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囊計劃2》：國產動畫的情感共振與無界想象

“膠囊計劃”是嗶哩嗶哩（下文簡稱“B站”）國創動畫人扶持計劃，也是本屆上海電視節線上展播劇目之一。該劇由不同專業團隊所制作的獨立動畫短片組成合集。“刺、欲、喜、幻、麻、淚、燃”等極致情緒的碰撞是該劇集的核心概念。其形式和風格非常多樣，如同玻璃罐中五顏六色的膠囊，短小精悍卻異彩紛呈，各有滋味。《膠囊計劃2》作為該計劃推出的第二季，其中出現了不少優秀之作，在短小的篇幅內引起強烈的情緒共振，也拓寬了對于國產動畫可能性的無界想象。

觀照現實

《膠囊計劃2》的開頭即通過貼片的形式引出短片的情緒構成。例如《喵十一》的片頭動畫中出現了代表心跳加快的“刺”膠囊和代表腎上腺素的“燃”膠囊。而以太空探索為背景的《時間機器》則由代表雞皮疙瘩的“麻”和代表心跳加快的“刺”。可以看出，這樣的命名是以受眾情緒為導向的，描述了劇集預期想要達到的觀看效果，注重為觀眾提供情緒價值和情感體驗，進一步引起情緒共鳴。

然而，對于一部有審美追求的國產動畫劇集來講，僅僅喚醒觀眾的表層情緒共鳴遠遠不夠，還需要植根于民族特色，引發更深層次的情感共振。在題材的選擇上，《哪吒之魔童降世》《白蛇：緣起》等影片早已證明了中國傳統文化題材的再發掘潛力。《膠囊計劃2》中的部分影片也選擇了從經典中尋求答案。《偷桃》一集改編自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在此基礎上將頗具志怪色彩的故事外殼與荒年“易子而食”的殘酷內核相結合，構建出一個更為怪誕的全新故事。其中，對于萬物有靈、生死輪回、因果報應等不可言說之物的闡釋，恰恰反映出中華民族的內在價值觀，體現了中國動畫的民族性。部分影片充分利用視聽呈現地域文化特色，《喵十一》中川渝方言的呈現作為地域性的標志，為故事帶上幾分平實的煙火氣。《噬夢菇》則以民國時期的上海為背景，掌柜夫人的上海方言、藥房客人的天津方言以及法國巡捕帶著洋人口音的普通話，均顯示這一地界魚龍混雜的歷史特性。頗具特色的門窗和純粹的光影構建了影像空間的縱深，也營造出“封閉”和“開放”的矛盾。在開頭的一場戲中，主角身處園林這一戶外的開放空間，但園林上空的小窗卻屬于一個封閉空間，昭示著空間屬性的矛盾。之后，各方勢力齊聚于藥鋪這一逼仄的空間，圍繞噬夢菇的所屬權進行激烈的交鋒，木門之外更是由廣告招牌構成的上海城市景觀。而“燕子巢”則中西風格兼具，穿過中式的屏風，便是西式風格的樓梯、天花板，以曲線為主的建筑風格宛如扭曲的夢境，彰顯出一種魔幻現實主義質感。影片建構了一個具有歷史指向性的空間，令人聯想到上海這一地域在民國時期所承載的歷史與文化沖突，也賦予了文本更豐富的解讀可能。

