

總的來看，資源稟賦、群體規模、人口流動頻率的村莊特征差異分別引致了群體的經濟利益異質性與社會利益異質性的差別。進一步地，群體利益異質性的差異引致了國家公園聯動發展區農戶自組織和政企合作的宅基地盤活模式。

具體來看，資源稟賦條件較好、群體規模較小、人口流動頻率較低的村莊經濟利益異質性和社會利益異質性相對較強，更容易形成農戶自組織的宅基地盤活模式。然而，當資源稟賦條件較好、群體規模較大、人口流動頻率較高時，村莊的經濟利益異質性較強，但社會利益異質性相對較弱。單一的經濟利益異質性并不足以激勵個體發起和組織宅基地盤活的集體行動。因此，需要地方政府、企業等其他主體作為集體行動的“催化劑”（Catalyst）[52]，承擔初始成本，推動實施土地整理、古民居修復保護以及農家樂、民宿的建設與經營等，進而產生了政企合作的宅基地盤活模式。

2 國家公園聯動發展區宅基地盤活的兩個典型案例

為了控制自然環境條件、經濟社會發展水平、制度與政策、歷史人文特征等區域差異，更好地考察村莊特征及其引致的群體利益異質性對國家公園聯動發展區宅基地盤活模式選擇的影響，本文選擇了具有代表性的百山祖國家公園作為研究區域。百山祖國家公園地處浙江省麗水市南部，龍泉、慶元、景寧三縣（市）交界處。從2017年起，浙江省麗水市就積極推動以鳳陽山為代表的百山祖自然保護區列入國家公園試點。2020年，通過“一園兩區”的模式，百山祖與錢江源國家公園整合為一，躋身國家公園試點。至此，百山祖國家公園正式進入生態保護和綠色發展的新時期。根據《百山祖國家公園全域聯動發展規劃（2021—2025年）》，百山祖國家公園的聯動發展區是國家公園外圍與麗水建設浙江“大花園”核心區緊密結合的區域，輻射麗水市全域。當前，該區域正在探索以宅基地盤活為主要抓手來促進鄉村活化、傳統民居保護更新與全域旅游發展，積累了較為豐富的實踐經驗，值得深入探究。進一步地，依據典型性和信息可得性等案例研究原則[53]，本文在該區域選擇了L村和D村作為具體案例，兩個村莊分別采用了農戶自組織模式和政企合作模式來盤活宅基地。

基于利益相關者分析（Stakeholder-based approach）[54]，以地方政府官員、村干部、企業家、參與或者受到宅基地盤活影響的農戶等為對象，開展半結構化訪談，了解當地的自然和經濟社會條件、受訪者的個人、家庭或者組織情況、宅基地盤活的制度與政策、主要做法、各類成本和收益以及受訪者的主觀評價。最后，從宅基地盤活的背景、過程和結果三個方面，梳理訪談記錄，形成案例文本。本文試圖通過兩個典型案例的深度比較分析，考察和印證群體的經濟利益異質性和社會利益異質性影響宅基地盤活模式選擇的機理。

2.1 L村的農戶自組織模式

L村為百山祖國家公園聯動發展區內的高山村落，曾被評為“浙江省生態宜居鄉村”。全村共46戶，常住人口僅有71人，喪葬嫁娶為該村主要的人口變動形式。由于交通閉塞，L村農戶長期以伐木或種植香菇為生。生態保護政策的強化和木材市場需求的減少使得“木頭經濟”難以為繼，村民經濟收入增長乏力，人均年純收入不足3 000元。隨著國家公園生態旅游的興起，L村周邊的住宿需求增加。該村雖位于國家公園入口必經之地，但村內房屋多建于20世紀八、九十年代，較為破舊，亟需改造更新。另外，由于部分農戶進城從事非農生產，該村的房屋出現了不同程度的閑置。面對國家公園建設帶來的綠色發展機遇，L村在村干部帶領下，自行組織盤活閑置和低效利用的宅基地，推動農家樂旅游發展。

