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60年上海中國畫院成立,首批畫師進入畫院前,大多已經是赫赫有名的藝術家。上海京劇院、上海人民評彈工作團等單位大多也是這一情況。進入國家單位的藝術家中不乏有開宗立派的一代宗師,這是歷史的眷顧,也是上海這座城市的榮光,上海人有著千萬種的幸福感甚至優越感,這只是其中一項。
這些國家劇團和藝術單位,為了培養年輕一代的“接班人”,不約而同都采用了師傅帶徒弟的方式,給年輕人“分配了”老師。這一批“年輕人”是幸運的,他們的老師都是大師,要是放到以前,拜師金絕對不是一筆小數目。在這批人中,毛國倫先后得到老一輩畫師樊少云和當時年富力強的大畫家程十發的指導,成為毛國倫從藝的“領路人”,在之后幾十年的繪畫生涯中,都是他取之不盡的財富。這就是董其昌所言的“獅子一滴乳”也。
六十年之路全貌
元代藝壇領袖趙孟頫在一張自己早年書法后題跋“此詩是吾四十年前所書,今人觀之,未必以為吾書也”。可見一個藝術家從小到大藝術風格變化之大。就書法而言,展覽里有毛國倫雙鉤的楊凝式《神仙起居法》,可見他們學習時并不只重繪畫,對書法也有涉獵,老一輩畫家肯定知道書法對畫的重要意義,這也是言傳身教。
這次展覽讓我們知道毛國倫是如何一路走來,最終完成自我風格的形成,這對于全面認識一位畫家至關重要。人物畫當然要從“畫得像”入手,東晉顧愷之“以形寫神”的理論,就要先畫得像,才會有神,所謂“傳神寫照,在阿堵中”。展覽中有一套毛國倫20世紀世紀70年代的速寫,張張精彩,畫出了各類人員的各種形態;這一起步階段就展露的扎實“科班出身”優勢,為今后的創作提供保障。另一方面他從古人經典中學,展覽中有他臨摹張僧繇《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圖》、張渥《九歌圖》、王繹《楊竹西小像》以及陳洪綬等歷代人物大家的作品,為自己的人物畫注入了古典根基,不至于僅僅停留在畫得像,而失去中國文人畫的核心要義即筆墨的功夫。
這樣的訓練,使他自身的創作有了一定的高度,追求形似的同時,又注入了筆墨情趣,不至于令人乏味,更免去了塵俗。同時也有能力創作較大尺幅的作品,在畫面各個部分經營位置的時候不至于捉襟見肘,諸如此類繪畫的難點在他那里都能迎刃而解,繪畫質量就上了一個臺階。
三釜門下立雪
毛國倫的畫得到程十發親炙,名師出高徒。董其昌在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后題“吾師乎,吾師乎”,可見找到一位老師多么重要。畫展中有毛國倫用程十發筆意畫的花卉冊頁四開,畫面的造型、線條、賦色都和老師如出一轍,水和色用得恰到好處,可知那時候已經掌握了中國畫的訣竅,這和老師的教誨分不開。令人驚艷的是連程十發的書款都臨摹到位,幾可亂真。
程十發的少女畫是一絕,人稱“程家樣”,要是在梨園就能稱“程派”。毛國倫學老師的少女畫,這為他自己的創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老師畫鹿多,他則畫馬多;老師多用色,他則多用墨;老師的畫俊俏,他的畫安詳。展覽中有不少他和老師程十發的合影,可知平日耳濡目染,有些內容是顯性的,能在畫面上展現,而更多的內容可能是隱形的,那是融入毛國倫藝術生命里的東西,就不一定在畫面上見到。
我們常說“師傅領進門,修行靠自身”,毛國倫1960年從上海市大同中學選入上海中國畫院,就此和中國畫結下因緣。中國畫的“修行”是畢生的心血,其中冷暖酸甜,非親歷者不知。程十發長毛國倫23歲,1960年進入畫院時,老師40歲,和當時幾個學生不同,他和老師之間的年齡差得最少,所以他陪伴老師的時間也最長,到2007年老師去世,有整整47年的師生情誼。古代有程門立雪的典故,毛國倫的老師正好也姓程,在47年的“立雪”中,才有了毛國倫的藝術,才有了海派藝術的薪火相傳。
