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人的精神危機與救贖可能

摘 要：小說《回響》以“大坑案”為開端，借兇殺案和辦案女警冉咚咚的婚姻危機兩條主線探索當代都市人的精神狀態和心靈世界。本文通過文本細讀，分析小說中當代都市人所遭遇的精神危機，追溯精神病因，并探討小說所提供的走出精神困境的可能路徑。小說中的人物為逃避現實困境大多采取了不同的“精神勝利法”，但“精神勝利法”僅能暫時逃避苦痛，并不能從根源上解決問題，小說中提出的“疚愛”命題，正是試圖尋找精神救贖的可能。本文在對“疚愛”的解讀中得以深入理解作家東西對當代社會精神層面的憂慮和思考，這使整部作品具有社會關懷的價值意蘊。

關鍵詞：精神危機；疚愛；東西；《回響》

《回響》是作家東西創作的第四部長篇小說，它以反轉多變的情節和人物復雜的內心世界引發了讀者對當代都市人精神困境的多維度思考。同時，小說文本還帶有對當代都市人的某種精神危機的隱喻，那就是：人與現實該如何共處？

目前學界對于這部小說精神方面的研究，大多集中于對女主人公冉咚咚人物形象的分析。例如，有學者利用弗洛伊德關于“自我、本我、超我”的精神分析學來解讀冉咚咚的矛盾心理［1］，也有學者以冉咚咚由案件和家庭情感所造成的雙重精神焦慮為主要分析對象，向讀者們呈現了冉咚咚復雜的精神世界。［2］本文立足對小說中人物的“精神勝利法”進行分析，追溯精神病因，以展示人物所面臨的種種生存困境，并進一步具體分析小說中提出的“疚愛”命題，借機探討當代都市人逃離精神困境的出口所在。這樣既能深入探析小說精神層面的獨特書寫，又能為讀者們提供一種現實生存方式的參考。

一、追溯精神病因

《回響》的女主人公冉咚咚患有焦慮癥和躁狂癥；兇手易春陽患有“被愛妄想癥”和“精神分裂癥”；而慕達夫也患有一定的“記憶缺陷”。作品中人物所呈現的精神病癥都與其所生活的社會環境和原生家庭息息相關。

（一）“貨幣”主導的社會風氣

隨著社會經濟的持續發展，人們對于生活質量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隨之而來，人們占有金錢的欲望也日趨膨脹。按照西美爾的觀點：“貨幣在社會經濟事務中產生了宏觀效應，但更重要的是，它所引發的社會文化主導精神觀念的轉變和對個體心理氣質施加的影響。”［3］

首先是金錢對個體心理氣質的影響。小說《回響》將“金錢”觀念融入敘事，揭示物欲膨脹導致人性異化的一面，體現在小說人物身上即道德感低下、法律意識薄弱。夏冰清是“大坑案”的受害人。她在應聘時遭到了徐山川侵犯，但因陷入徐山川設置的語言陷阱，所以并未選擇報警，而是成為其情婦。夏冰清的欲望不斷膨脹，想要擠掉沈小迎上位，聲稱“不想當夫人的第三者不是好的第三者”［4］，其本質上是無法擺脫金錢帶來的優越生活。“金錢萬能論”在案件的另一重要人物徐山川身上更是體現得淋漓盡致——“他的優勢是有錢，口頭禪：‘不信砸不暈你。’”［5］因而，最后解決夏冰清時，他也是采用“買兇殺人”的方式。再如，本案牽涉的人物吳文超、徐海濤、劉青、易春陽也都圍繞在“金錢”周圍，他們以“層層轉包”的方式殺害夏冰清。此外，罪犯易春陽的生活條件最為艱苦，但令人詫異的是，易春陽在接受了劉青的一萬塊后就答應幫其解決夏冰清。對徐山川來說，一萬塊不過是日常花銷，但對易春陽而言，這是一筆巨款，足以讓他罔顧法律。