為了利用好L村的高山林海資源，時任L村村支書的季某連同三戶農戶利用自家閑置宅基地開展農家樂經營，取得了可觀收入，進而引致該村的農家樂建設熱潮。隨后，季某組織其他村干部和農戶代表外出考察學習，試圖理清高山休閑旅游的發展定位和思路?？疾旖Y束后，村集體制定了高山休閑旅游發展的規劃方案，并由村民代表大會協商和表決通過。村干部還牽頭成立L村農家樂休閑旅游協會（簡稱“農家樂協會”），并由村民代表大會討論協會章程，后續的修訂則需要通過協會成員表決通過。協會章程就農家樂經營場域、定價標準、環境衛生等各項事務作出具體規定，進行標準化管理，防止惡性競爭。農家樂協會統一制定民宿布局和建設方案，為會員吸引客流；協會會員需定期繳納會費，受到協會章程的統一約束；農戶可自行選擇是否從事農家樂經營以及是否加入農家樂協會。此外，農家樂協會每年定期圍繞“安全、衛生、環境、服務”等標準進行星級農家樂評選，根據評選等級對民宿進行掛牌，并在客源引流上進行區分，違反協會規定的成員將受到信譽評級降級懲罰。

為籌集宅基地盤活的資金，村集體組織成立資金互助會（簡稱“互助會”），由農戶個體和農民專業合作社等自愿入股組成，而農家樂協會成員基本都是互助會成員?；ブ鷷T須以貨幣入股，入股股金標準原則上不低于1 000元/股，會員在發展生產經營項目急需資金時，可向互助會提出借款申請，并由互助會下設的管委會對借款事項進行審查。對于村內農家樂建設有突出貢獻的農戶，經互助會集體討論公示后，將在年末分紅上對其進行額外獎勵，并且給予貸款優先資格，提供貸款利率減免；相應地，若農家樂協會成員存在違規經營行為，互助會也會對其進行分紅削減的處罰。據測算，農戶可從互助會獲得戶均約5萬元的鄉村精品民宿建設發展補助。

L村的宅基地盤活屬于典型的農戶自組織模式。該村成立農家樂協會，集體協商和制定高山休閑旅游的規劃方案，搭建互助會的平臺為宅基地整理和農家樂、民宿建設籌資，還依據農家樂協會章程引導和規范農家樂和民宿的建設、經營與管理。值得一提的是，得益于早期客源積累以及品牌經營，村內第一批開設的農家樂常年處于客滿狀態，旺季需提前一個月進行預約，相關農戶亦獲得了可觀的經濟收入。比如，作為村內最早一批從事農家樂的農戶，村干部季某經營的農家樂入選浙江省農家樂休閑旅游“三十佳經營戶”，年收入超過12萬元，而L村農戶的年均農家樂經營收入約為6萬元。此外，發起農家樂協會的村干部對內獲得了村民的認可，在組建L村黨員義工隊、護林工作隊的過程中得到積極響應，村務工作進展更為順利；對外則被當地政府評選為“致富帶頭人”“基層工作先進個人”，受邀前往各地分享L村的致富之道。

2.2 D村的政企合作模式

D村位于百山祖國家公園聯動發展區內，屬國家公園慶元縣入口社區的重點建設區域。該村歷史悠久、古建筑遺產豐富，距縣城僅2 km。全村共848戶1 756人，外來人口近3 000人，可見，D村人員構成較為復雜。特別是因離縣城較近，本村農戶頻繁外出經商和務工，亦不乏來此地謀生的外村農戶。國家公園建設項目啟動前，D村的主導產業為糧食、蔬菜、苗木種植，以此為生的農戶年均純收入僅約3 000元。同時，為了滿足外來農戶的居住需求并獲取租金收入，本村農戶自行在房前屋后、村莊空地進行違規搭建和加建，宅基地低效粗放利用的現象較為普遍，且該村老街區的房型和布局結構無法適應農戶的現代生活需求，村內配套設施陳舊破敗。對此，當地政府以國家公園建設與綠色發展為契機，通過舊村改造和拆除違法建筑來盤活宅基地，并引入外來資本對村內古建筑實施保護性開發和經營，進而優化村莊生產生活條件，促進D村可持續發展。

具體來看，地方政府在完成村內現存古建筑資源清算盤點后，重新對村莊格局和宅基地利用方案進行統一規劃設計。核心區外的老舊街區主要由地方政府對破舊住宅、廠房等進行改造。核心區地塊的古民居則采取保護性修復方案，由地方政府組織開展古民居置換工作，并通過舉辦招商引資大會吸引外來資本承擔古民居修繕工作。地方政府在核心區外建設核心區騰退宅基地農戶的安置小區。核心區內的古民居以租賃形式交由企業管理，企業在政府劃定的保護限制范圍內對古民居進行修繕改造，升級為民宿、茶室等新業態。

