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境保護稅法》與企業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

內容提要：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指出，必須完善生態文明制度體系，協同推進降碳、減污、擴綠、增長，積極應對氣候變化，加快完善落實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理念的體制機制。這為我國企業綠色轉型發展和氣候風險管理提供了指導和動力。文章以《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稅法》（下文簡稱《環境保護稅法》）的出臺為準自然實驗，考察《環境保護稅法》對企業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水平的影響。研究發現，《環境保護稅法》出臺后重污染企業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水平顯著提升，表明稅制綠色化有效提升了責任主體參與環境治理的主動性。機制分析表明，《環境保護稅法》通過提高高管環保意識促進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水平的提升。進一步研究發現，在機構投資者持股比例較高以及獲得環保補助的企業中，《環境保護稅法》的促進效應更加明顯。經濟后果分析發現，企業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顯著提升了企業綠色發展水平，有效驅動了企業長期可持續發展。

關鍵詞：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環境保護稅法》；稅制綠色化

中圖分類號：F812.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1280（2024）04-0064-09

一、引言

全球氣候變暖已成為當前人類面臨的最緊迫的環境問題之一，引發了全球范圍內的廣泛關注和深刻思考。科學研究表明，極端降水、颶風和干旱等氣候災害發生的頻率和強度正隨著全球氣溫的上升而不斷加劇。在此背景下，秉持生態文明理念、推進綠色轉型進程、積極應對全球氣候變化問題已成為全球共識。盡管氣候變化的直接影響是區域性的，但在彼此關聯的社會經濟金融體系的作用下，必將觸發跨地區跨行業的連鎖反應。為應對不斷增加的氣候風險，越來越多的企業將氣候風險特別是氣候轉型風險①納入決策過程中。對于國內企業而言，碳中和背景下相繼或將要出臺的各種低碳轉型政策和應對氣候變化措施帶來的轉型風險相較于有形風險顯得更為緊迫和重要（馬駿，2021）。一方面，環境危機倒逼技術革新，要求在降低對高碳資源依賴和可再生資源能耗成本的同時提高能源使用效率。另一方面，隨著環保制度的持續完善，高碳行業面臨更為嚴格的規制，而低碳產業則獲得重點扶持，全行業碳排放量受到嚴格限制。2023年6月，國際可持續發展準則理事會（ISSB）發布的《國際財務報告可持續披露準則第2號（IFRS S2）——氣候相關披露》進一步明確了公司披露氣候相關財務信息的標準，并有望推動成為強制披露要求。然而，由于國內氣候相關財務信息披露工作起步較晚，目前上市公司氣候風險信息披露水平普遍較低。

環境保護稅作為我國綠色稅收體系的主體部分，在推動我國綠色轉型發展中扮演著重要角色。關于環保“費改稅”經濟后果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微觀企業和政策效果兩個方面。在《環境保護稅法》對于微觀企業的影響研究方面，環保“費改稅”促進了重污染企業的環保投資（田利輝等，2022），提升企業綠色創新活動積極性（付夢媛和薛鋼，2024），能夠推動重污染企業綠色轉型（于連超等，2023）。在《環境保護稅法》效果評估研究方面，絕大多數學者認為環境保護稅對大氣污染治理效果、區域高質量發展等都起到了積極影響（張月等，2023；陳沖和郭賽，2023）。《環境保護稅法》的出臺，為進一步探討稅制綠色化能否刺激企業積極關注并應對全球氣候變化問題提供了現實場景。本文嘗試以《環境保護稅法》出臺作為準自然實驗，探究其對企業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的影響及傳導路徑。本文可能的邊際貢獻如下：一是從綠色稅制視角豐富了企業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影響因素的研究；二是本文豐富了市場型環境規制對微觀企業經營決策的影響研究；三是初步驗證了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對企業綠色發展的促進作用。

