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涵與價值：王光祈禮樂思想新探

摘 要：王光祈在中西文化交匯的時代背景下，對傳統禮樂思想進行了現代化解讀和構建。本文旨在從音樂美學的內涵和價值兩個角度，對王光祈的禮樂思想進行新的探索和闡釋。王光祈禮樂思想的音樂美學內涵包含“宗教替代”和“建立國樂”兩個核心概念。前者主張以“禮”和“樂”替代西方社會中的“法律”和“宗教”，后者彰顯了復興中華民族音樂的目標。王光祈禮樂思想的音樂美學價值則主要體現在利用音樂力量提高國民道德，其中包括以“樂”喚醒國民意識和以“禮”提高國民道德。由于時代限制，王光祈的禮樂思想未能在當時得到充分實現，但他的理念對于傳承和弘揚中華民族精神具有深遠的啟示意義。

關鍵詞：王光祈；禮樂思想；民族性；國樂；音樂美學思想

禮樂思想作為儒家思想的核心要素之一，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形成與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自晚清以來，禮樂文化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機。在中西文化交流的背景下，一些學者開始對禮樂進行思想重構，并做出了顯著貢獻。王光祈便是其中杰出的一位。作為中國近現代史上杰出的音樂學家，王光祈的禮樂思想在近年來受到了越來越多學者的關注。易冬冬在《在傳統禮樂的批判之外——王光祈禮樂思想探微》一文中指出，王光祈對傳統禮樂思想進行了現代轉化和詮釋。［1］ 席格在《王光祈創造國樂思想與傳統禮樂的現代音樂轉進》一文中認為，王光祈試圖建構一條傳統禮樂向現代國樂演進的路徑。［2］ 他們都認為，王光祈在保留和弘揚傳統禮樂文化精髓的同時，也給傳統禮樂文化注入了新的元素和理念，旨在將其轉化為適應現代社會和文化需求的形態。本文嘗試從音樂美學的內涵和價值兩個維度切入，對王光祈的禮樂思想進行深入探究。

一、“宗教替代”與“建立國樂”——王光祈禮樂思想的音樂美學內涵

深愛祖國傳統文化且具有強烈民族情感的王光祈，為了發展中國音樂，曾表示：“吾將遍究各國之音樂，考其嬗變，審其異同；吾國先民音樂之素養，視各國為深，吾尤將發湮扶微，張皇幽渺，使吾國音樂，亦得與歐洲各國，各占一席，一洗外人譏我為無耳民族之恥。”［3］于是，他將“創造新國樂”作為自己音樂理想的終級目標，并始終將“民族性”作為自己音樂生涯中最重要的標簽。德國留學期間，王光祈在學習了西方的音樂思想和文化后，對中國古代“以樂治國”的歷史進行總結，并指出這并非中國獨有，西方的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哲學家也曾提出過類似主張。然而，在歷史的進程中，西方將音樂的“倫理作用”轉變為“美術作用”，使其成為“活潑精神”與“激勵氣概”的利器；而中國的儒家思想在發展的過程中卻忽視了“以樂治心”理念，忽略了音樂在社會功能和情感教育方面的作用。基于這樣的認識，王光祈大膽提出了“宗教替代”和“建立國樂”的主張。

（一）從“禮樂傳統”到“宗教替代”

自新文化運動以來，儒家禮樂文化便被視作“封建文化”的象征。然而，王光祈對待傳統禮樂文化的態度卻與致力于新音樂創作的同時代音樂家們不同，他逆潮流而順本心，“既不像新青年那樣否定禮，更不像同時代的音樂家青主那樣否定樂”［4］。青少年時期接受的儒學教育、西方比較音樂學派對東方音樂的研究、部分漢學家的尊孔精神，均對他產生了深遠影響，在無形中激發了他對儒學傳統的獨特情結，并推動他深入思考禮樂文化。王光祈注意到被后代儒家所忽略的“以樂治心”之說，并結合中國古代音樂史中“以樂治國”之說，對傳統禮樂思想中“禮”與“樂”的關系提出了新的觀點與解讀。“他既認可以禮‘節’（節制）樂，更主張以樂‘節’（節奏）禮，其以樂釋禮，強調禮的樂感化的一面，用藝術詮釋傳統之禮，并主張禮具有取代宗教和法律的功能。”［5］在美學層面，王光祈重構了傳統禮樂的一體性，不再將禮和樂割裂、區分，而是強調它們互相解釋和補充的關系。在他看來，禮和樂各自蘊含著道德和審美的屬性，禮是音樂化的道德行動，樂是道德化的內心情感，應以樂攝禮，化禮歸樂。

