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依照片涂出閩南漁舟的明艷色彩時,前面畫好的人物剎那黯然失色,于是我將人物也涂成大紅大綠,風格有時就是在試錯中自然而然。”藝術家張培成回憶起《微風》的創作有感而發。正是那次不經意的試驗,啟發了他之后多年嚴肅又隨性而為的水墨游戲。也是從《微風》起,張培成意識到“樸”與“拙”的別致美感;有了它們,萬事萬物變得有趣了起來。
時隔35年后的2024年3月,當《微風》現身“不舍微風—張培成藝術展”的現場,又一次打動了觀眾。作為上海中國畫院全新推出的“海上名家研究系列”的首展,展覽收獲了各界的熱忱關注與回響。這場展覽已落幕三月有余,如今回想起來仍值得玩味。
《微風》作于1989年,榮獲第七屆全國美展銅獎并被中國美術館收藏;它被視為張培成的成名作,也是他開始逐步確立個人風格的重要轉折。策展人、北京畫院院長吳洪亮以《微風》為展覽主題的原點,在他看來這件作品在當時創作的年代所采用的方法是具有創新意識并呈現了一個時代的精神的。“不舍”出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是對于時間、對于生命、對于藝術創作的一個態度。“不舍微風”既是對藝術家年輕的創作的旺盛經歷或者自己挑戰新的創作方式和表達方式的一種不放過,同時也涵蓋了他的一些人生歷程。這個主題的核心是通過“不舍”來強化一個藝術家的青春感,以及他對于藝術探求的不放棄的態度。這層底色貫穿于整個展覽之中。
20世紀80年代初,張培成在中央美院求學,80年代末,參加了新文人畫展相關活動。前后這十年的經歷催生了張培成藝術的轉折:盧沉、周思聰老師平實而富有卓見的傾囊相授,與田黎明、唐勇力、申少君、劉進安等一眾朋友的相識相知,讓他在激勵中得到一種探尋藝術的勇氣、坦誠與自信,同時更明確了實踐的方向。《微風》的成功某種意義上也表明:無須恪守成規,只是單純地去表達一種對自然的樸素的喜愛是可能的。
張培成多年來在勤勉的創作中享受著“不安分”帶給自己的樂趣,不限定主題,不故步自封,不狹隘認知中外藝術的觀念,一直專注于水墨本體語言和形式的探索。在他的創作中,可以西為中用,可以融會傳統與民間,可以不為技法所囿,不斷觸摸自己繪畫的突破點和邊界,最重要的是可以運用自由駕馭的個人筆墨語匯在不同的時代語境中不停地描繪和表達,在各種各樣的畫中以各種“拙樸”“渾樸”“稚樸”愉悅著自己和觀者。他從史前人類的藝術中領略拙樸的力量,從民間美術中感受渾樸的質感,從孩童的涂鴉中看到天真的可愛。他認為懂得欣賞樸素是一種能力,是一種修煉,在創作中追求樸素更是一種需要不息求索才可保存的真誠,并非易事。
展覽開頭的“時光硯田”板塊,展示了《微風》及其同時期的幾件早期民間風代表作;“歷史味象”“洪荒幻境”“眾生三千”板塊呈現了包括主題創作、現實想象、現代生活等2007年之后的作品和2020年以后的近作共百余件,從五米巨制到斗方小品,精彩紛呈。如果暫且將展覽之需的題材分類擱置一旁,換個方法跳躍式地并置一些作品來觀看,也許別有意思。
《微風》采取鏡頭框取景的構圖,局部出鏡的人物、景物與留白的背景延伸了畫面的空間。平面化地處理畫中人的前后關系,開始嘗試輕度變形的形體塑造,一反傳統國畫而接近年畫的鮮艷用色都令人眼前一亮。相比之下,1994年所作《沃土》降低了色彩的飽和,轉向灰調的彩。人與物簇擁著“滿畫幅”的方圖式已雛形漸成。這一時期的作品在形象上受到民間美術裝飾性的影響。集滿畫面之趣更為成熟的作品是1999年的《與大師相會》與此次展出的、創作于2014年的《與大師同行》。兩件作品中植入了畫家喜愛的大師馬蒂斯與畢加索的形象以及他們創作的藝術形象,相似的畫面構成,觀感上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前者留有民間風的氣息,后者比前者更凸顯線的表現力,結合大膽的對比色塊,營造出亨利·盧梭畫一般的超現實夢境。如若將1991年描繪鄉土生活的《小放牛》和展覽中描繪城市生活的《親愛的》與“大師”這兩件交叉“疊映”,會感受到奇妙的呼應,好比土布與細布一樣的時尚。