二、理論分析與研究假設

首先，《環境保護稅法》作為一種重要的環境規制工具，有著更為詳盡和精確的環境信息披露標準和要求，在某種程度上增加了企業違規風險，進而會刺激企業提高環境信息披露的水平，尤其是定量披露方面（Clarkson et al.，2008）。《環境保護稅法》專門增加了信息公開與公眾參與治理的相關規定，基于合法性考量，企業也應該在經營過程中充分考慮利益相關者的環境信息需求，積極進行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以規避可能的法律風險（杜劍等，2023）。其次，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是企業信息的重要組成部分，通過獲取企業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有助于投資者更全面地了解企業的風險狀況和發展前景。企業進行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可以向資本市場傳遞有關企業價值的信息，樹立良好的企業形象，提振投資者信心。最后，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不僅是對外展示企業環保形象的一種方式，也是企業特別是高耗能重污染企業實現低碳轉型的重要途徑。通過披露相關信息，企業可以更加全面地了解自身在氣候轉型方面的風險和挑戰，從而制定更加有效的風險管理策略和可持續發展計劃。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也為企業提供了更多綠色就業機會，增加企業綠色專利數量，促進企業的綠色創新水平和質量的提升（Zacharis et al.，2023）。基于上述分析，本文提出假設H1：《環境保護稅法》出臺促進了重污染企業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

將行政法規上升到法律層面的環保“費改稅”改革，加大了環境管制的力度。這種管制不僅迫使企業更加重視環境問題，還會推動企業積極實施綠色發展戰略，并主動公開企業的氣候轉型風險信息，從而避免可能面臨的政治風險和法律制裁（徐建中等，2017）。同時，擁有高環保素質管理層的企業對環境會計信息披露的意愿往往更強烈（沈童和劉研華，2023）。因此，強制性規制壓力可能在高管環保意識的作用下促使企業采取實際措施響應環境治理政策。此外，企業通過氣候風險信息披露、綠色創新等前瞻性響應策略有可能獲得扶持性政策支持。為實現長期可持續發展，企業不僅要關注內部核心競爭優勢，還需積極尋求外部資源，以便更好把握政策走向，靈活調整經營策略。隨著《環境保護稅法》的實施，環境績效在地方政府績效考核中的地位顯著提升，出于維系和諧穩定政企關系的考量，企業高管往往也會積極響應當地政府的環境治理工作。基于上述分析，本文提出假設H2：《環境保護稅法》通過高管環保意識的中介作用影響企業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

三、研究設計

（一）樣本選取、數據來源和變量定義

《環境保護稅法》于2016年12月25日出臺，本文將2017—2022年定義為實驗期，將2011—2016年設定為非實驗期。選取滬深A股上市公司作為研究樣本并對原始數據進行了如下處理：（1）剔除金融行業、ST、*ST樣本；（2）剔除主要變量缺失的樣本；（3）剔除僅有《環境保護稅法》出臺前或出臺后的樣本。通過數據清洗最終獲得16113個“公司—年度”觀測值。文中涉及的財務數據來源于CSMAR和WIND數據庫，非財務文本數據來自企業年報。為避免極端值干擾，對相關連續變量進行上下1%的縮尾處理。本文的被解釋變量是企業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Risk），借鑒杜劍等（2023）研究，運用WinGo財經文本數據平臺，統計轉型風險詞匯在企業年報中的詞頻總數后加1取自然對數進行表征。解釋變量為《環境保護稅法》，考慮到《環境保護稅法》主要針對污染物排放量較高的行業，故本文根據企業是否屬于重污染行業劃分實驗組和控制組。參考已有研究（李亞兵等，2023），選擇高管環保意識（EAV）作為中介變量，從綠色競爭優勢認知、企業社會責任認知、外部環境壓力感知三個方面選取關鍵詞，應用文本分析法統計相關詞集在樣本期間內上市公司年報中詞頻總數加1取對數進行表征。主要變量定義見表1。

（二）模型設計

本文構建雙重差分模型（DID）驗證《環境保護稅法》出臺對于重污染企業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的影響，具體模型設定如下：

（1）

其中，Risk為企業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Post表示是否在《環境保護稅法》出臺后的時間區間，Treat表示是否為重污染企業，Controls代表控制變量，為隨機擾動項。模型（1）中若β1系數顯著為正則說明《環境保護稅法》政策出臺能夠提升重污染企業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水平。

四、實證結果分析

（一）描述性統計

表2報告了本文主要變量的描述性統計結果。Risk的均值為0.185，最小值為0.021，最大值為0.794。由此可知，我國上市公司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差異較大，且披露水平普遍較低。Treat的均值為0.416，說明在研究樣本中約有41.6%的企業為重污染企業，Post的均值為0.521，表明《環境保護稅法》出臺后的樣本約占52.1%。

