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 有清一代,凡最終確定并不構成關系人犯罪的命案稱為假命案。在對假命案的處理過程中,涉案人及州縣官員均有借用“遇邪”之類理據來促成案件和解的行為。雖然百姓以死者“遇邪”為由和解命案的背后多隱含金錢因素的推動,但知縣為了順利結案,對于這一結果往往樂見其成,甚至在審案過程中還存在一些主動引導涉案人確認死者遇邪身亡之舉。然而,由于朝廷以儒家思想規范社會,總體上不容妖邪鬼怪之說,州縣在上呈詳文中又往往隱去“遇邪”的死因記錄,以致檔案記載的司法狀況多呈混亂。在當時社會環境下,此類司法實踐存在一定的合理性,但同時也必須看到,這種司法實踐會造成案情中許多對社會生活史和法制史研究有重要意義的真實細節的遺失。
關鍵詞: 巴縣檔案;遇邪;假命案
在清代州縣的命案中,被告未被判罪之案稱為假命案。這類案件占命案的大多數。日本學者滋賀秀三、寺田皓明認為,命案和假命案的最終審理結論都不盡是法律與事實真相的契合,在很大程度上是涉案“全員對于案情”“達成”的“共識”。①在促使假命案“共識”最終形成的眾多因素中,各種各樣的“遇邪”似乎是最為特殊也便于采信的緣由。學界對清代“遇邪”問題已有一些研究,②但針對“遇邪”如何影響清代假命案中涉案人員對案情“共識”形成和案件審理結果等問題卻討論不多。有鑒于此,仔細分析“遇邪”與假命案的形成與審理之間的關系,對透視清代底層社會的生活樣態和州縣官審理案件的實況均具有不容忽視的意義。
一、清代州縣假命案發案狀況
在清代州縣衙門檔案中,司法檔案占比極高。現存最大的清代《巴縣檔案》有11.3萬余卷,學界大體認定其中司法檔案有8.6萬余卷,占整個《巴縣檔案》的76%以上。司法檔案中命案占比很小,從乾隆朝至光緒朝,司法檔案共8.3萬余卷,命案僅5220卷,約占6.3%。但是,朝廷對命案卻最為重視。據寺田浩明研究,清代“命盜重案的處理”程序由州縣發動,但如何處理則“由皇帝主導”。【[日]寺田浩明講演,陳婉妤譯:《清代州縣檔案中的命案處理實態——從“巴縣檔案”(同治朝)命案部分談起》,《臺灣東亞文明研究學刊》總第12期,2009年,第257頁。】當然,由皇帝主導并不等于皇帝對所有命案都必須親自過問,只有“死刑案件”才須“逐件遞送至皇帝”。【[日]寺田浩明著,張登凱譯:《自理與解審之間——清代州縣層級中的命案處理實況》,(臺北)中國法制史學會、“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法制史研究》第26期,2014年,第72 頁。】
在《巴縣檔案》記載的“命案”中,對犯案人處以死刑者很少,處其他徒刑者也不多,大多數為不加刑事處理的“假命案”。僅就乾隆朝和嘉慶朝的數據就可看出上述情況。
表中的“真命案”主要包括清朝官箴書提及的“劫殺”“謀殺”“故殺”“斗毆殺”“誤殺”“戲殺”“過失殺”等項。【參見(清)黃六鴻:《福惠全書》卷一四《刑名部·人命上》,劉俊文主編:《官箴書集成》第3冊,黃山書社1997年版,第365頁。】“真假難辨的命案”指檔案殘缺太多,無涉案相關人員招供和縣衙審結文書明確判斷真假的“命案”。
“假命案”的認定情況比較復雜,清代署四川寧遠府事會理州正堂羅飭冕寧縣文書稱,按定例,“假命案”是指:
自縊、自溺、自刎、情有不明或尸親刁告不已,及曾經毆有輕傷者而言也。……一應路斃乞丐、病故客商本可示召關取,尸親領棺完結。亦有愚民撞祟投繯、失足落水一切驗無傷痕,訊無別故,及尸親雖經報官即情愿攔驗者。【《四川寧遠府事會理州正堂羅飭冕寧縣為嗣后除實在人命照常填格外凡自溺病故等案免送尸格以省繁費事》(乾隆元年九月十九日),《清代冕寧檔案》,檔案號:3-28-33,四川省冕寧縣檔案館藏。轉引自張晉藩主編:《清代冕寧縣司法檔案全編》第1輯第14卷,法律出版社2019年版,第11頁。】
署寧遠府事會理州正堂羅飭文所說判定“假命案”的“定例”是否適用于全國范圍不得而知,但至少是參照其所知范圍的通行做法并結合本地實際情況制定的。凡確定自殺或雖非自殺,但死亡原因不明、有一定糾葛,有親人或任何關系人報案和已知為斗毆輕傷后死亡,或遇邪(撞祟)上吊、失腳落水死亡者均歸入“假命案”之列。這個按定例所列“假命案”種類雖然已經很多,但仍不能涵蓋實際發生的所有事案,如上表統計的《巴縣檔案》所記錄的乾嘉兩朝“假命案”,就還有服毒自殺、服煙自殺、失足跌斃等等。總之,一切意外造成死亡且經報官,但查無行兇致命者均可歸入“假命案”一類。《巴縣檔案》所載“病故”一類顯然沒有囊括縣域內全部病故者,這個數據只是因存在一定爭議而被死者的親屬、街鄰、業主、雇主等呈報到官府的病故之人。
上述眾多類型的“假命案”,如果加以更簡單的界定,應是指凡人命斃亡,有人報官,最終查明并不構成關系人犯罪的命案。對于這類案件,州縣官“仍須詳明立案,聽候查核批結。……若竟不具報,恐上司衙門無案可稽,或致貽刁徒借口誣告之端。應令地方官于相驗之后,填注尸格,取具印、甘各結,用驗文通赍備案。如有情節不符,即便用牌駁飭。倘地方官視為具文,或有隱諱捏飾,責成本官上司衙門不時留心稽察”。【《四川寧遠府事會理州正堂羅飭冕寧縣為嗣后除實在人命照常填格外凡自溺病故等案免送尸格以省繁費事》(乾隆元年九月十九日),《清代冕寧檔案》,檔案號:3-28-33,四川省冕寧縣檔案館藏。轉引自張晉藩主編:《清代冕寧縣司法檔案全編》第1輯第14卷,第11頁。】這一飭令顯然不是自作主張,而是朝廷意旨的轉述。乾隆二十二年(1757)的《大清會典事例》就有規定,“自盡、病斃等案件,驗訊果無別傷別故者,仍照舊例錄供,填冊專案通詳院司,覆核存案,若案情可疑,辦理疏漏者,指駁究審”。后又補充規定,“凡有自盡病斃案件,各州縣免其逐件通詳,止令按季匯報”。“嗣后隨時詳報該管道員,按季造報院司”。【《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八五一,新文豐出版公司影印本,1976年,第20冊第15671頁。】《大清會典事例》的規定和署寧遠府事會理州正堂羅的飭令都表明,斃亡事件一經報官,即使最終屬于“假命案”,州縣衙門仍須審理清楚,報上司衙門“批結”,并制作詳文“通赍備案”。上司對詳文需仔細審核,如有“情節不符”,須“駁飭”查明,以免親屬上控或刁徒“借口誣告”時上司“無案可稽”。不允許地方官將此種審理轉呈“視為具文”,也不允許有“隱諱捏飾”之處。其中可變通者在于可按季上報,不一一通詳。