其次是社會文化主導精神觀念的轉變。“‘貨幣’成為指引人們行動的唯一真神，愛與貨幣合謀，愛的意義本身變得危機重重，許多看似確信的東西逐漸變得可疑。”［6］“貨幣”主導地位的確立營造了社會上廣泛的可疑氣氛，進而導致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普遍帶有一種懷疑情緒，體現在小說人物身上即對親密關系的不信任。例如，冉咚咚一向抱著一種懷疑的態度來審視自己的情感生活，即使面對慕達夫好友的證明、貝貞丈夫的解釋，也始終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丈夫，在做心理實驗時也懷疑丈夫是否能夠接住自己。在親密關系中，只有足夠信任對方，感情才能長久地維持下去，正如小說中心理醫生莫醫生所說：“相信，你才會幸福。”［7］徐山川夫婦之間、吳文超父母之間、夏冰清與父母之間同樣都出現了各種不信任舉動，這導致他們彼此之間的愛情、親情岌岌可危。

（二）缺乏安全感的家庭環境

了解“大坑案”相關人員的成長經歷后可以發現，人物的精神病癥背后都暗藏著童年創傷的痕跡。“家庭創傷帶來的精神病態，容易導致個體產生反社會人格，這些深受創傷的人物成為觀照當代家庭病因的標本，也是治療社會創傷的視點所在。”［8］個人的成長需要一個安全穩定、有愛舒適的家庭氛圍，而家庭成員之間關系的不和諧是導致兒童心理障礙的重要因素之一，極易增加他們的不安全感，進而會對他們的性格和心理成長產生負面影響。小說的女主人公冉咚咚對于一生只愛一人的純真愛情有著執拗的追求，因而，對于丈夫酒店開房的行為顯得敏感多疑。作者并沒有簡單地將描寫重點放在冉咚咚的病態心理方面，而是進一步書寫了其行為背后的成因。

童年時期，冉咚咚的父親出軌了鄰居阿姨，每當她聽到父親半夜偷偷推門出去，心中就極度害怕自己和母親會被父親拋棄。后來，當冉咚咚面對丈夫疑似出軌的酒店開房記錄時，童年的陰影便再次襲來并占據心理上風。再如，小說中的吳文超由于身高低于父親的期望值，他的父親便懷疑其不是自己的孩子，偷偷去做了親子鑒定。而母親發現后，她對父親不信任自己的行為深感憤怒，便與父親離了婚。隨后父母二人都各自組成了新家庭，甚至分別用再生的孩子來證明吳文超身高矮小的責任不在自己。在父母暗自比較中，吳文超成了二人失敗婚姻的象征，他也由此產生自卑感，害怕接觸女性身體。

二、當代人的“精神勝利法”

魯迅為揭示國民劣根性，在小說《阿Q正傳》中塑造了阿Q這一經典人物形象。“阿Q性格中最突出的特征是精神勝利法，即缺乏明確的自我意識，在失敗與屈辱面前不敢正視現實，而是用虛假的勝利在精神上自我安慰，或者說在幻覺世界中變現實的真實失敗為精神上虛幻的勝利。”［9］作家東西曾坦言，自己的創作最早是受到了魯迅的影響。在小說《回響》中，作家東西展示了當代都市人在多重壓力之下，他們所面臨的如何與現實共處的精神難題，延續了魯迅小說中對“精神勝利法”的批判。

（一）幻想

幻想是小說中“精神勝利法”的重要表現之一。簡而言之，它是人們基于現實和個人的期望，對尚未實現的目標進行想象，甚或妄想。幻想是人物內心需求的影射，也是人物對現實越發不滿的精神逃避。