《膠囊計劃2》的創作者們并不拘泥于傳統的題材與風格，同樣塑造出了關乎現代和未來的多重世界。在多種炫目的形式下，影片蘊含的仍是創作者們對于現實問題的深切關懷，以及對于現代化進程中人的處境的深刻反思。《膠囊計劃2》中有三部短片均以老年人作為主角。《澡堂大冒險》聚焦于東北時代變遷下老人的生活，代際之間的觀念差異同樣是現代社會與舊工業文化遺跡的矛盾，阿爾茨海默病這一癥候對應著社會飛速發展下對于傳統的遺忘。《亮碼吧！爸爸》從隨處可見卻又容易被忽視的日常情境入手，展現出老人在科技飛速發展下的茫然無助。創作者意在通過短片達成對社會的呼吁，應當對老人們多一些耐心，并積極幫助他們適應信息化社會。《宿敵》看似針鋒相對的人物沖突下隱藏的則是情感的錯位和空巢老人的孤獨。這些劇集均展現出對于老齡群體的人文關懷，同樣呼喚著溫暖人情的復歸。《瓶裝機器》《GAME SHOW》兩部短片運用黑白和彩色的對比區分現實世界與理想的精神世界。主角對彩色世界所代表的夢想充滿向往，在引發年輕觀眾共鳴的同時，同樣是創作者內心的真實寫照。《時間機器》則將尺度拓寬到星空和宇宙，呈現出“朝聞道，夕死可矣”的永恒探索精神。《水塘幻想》《艾米與蛙先生》以童話般的風格，試圖治愈或孤獨，或千瘡百孔的內心。這些作品契合了當下的現實，方能在視聽的震撼之余，與當下的觀眾產生情感連接，從而達成情感共振。

異次元之夢

動畫的精彩在于構建一個“異次元”的全新世界，給觀眾以視覺上的沖擊和想象力上的拓展。《膠囊計劃》系列的單部片長基本在5分鐘到15分鐘，與動畫電影乃至劇集相比，在較短的篇幅內，留給影片世界觀展開的空間較為有限。比起逐步引領觀眾步入另一個全新的幻想世界，利用簡單、有效的視覺沖擊“俘獲”觀眾往往成為創作者們的最優選擇。正如本雅明提出的“震驚”概念，它把日常生活中習以為常的普遍現象從它們的原始語境中抽離出來并重新布置在新的環境中，從而促使人們擺脫日常的麻木，以更加多元和批判的視角重新審視這個習以為常的世界。

《膠囊計劃2》中，大部分作品都非常重視對意識世界的挖掘，并對現實世界進行重構與置換。意識世界相較于現實世界的邏輯對應和編碼策略同樣成為動畫短片的懸念來源。動畫的呈現形式也變成內容的一部分。在動畫的片尾，創作者往往會給出一定的線索，即開放世界的“楔子”，觀眾自然會依據現實邏輯對影片的故事進行解碼和補全，或是對后續的故事做出屬于自己的推測，做到“言有盡而意無窮”。《喵十一》將現實中流浪貓所經歷的場景置換為截然不同的武俠世界。現實世界中的種種物象化身為武俠世界中的意象。手術室的無影燈成為“六盞宮”的概念來源和空間設計靈感。手術室中針筒、剪刀、手術刀等醫療器械幻化為武俠世界的兵器。2D與3D相結合的畫風兼具水墨畫的飄逸和武林高手過招的凌厲。一個日常的生活片段便在這樣的置換下擁有了極強的美學色彩和內在的戲劇張力，這也正是創作者豐富想象力的體現。

本片對意識世界的呈現同樣遵循著一種似夢的邏輯，弗洛伊德將夢分為顯相和隱相。顯相指夢的表面現象，是夢的偽裝，在影片中以武俠世界的樣貌呈現，其中不難看出對經典武俠影像的致敬。隱相指夢的本質，是顯相所掩蓋的壓抑的欲望，在影片中則呈現為喵十一戰斗時對紅衣女子的碎片式回憶—即一場夢中之夢，壓抑著的正是流浪貓潛意識中對溫暖港灣的渴望。自由的天性與這種渴望交織沖突，構成潛意識下的生存焦慮，由此生出了這場夢境。除去宏大的概念，生活中的小事亦能成為創作的藍本，以一種輕松的姿態呈現出雋永的意趣，正應了影片中所念的那句詩句：“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除此之外，《噬夢菇》則采用了首尾相接的閉環式敘事，呈現出一個帶有黑色懸疑色彩的怪誕夢境。《澡堂大冒險》中，觀眾跟隨主角一同穿梭于老奶奶的意識時空。與過往記憶中的輝煌所對應的是現實中老工業基地的衰敗和落寞。《亮碼吧！爸爸》把兒子教父親掃碼的過程比作幻想世界中的打怪升級，手機的交互界面變身成一道道關卡和選擇門，公交車的掃碼機器則是巨大的，閃著紅光的冰冷機器。《宿敵》將兩位主角在棋盤上的爭斗模擬為古代戰場上的爭斗，豐富了短片的畫面表達。《水塘幻想》《艾米與蛙先生》則指向人物的內心，將精神世界的種種活動具象化為豐富的表征，呈現出一個可供解讀分析的意識流文本。