《大清會典事例》和署寧遠府事會理州正堂羅上述規定只是“假命案”處理的理想狀態,實際辦理則不可能如此簡單順利。從《巴縣檔案》乾嘉兩朝的命案記載來看,假命案占比極大。乾隆朝命案檔案342卷,除去真假難辨的23卷外,共319卷,其中“假命案”239卷,約占75%;嘉慶朝命案檔案704卷,除真假難辨的27卷,共677卷,其中假命案518卷,約占77%。縣衙處理的命案中有百分之七十五左右為假命案,這一數據說明在縣衙司法實踐中,假命案占案件的大多數。假命案雖不涉及民人犯罪定罪問題,但要徹底理清案情也殊非易事。縣衙自然不愿在這類案件上耗時費力太多,往往千方百計簡約解決,而涉案人員則根據自己的利益采取相應策略應對。“遇邪”即是官民雙方為促使案件結局向于己有利方面轉化而普遍借用的理據。
二、假命案涉案人員對“遇邪”理據的運用
金錢和財產是推動一般性非正常死亡和少數正常死亡的命案轉化為假命案的根本原因。官員對此并非完全不知,但一般不加深究,甚至順勢促成訴訟雙方以金錢達成和解。寺田浩明在研究《巴縣檔案》所載同治朝命案時,經過詳細討論三宗案件后指出,“命案部分”中的案例,半數“例得以金錢解決”。其原因有二,一為“死者家屬一方,因經濟因素,而執拗要求填補損害”;二為“支付者一方的弱點”,即命案關系人為避免“遭指控為嫌犯或刑事犯罪者的危險性”不得不支付一定金錢。針對涉案關系人的“弱點”,朝廷為保護亡者家屬,亦傾向將其放大。這就鼓勵了死者家屬金錢賠償的要求,同時也給相關關系人造成壓力,迫使其出錢了結,以致案件更易達成金錢和解。【[日]寺田浩明著,張登凱譯:《自理與解審之間——清代州縣層級中的命案處理實況》,(臺北)中國法制史學會、“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法制史研究》第26期,2014年,第91-92頁。】當然,寺田浩明所言此種和解只是一般如此,還有一些案件經過多次和解、再控、再和解才得以結案。也有少數案件和解破裂,最終依律量刑結案。
清代州縣檔案顯示,民人非正常死亡,尤其是自盡身亡后,經報案成為命案。在這類案件中,多數最終由金錢等促成和解而被定為假命案。“和解”的形成都會經歷死者家屬及涉案各方反復說和,最終達成死者純屬咎由自取,與他人無關這一共識的過程。
按情理,人輕生應是受到最嚴重欺侮或被逼入絕境的結果,平白自殺、自受輕傷而亡極易使人形成別有他故的疑云。這類案件涉案各方要形成共識而不致引起懷疑的有效理據便是死者“遇邪”“撞祟”。在《巴縣檔案》記載的假命案中,以死者“遇邪”而亡達成共識并得以結案的案例十分普遍。但是,由于檔案破損嚴重,絕大多數案例文書無法識別,不能全面討論其中“遇邪”理據如何運用,只能舉少許文書相對完整的案例加以討論。
筆者討論的第一個案例為嘉慶十六年(1811)六月發生的巴縣智里五甲劉廷宇控其女劉長姑自縊身死一案。是年六月十九日,劉廷宇第一次控告稱:嘉慶十五年(1810)臘月,其女劉長姑嫁張三(張壽)為妻。次年六月十九日,張三突然前來告知劉長姑在臥房“床頭木柱上”以纏腳布帶自縊死亡一事。劉廷宇聞訊,于六月二十日邀鄉約和鄰人前往看視,見尸身“背上和左手腕”有青紫傷痕,于是向縣衙呈遞控狀。知縣于二十一日下令驗尸,并傳喚被告張大、張二、張三,約鄰證人魏東華、蔡全梁、范仕相、張趕香訊問。其中,張大、張二逃逸不到。此時,案情似顯嚴重,張三有家暴虐待逼死人命之嫌。
七月二十三日,案情發生重大變化。當日,劉廷宇再次呈遞稟文,稱其六月二十日上控為“無知妄報”,其女劉長姑嫁到張家后夫妻“素諧和好,并無嫌賤”,實系“遇邪自縊”“與人無尤”。現“不忍尸骸暴露”,請求免驗。知縣對于劉廷宇前后控詞的巨大變化未表示出任何異議,立即批“準免驗”。原告反而感覺自己態度大轉變應有合適情由方能令人無疑,因此,劉廷宇與其兄劉廷揚在當日又共同呈遞另一稟文稱,是劉廷揚念及張家寒微,又兼天旱,出于戚誼同情,勸其弟劉廷宇請恩免驗,將侄女尸體收斂埋葬。知縣批示“此案已準免驗,應候集案查訊察奪”。在縣衙的審理錄供中,劉廷宇稱其因見女兒尸身“發變”,以為有傷才投了控狀,經兄長劉廷揚查看,女兒實系自縊,并無別故。其回家查實,女兒是“遇邪自縊”,“情甘具結攔驗是實”。張三則供稱與妻子劉長姑婚后和好,她實系“遇邪在床柱上自縊身死”。因其把“棺木買小了”,丈人劉廷宇便呈遞了控狀。在劉廷揚勸說下,他買了大棺木,劉廷宇才允許他把妻子埋了。約鄰魏東華、范仕相在供詞中也表達了同樣的和解情形。【《智里五甲劉廷宇具報伊女劉長姑自縊身死一案》(嘉慶十六年二月),《巴縣檔案》,檔案號:6-02-973,四川省檔案館藏。】
以上案情表明,此案由原告呈控轉化為和解至少需要在兩個環節找到使各方大體可以認同的理據。第一個環節是原告劉廷宇由認定女兒有傷而呈控到改口否認有傷、純屬自縊必須有適合的理由。對此,劉廷宇的解釋是:他初看有誤,由兄長劉廷揚查看準確而放棄呈控。劉廷揚的解釋則有兩種說法:先是稱其顧念戚誼,不忍貧微之家被控而勸其兄呈稟免驗;后又與逝者丈夫張三供稱是棺木買小了才引起劉廷宇呈控,經換買大棺木后,劉廷宇便改口稱女兒純系自縊,出面攔驗。第二個環節,也是更為關鍵的環節,則是劉長姑走上絕路必須要有一個合理的解釋。對此,原告在稟狀中稱,長姑婚后與丈夫素來和好,其自縊行為的發生是“遇邪”所致。被告張三隨后也在供詞中稱“不知妻子怎樣遇邪自縊死了”。不難看出,兩個環節的理據都十分勉強,但又都大體能說得過去。在第一環節中,劉廷揚的所作所為略顯怪異,持說前后不一。張三和約鄰稱是棺木買小了而導致被丈人控告是實情,還是劉廷揚為張三編造的故事,二者都有可能,卻又都沒有證據確認。上述陳述盡管并不完全可靠,但也具有一定合理性:劉廷揚作為劉廷宇的親兄,按常情,他說話會傾向自家人,不會編造有利被告的說辭;當時的民人對棺木規格十分在意,有所爭議在所難免,一般人容易理解。因此,這兩種理據在一般民眾中都說得過去。“遇邪”就更是民間深信不疑之事,劉長姑“遇邪自縊”更易為一般民眾所認同。這個關鍵環節一經認定,整個命案便達成了各方共識,形成了一條假命案的完整“故事”鏈。