在《音樂與人生》中，王光祈提出了以禮樂代法律、宗教的觀點：“‘禮’與‘法律’不同之點，系在前者之制裁機關，為‘個人良心’與‘社會耳目’；后者之制裁機關，為‘國家權力’與‘嚴刑重罰’。‘樂’與‘宗教’相異之處，則在前者之主要作用，為陶養吾人自己固有的良知良能；后者之主要作用，在引起各人對于天堂、地獄的羨、畏心理。”［6］ 王光祈選擇以中國傳統的禮樂文化來替代西方的法律與宗教體系，這可以看作是對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理念的呼應。兩位音樂家之所以都將“宗教”作為替代的目標，是因為他們認識到在文化啟蒙的過程中，國人的情感和信仰有所缺失，也意識到在面對民族危機時，人們的精神世界和思想意識需要首先被喚醒和解放。蔡元培選擇了美育作為手段，而王光祈選擇了禮樂。

王光祈贊同“以樂治心”的理念，認可好的音樂對人的精神世界會產生正向的作用，也認同音樂對人的思想意識具有重塑作用；同時他還強調“以樂治國”，認為一個民族的發展和復興離不開音樂的支撐，特別是音樂民族性的發揚。

從“禮樂傳統”到“宗教替代”，反映了王光祈對禮樂本質的探索和對禮樂關系的獨特見解，這些都源于他對傳統禮樂文化的深刻認識。因此，他能從音樂美學的視角對傳統禮樂文化進行深入且多元的解讀。他選取西方的法律和宗教作為“歷史比較研究法”的研究對象，這不僅是對中西方思想文化和美學文化的一種全新思考，也是在思想解放背景下，對國人進行情感啟蒙的一次創新嘗試。

（二）從“復興禮樂”到“建立國樂”

禮樂可以取代法律與宗教，激發國人的救國之心和愛國意識，對小我和大我都有著“修鑄精神”之功效。禮樂之于諸多方面的重要性使王光祈意識到：中華民族之覺醒必然要復興禮樂。“禮樂不興，則國必亡。”［7］他認為禮樂是重鑄中華民族民族特性的重要因素，因此極力主張“復興禮樂”。作為一名音樂家，王光祈主張的“復興禮樂”不是簡單的崇孔復禮的復古行為，而是對“禮之樂”的現代復興。他多次強調要“把握這種傳統禮樂之本意，順應世界潮流，采擷西洋音樂的技法，重新振興新時代的‘禮樂’（禮之樂）”［8］。由此可見，王光祈對傳統禮樂思想、民族精神和中國音樂發展之間的關系有著深刻理解。他既堅守民族音樂的發展命脈，也遵循時代發展潮流，這是在19世紀民族主義思潮與近代中國內憂外患國情下形成的理性思考。

對于有別于傳統儒家禮樂的“新禮樂”，王光祈將其解釋為一種“足以發揚光大該族的向上精神，而其價值又同時為國際之間所公認”［9］的音樂，并冠以“國樂”之名，以區別于封建時期對“禮”過度重視的“禮樂”。王光祈也想借此傳承并發揚中華民族“諧和”精神。在“建立國樂”的設想中，他區分了音樂的“非文化屬性”和“文化屬性”。前者指音樂的普遍性特征，即音樂作為一種藝術形式在不同文化中存在著共性，包括音樂的基本構成元素，如旋律、和聲、節奏等。這些元素是音樂的普遍語言，超越了特定文化或民族的界限。后者則指音樂與特定文化背景的緊密聯系，音樂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不同文化背景下的音樂風格、演奏習慣和審美觀念等都反映了該文化的特色。這一區分不僅認識到音樂作為客體的共性，也洞悉了音樂作為主觀創作對象的特殊性。［10］ 王光祈將“國樂”從“只研究音樂本身”帶出，放置于世界音樂的大系統中來審視。他認為禮樂的復興和國樂的建立，不僅能喚醒民族意識，促進民族復興，還能感化世界。國樂所蘊含的民族性與世界性，是對華夏民族固有美德的繼承、傳播和弘揚。王光祈的禮樂觀實際上是以專業的音樂理論研究為基礎，“以國際音樂的視野、運用比較音樂學的研究方法，以建設‘少年中國’為目的，從而最終形成了一種具有現代音樂理論根基和國際性特質的建設性禮樂觀”［11］。從王光祈對“國樂”的定義與態度可看出其音樂美學思想的特點，即賦予音樂崇高的歷史使命，又把音樂作為推動歷史發展的小小齒輪。