臨摹創作突破
展覽中能見到毛國倫臨摹張萱的《簪花仕女圖》,慢說優劣,至少能見到他的學藝之路。畢竟這樣的名畫,幾乎是不可能臨摹得一模一樣,有三四分樣子學到手,對于自己的創作就有裨益。畫畫作為一門技藝,很像數學的四則運算,跑上來需要一步一步學,之后會知道四則運算內部是相通的。臨摹就像是學四則運算,創作就是在做更加復雜的數學題目。
我關注到他作為人物畫家,特別關注梁楷的作品。畫展中有幾開他學梁楷《八高僧卷》,原件在上海博物館。這一路是梁楷早年學李公麟畫法,對于人物畫家而言,李公麟的地位就像書法家學王羲之一樣。可惜李畫罕見,能得到梁楷的畫來臨摹已經不易了。另外梁楷還有著名的減筆畫存世,毛國倫也不會錯過這一資源,后來他畫的達摩等多從中而來。這里就涉及畫家的“眼界”,所謂“眼高手低”那是畫家的謙虛,“眼高”是必要的修養,這是成功者最大的“心得”,老師肯定把這一“心得”傳授給毛國倫,所謂“金針度人”。
展覽中有他臨摹的李公麟《五馬圖》,那是人物畫的基礎,書畫藝術就是從學古人開始的,謝稚柳說“學古愈深則創作愈精”。山水上,展覽里有毛國倫臨摹的唐寅《騎驢歸思圖》連款字都仿唐寅。這是上海博物館的唐寅精品。在上海畫院有得天獨厚的優勢,與古為徒,令毛國倫的山水畫也有進益。其實山水畫的技法眾多且復雜,陸儼少說畫山水如同帶五萬個兵打仗,畫花鳥則如同帶二萬五千個兵打仗。花鳥畫家要是能多畫畫山水一定會有突破。回想起前不久在程十發美術館舉辦的他的畫展,其中就有不少程十發早年臨摹的元人山水。老師是這么走來的,也這么教學生。
他的創作以《馬球圖》最為著名。人物畫歷來有“密體”“疏體”之分,這當然是唐代的分類,千年后其內涵也不斷沿革,簡單一點說可以類比為“工筆”和“寫意”,《馬球圖》一類作品顯然屬于后者,用筆類似速寫,突出筆致的徐疾,制造出動感。用墨則是大塊堆砌有山水的勢力,作品特別適合表現宏大場面,所以往往尺幅較大。他還吸收了梁楷的減筆人物畫,大膽爽利完成人物畫創作,如《諸葛武侯造像》,令畫面富有禪意。
藝術和歷史價值
展覽中除了繪畫作品,還有諸多照片資料,這些都是毛國倫與前輩老師們的合影,今天讀來也格外親切。在這些照片中毛國倫還是英俊青年,神采奕奕,前輩中的豐子愷、王個簃、朱屺瞻、陸儼少、唐云、吳玉梅等都是白發蒼蒼的老者,而現在毛國倫也到了耄耋之年,此次展覽無疑也是對這些前輩老師們的懷念和告慰。
一件出土文物有它的藝術價值,也有它的歷史價值。前者是主觀的,美不美、喜歡不喜歡,可以見仁見智;但是后者的歷史價值是客觀的,毋庸置疑。從這個意義上講,毛國倫接過了老一輩藝術家的衣缽,也就是海派繪畫的衣缽,為傳承海派藝術有著特殊的貢獻。吾生也晚,一直感嘆連謝稚柳、陸儼少等人的聲音都沒有聽過,所謂“音容笑貌”。毛國倫等一批畫家不僅聽過這批大師的聲音,而且還長期在大師們的身邊,得到的歷史信息是無與倫比的。上海文史館曾經編過《口述歷史叢書》,其中包括汪觀清、顏梅華、胡振郎、方增先、龔繼先等畫家,這樣的“回憶錄”里除了有他們的藝術理念,肯定也有不少關于前輩大家們的重要史料。毛國倫于2012年加入上海文史館,要是有機會也記錄一本口述歷史,肯定也有不少有意義的史料。自20世紀60年代加入上海中國畫院的“年輕人”,今天也個個都成了“老先生”,這些老先生就是中國畫院的寶貝,因為他們全是海派繪畫發展的“親歷者”,真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