知縣對涉案各方形成假命案的“共識”顯然樂見其成。六月二十六日,涉案各方便在縣衙領取結狀。劉廷宇、劉廷揚共畫之結狀稱:“蟻女劉長姑自縊身死在案,沭恩相驗。蟻查蟻女實系遇邪自縊,不忍蟻女尸身暴露,哀懇免驗在案。沭恩審訊,蟻女實系自縊,并無別故,與人無尤。蟻具結備案,日后不得藉尸滋事,中間不虛,結狀是實。”【《節里五甲報張伊女劉長姑自縊身死一案》(嘉慶十六年二月),《巴縣檔案》,檔案號:6-02-973,四川省檔案館藏。】被告張三和約鄰張趕香等則直接在結狀中稱,劉長姑系自縊身亡,別無他故,“結狀是實”。知縣均批“準結”。【《節里五甲報張伊女劉長姑自縊身死一案》(嘉慶十六年二月),《巴縣檔案》,檔案號:6-02-973,四川省檔案館藏。】
縣衙順勢而為,任由涉案各方逐步尋求理據,尤其是最終把劉長姑之死歸因于“遇邪自縊”,從而達成“共識”后,假命案便已形成。對此過程,縣衙上下顯然清楚明白,但到七月十八日,縣衙上呈重慶府、按察使司和總督等上司的詳文卻對案情做了完全不同的改寫。詳文稱:
嘉慶十六年六月二十一日,據縣民張壽報稱:本月十九日,身妻劉長姑患胃痛病癥,受磨不過,于本日午后在房內床架上自縊身死,理合報驗等情。并據約鄰魏東華報同前由。據此正詣驗間,旋據尸父劉廷宇呈免驗前來。呈稱,本月二十一日身婿張壽以報明事具報身女因病自縊身死一案,身查身女實系患胃痛病癥,受磨不過,自縊身死,并無別故。身不忍女身暴露,是以邀同約鄰懇乞免驗等情。據此恐有賄攔情弊,隨集一干人證到案查訊。【《節里五甲報張伊女劉長姑自縊身死一案》(嘉慶十六年二月),《巴縣檔案》,檔案號:6-02-973,四川省檔案館藏。】
詳文這段話已經把案情的新“故事”梗概呈現得一清二楚,以下劉廷宇、約鄰魏東華、廖文仲、劉廷揚、張趕香錄供與詳文梗概完全一致,只是把“故事”講得更詳細具體。報案人亦改為張三,不再是劉廷宇,劉廷揚也不再作為劉廷宇的同供者,而被歸入約鄰同供項下。九月十三日,上司批飭巴縣衙門“照詳執行”。【《節里五甲報張伊女劉長姑自縊身死一案》(嘉慶十六年二月),《巴縣檔案》,檔案號:6-02-973,四川省檔案館藏。】是案到此了結。
在巴縣衙門向上級呈遞的詳文中,劉長姑自縊身亡的案情已改寫得十分簡單。死者因長期胃痛難忍而以死解脫,其夫因妻非常死亡而投報備案,隱去了劉廷宇見有傷痕而呈控,并在其兄劉廷揚的摻和下兩度改口,最終認定長姑系遇邪自縊等情節。這其中用意不難分析:隱去劉廷宇呈控和隨后在其兄劉廷揚摻和下改口的情節,顯然是為了避免“賄攔”嫌疑;隱去“遇邪自縊”則表明上司并不認同遇邪尋死的民間說法。縣衙之所以敢于完全不顧本衙審理所得案情,重新編造案情呈報上司,顯然是堅信將案情中最關鍵的死因歸于“遇邪”可以得到涉案人員和廣大民眾的信服,且原告和被告間的其他糾紛亦已通過說和形成共識,不會再有人不服越級上控,案件完全可以作為假命案簡單省事了結。不難看出,州縣衙門在前述過程中將假命案的基礎筑牢后,上呈假命案詳文如何造作案情就可以輕易為之。對此,晚清著名法律學家薛允升在《讀例存疑》一書中曾談及:“嘗閱小說內載有無情無理之案,而斷以為祟,刑律無遇祟之條,不能聲說。然兵部則例內有兵丁遇祟自盡,照病故例一體賞恤之語,則刑律雖無他例,自可援以為證。”【(清)薛允升著,胡星橋主編:《讀例存疑點注》,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600頁。】按薛氏所說,“斷以為祟”的“無情無理”之案雖“不能聲說”,但因有兵部處理兵丁遇祟自盡而照病故一體賞恤案例可“援以為證”,則“斷以為祟”而不“聲說”也具有一定合理性。這說明清代巴縣縣衙在本衙以遇邪自盡為死因了結案件后,于上呈詳文中隱去“遇邪”斃亡情由并非自作主張,而是有例可循之舉。
劉長姑自縊身死假命案的形成與了結過程都未呈現出寺田浩明所論及的金錢作用,但其中有利益交易的嫌疑極大:劉廷揚不遺余力促和至少較大可能有金錢推動的原因,只是從案件文書中看不出來,無法定論而已。下文將引述另一案例,以揭示金錢與遇邪結合促成假命案的樣態。同治五年(1866)十二月,巴縣縣城發生楊趙氏自縊身死一案。據報案人鄉約梁明庵、監正李先發、團首梁長庚、梁愿庵稱,是年十一月十八日,團內民人張廷超、余長福(余二)托楊大喜幫帶回錢六百文。楊大喜因酒醉將錢丟失,不認賠償。梁明庵等找楊大喜講理,讓其還清六百文,并罰二千一百文為火藥錢歸公用和酒席費。楊大喜歸家后因此事與妻子楊趙氏發生口角。十一月二十五日,楊趙氏自縊身亡。鄉約梁明庵等赴現場看明,即向縣衙報案請驗。同日,楊趙氏父親趙鶴齡與其田主魏長泰和楊大喜本人均報稱,在梁明庵等調解處理失錢事后,張廷超、余長福(余二)又于十一月二十二日逼楊大喜出具罰貼,并將楊大喜鎖押,經客長鐘長順擔保方釋放。楊趙氏聞訊后,因恐懼而自縊身死,因此報案請驗。縣衙隨即派仵作驗尸作結為“實系生前自縊身死”。【《本城楊大喜報妻楊趙氏遇邪自縊一案》(同治五年十一月),《巴縣檔案》,檔案號:6-05-1624,四川省檔案館藏。】