如今，AIGC（Artificial Intelligence Generated Content，生成式人工智能）正在介入并影響動畫的生產。在《膠囊計劃2》中，《宿敵》一集便在實拍的基礎上，運用AI進行畫面轉制、動作捕捉以及場景生成。創作者在訪談中提到，AI是一種輔助創作的技術，重要的是要傳遞的內容。AI并沒有情感，因此很難進行劇本創作。盡管AI能夠利用豐富的語料庫作出詩歌，但其聯想依舊是基于算法機制下的程序行為，而非人腦對于現實的主觀復現和再造。正如菲利普·K·迪克的小說《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所探討的那樣，移情效應和夢的存在也許正是人之所以為人的關鍵所在。在外部世界可以被AI任意模仿并重組的時代，也許對意識世界的探尋和對夢境的有意識復現才是中國動畫作品彰顯想象力和獨特價值的關鍵所在。

國產動畫的術與道

對于動畫來講，更獨特的風格往往傾注了創作者的心血，也意味著更為復雜的制作流程和更長的制作周期。對于初出茅廬的動畫創作者來講，短片往往能夠成為其創作才華的最初體現。在《膠囊計劃》系列之前，奈飛（NetFlix）出品的《愛，死亡，機器人》，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參與出品的《中國奇譚》都以動畫短片劇集的形式播出，收獲了不俗的口碑和反響。“費納奇動畫周”等業界自行發起的動畫短片展映活動同樣為優秀的動畫短片作品提供了一個面向大眾的平臺。在前期以較低的成本制作出的短片能夠成為IP孵化的種子，隨著口碑的積累和受眾市場的擴大而逐步完善。例如在B站播出的《我的三體》系列動畫短片，起初的第一季只是創作者利用《我的世界》沙盒游戲內的建模所制作的低成本動畫。由于作品對于《三體》“不求形似而求神似”的精妙還原，得到了一眾粉絲的支持。在后續的劇集開發中，畫風也逐步優化，最后誕生出了《我的三體：章北海傳》等制作精良的劇集。廣州美術學院的畢業動畫短片《落凡塵》將織布與天上的星辰聯系起來，講述了一對神仙兄妹的故事。以此為基礎開發制作的同名動畫電影于2024年的暑期檔上映，成為國漫電影中的又一部創意之作。由此可見，動畫短片對于后續動畫劇集以及動畫影片的創作來講，既是穩固的基石，又是靈感的火種。

“嗶哩嗶哩尋光計劃”是B站推出的國創動畫人扶持計劃，下設國創動畫短片集、短片征集賽事、動畫課程及高校扶持模塊，為不同階段的動畫創作者提供全方位扶持。作為計劃的一部分，《膠囊計劃》系列作品擁有更深遠的意義，其意義將不僅局限于單部作品的播出及盈利，更重要的是它是對獨立動畫制作者的鼓勵和扶持。B站作為一個以二次元文化為發軔的視頻平臺，其所做的正是將中國動畫的靈感之種與其潛在受眾市場提前綁定，以四兩撥千斤，為后續國產動畫的IP化開發奠定基礎，進一步參與塑造國產動畫的行業生態。