在諸如《女媧造人》《叢林祥和·溫存》《壁畫的暢想》《玄奘西行》《狩獵》《大千世界眾生相》《欣喜》等許多作品中我們見到的是直白地追求一種原始的生命力。有的借鑒敦煌壁畫、克孜爾石窟等壁畫色彩,有的靈感來自土著、面具或戲曲臉譜,有的塑造斑駁肌理使畫面產生遙遠的時間距離。作為人物畫家,張培成的畫自然將重心落在“人”的身上,觀察人與時代、自然、世界、歷史及周遭境況的關系,關心人的命運與精神的表達。2012年前后創作的《吶喊》《祈天》呈現了一類標志性的圖式,鈍感的交錯的軀體姿態、有限的色彩構成、著力更深的線條骨力、壓縮到極致的內部空間整體強化了畫面的視覺力度,很難避開這樣的體積塑造給予人的無形重量。這種造型方式似乎早在2007年一系列《軀體的構圖》《軀體之網》這樣的作品和若干草圖里已開始醞釀和嘗試。及至最新的《洪荒世界》系列,又幻化出新的樣貌,越來越去性別化的人形塑造,畫面幾近灰度的單色調,同化了人類世界共同的精神狀況,讓觀者更容易被帶入畫面所引起的普適性聯想與思考。
對于張培成而言,“喜歡畫畫是因線條色彩在畫筆智慧地操弄下會呈現千姿百態的樣式,而并非其背后或許還蘊藏的哲理”。所以繪畫始終熱情不減是因繪制的過程里存在各種可能性,即便在自己已塑造出的一個圖式內,仍然會隨著感覺的牽引而產生豐富的變化,這種意象性的趣味捕捉是一種持續的引力。水墨一落紙而不易更改的特性也使得這一過程充滿挑戰的酣暢。當然他的藝術并不僅僅追隨感性,感性繪畫和理性思考于他是兩個分開的創作日常。在不畫的時候累積思考,在畫的剎那,才能循著感覺的邏輯,將一切交給落筆的當下。
由《五卅慘案》開端的大型主題創作為張培成打開了一條新的創作脈絡。從最初疑慮如何有效地運用水墨畫材料并以獨特的繪畫語言來處理具體的歷史敘事性題材,到游刃有余地掌控大畫面和群像場景來表現畫中的沖突與張力,這中間經過了畫家對中外歷史畫杰作和長于此題材的前輩藝術家風格的深入研究與比較,進而找尋到適合自己表現的方式。《滄海桑田—崇明圍墾》《涿鹿大戰》《鄭和下西洋》等作品體現出他在主題創作探索上的演進。首次展出的《五卅慘案》素描稿不同于水墨稿的感覺,用筆粗放,不加修飾,顯現了成稿背后更為生動的構思細節。
展覽中有很大一部分作品其實并沒有明確的主題,傳達的都是源于生活的小事或是一瞬的感受,卻是最能讓觀眾輕松欣賞的。就像張老師告訴我們畫這些作品是在一種松弛的慣性下自然而然繪就的,要不是為了區分,它們一開始也沒有名字。因此,以“無題”的狀態去看大概是進入這些作品的最佳方式。
這些畫通常色調清新,畫風率性而輕快,同時看得出畫家著眼于拙意的營造。畫里的形象往往帶著不流露情緒的表情,有些許木然;他們做著不明所以的肢體動作,或展開不成比例的雙臂,有點“笨拙”,或懸浮起身體、扭轉身姿,感受“風”的流動。還有一些在張培成作品中反復出現的形象,比如拉提琴,比如騎馬,比如貓、牛、鵝、鳥許多小動物,它們可能都不是刻意的選擇,也沒有特別的寓意,只是畫家對形象的偏愛且特別契合表現的需要,最后有節律地參與了畫面的組成,給作品注入了豐富的“拙趣”。張培成沉湎于這樣反復的實驗,在繪畫中找尋著“親切的陌生”。面對這些畫,如果你感到腦海片刻停滯,那么畫家怕是要會心一笑。
縱觀張培成的藝術創作,他始終在追求自己繪畫語言的獨特性和“拙”的境界。他曾在藝術隨筆中講到有時候“作家們放棄母語運用的自如,而去尋求外語表達的生澀,不正是我們繪畫中所追求的至高境界嗎?陳老蓮的古拙,金農的拙趣,熟中求生等所追尋的正是生拙這么一個境界。……我們今天的情感與對大千世界的認識會有極大的變異,我們的表達該有極為獨特的個性,那么規避意識中那與生俱來的惰性卻是有效的,這或許就是藝術得以存活與引人入勝的原因所在。”張培成先生自己說“其實我并未走遠,我一直在一條來自民間壁畫、素人藝術的追尋樸實稚拙、自然本真的路上長途跋涉。”從以前到現在,張培成都維護著他藝術里的這份“樸拙”,不讓自己落入紛繁的羈絆中。
因此,“不舍微風”展所呈現的亦是不舍樸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