十二月七日,知縣喚集涉案人堂審時,原報人鄉約梁明庵等堂供有所改口,稱他們調解失錢事后,張廷超、余長福(余二)確于十一月二十二日逼楊大喜出具罰貼,還說要將其“復理送究”,楊趙氏聞知恐懼,自縊身死,并稱:“楊大喜情甘領埋,被這趙鶴齡妄控,害小的們終來案報驗的。今蒙復訊明確,已死楊趙氏實系遇邪自縊身死,并無別故。趙鶴齡不應主唆妄報,薄于掌責。張廷超、余二亦不應事后翻索,姑寬免。諭令張廷超、余二取具保結,回鄉幫給楊大喜埋葬錢六千文。并諭小的們具結備案就是。”【《本城楊大喜報妻楊趙氏遇邪自縊一案》(同治五年十一月),《巴縣檔案》,檔案號:6-05-1624,四川省檔案館藏。】張廷超、余二、趙鶴齡、楊大喜等涉案人的供詞雖與梁明庵等的供詞略有差異,但楊趙氏“實系遇邪自縊身死”和縣衙諭令張廷超、余二幫埋葬費六千文兩項卻完全一致。同日,楊大喜在其結狀中亦堅稱其妻系“遇邪自縊身死”,張廷超、余二“幫給蟻妻埋葬錢六千文”,遵諭令具結備案并保證事后不致滋事。其他涉案人結狀略同,縣衙均批“準結”。【《本城楊大喜報妻楊趙氏遇邪自縊一案》(同治五年十一月),《巴縣檔案》,檔案號:6-05-1624,四川省檔案館藏。】
此案文書未見縣衙呈轉詳文及上司批復。鑒于《巴縣檔案》所記假命案中有不少無轉呈詳文,法律又有一般自盡病死案不用一一呈報,可“按季造報院司”【《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八五一,第20冊第15671頁。】之變通規定,此案無詳文原因可能是案情比較簡單,縣衙審理結案后未轉呈詳文。此環節非本文討論主題,對此不加深論。僅就縣衙審理文書仔細分析,此案還是存在疑點。楊趙氏之死最后被認定為只是聽聞丈夫失錢之事即自縊而亡,顯然比較牽強,中間有無別故是可疑的。案件能如此簡單了結,縣衙諭令張廷超、余二幫埋葬錢六千文顯然是促成和解的關鍵,而各方所謂楊趙氏遇邪自縊身死則是民間可以信服的死因。有此兩個關鍵因素保證案情達成牢固的“共識”,縣衙自然就可自行結案,不必擔心有人越級上控節外生枝,楊趙氏自縊身死就穩妥地被定性為假命案而了結。
在《巴縣檔案》中,筆者見到的假命案存有轉呈上司詳文的案例還有嘉慶十三年(1808)六月“臨江坊何朝相報他媳何羅氏自縊身死”案,【《臨江坊何朝相報他媳何羅氏自縊身死案》(嘉慶十三年六月),《巴縣檔案》,檔案號:6-02-848,四川省檔案館藏。】嘉慶二十年(1815)九月“靈壁坊劉斌報伊子媳賀氏自縊身死”案。【《靈壁坊劉斌報伊子媳賀氏自縊身死一案》(嘉慶二十年九月),《巴縣檔案》,檔案號:6-02-1184,四川省檔案館藏。】在此兩案中,死者均被認定為遇邪自縊身亡。無轉呈詳文的假命案還有道光四年(1814)十月“本城廖世泰報廖李氏平白以棕索系頸吊縊身死”案,【《本城廖世泰報廖李氏平白以棕索系頸吊縊身死案》(道光四年十月),《巴縣檔案》,檔案號:6-03-1287,四川省檔案館藏。】道光十六年(1816)二月“廉里一甲廖世壽稟甲內文四報他妻文顧氏自縊”案,【《廉里一甲廖世壽稟甲內文四報他妻文顧氏自縊案》(道光十六年二月),《巴縣檔案》,檔案號:6-03-1759,四川省檔案館藏。】道光二十年(1840)一月“節里九甲彭朝懷報妻自殺身死”案,【《節里九甲彭朝懷報妻自殺身死案》(道光二十年一月),《巴縣檔案》,檔案號:6-03-1952,四川省檔案館藏。】咸豐二年(1852)一月“本城儲寄存坊祁合盛具報伊妻梁氏自縊身死”案,【《本城儲寄存坊祁合盛具報伊妻梁氏自縊身死一案巴縣訊結》(咸豐二年一月),《巴縣檔案》,檔案號:6-04-1238,四川省檔案館藏。】同治四年(1865)十一月“廉里三甲陳衿三告弟李小三遇邪自盡”案,【《廉里三甲陳衿三告弟李小三遇邪自盡案》(同治四年十一月),《巴縣檔案》,檔案號:6-05-1571,四川省檔案館藏。】同治六年(1867)二月“太善坊柯洪興具報妻染病身死”案。【《太善坊柯洪興具報妻建染病身死一案稟明文》(同治六年二月),《巴縣檔案》,檔案號:6-05-1641,四川省檔案館藏。】以上各案案情盡管各不相同,但都未見轉呈詳文,且死者的死因最終均被認定為“遇邪”“遇祟”自盡。從見到的案例來看,嘉慶朝三例皆有向上司轉呈的詳文,此后道光、咸豐、同治各朝則均無上呈詳文。由于檔案文書殘缺嚴重,無法確定是否嘉慶以后州縣官對假命案均已遵律變通處理,不再重視上呈詳文。從《巴縣檔案》所存一些案例看,上呈詳文與縣衙審理文書中案情差別很大,其中之一重要差別在于詳文中隱去了“遇邪”“遇祟”之類死因。無論有無上呈詳文,縣衙堂訊中有關自殺身亡案的死因則多被認定為“遇邪”“遇祟”。
三、縣衙對遇邪理據的主動借用
清代民間發生非正常死亡,尤其是自盡身亡事件多會引起不同程度的爭執,經協商平息爭執達成和解后,多以民間易于相信的遇邪理據認定死因。【對此,毛立平在研究清代女性自殺案件時也有所論及,指出當時女性自殺被歸咎為“遭遇邪祟”的做法,本身“也是女性自殺問題在社會和司法層面蘊含的深刻而獨特的性別隱喻”。參見毛立平:《清代女性自殺案件的司法審理與性別隱喻——以巴縣檔案為中心》,《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10期,第106-119頁。】其間,縣衙一般是順勢而為,依據各方供詞中形成的此種“共識”簡單結案,但也有一些案例顯示縣衙為方便結案,主動利用遇邪理據促使假命案形成的情況。在此類案件中,咸豐元年(1851)六月發生的巴縣“廉里七甲龐玉亭等因口角遇邪自用篾索系頸縊斃具報一案”頗為典型。是年六月十九日,巴縣廉里七甲陳祥順向縣衙報稱:蘇勤齋不認黑炭折項欠錢,反向陳祥順索要布衣一件。陳祥順央求王老七找衣服,王老七卻于十九日趁陳祥順不在家時上門“兇索肆鬧,逼要衣服”。陳祥順妻陳龐氏“氣急遇邪”,自用篾索在床木架上自縊身死,陳祥順“投約鄰羅長發知證”后即向縣衙報案。知縣當日批示候驗。按此報狀,陳龐氏自縊案情應較嚴重,王老七有逼死人命之嫌。但因王老七與陳龐氏爭吵時陳祥順不在現場,亦無他人證明王老七有無其他威逼行為以致龐氏自縊身死,因此,縣衙要審清真實死因顯然是一大難題。