（二）回歸結果分析

表3列（1）為控制年份、行業、省份固定效應①，但未加入控制變量的回歸結果。Treat×Post的系數為0.028且在1%的水平上顯著，初步表明《環境保護稅法》出臺在一定程度上能夠提升重污染企業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水平。列（2）為加入控制變量后的回歸結果，Treat×Post的系數同樣在1%的水平上顯著為正。由此，假設H1得證，稅制綠色化對重污染企業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起到積極作用。

五、穩健性檢驗

（一）平行趨勢檢驗

基準回歸結果雖然已初步揭示了《環境保護稅法》出臺對重污染企業氣候轉型信息風險披露的促進作用，但在應用雙重差分模型時需要滿足平行趨勢假定，以保證分析結果的可靠性。參考已有研究，本文將2016年作為基準年，平行趨勢檢驗的結果如圖1所示。2017年及以后，處理組與對照組的差異有了明顯提升，且顯著為正，進一步證明了《環境保護稅法》出臺促進了重污染企業的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

（二）安慰劑檢驗

本文通過隨機生成實驗組的方式進行安慰劑檢驗，以判斷《環境保護稅法》對重污染企業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的促進效應是否由其他隨機性因素引起。在隨機劃分實驗組和對照組的基礎上進行500次回歸，檢驗結果如圖2所示，隨機過程的系數核密度估值和t值都分布在零附近，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重污染企業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水平的提升并非由其他隨機性因素所驅動。

（三）傾向得分匹配檢驗（PSM）

為了避免由樣本選擇帶來的估計偏誤，本文進一步采用傾向得分匹配法進行穩健性檢驗。具體地，以主要控制變量作為協變量，以1：1近鄰匹配法劃分實驗組和控制組樣本，重新對模型（1）進行回歸，結果如表4所示。列（1）中Treat×Post的系數在1%的水平下顯著為正，列（2）中Treat×Post的系數同樣在1%的水平下顯著為正，上述結果再次說明《環境保護稅法》出臺對實驗組的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水平有顯著促進作用①。

（四）更換重污染企業衡量方式

考慮到重污染企業劃分方式的可能影響，本文參考已有研究（李井林等，2021），結合證監會2012年修訂的《上市公司行業分類指引》和2008年環保部發布的《上市公司環保核查行業分類管理名錄》，重新將以下行業換分為重污染行業：B06、B07、B08、B09、C15、C17、C18、C19、C22、C25、C26、C27、C28、C29、C31、C32、D44、D45。重新回歸的結果如表5所示，Treat×Post的系數為0.026且在1%的水平下顯著，進一步論證了前文結論的穩健性。

六、進一步分析

（一）中介機制檢驗

政府監管對企業環境信息披露的影響取決于高管對壓力的感知和意識。《環境保護稅法》出臺后企業需要承擔的環保成本和法律風險增加，迫使企業高管更加重視環保問題。高管環保意識越強，越能感知到國家政策和法律法規所傳遞的環保風險壓力，越可能識別應對氣候變化問題及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的重要性。因此，高管環保意識越高，重污染企業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水平也越高。本文選取高管環保意識（EAV）作為中介變量，參考江艇（2022）的思路對高管環保意識的中介作用進行驗證，回歸結果如表6所示。列（1）中Treat×Post的系數在1%的水平上顯著為正，表明《環境保護稅法》出臺切實增強了重污染企業高管的環保意識。列（2）中EAV的系數在1%的水平上顯著為正，表明高管環保意識的增強有助于提升重污染企業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水平。鑒于上述分析，本文假設H2得以驗證。

（二）異質性檢驗

1.機構投資者持股比例

資本市場參與者在企業環境信息披露決策中起到重要作用，機構投資者持股能夠刺激企業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杜劍等，2023）。為了獲得利益相關者的認可和支持，理性的企業會選擇積極應對氣候轉型風險并履行氣候風險治理的義務。借鑒已有研究，本文采用機構投資者持股比例（InShold）衡量資本市場關注壓力，將整體樣本按照機構投資者持股比例的中位數進行分組，回歸結果如下表7所示。可以看出，《環境保護稅》對重污染企業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的促進作用均在1%水平上顯著，但高機構投資者持股比例組的系數明顯更高，表明當資本市場關注壓力較大時，稅制綠色化對重污染企業氣候風險信息披露的促進作用更強。