職業的特殊性要求冉咚咚必須具備理性思維，從而能夠抽絲剝繭地處理問題。而冉咚咚面對自己的婚姻問題時，呈現出瘋狂的一面。冉咚咚對慕達夫的懷疑日益加深，有一天，她由慕達夫推門而出的動作想到了曾經的戀人鄭志多。但回憶中她與鄭志多的戀愛過程充滿了案件的影子，有徐山川般一切拿錢砸的庸俗，有吳文超般策劃求婚的浪漫，有對慕達夫般關于“你會愛我一輩子嗎？”的猜疑，這一段回憶讓冉咚咚分不清是他們模仿了鄭志多還是鄭志多模仿了他們。鄭志多是冉咚咚心目中理想戀人的具體化身，而這個“完美戀人”則是在對慕達夫越發不滿和案件重壓的背景下產生的。冉咚咚的精神發生了錯亂，這是一種精神幻象。實際上，這樣的幻想正體現了冉咚咚對現實中完美愛情的渴望，但更深層的是影射了冉咚咚早已不滿足她與慕達夫婚姻的心理傾向，從而為自己移情邵天偉的潛意識尋求了合理性，暗示了冉咚咚與慕達夫的婚姻走向。擁有同樣病癥的是殺害夏冰清的兇手易春陽，“他比較邋遢，頭發留得長，衣服穿得頹廢”［10］，他不為身邊的人所接受，勇敢追求吳淺草卻被對方嫌棄工作和出身，父母也未能給予他充分的關心和幫助。他極度缺乏愛，于是在向冉咚咚描述時也虛構出了“謝淺草”這一人物，幻想和她擁有美好的愛情。這一幻想削弱了易春陽年少暗戀受挫的陰影，彌補了他在家庭、社會中所缺失的情感。

（二）轉移錯誤對象

轉移錯誤對象，簡而言之是明知自己有過錯，卻將斗爭矛頭轉移到對方身上，試圖通過尋找對方的錯誤來減輕自身的負罪感，以實現心理平衡。

小說女主角冉咚咚在看到丈夫開房記錄后就在心里種下了懷疑的種子，雙方嫌隙越來越大，但冉咚咚卻顯得十分糾結：慕達夫解釋開房是為了按摩、打麻將，冉咚咚不相信；慕達夫承認開房是為了出軌，冉咚咚認為其是屈打成招；慕達夫不同意離婚，冉咚咚堅持離婚；慕達夫同意離婚后，冉咚咚又怪其對婚姻不堅持。在“疚愛”一章，作者明確了冉咚咚這些難以理喻的行為背后的成因。冉咚咚在第一次見邵天偉時就喜歡上了他，但礙于自己早已結婚，只能壓抑自己的愛意。慕達夫在藍湖大酒店的開房記錄對冉咚咚來說是一次難得的機會，于是她揪住不放，將自己置于受害者的角色，不斷夸大慕達夫的錯誤并譴責其出軌行為，最終引得二人離婚收場。這樣做既達到了離婚的目的，又減輕了自己的道德負罪感，這是轉移錯誤對象的典型表現。

（三）僅式抵消

儀式抵消是一種心理學效應，指的是有些人會在犯錯后用一些象征性的行為來彌補和抵消自己的過錯，借此來減輕自己心理上的不安。

譬如，沈小迎將徐山川的出軌行為比作“外交”——“一旦他主動給我打款或者把我按摩得特別舒服的時候，那就是他的‘外交’取得重大勝利的時候。”［11］徐山川在每次出軌后，都會以足夠抵消掉所有怨恨的錢財來彌補沈小迎，借此來減輕自身的罪惡感。再如，冉咚咚在意識到自己愛上邵天偉后，她在心理上承受了極大的道德負罪感，于是她加倍地愛女兒，希望能夠減少父母離婚對喚雨的傷害，同時也樹立了一個負責任的母親形象，以達到精神上的寬慰。

（四）“歸隱”

