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一年在玉樹的巴塘馬場,我騎著一匹河曲走馬,在暮色蒼茫之際趕路。剛剛十九歲的我,騎著那匹“嘎石德樂”(褐色黑鬃嘴微白),漸漸有一絲不安。我繃緊的神經一直在對付它,而我愈來愈覺出來:我駕馭不了它。
那匹馬很兇。顯然吃飽了豌豆和豆餅的它正盤算著怎么掙脫我。我只能死命拉緊嚼子,但勒得馬頭高仰,馬的脾氣更被惹起來了。不得已時我看準地勢,在上坡時踩穩夾緊,幾次松開韁繩。一霎間馬如炮彈,只感到它從胯下躥出,猛地身下抽空,只剩兩腳與馬連著。
我死命夾著馬腹,踩住腳蹬,風呼呼地灌進耳朵。即便沖向坡上,蹄音仍然密如鼓點,轉瞬到了山頂。我倒抽涼氣,使勁勒緊馬韁,逼它小步走著下山。馬頭幾乎被我扯得轉到懷里,若沒有嚼鐵,我猜它會回頭咬我。就這么,它圓睜著眼,神情恐怖,我唯有勒緊韁繩,幾乎喘不過氣。就在人馬角力之間,暮色沉降到山巒背后,四野陡然暗了。
馬頭忽左忽右地掙扎,我著意控韁騎穩,繞過高寒草灘密布的草疙瘩,兩膝被潮濕的蒿草刷刷擦著,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剛才是朝著那個山坳,后來朝左,又繞向右,回家的方向是……
迷路以后,馬似乎比人更急躁。它掙扭著我手里的牛毛韁繩,甩著兩只穿著锃亮蹄鐵的前腳,狠狠地跺著草地。
“噗噗”的兩聲濺在肩頭,好像,要下雨了!我的心一下亂了。一遲疑,手松了,嘎石德樂猛地把頭一低,瘋狂地甩開鐵蹄躥了出去,若不是鞍子備得牢,我連在鞍子上,它會把我和鞍子都甩在屁股后面。我忙扯韁,已不可能,馬劫掠著我,向著空曠草灘嗖嗖馳騁,呼呼的風灌進耳朵。
我想歇息一下,索性放開了它。心里這么一想,力氣就抽掉了,我無奈也偷空放松了姿勢,一口氣沖過了平川。馬跑累了,松開了死咬住的嚼鐵,步子也緩和下來。我重新勒韁,昏茫的視野里,隔著一片草疙瘩,前面是一道石頭砬子裸露的山梁。那個山梁,我有印象,就在我們帳篷的西邊。
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換個姿勢歪坐鞍上。走了兩步,突然發現,馬打了個響鼻仰起頭來,它的前腿,正陷進草地。
蹬著腳蹬的靴子下面,就是黑油油翻起的泥巴。
陷入沼澤,不是別人而是我,正在一絲絲地下陷。丑惡的污泥正掙破草皮,兇險地翻動著,從馬的膝蓋一分分露出頭來,我攥著韁繩的手硬了。
恐怖像一個魔鬼抱住了我。我想喊叫,但知道沒誰會聽。我想下馬,但下面是泥潭。我好像從嗓子眼里嗚嗚地哭了一聲,又不覺止住了。只有胯下的狂傲的河曲走馬,它呼呼地喘著粗氣,掙一下,腿拔出來,又停一下,再陷下一點。
我只有竭盡全力,勒住韁繩,嘎石德樂也借著我的拉扯,憤怒地高昂馬頭,一次次地奮力躍起。
它猛地掙扎一跳,兩條前腿一霎躍出了泥巴露出來,但落下時又“撲通”一聲踏回原地,陷得比剛才更深!時光一刻刻地流逝,我不知是已經絕望還是一念僥幸,腦子已經不會思索,我唯有死命地抓緊韁繩,扯高馬頭,好像我只有通過韁繩為身下的馬助一臂之力。又是一陣噗噗的雨點落下,天色更加陰沉,四野已昏黑難辨。
又陷下去一層,我的靴子連同馬鐙,咕的一聲沒入了泥漿!馬絕望了,它罕見地嘶了一聲,在淹到腹部的泥里猛地轉了一個身。
我們的眼前,對準了一個草疙瘩。我突然,不,是馬突然意識到這個草疙瘩應該是干燥的。不知是什么使我重重地一扯馬韁,仿佛在腔子里喊了聲什么。就在那一剎,馬踢起前腿,猛地一躍,兩條前腿同時落在了那草疙瘩上。
攀住了!
那一瞬仿佛立刻就要再滑回泥里,但那個草疙瘩是神異的,它不僅沒垮塌而且意外地結實。就在馬的兩腿扒住草叢尚未滑落的一刻,我死命一抖韁繩一磕馬腹——
胯下的河曲走馬,我生命的私人密友,前腿抓住草叢,身軀弓著,又是一躍!……我們跳出了沼澤,站在了硬硬的草地上。
留意踏著一個個的草疙瘩,我學會了辨別干燥草原和濕地,也學會了尋找生存的路徑。當借助一個個隆起于草灘的疙瘩草叢,登上了那道石砬子的山梁以后,我不禁回頭,想尋找剛才救了我們人馬兩命的,那個草叢。
但一望迷蒙,什么也看不見了。
回到巴塘馬場的帳篷,接過一碗冒著熱氣的茶。我看見自己剛才拉著韁繩的左手,三條指縫都鮮血淋漓。
滾燙的奶茶,一口口熨烙般流過腸胃。
不知為什么,我沒有對帳篷里的人講起剛才的險境。按我的毛病本該吹噓一番的。但那一夜若有所思,我沒有開口。不知是因為那恐怖太丑惡,還是因為那草疙瘩太堅實,包括離開玉樹以后,我一直不愿提起它。
后來偶然一次,我和一個藏民聊起了這件事。他笑著說,這是每一個吐蕃男人都經歷過的事。不僅在巴塘,哪怕你跑到松潘,一直跑到阿里,尤其在若爾蓋大草地,綠油油的草地下面,到處都有暗藏的泥潭。
“若是跳不出來呢,人就會陷進去死掉嗎?”我問。
“被沼澤吃掉的可憐人有喲,要是他抓不住佛伸給他的手。”豹皮帽下,安多漢子睜著清澈的眼睛,直視著我。
我慶幸沼澤沒有讓我成為一個可憐人,嘎石德樂攀住了草疙瘩。不,應該是有一只手向我伸來,然后我終于抓住了它。就像那天巴塘的獨騎,今天我依然胯下駿馬,繼續著一世一度的長旅。我再也不會松開——這是最簡單的,也是終極的把手,它是知識在終點之上,也是人在限界上的抓攬。
(來源:《新華文摘》,2018年第19期)
【閱讀導引】佛伸給他的手,是一種力量,需要頑強的意志和永不放棄的精神,它是我們在絕望時刻的支撐。此時的我們走在時代的道路上,胯下有駿馬,心中有把手,帶著精神和感悟馳騁人生。
【文本聚焦】結合文章內容,分析“我”為什么沒有對帳篷里的人講起剛才的險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