從“復興禮樂”到“建立國樂”，我們看到了一位充滿愛國熱情、懷抱復興中華民族音樂夢想的音樂家，感受到了王光祈“以民族音樂喚醒國人民族意識”的獨特音樂美學思想。

盡管王光祈未能在風雨飄搖的時代實現“建立新國樂”的目標，但其對于音樂民族性的追求卻成為

不同時代持續關注的主題。時至今日，在樹立文化自信的新時代要求下，王光祈提出的“創作新國樂”的三個步驟可以概括為：了解和學習傳統文化，接納和吸收優秀外來文化，以及展示和輸出中國文化。

二、借音樂力量提高國民道德——王光祈禮樂思想的音樂美學價值

王光祈禮樂思想的核心是“音樂救國論”。他的音樂論著洋溢著強烈的愛國主義思想，而他的音樂活動更是以“喚醒民眾，實現民族文化復興”，以及“拯救中國”為目的。［12］ 王光祈曾在其著作《東西樂制之研究》自序中提到：“吾將登昆侖之巔，吹黃鐘之律，使中國人固有之音樂血液，從新沸騰。”［13］ 顯然，引領著王光祈一心向前，走在“以音樂喚醒民族意識”道路上的正是他所追求的中華民族文化復興的崇高理想。王光祈的“禮樂思想”雖然有對中國傳統音樂美學的推崇，但其本質是對音樂實用性的強烈追求與大膽構想。

（一）以“禮”節制外部行動，以“樂”陶養內部心靈

在《音樂與人生》中，王光祈對傳統禮樂的作用進行了解釋：“吾國自孔子立教以來，是主張用‘禮’以節制吾人外面行動，用‘樂’以陶養吾人內部心靈。”［ 14］ 王光祈認同傳統儒家禮樂思想中“禮主外，樂主內”的觀點。然而，對于禮在“節制”外部行為方面，王光祈并不完全接受傳統儒家禮樂思想中服務于封建統治者的“樂為禮”的主張。他所理解的禮樂，可以解釋為“禮之樂”，這是一種具有道德內涵的樂，不僅可以陶養情感，而且可以培育良知良能。王光祈認為，通過禮樂的內外結合，可以培養出更多內外兼修的國人。單純依靠“樂”來陶養內在精神是不夠的，因為它無法規范人的行為舉止。盡管“禮”在傳統儒家禮樂思想中帶有一定封建色彩，但在王光祈所提倡的“復興禮樂”思想中，“禮”代表了“理性”而非“強制”。

事實上，自清末以來，學者們嘗試運用西方的人文觀念和學術框架來詮釋禮樂。“由于禮，無論是禮儀、禮制、禮法，都

傳遞著傳統的倫理道德觀念，所以蔡元培和王國維都認為可以使用倫理學來接引禮，用現代德育來接引傳統禮教。他們以美學和藝術來接引禮之樂，將傳統樂教轉化為現代美育。”［15］