劇集的播出平臺同樣對其“觀看之道”有著重要的影響。自《膠囊計劃2》上線B站以來，觀眾借由彈幕進行實時的互動與交流，形成了畫面與文字注釋共存的媒介形態。在《喵十一》的開頭便有彈幕對片中角色的臺詞進行解析：“五黃臨太歲：兇星五黃星和年支太歲在方位上重合，兇上加兇。”“宜靜不宜動：出自《黃金策》……”在劇集的評論區同樣包含著對于影像本體內容的延伸，創作者可以在評論區中與觀眾進行直接的互動，借由評論區的超鏈接，觀眾可以進一步了解創作的幕后，例如故事版剪輯、制作特輯等，還可以購買數字周邊等形式表達對劇集的喜愛。而“天師道的白山正”“安迪視頻”等UP主更是對短片進行了深入解析和再度闡釋。文本生產以及文本接受反饋之間的時間間隔被縮短，觀眾進一步擁有了文本的闡釋權。可以說，《膠囊計劃2》這一劇集借由B站這一平臺，構建出一種媒介融合下，以新媒體平臺為主導的觀看機制，這是國產動畫所做出的又一次突圍和探索。

然而，從另一方面來看，截至2024年7月9日，《膠囊計劃》第一季的總播放量為3497.7萬。第二季總播放量為3443萬。與《中國奇譚》所收獲的3.2億播放數據相比存在較大差距。如果說《中國奇譚》擁有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這樣強大制作陣容加持，與部分制作精良的獨立短片相比，《膠囊計劃》的集均播放數據仍存在較大的差距。其中，第八話導演高子涵所制作的獨立個人CG短片《深海》在B站上的播放量為 1020.7萬。而廣州美術學院動畫專業畢業作品《落凡塵》同樣在不同發布賬號上收獲了近千萬的播放量。這樣的播放量數據也反映出了一系列問題。首先，劇集質量之間的良莠不齊造成了口碑上的兩極分化。而以豆瓣為主的打分平臺遵循著以整部劇集為單位的打分機制，自然無法準確地反映單部短片所代表的上限和下限。其次，整部劇集的主題也不夠明確，以情緒為劃分的命題方式過于抽象，“刺”“幻”“麻”等關鍵詞之間的含義和區分度也容易顯得曖昧不清。比起《中國奇譚》《愛，死亡，機器人》等主題明晰的命題作文，《膠囊計劃》更像是一篇以抽象情緒為主旨的散文。前者從概念創立之初便擁有更為強烈的風格，也更利于受眾的明確劃分。最后，在營銷策略上，《膠囊計劃》的營銷方式較為有限，并未充分利用平臺的推送機制，缺乏較為有知名度的“爆款”代表，因而顯得后續發力不足，也難以進入更多觀眾的視野。

同時，國產動畫短片進一步開發的成功與否也會受到許多因素的影響。例如短片的創意是否獨特并具有可延展性？在長片商業制作的過程中，是否還能延續獨立制作的質量？以不思凡的系列作品為例，院線動畫電影《妙先生》脫胎于動畫短片《妙先生之火澤睽·笑人傳》《大雨》則脫胎于《妙先生之雨的孩子》。最初的動畫短片與院線長片共同構成了頗具作者個人風格的獨特動畫宇宙，經費和技術的提升也為觀眾帶來許多視覺上的驚喜。但影片的敘事同樣為不少人所詬病。不論是短片還是長片，好的故事都是保證創意實現的前提。空有作為表面技藝呈現的“術”，而無作為內在積淀的“道”，便很難誕生經典的作品。

國產動畫如何進一步走向更為廣闊的市場，如何適應不同的“水土”仍然是需要思考的問題。不同層面的播映平臺與不同形式的宣傳方式對《膠囊計劃2》以及同類型動畫劇集的“破圈”具有重要意義。在第29屆上海電視節中，《膠囊計劃2》被列入上海廣播電視臺“白玉蘭飄香”上海電視節展播排片計劃，在哈哈炫動頻道與電視機前的觀眾見面，為劇集提供了新的播放平臺，帶來了新的受眾，也為國產動畫“術”與“道”的進一步探索提供了新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