盡管村內經商致富人數較多，但外出經商村民對于投資村內項目的意愿不強。為解決宅基地盤活的資金難題，當地政府一方面主動提供財政資金支持，另一方面積極對接市場資源招商引資。D村成功獲得浙江省歷史文化村落保護利用項目共2 600萬元的專項資金支持，該資金采用項目制管理，根據項目進展驗收情況進行分批撥付。與此同時，D村成功吸引外來資本入駐，由企業與村集體簽訂宅基地租賃協議，租賃方每年需向D村繳納租金約2.7萬元，租期為10～20年。政府項目資金主要用于村莊公共區域環境整治和外立面修復，古民居內部修繕則主要由企業負責出資，而入駐企業還可以獲得地方政府提供的貸款融資和財稅優惠。D村古民居升級改造后，由企業雇傭D村農戶作為員工為外來游客提供服務，農戶可獲得每日100～200元不等的工資收入。

然而，在實施階段，由于涉及歷史遺留問題，外來戶與原村農戶存在房屋產權糾紛和利益沖突，不愿騰退房屋使用權，核心區傳統民居置換工作一度受阻。此外，部分農戶缺乏依法依規建設的自覺性，對違建行為抱有僥幸心理，搶建現象時有發生。為確保宅基地盤活項目的順利實施，當地政府依法依規通過行政處罰等方式嚴格處理違建和搶建房屋，還作為中間人促成企業與農戶之間的協商談判，推動雙方就古民居置換方案達成一致。在地方政府的積極推動和村干部的配合執行下，D村歷史文化村落保護利用項目如期竣工。由外來企業投資建設的慎修堂、尋客棧等已成為當地明星項目，為D村年均創收超過20萬元。

D村的宅基地盤活過程具有突出的政企合作特征。地方政府主導宅基地盤活的方案制定，并引導和鼓勵相關企業參與項目的建設、經營和管理。外來企業扮演了投資者的角色，為D村閑置宅基地的盤活提供資金，政府則起到財稅和金融政策扶持的作用。此外，地方政府積極主動作為，企業依托市場機制與農民進行自愿平等協商，共同確保宅基地盤活項目的順利推進和如期完工。調研發現，D村農戶都能從古民居修繕與置換等宅基地盤活項目中獲益。D村核心區居民不但搬入了配套設施齊全的新社區，每年還能從村集體入股投資的民宿、茶室中獲得2 000～3 000元的固定分紅以及企業直接支付的5 000元/戶的租金收入；當地政府還會按12元/m2·月的標準支付其自搬遷之月起至安置用房交付后6個月內的臨時安置費用以及最低1 500元的一次性搬遷費用。核心區外的居民則以被拆遷房屋的結構和折舊程度劃檔，獲得拆遷補償。

3 案例間的比較分析

L村與D村的案例比較表明，兩個村莊在資源稟賦、群體規模、人口流動方面的特征差別是影響群體利益異質性程度的重要因素，而不同程度的群體經濟利益異質性和社會利益異質性引致了農戶自組織和政企合作兩種宅基地盤活模式（表1）。

3.1 村莊特征

從資源稟賦來看，L村和D村均處于百山祖國家公園聯動發展區。L村生態宜居，景色宜人，具有自然景觀優勢，可以通過發展農家樂等第三產業盤活閑置宅基地；D村歷史悠久，底蘊深厚，有著豐富的古民居建筑資源。就此而言，兩個村莊都能通過建設和經營農家樂、民宿來盤活宅基地，促進鄉村旅游發展。百山祖國家公園優越的自然和人文條件以及實施保護性開發的發展戰略都顯著提升了L村和D村宅基地的增值潛力。從群體規模來看：L村僅有46戶共71人；D村屬于人口大村，多達848戶共1 756人，還有約3 000人的外來人口。從人口流動情況來看：L村農戶多以伐木、務農為生，外出經商和務工人員相對較少；D村不僅人口構成較為復雜，長期處于外來人口與本地農戶混居的狀態，當地人口流動也較為頻繁，既包括外出經商和務工的本村農戶，也包括流入D村經商的外村農戶。