同時，他們也意識到，禮樂之間的關系不能完全依據西方的思維方式來解釋，因為禮樂具有不可分割性，“禮儀是情感的表達，是義理的呈現”［16］。因此，他們只是用西方的學科分類方式，將禮與樂歸入不同的領域。王光祈在借鑒蔡、王二位學者的思路之后，結合時代背景，對“禮樂”進行了新探索，提出了以禮樂代、法律、宗教的觀點［17］。王國維和蔡元培分別以“德育”和“美育”來闡述“禮”“樂”不同，王光祈對傳統禮樂思想進行了揚棄，對傳統禮樂文化做了更新和補充。這是在新時代的背景下對禮樂進行互釋的新思路，也是對中國傳統音樂美學思想精華的總結與提煉。

因此，王光祈禮樂思想的音樂美學價值，不僅體現在對傳統禮樂思想的全新解讀上，還體現在對傳統禮樂文化的辯證思考上。王光祈對傳統禮樂的現代性詮釋具有統一性與整全性。當禮與樂相分時，禮屬理性而樂屬感性，前者是對人行為的節制和要求，后者是對人心靈的陶冶與感化。當禮與樂相合時，禮是建立在內心諧和基礎上的音樂化的禮，樂是建立在行為遵序基礎上的教化性的樂。這是對禮與樂道德性和審美性的審視，也是對禮與樂道德價值和音樂價值的探究。

（二）以“樂”喚醒國民意識，以“禮”提高國民道德

王光祈在主張禮樂對人有內外兼修之功用的同時，提出了“音樂救國”的目標，即“以音樂喚醒民眾意識”。王光祈一方面注重發揮音樂在陶養人們情感和性靈方面的作用，即禮樂在感性啟蒙方面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又致力于收集、整理和研究中國古代音樂作品。其編寫的《中國音樂史》使他成為

當時“西樂東漸”浪潮中首位專注于整理和撰寫中國古代音樂史及本民族音樂作品的音樂家。王光祈認識到禮樂在情感啟蒙和陶鑄中華民族特性方面的作用。他認為中華民族最顯著的特性是“諧和”，并相信“這種諧和的精神一旦重新陶鑄出來，就可以使得民族復興，并且感化世界人類”［18］。儒家傳統文化歷來重視個體身心和諧、人際關系和諧以及人與自然和諧，王光祈提倡的“諧和”精神之要義與此相類似。因此，從民族音樂的傳承和傳播出發，喚醒人們對傳統文化和民族音樂重要性的認識，是“樂”作為音樂——一種基于人聽覺的藝術形式——的功能。而后“禮”與“樂”再相互滲透、相互促進。禮的存在能防止人們因樂的陶冶而對內心和情感過度關注，避免精神世界的空想主義傾向。禮應作為道德約束的意識標尺，而非刑法手段，發揮它對民眾道德與思想的健全發展的督促作用。

改造中國人民的精神生活是王光祈“音樂救國”思想的核心。他曾說：“習音樂乃是涵養德性之妙法，勝于讀一百本‘修身教科書’。”［19］音樂在提升民族精神方面的作用不亞于書籍，把音樂作為媒介來提升民族精神是最為直接且有效的方法。因此，王光祈選擇以“樂”來喚醒民眾的意識。以音樂提升民族精神，關鍵是要促進“諧和態度”的形成。“諧和態度”是中華民族精神的內核，也是連接禮樂對民眾意識和道德行為教化的橋梁。對傳統音樂文化之學習，對傳統禮樂思想之批判繼承，對禮樂復興后國樂建立之思考創作，都可以促進“諧和態度”的形成，從而提升個人的民族精神。從個人意識的規范和行動出發，逐步實現中華民族意識的覺醒，從思想意識到實質行動，推動民族救國思潮的興起，最終實現“音樂救國”的理想。因此，在王光祈的“禮樂思想”中，我們能看到他對于禮樂統一性的現代詮釋。從他對于禮樂互為促進、各有側重的解讀中，發現由“小我”意識覺醒到“大我”民族復興的漸進性思想延伸。

三、結語

王光祈在“宗教替代”與“建立國樂”的主張中強調了音樂的社會功能，并在中華文化的基礎上，對禮樂與國樂的內在關聯進行了深入闡述。同時，王光祈所提倡的禮樂復興，其實質是恢復音樂在日常生活和社會發展中的重要地位。而“禮樂”對國民意識和道德習慣的影響，更具有探索傳統美學思想與挖掘民族音樂文化深層價值的雙重作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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