2.政府環保補助

由于環境污染具有負外部性特征，從經濟理性的角度出發，治理者普遍缺乏足夠動力去實施積極的環境治理措施。政府提供資金支持和政策扶持，采取監督與激勵相結合的方式，可以有效引導企業進行轉型升級和節能減排，從而更好履行環境治理責任。本文根據企業是否獲得政府環保補助（數據來源于上市公司報表附注中的“政府補助”項目），將樣本分組進行回歸，結果如表7所示。與無環保補助的樣本相比，有環保補助的樣本組回歸系數更大，且通過了組間差異檢驗，說明在政府環保補助的作用下，《環境保護稅》對重污染企業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的促進作用更強。

七、經濟后果分析

作為我國綠色稅制體系的重要組成，《環境保護稅法》對企業的綠色轉型和綠色創新活動都起到了積極作用（付夢媛和薛鋼，2024）。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對企業綠色可持續發展至關重要。一方面，信息披露是投資者和社會公眾獲取企業信息的重要渠道，高質量信息披露水平有助于企業樹立良好形象，開拓合作渠道，拓寬合作網絡，獲得更多資金支持，為綠色創新積蓄力量（王馨和王營，2021）。另一方面，企業積極披露氣候轉型風險有利于聯合利益相關各方共同應對氣候轉型風險，有助于企業解決當前面臨的氣候轉型風險問題，推動企業綠色可持續發展。基于上述分析，本文進一步探究企業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在推進企業綠色可持續發展方面的功能和作用。參考已有研究（丁紅乙和成瓊文，2024），從經濟利潤、社會價值和環境效益三個維度構建企業綠色發展綜合指標體系，采用熵值法測算綠色發展綜合指數用以衡量企業綠色發展程度（GREEN），并構建如下模型檢驗：

從表8回歸結果可以看出，核心解釋變量綠色發展指數（GREEN）的系數為0.015且在1%的水平上顯著，表明企業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水平的提高有效提升了企業綠色發展水平，對驅動企業長期可持續發展具有重要意義。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成為推動企業綠色發展的重要契機，通過深入分析氣候風險對企業業務模式的潛在影響，企業能夠精準定位綠色技術的研發方向，加速清潔能源、低碳技術、循環經濟等領域的創新與應用。這種技術突破將顯著降低生產成本并提升生產效率，進而增強企業綠色可持續發展核心競爭力。隨著全球氣候變化問題日益凸顯，企業內部應當積極地通過高質量、高水平的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指導其綠色發展戰略的制定與實施。同時，在缺乏強制性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制度的背景下，政府部門應當頒布更多的環境規制政策作為外部動力驅動并引導企業積極進行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從而提升企業綠色發展水平。

八、結論與政策建議

本文以《環境保護稅法》出臺作為“準自然”實驗，采用雙重差分方法分析環境保護費改稅政策對企業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的影響及作用路徑。研究發現，《環境保護稅法》能夠顯著提升重污染企業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水平。機制分析發現，《環境保護稅》通過提升高管環保意識提高了重污染企業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水平。進一步研究發現，在機構投資者持股比例較高和獲得政府環保補助的企業中，《環境保護稅法》對重污染企業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的促進作用更明顯。

根據上述結論，本文提出如下政策建議：首先，政府應持續推進氣候風險信息披露框架、完善相關制度建設，引導企業主動進行氣候風險信息披露，鼓勵企業積極應對氣候風險問題。其次，要繼續推進稅制綠色化改革進程，不斷完善環境保護稅稅率差異化調節機制，充分平衡不同類型企業的發展需求。通過差異化的稅收和產業扶持政策，對受到環境保護費改稅政策影響較大的企業給予一定的政府補貼和稅收減免。最后，構建更加完善的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治理體系，應當將政府、資本市場與責任主體納入相對統一的宏觀制度框架與微觀治理策略中，發揮機構投資者的治理效應、完善制度建設，積極發揮監督和引導作用，形成“多主體共治”的環境治理體系，促進企業氣候轉型風險信息披露水平的提升，以應對全球氣候變暖的巨大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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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子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