3.2 群體利益異質性

兩個村莊的資源稟賦條件都比較好，引致了較強的經濟利益異質性。在L村，個別農戶率先向游客出租閑置農房，進行農家樂與民宿經營，進而積累了客源，形成了一定的品牌效應。這些農戶獲取的收益是全村農家樂經營平均收入的一倍以上。換言之，L村的群體經濟利益異質性表現為在農家樂與民宿經營方面具有先行者優勢的農戶可以從宅基地盤活和鄉村旅游發展過程中獲得比其他農戶更多的經濟收益。在D村，古民居核心區范圍內的農戶依托人文景觀優勢，采用租賃、騰退、建設商服設施的“一體化”形式盤活宅基地，多渠道獲取土地增值收益，包括地方政府的房屋征收臨時安置費、搬遷費等補償以及每年2 000～3 000元的村集體經營性收入分紅和來自企業的約5 000元固定租金收入。而核心區外圍農戶需要優先滿足核心區改善村容村貌以發展鄉村旅游的需要，拆除違規建筑，并僅能獲得地方政府提供的金額有限的拆遷補償?？梢?，古民居核心區內外的農戶從宅基地盤活的集體行動中所獲的經濟收益也存在顯著差別，體現了D村較強的群體經濟利益異質性。

群體規模和人口流動頻率的差異導致L村和D村的社會利益異質性程度不盡相同。L村的群體規模較小，人口流動并不頻繁。傳統的鄉村熟人社會使得村干部和農戶可以通過發起和組織宅基地盤活的集體行動和帶動全村致富來積累聲望，提升群體地位。這些村干部和農戶獲得了“致富帶頭人”“基層工作先進個人”的榮譽稱號，而農戶對村干部的情感認同使其更為順利地推進生態林保護、森林防火等各項村務工作?？梢?，L村農戶盤活宅基地所獲得的社會收益存在明顯差別。相反地，D村的群體規模較大且人口構成復雜，人口流動頻率也比較高，進而削弱了農戶之間的社會聯系和鄉村熟人社會的聲譽效應。不論是否成為宅基地盤活集體行動的發起者和組織者，農戶個體獲得的聲望積累、群體地位提升等社會收益并無明顯差別。換言之，較弱的社會利益異質性無法產生宅基地盤活集體行動的選擇性激勵。實踐中，村干部就坦言其工作動機主要是執行地方政府的政策。再者，盡管D村不乏外出經商成功的農戶，但這些村莊精英卻無意愿參與宅基地盤活等鄉村事務和帶動其他農戶致富。

3.3 農戶自組織與政企合作的宅基地盤活模式

較強的經濟利益異質性和社會利益異質性引致了L村農戶自組織的宅基地盤活模式。村干部聯合率先盤活宅基地的農戶組織和建立了農家樂協會和資金互助會。在規劃設計階段，有意盤活宅基地的農戶依托農家樂協會的平臺集體協商和制定高山休閑旅游的發展方案以及農家樂、民宿的建設方案。在資金籌集階段，互助會為參與宅基地盤活的農戶提供補助。在運作執行階段，依據農家樂協會章程引導農戶盤活宅基地的具體行動，開展標準化管理。違反協會規章的會員會收到警告，削減年終分紅，并降低其在農家樂、民宿星級評定中的等級，進而影響客源和經營性收入。

較強的經濟利益異質性、較弱的社會利益異質性引致了D村政企合作的宅基地盤活模式。從D村的實踐來看，盡管古民居核心區與非核心區的農戶盤活宅基地獲得的土地增值收益存在明顯差別，但單一的經濟利益異質性還不足以激勵個體發起和組織集體行動。為了落實國家公園聯動發展區保護性開發的戰略，地方政府招商引資，與有實力的企業合作盤活D村宅基地。在規劃設計階段，地方政府主導制定古民居置換、村莊改造等宅基地盤活方案。在資金籌集階段，企業以支付宅基地租金和出資修繕古民居等方式承擔宅基地盤活的成本，地方政府則投資于村莊基礎設施建設，并為企業提供財稅、金融支持。在運作執行階段，地方政府依法依規處置違章搭蓋等機會主義行為，并作為中間人促成企業與農戶協商一致，推動宅基地盤活項目的順暢實施。

4 結論與討論

本文基于群體利益異質性的視角，辨析了國家公園聯動發展區內兩個典型村莊的多元特征，揭示了經濟利益異質性和社會利益異質性對宅基地盤活的農戶自組織模式與政企合作模式選擇的影響。研究結果表明，資源稟賦、群體規模、人口流動頻率的村莊特征是影響群體利益異質性的重要因素。單一的強經濟利益異質性未必能促成宅基地盤活的集體行動，還需要發揮好社會利益異質性的作用。