出人意料的是,此案案情變化和審理進程都十分神速。六月二十日,死者陳龐氏舅父張玉書與死者弟龐玉亭呈遞免驗稟狀稱,王老七與陳龐氏為衣服事雖有所爭吵,但陳龐氏實系“遇邪自用篾索系頸,解救氣絕”,陳祥順是“畏累嫌疑以報明”。“蟻等是為尸戚,龐氏遇邪自縊,與人無尤,王老七亦無威逼情事。蟻等不忍龐氏尸體暴露。祥順甘愿具結領埋。為此稟懇仁天垂憐作主,賞準免驗,沉歿均沾”。知縣于當日批道:“據呈實系遇邪自縊身死,并無別故,準于免驗。仍著投具各結備案”。二十一日,縣衙堂訊時,陳祥順錄供稱:
妻子龐氏量小氣忿,兼之遇邪,即于是夜自用篾□□□上吊頸,氣尚未絕,小的母親簡氏解救下吊,逾時氣絕斃命,信趕小的回家,投明約鄰至彼看明就來報明案下。張玉書、龐玉亭系是至戚,不忍龐氏尸骸暴露才來具呈懇祈免驗的。今蒙訊明,妻子龐氏實系自縊身死,并無別故。小的具結領埋,日后再不得翻控滋事就是。【《廉里七甲龐玉亭等因口角遇邪自用篾索系頸縊斃具報一案》(咸豐元年六月),《巴縣檔案》,檔案號:6-04-1221,四川省檔案館藏。】
錄供情節與哀懇免驗狀中所述大同小異,陳龐氏自縊身死案至此作為假命案了結。
此案達成和解的關鍵涉案人是龐氏舅父張玉書和其弟龐玉亭。在傳統社會,民間已婚婦女非正常死亡,追究者均系娘家,夫家往往被動應對各種索求。因此,張玉書、龐玉亭認定龐氏系遇邪自縊身死,對其丈夫陳祥順報案無異議,更主動否定王老七有威逼致死的責任,和解實際已完全形成。陳祥順,尤其是王老七便自然得以順勢解脫。從案件文書看,張玉書、龐玉亭并未得到任何報償,但態度卻十分和緩,絲毫無爭,就中緣由頗費理解。細加分析,此案如此容易達成和解似與縣衙的促成有關。一般情況下,民間容易相信遇邪自盡,知縣作為朝廷命官,則不應相信有邪祟之事。因此,批示上一般不會錄上“遇邪”之說。但在此案中,知縣卻正式以“遇邪自縊身死”批下“免驗”,表明知縣亦主動采用遇邪理據,將龐氏命案歸于假命案。知縣這一傾向,很可能對各方形成“共識”起了促成作用,致龐氏命案極為神速得以了結。
在同治六年九月巴縣“慈里三甲秦登順等為姐夫前妻之子將其姐毆傷氣急縊死報周世欣一案”中,縣官利用遇邪理據認定假命案的用意更為明顯。是年九月十七日,秦登順等向縣衙報稱:其姐周秦氏為周正超繼室,婚后將周正超養子周世欣撫養成人并成家立業。但周世欣毫無報恩之心,時常惡言兇觸。九月十五日夜,周秦氏去周世欣臥房尋貓,世欣“逆頑復兇”,將秦氏頭、身、手等處毆傷。秦氏“傷重氣急”,當夜在廚房自縊身亡。秦登順等人聽聞,于十七日向縣衙“報請驗究”。知縣當日批復“準驗明,拘喚訊究”。【《慈里三甲秦登順等為姐夫前妻之子將其姐毆傷氣急縊死報周世欣一案》(同治六年九月), 《巴縣檔案》,檔案號:6-05-1680,四川省檔案館藏。】周秦氏自縊身亡若真如報狀所述,周世欣以下犯上,將其繼母毆傷多處,以致秦氏氣急自縊身死,必判重罪。【如在《大清律例》中便有“若(卑幼)因事逼迫期親尊長致死者,絞(監候)。大功以下,遞減一等”,“凡子孫不孝致祖父母、父母自盡之案,如審有觸忤干犯情節,以致忿激輕生、窘迫自盡者,即擬以斬決。其本無觸忤情節,但其行為違犯教令,以致抱忿輕生自盡者,擬以絞候。妻妾于夫之祖父母、父母有犯,罪同”等條。參見馬建石、楊育裳主編:《大清律例通考校注》卷二六《刑律·人命·威逼人致死》,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809、811頁。】但據十八日周正超等具報,案情又輕了許多。他們稱:周正超與妾秦氏生有4子2女,素來和好,“突于本月(九月),秦氏遇邪,平白尋嚷,闔家避讓,自行碰傷額角流血”。【《慈里三甲秦登順等為姐夫前妻之子將其姐毆傷氣急縊死報周世欣一案》(同治六年九月), 《巴縣檔案》,檔案號:6-05-1680,四川省檔案館藏。】九月十五日,經親侄秦蠻、親弟秦登順等勸解,秦氏當夜與侄子等飲酒而散,“不料半夜秦氏復行縊斃”。周正超等報稱,秦蠻等“借尸圖搕未遂,控世欣毆傷自縊,串秦文科報案。切世欣苦學未成,教書為業,非理勿為,團鄰咸知”,請求縣衙明究。知縣當日批“準集訊查究”。原告和被告針鋒相對,要使雙方自己達成“共識”,形成假命案簡單了結,顯然難度極大,一般必須有第三方重要力量參與才有可能和解。
九月二十日,仵作上呈驗尸單,陳明死者自縊環境、尸身傷處、縊痕八字不交,實系自縊身死,而非他殺。照理,驗尸單到此應止,但此單竟補了一句斷語,“實系生前碰傷后自縊身死”。【《慈里三甲秦登順等為姐夫前妻之子將其姐毆傷氣急縊死報周世欣一案》(同治六年九月), 《巴縣檔案》,檔案號:6-05-1680,四川省檔案館藏。】此語否定了報告人關于秦氏被周世欣毆傷后自盡的原控,傾向性十分明顯。這一傾向性斷語單純出自仵作,還是有知縣授意不得而知,但顯然對該案的最終定性起了重要作用。九月二十四日堂訊時,原告秦登順等最初盡管仍堅稱是秦氏入室找貓時,周世欣用木棒戳酒缸致秦氏受傷后氣憤自盡,但最終接受了周秦氏并非周世欣毆傷后自縊身死的說法,并改口稱“小的們姐子尸軀實系碰傷后自行吊斃,并無別故”。【《慈里三甲秦登順等為姐夫前妻之子將其姐毆傷氣急縊死報周世欣一案》(同治六年九月), 《巴縣檔案》,檔案號:6-05-1680,四川省檔案館藏。】在同日的另一分供狀中,原告秦登順等又稱,周秦氏先是因周世欣親生父周正朝欺其兄周正超老實,唆使周正超將一半家產分給周世欣,秦氏所生四子因只分得一半而憤憤不平,兼之九月十五日晚入室找貓碰傷后“遇邪迷性自行縊斃”,【《慈里三甲秦登順等為姐夫前妻之子將其姐毆傷氣急縊死報周世欣一案》(同治六年九月), 《巴縣檔案》,檔案號:6-05-1680,四川省檔案館藏。】并非與周世欣爭吵被傷后自縊身死。縣衙斷令周正超隆重超度秦氏,并令家產“分五股均派均分,不得厚彼薄此,有乖手足和氣”。【《慈里三甲秦登順等為姐夫前妻之子將其姐毆傷氣急縊死報周世欣一案》(同治六年九月), 《巴縣檔案》,檔案號:6-05-1680,四川省檔案館藏。】此供狀呈現了該案實際是由周正超家產分配不平所起,縣衙責令均分,并給予原告本人不再償還債錢的好處,雙方才達成和解。而一經和解,原告和被告都將周秦氏之死歸因于“遇邪自縊身亡”。【《慈里三甲秦登順等為姐夫前妻之子將其姐毆傷氣急縊死報周世欣一案》(同治六年九月), 《巴縣檔案》,檔案號:6-05-1680,四川省檔案館藏。】這一結果的形成顯然有縣衙助力其中。