“歸隱”本義是指回到民間或故鄉隱居，而小說中的“歸隱”則指的是人物為逃避都市中所面臨的現實問題，暫時性地逃往鄉下或風景宜人的地方以緩解精神焦慮的一種方式。

雖然小說里關于劉青的描述并不多，但在這有限的描述里，“世外桃源”這個詞被反復提及。劉青對城市和人群感到厭惡，他的姐姐和父親則對他充滿了鄙夷，因而，他需要一筆資金來證明自己的價值，也需要借此來實現自己對田園生活的憧憬。因此，他決定冒險接受吳文超的委托。但隨著事情的不斷推進，劉青發現吳文超的任務無法完成，于是，陷入僵局的他最終決定將此事轉包給農民工易春陽，自己帶著吳文超給的錢逃往埃里去尋找自己的初戀女友卜之蘭。文中對埃里有這樣一段描述：“這是一片舒緩的山谷，一條清亮的小河從山腳流過。”［12］段義孚在《戀地情結》中提出：“山谷就像子宮和襁褓，凹陷的地形能保護和哺育生命。有一種假說認為，當人類的祖先走出森林來到平原上的時候，就立即開始尋找能讓身、心、靈都受到保護的洞穴。”［13］劉青藏身于山谷深處，這里給了他極大的安全感，他甚至已經將之前在城市里發生的一切遺忘，被這里的環境塑造成了一個與之前完全不同的人。

幻想、轉移錯誤對象、儀式抵消、“歸隱”是小說中當代都市人面臨現實困境時所選擇的“精神勝利法”，他們力圖通過這些方式麻痹自身的精神，得到一定的精神撫慰。

三、對質詢自我的呼喚

“你能勘破你自己嗎？”這是作家東西通過小說向讀者提出的問題。人的心靈永遠是復雜的，小說中的主要人物都有精神疾病，他們在現實的漩渦中找不到出口，只能通過一些“精神勝利法”來暫時麻痹精神。但短暫的逃避并不能解決實際問題，于是小說在最后提出了“疚愛”的命題。

“疚愛”是作者獨創的詞，顧名思義是因為內疚而產生的愛，“表達出一種普遍意義上與愧疚心理緊密相關的情感關切”［14］。“就像吳文超的父母因內疚而想安排他逃跑，卜之蘭因內疚而重新聯系劉青，劉青因內疚而投案自首，易春陽因內疚而想要給夏冰清的父母磕頭。”［15］“內疚”是因自己直接或間接傷害到他人或做錯事而產生不安或自責的心理，是個人基于道德準則或法律規范而產生的情緒。但其更重要的是，作者給出了解決精神困境的可能路徑——質詢自我。當做錯了事情，人們最善于將錯誤歸咎于他人，而最難的就是審問自己，如何認清自己成為每個人的必修課。

在小說的結尾，冉咚咚在和邵天偉交談后去見了慕達夫，慕達夫幫助冉咚咚勘破了她的內心。冉咚咚此前一直壓抑和否認自己對邵天偉的情感，從而能夠心安理得地抓住慕達夫不放，“層層深挖他的心理，從偽裝層挖到真實層再挖到傷痛層，讓他幾近崩潰”［16］。“在邵天偉沒有吻她之前，她以為她有道理或者說她建構了一種道理，但在邵天偉吻了她之后，她忽然發現道理崩塌了”［17］，冉咚咚終于承認自己早已喜歡邵天偉，所以才越發對慕達夫不滿意，即使她并沒有證據能夠證明慕達夫出軌，但仍堅持離婚，正是為了弱化自己精神出軌的責任，從而為接下來和邵天偉在一起掃清心理障礙。但當冉咚咚認清自己才是問題的癥結所在后，不由得心里涌起一股對慕達夫深深的內疚，這股內疚既包含了對慕達夫的歉意，但同時也使冉咚咚放下了否認、壓抑、合理化、置換、投射、反向形成、過度補償、抵消、認同、升華的自我防御機制。“疚愛”源于個體的自我反思，勘破自己才是解決人與現實如何共處這一難題的關鍵所在。作家東西通過“疚愛”展現了其對復雜人性的深入洞察，也寫出了他對質詢自我的殷切呼喚，為當代都市人擺脫精神危機提供一種可能性。

四、結語

作家東西在專訪中曾說：“作家變來變去都是在寫自己，寫自己的內心，寫自己對世道人心的理解與不理解。不變的是，我一直注意創作和現實的緊密關系……”［18］《回響》借助兇殺案展開對人心靈世界的探索，反映了作者對當代人精神狀態的關注。小說中，作者通過深入分析人物的精神特質，以文字展現了人性、心理的幽深難測，這也使得現實和人的心靈世界相互交織，構成回響的主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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