具體來看，資源稟賦較好、群體規模較小、人口流動頻率較弱的村莊經濟利益異質性和社會利益異質性都比較強。差異化的土地增值收益等直接經濟收益以及聲望積累、群體地位提升等間接社會收益形成雙重激勵，促使個別村干部和農戶發起與組織宅基地盤活的集體行動。資源稟賦較好、群體規模較大、人口流動頻繁的村莊經濟利益異質性較強，但社會異質性較弱。單一的強經濟利益異質性引致的選擇性激勵不足以改變個體對發起和組織宅基地盤活的成本—收益預期，需要政府和企業介入以促成宅基地盤活的集體行動。

根據上述研究結論，本文的主要政策建議如下：第一，為了處理好國家公園聯動發展區土地資源開發與保護的關系，需要結合群體利益異質性程度，選擇農戶自組織或者政企合作的宅基地盤活模式。其中，經濟利益異質性和社會利益異質性都比較強的村莊可以選擇農戶自組織模式；經濟利益異質性較強，但社會利益異質性較弱的村莊適用政企合作模式。第二，在農戶自組織模式下，綜合運用好光榮榜、貢獻表彰、輿論宣傳等多種形式，從而強化社會利益激勵農戶合作和協同實施宅基地盤活的作用，進一步鞏固和夯實農村集體行動的社會基礎。第三，在政企合作模式下，地方政府和企業等宅基地盤活項目的發起者、組織者可以從農戶個體促成集體行動所獲得的群體認同感、聲望累積、社會地位提升入手，顯化并利用好社會利益異質性，特別是鼓勵鄉賢等村莊精英發揮應有的引領和帶頭作用，不斷增強農戶盤活宅基地以共同推動鄉村旅游等新產業、新業態發展的內生動力。

本文的主要貢獻是從經濟利益與社會利益兩個維度辨析群體利益異質性程度及其影響，并通過比較百山祖國家公園的兩個典型案例，深入細致地揭示和實證了強經濟利益異質性、強社會利益異質性以及強經濟利益異質性、弱社會利益異質性分別推動農戶自組織和政企合作的宅基地盤活。基于此，后續的研究方向如下：第一，通過大樣本、多案例的比較分析為本文的發現提供新的經驗證據，從而印證群體的經濟利益異質性和社會利益異質性影響國家公園聯動發展區宅基地盤活模式選擇的機理；第二，進一步拓展本文對群體利益異質性作用機理的分析，探究較弱的經濟利益異質性、較強的社會利益異質性以及較弱的經濟利益異質性、較弱的社會利益異質性影響宅基地盤活模式選擇的理論與現實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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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de Selection of Rural Residential Land Redevelopment in National Park Linkage Development Area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nterest Heterogeneity

WANG Rongyu1， MA Zhengrong1， TAN Rong2

（1. School of Public Affairs， Xiamen University， Xiamen 361005， China； 2. School of Public Affairs，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58， China）

Abstract： The purposes of this study are to compare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wo typical villages in the Baishanzu National Park Linkage Development Area and to discern the impact of economic interest heterogeneity and social interest heterogeneity on the selection between self-organized mode and government-enterprise cooperation mode of rural residential land redevelopmen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nterest heterogeneity， to provide the scientific reference for context-specific mode selection of rural residential land redevelopment in national park linkage development areas. The research methods of case analysis and comparative analysis are used. The research results show that： 1） the selective incentive caused by interest heterogeneity fosters collective action of rural residential land redevelopment. 2） Village characteristics of resource endowment， group size and migration affect interest heterogeneity. Villages with better resource endowment， smaller group size and less frequent migration have stronger economic interest heterogeneity and social interest heterogeneity. Villages with better resource endowment， larger group size and more frequent migration have stronger economic interest heterogeneity but weaker social interest heterogeneity. 3） Villages with strong socioeconomic interest heterogeneity are more likely to adopt a self-organized mode to redevelop rural residential land， while villages with strong economic interest heterogeneity but weak social interest heterogeneity are suitable for government-enterprise cooperation mode. In conclusion， interest heterogeneity is a key factor for the mode selection of rural residential land redevelopment in national park linkage development areas. Strong economic interest heterogeneity is usually insufficient to foster collective action， and thereby， the capability of social interest heterogeneity that internally motivates rural households needs to be exploited， better implementing the national park development concept of co-construction and sharing.

Key words： rural residential land redevelopment； interest heterogeneity； rural collective action； national park linkage development areas

（本文責編：仲濟香）

①群體規模越小，群體內部協商談判和達成合作的成本更低，有利于農戶自主開展集體行動。

②群體規模越大，群體內部協商談判和達成合作的成本更高，可能需要外力介入來促成農戶的集體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