有關周秦氏的命案審理到此,假命案照理已經形成,簡單結案順理成章。但是,事情卻并非如此順當。在原告改口秦氏死于遇邪自縊,而非周世欣逼上絕路后,本應立即結案,但前后拖了4天,至九月二十四日,縣衙方批結案,而且僅有被控方周正超、周正朝、周世欣及約鄰證人呈遞結狀,原告方無一人具結狀上呈。周正超、周正朝結狀稱,因“周秦氏所生四子”與養子周世欣“分異家產,久不能決。迨后秦氏遇邪迷性,吵鬧不休,九月十五夜尋貓捕鼠,誤在立柜門上碰傷額角,經勸解不息,自縊身死,與人無尤。諭令從厚安厝超度,家產五股均分,秦登順等如有欠借錢銀,概免還給。蟻等遵諭具結,中間不虛”。周世欣和約鄰結狀與此略同。【《慈里三甲秦登順等為姐夫前妻之子將其姐毆傷氣急縊死報周世欣一案》(同治六年九月),《巴縣檔案》,檔案號:6-05-1680,四川省檔案館藏。】顯然,結狀與縣衙堂訊供狀完全一致,承諾和解條件,爭取息事寧人的意向十分懇切。但是,檔案中卻無原告有此等明確認可和解的結狀,糾紛并未最后消解。果然,又過4天,即九月二十八日,原告再控,稱周世欣并不兌現結狀承諾,反聽人唆使,設計害秦氏親生子周世忠等性命,“堅圖謀霸全業,慘蟻民胞姐遭此逆子兇逼斃命,不惟歿存含冤,何以儆逆頑而維風化”,據此向新到任知縣呈控。新任知縣即日批復:“查此案業經前縣驗訊明確,爾姊周秦氏實系尋貓誤碰擦受傷,后因遇邪自縊身死,并無別故,與人無尤,已據爾等供明在案,著遵前縣堂斷具結案。倘再捏詞翻控,定行重懲”。【《慈里三甲秦登順等為姐夫前妻之子將其姐毆傷氣急縊死報周世欣一案》(同治六年九月),《巴縣檔案》,檔案號:6-05-1680,四川省檔案館藏。】
從此案審理的全過程看,縣衙一開始就力圖將秦氏縊死作為假命案簡單了結。驗尸單就明確否定了原告毆傷逼死人命之控。前任知縣堂訊又諭令被告給予財產補償,促使原告和被告達成遇邪自盡的“共識”。知縣顯然是利用民間迷信,借“遇邪”為秦氏自縊確立能夠達成共識的死因,以使案件順利結案。新任知縣在原告翻控再告的情況下,未細查原案文書,審查其中有無疑點,更未重集涉案人再次堂訊就直接認定前任知縣“遇邪自縊,并無別故,與人無尤”的批結完全公允,不許原告再控,否則重懲。事實上,前任知縣對秦氏命案的處理并非沒有問題,其堂訊時,原告雖有其姐遇邪自縊的供詞,但并未上呈結狀,這就表明案件審理程序并未完全終了。新知縣到任后,顯然是不愿讓前任審理過的命案在自己任上變得復雜化。其強行以遇邪理據確認秦氏死因的意向十分明顯。
前文提及,知縣作為朝廷命官,不可能不明白遇邪自盡只是民間易于認同的迷信,并非民人自尋短見的真實緣由。但是,正因為遇邪自盡是民間普遍迷信,以遇邪作為非正常死亡的死因解釋易于獲得廣大民人的認同,因此,縣衙為簡便了結案件,在雙方難以達成“共識”之際,也適當主動引導雙方形成遇邪輕生的認識,并最終達成遇邪自盡的“共識”結案。周秦氏案經兩任知縣處置,前任知縣致力促成死者遇邪自盡的“共識”,新任知縣不問情由,強行壓制原告承認遇邪自盡,不使案件復雜化的處理盡管只是一個特例,但此案的處理確實更能呈明主動以遇邪為理據了結命案并非個別州縣官的行為。
在《巴縣檔案》中,縣衙主動以遇邪理據使非正常死亡形成假命案的案例不多,但也絕非罕見個例。如同治四年十一月“廉里二甲陳衿三告其弟李小三自縊案”亦是縣衙主動借用遇邪自盡理據認定假命案之較典型案例。此案控報后,知縣曾于是年十二月十三日批示,“李小三自縊尋死,理應來縣呈報。乃率憑團擅自掩埋,殊屬不合,仰該案團約人等查實,如無別故,即行稟復核奪”。但延至次年正月十二日,知縣批結又稱,“現據查明李小三實系遇邪自縊,并無別故,姑準立案備查,著協同陳衿三等各來縣具結備案,原簽撤銷”。【《廉里二甲陳衿三告其弟李小三自縊案》(同治四年十一月),《巴縣檔案》,檔案號:6-05-1571,四川省檔案館藏。】李小三自縊身死,親屬約鄰不報案請驗,私自掩埋,不合法規,且疑有隱情。知縣諭令指責并令查驗,表面看似有嚴肅處理命案之意,但實際仍是具文。案件拖了近一個月,知縣又借用遇邪自縊身死為據,將命案確定為假命案,諭令具結了事。此外,同治六年二月“太善坊柯洪興具報其妻染病身死一案”亦具有一定代表性。該卷檔案標題系管理者整理所定,實非柯洪興妻染病身死案,而是柯洪興妻染病雇袁李氏服侍,柯妻死后,袁李氏不愿離去自縊身死案。知縣于是年二月五日批驗稱,“袁李氏究何時何地因何故自縊身死,準喚集人證驗訊察奪”。但當日知縣就對袁李氏之子袁世海報狀批示免驗稱,“據呈爾母袁李氏系遇祟自縊身死,并無別故,懇請免驗,準集齊人證訊取供結察核”。二月九日,知縣對柯洪興以袁李氏遇祟自縊身死所呈結狀批示“準結”。是案就此了結。【《太善坊柯洪興具報其妻染病身死一案》(同治六年二月),《巴縣檔案》,檔案號:6-05-1641,四川省檔案館藏。】袁李氏自縊身死案處理相對容易,雇主柯洪興顯然有一定經濟實力。袁李氏幫工結束不愿離去,足見袁家十分貧窮。雖然檔案文書并無金錢促和記載,但柯洪興以金錢“賄攔”可能性極大。知縣對此并不起疑,且在批免驗時主動認可袁李氏“遇祟自縊”定論。對此案處理,知縣亦有較明顯借用民間相信遇邪迷信將袁李氏之死定為假命案,以圖簡化審理的傾向。
上述幾例是咸豐、同治兩朝命案以遇邪輕生為理據最終歸于假命案簡單結案的定案情況。所舉案例雖不算多,但似已經可以呈現當時縣衙主動借用民間遇邪迷信簡化處理非正常死亡案的實態。
余 論
清代州縣處理自殺類假命案借用遇邪撞祟理據認定死因以便簡單結案的基礎,在于民間存在廣泛的鬼邪信仰。在中國古代,邪祟之說常見于醫家。據明代醫家徐春甫(1520—1596)所言,中國最早的醫書18卷本《黃帝內經》提及的“邪”,多指“風、寒、暑、濕、燥、火”等“六淫之邪”,并非世俗所言的“鬼妖邪祟之所迷”。【(明)徐春甫編集,崔仲平、王耀廷主校:《古今醫統大全》卷四九,人民衛生出版社1991年版,第1414頁。】東漢王充在《論衡·辨祟》中亦指明,“人之疾病,希有不由風濕與飲食者。當風臥濕,握錢問祟;飽飯饜食,齋精解禍;而病不治,謂祟不得;命自絕,謂筮不審。俗人之知也”。【(東漢)王充撰:《論衡》卷二四,郭超主編:《四庫全書精華·子部》第3卷,中國文史出版社1998年版,第2176頁。】但也有醫家認為民間所謂鬼妖邪祟致害是實際存在的。清代醫家沈金鰲所著《邪祟病源流》指出:“邪祟,內、外因俱有病也。其因于內者,若癲邪、郁冒、卒死等癥,皆緣自己元神不守,恍恍惚惚,造無為有,如有見聞,乃極虛之候,非真為鬼邪所辱也。其因于外者,若十疰、五尸、中惡、客忤、鬼擊、鬼打、鬼排、鬼魅、鬼魘、尸厥等癥,皆實有邪祟為患,不問其人虛實強弱,皆能犯之。”【(清)沈金鰲:《雜病源流犀燭》,自由出版社影印本,1988年,第492頁。】
依沈氏所言,邪祟病盡管有人體內在的正氣不敵邪氣之因,但也存在外在“邪祟為患”的事實。清代另一醫家徐大椿(字靈胎)亦認為人患病,除體內正不壓邪所致外,民間流行的鬼神作祟亦是致病之因。且其進而認為如只是“觸犯鬼神之病,則祈禱可愈”,如果是因為“自作之孽,深仇不可解者;有祖宗貽累者;有過誤害人者”而引起“冤譴之鬼”作祟,“則非藥石、祈禱所能免”,“至于暴遇神鬼,適逢冤譴,此又怪異之事,不在疾病之類矣”。【(清)徐靈胎著,劉洋校注:《醫學源流論》卷上,中國中醫出版社2008年版,第22-23頁。】古代醫家把邪祟病解釋為人體內正氣不敵邪氣所致,這符合中醫理論,但認為邪祟病是鬼怪作祟成病就顯然是迷信之說了。著名醫師都有如此見識,一般醫師信邪害人者之眾可以想見。在他們世世代代影響下,民間形成廣泛的邪祟信仰不足為怪。元末明初著名學者謝應芳曾說,宋神宗之前就存在“江西,俗尚鬼,多為巫覡惑民,病者不服藥,聽命于神”。【(元)謝應芳:《辨惑篇》卷二,金沛霖主編:《四庫全書 子部精要》,天津古籍出版社·中國世界語出版社1998年版,第273頁。】民國《巴縣志》記載,巴縣尚鬼信巫之俗至今猶然,民人“或疾病或祟,即招巫祈賽驅逐之”。【民國《巴縣志》卷五,吳波主編:《重慶地域歷史文獻選編》下冊,四川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031頁。】本文不專門討論民間信仰問題,僅引此幾說,大致說明在中國古代歷史上,各地民間信奉鬼邪風氣在普通民眾中有深厚土壤。因此,民間將自殺行為認定為遇邪撞祟所致很容易得到民人認同。
鬼邪信仰盡管在古代醫界有名家傳播,但中國傳統主流文化并不認可。儒學創始人孔子就“不語怪力亂神”。《論語正義》注曰,孔子是不稱道民間怪力亂神之俗。【(漢)鄭玄注,(清)劉寶楠注:《論語正義》卷八《述而》,上海書店1986年版,第146頁。】按此說,孔子并非完全不相信怪力亂神,只是不予稱道。但孔子所創儒學為中國文化主流,被歷代治者奉為圭臬,為政者自然也就不應贊同怪力亂神之說。班固著《漢書》言,漢武帝天漢二年(前99)“秋,止禁巫祠道中者。大搜。”此雖言武帝禁巫祠,但實際禁巫并非始于武帝。此言后之文穎注曰,“始漢家于道中祠,排禍移咎行人百姓,以為不經,今止之也”。嚴師古注曰,“文說非也。秘祝移過,文帝久已除之,今此總禁百姓巫覡于道中祠祭者耳”。【《漢書》卷六《武帝記》,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03頁。】漢代所禁百姓于道中巫祠祭之害人盡管是人為之事,但其人能有此為,表明其人相信冥冥中存在此等超人邪祟,可祭以害人。朝廷則反對民間以巫邪害人,且這一態度在古代是一以貫之的。據元末明初學者謝應芳言,宋仁宗天圣元年(1023)亦曾下令“禁巫邪”。【(元)謝應芳:《辨惑篇》卷二,金沛霖主編:《四庫全書 子部精要》,第273頁。】明嘉靖《山東通志》載元朝著名官員孫繼慶事跡時,將其“禁妖邪”作為重要政績寫入其志中。【(明)嘉靖《山東通志》卷二六,明嘉靖十二年刻本,第17頁。】歷代朝廷禁妖邪的作為表明古代官方盡管并不從根本上否定妖邪害人的存在,但從為政角度反對信用邪祟害人之說卻是明確的。
民間相信邪祟害人,朝廷上下禁止信用邪祟,這種官民對立的態度大體可以解釋《巴縣檔案》所載案件中,縣衙向上司呈遞假命案詳文隱去遇邪身亡理據的緣由。知縣亦為朝廷命官,其向上司呈遞詳文隱去遇邪死亡理據,表明其知曉向上司呈報此一理據不合適。但是,知縣在實際處理命案時又多順勢采信,甚至主動引導涉案人以遇邪為死因達成“共識”而將命案歸入假命案簡單了結。【如同治八年(1869)任南部縣知縣的承綬在察得“民間輕生案牒甚多”的情況后,“于本縣城隍,申文默禱”,稱“民間自尋短見之人,半由愚昧無知,半由兇鬼作祟”,因而懇請城隍“嚴禁枉死鬼徒,不準妄行替代”,希以此減少該縣自盡輕生之案的發生。參見西華師范大學區域文化研究中心、南部縣地方志辦公室整理:《同治增修南部縣志》卷一二,巴蜀書社2014年版,第217-218頁。】其中緣由似可從三方面加以解釋:其一,古代民間對邪祟的存在和邪祟可能致人死命的信奉歷史悠久,并且根深蒂固。縣衙以此為理據認定自盡者死因最易獲得大眾的認同,從而順利審結案件。同時,審結后不易引起涉案人翻供乃至越級上控。其二,民間自殺案往往涉及家庭內部或鄰里之間并不十分重要的糾紛,要徹底理清這類糾紛難度極大。世間有“清官難斷家務事”之說,著意理清這類糾紛費時費力,且最終極難得出真實公允的結論。同時,即便理出了事實真相也意義不大。因此,順民之口或引導涉案人用民間易于認同的遇邪自盡確定死因順利結案,不失為一個有效的審結方案。其三,清代經濟社會發展程度十分有限。歷代盡管有人命關天之說,但在此種社會條件下,民人對生命實際相當淡漠,糾紛往往集中在金錢財產之上,只要在一定程度上滿足尸親的金錢財產要求,各得其利,他們即易于消停糾紛,接受一個大眾易于認同,死者親屬內心亦信得過的遇邪自盡死因,雙方達成“共識”具結終案。知縣對此自然樂見其成。
上述《巴縣檔案》文書保存的約占命案75%的假命案中的自盡案件,存在諸多以“遇邪”自殺為死因而結案的情況。從所舉案例的分析看,遇邪自盡案情中有不少疑點并未受到關注,更未引起追究。涉案各方,尤其是案中原告和被告達成和解后便以當時社會廣泛信奉的“遇邪”形成死因“共識”而結案。這種在理論上不盡合理的處理方式在當時卻具有一定的合理性。所見案件顯示,涉案原告和被告往往都是生活難以為繼的貧窮之家,抑或一方是這樣的處境。經原告和被告或鄉紳約鄰調解滿足一定條件后,以“遇邪”自盡形成死因“共識”而結案,原告和被告所受損失都相對較小。相反,如果全面嚴格追究案情,最后追出實有犯罪情節,致被告身陷囹圄乃至被判死刑,其家庭陷入更大困境,甚至家破人亡;死者一方亦人財兩空,及至生計無著。如此造成的社會問題顯然更嚴重。這與作為父母官的知縣以保一方平安無事為根本目標的意愿并不一致。因此,正如寺田浩明研究巴縣命案時指出,不管何種命案發生后,“若當事人的意愿趨于金錢和解(當事人自愿選擇金錢和解,以為其申冤方法),州縣長官未必深入事件的真相”。【[日]寺田浩明著,張登凱譯:《自理與解審之間——清代州縣層級中的命案處理實況》,(臺北)中國法制史學會、“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法制史研究》第26期,2014年,第102頁。】這種處理對案情本身而言,顯然與事實不符,但就當時的社會況狀而言,卻又是真實的司法實際。
當然,論者也不能不看到,在以《巴縣檔案》為代表的清代州縣衙門檔案文書中記錄的自盡案以“遇邪”為死因只是涉案各方,尤其是案中原告和被告主觀上形成的“共識”。由此死因將命案歸于假命案了結后,案情中許多對社會生活史研究有重要意義的真實細節,以及許多有助于司法史研究者了解當時司法實況的情節都無法真實呈現。這不能不說是一大損失。
責任編輯:孫久龍
“Encountering the Evil” and the Formation and Settlement
of the Fake Homicide Cases in Qing Dynasty: Focusing on the Archives of Ba County(巴縣)
CHEN Ting-xiang, BAI sha-sha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Sichuan, 610065, China
)
Abstract:During Qing dynasty, any murder case in which the related person was eventually proved innocent was called “fake homicide case”. In the process of dealing with the fake homicide case, both the person involved in the case and the state and county officials were usually found to use “encountering the evil” and other justifications to reach reconciliation. Although there existed
many hidden financial factors behind the people’s use of the deceased’s “encountering the evil” as the reason to reconcile the murder case, the magistrate of a county were usually glad to accept the result too so as to settle the lawsuit successfully, and even in the process of the trial, they actively guided the people concerned to confirm this solution. However, because the court regulated the society by Confucianism and generally did not allow the saying of evil spirits and ghosts, the cause of the death records of “encountering the evil” were often concealed in the detailed documents of the counties, resulting in the confusion of the judicial conditions recorded in the archives. The authors argue that under the social environment at that time, this kind of judicial practice has a certain historical rationality, but at the same time, it must be noted that this kind of judicial practice would cause the losses of many real details that are important for the study of social life history and legal history.
Key words:archives of Ba County(巴縣); encountering the evil; fake homicide cas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