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子春秋》詞句考辨六則

摘" 要：綜合運用語言學、文獻學等相關知識，對《晏子春秋》中的六處詞句進行辨析。“臣不敢不知”中的第二個“不”應為衍文，“不敢知”是一個古成語，大體相當于現在所說的“難保、不敢保，不敢說”。“固”是一個表程度高的程度副詞，用在謂詞性詞語“多心”之前，可釋為“本來、確實”。“言不疾、指不及血者死”，不屬于盟誓內容，而是交待故事情節發展的敘述性語言。“可立而以聞”中的“立”，應為“泣”之借字，“使吏養之，可立而以聞”是一個假設復句。“臣聞下無直辭……”中的“聞”后，當有“之”字；“仲尼聞之”中的“之”字，也應保留，兩者均是回指用法。

關鍵詞：《晏子春秋》；歧義辨析；古籍整理；漢語史

《晏子春秋》（以下簡稱《晏子》）是先秦時期的一部重要子書，記述了春秋末期齊國名相晏嬰的言行舉止，反映了晏子的從政理念和道德品質。全書風格相近，文字統一，體例整齊，語詞淺顯易懂，故事生動活潑。因此，《晏子》一書在語言學界歷來頗受重視，被視為戰國中后期重要的代表性語言材料。可以說，深入研究此書，對全面了解中國古代的思想、文化、語言都具有重要的意義。

眾所周知，研究古代典籍，首先要對它進行正確的解讀。一部古書，它到底體現了怎樣的思想，惟一正確的解決路徑就是先去弄懂這部書的語言，看看古人在書中究竟說了些什么，而不是主觀地推測古人在書中應該說些什么[1]（P518-519）。《晏子》中的不少文句，前人在注解時多有分歧，究竟孰是孰非，哪一種更符合《晏子》的原意，這就需要從詞匯、語法等方面對這些文句作細致深入的分析。有鑒于此，本文就此書中六處訓解有分歧的文句加以考辨，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需要指出的是，本文所引例句均出自盧守助的《晏子春秋譯注》（以下簡稱“盧注本”）[2]。本文使用的《晏子春秋》的重要版本有：吳則虞的《晏子春秋集釋》[3]（以下簡稱《集釋》本），王連生、薛安勤的《〈晏子春秋〉譯注》[4]（以下簡稱“王注本”），孫彥林、周民、苗若素的《晏子春秋譯注》[5]（以下簡稱“孫注本”），陳濤的《晏子春秋譯注》[6]（以下簡稱“陳注本”），白林鵬的《白話晏子春秋》[7]（以下簡稱“白注本”），石磊的《晏子春秋譯注》[8]（以下簡稱“石注本”）以及盧注本。此外，還有趙執鋒的碩士學位論文《〈晏子春秋〉譯注商補》（以下簡稱《商補》本）[9]。

1.臣不敢不知

《內篇問下》：公又問曰：“請問莊公與今孰賢？”晏子曰：“兩君之行不同，臣不敢不知也。”公曰：“王室之正也，諸侯之專制也，是以欲聞子大夫之言也。”對曰：“先君莊公不安靜處，樂節飲食，不好鐘鼓，好兵作武，士與同饑渴寒暑，君之強，過人之量，有一過不能已焉，是以不免于難。今君大宮室，美臺榭，以辟饑渴寒暑，畏禍敬鬼神，君之善，足以沒身，不足以及子孫矣。”[2]（P136）

按：“臣不敢不知也”，《集釋》本引盧文弨說，認為“知”前“不”字為衍文[3]（P266）。陳注本、白注本、石注本、盧注本皆同。王注本認為，“不”字非衍文，并在“不知也”前面斷開[4]（P187）。《商補》本從之，并解釋說：“從形式上分析，‘臣不敢不知也’屬于雙重否定句，可譯作：臣知道的意思。而從上下文分析，顯然，這種翻譯不切文義。而讀開之后，語義豁然，上下文義可通矣。又，晏子一向言行恭謹小心，且要品評先君與今君，故有所顧忌，不便直言，所以晏子答以‘臣不敢，不知也。’故‘不’字不為衍。”[9]（P15）

我們贊同《集釋》本的觀點，認為“知”前“不”字系衍文。不過，各家均據字面訓釋，亦與上文乖忤難合。

事實上，此處的“不敢知”當是一古成語，其意思大體相當于今語所謂的“難保、不敢保，不敢說”，古代文獻中亦不乏用例。《尚書·君奭》：“君奭！弗吊，天降喪于殷，殷既墜厥命，我有周既受。我不敢知曰：厥基永孚于休。若天棐忱，我亦不敢知曰：其終出于不祥。”[10]（P439）楊樹達解釋說：“此言我不敢保其基業將長保于休美；亦不敢保其終出于不長也。”[11]（P3）《尚書·召誥》：“我不敢知曰：有夏服天命，惟有歷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10]（P399）楊樹達解釋說：“此文言我不敢保周家亦當如夏、殷服受天命，歷年享國；我亦不敢保周家將不延長；惟可斷言者，如不敬其德，則必早墜其命耳！”[11]（P3）

“不敢知”，亦作“罔知”“弗知”“罔敢知”“未可知”等。《尚書·盤庚上》：“今不承于古，罔知天之斷命。”[10]（P226）此處的“罔知天之斷命”，即“不保天之斷絕其命”。《尚書·西伯勘黎》：“格人元龜，罔敢知吉。”[10]（P259）此處的“罔敢知吉”，即“不敢保其吉”。《左傳·昭公三年》：“吾弗知齊其為陳氏矣。”[12]（P1181）等于說“我不保齊其為陳氏”。“不敢知”云云，也有后置于所說之事的。《左傳·昭公四年》：

“楚王方侈，天或者欲逞其心，以厚其毒而降之罰，未可知也。其使能終，亦未可知也。”[12]（P1191）《左傳·哀公十五年》：“天或者以陳氏為斧斤，既斫喪公室，而他人有之，不可知也。其使終饗之，亦不可知也。”[12]（P1685）《晏子》“臣不敢知也”句例與《左傳》兩例正同。“兩君之行不同，臣不敢知也”，意思是“我不敢保現在的國君跟先君莊公的德行會有什么兩樣”，其言外之意是：兩個國君在德行上并沒有本質差別。因此，下文才評價莊公是“有一過不能已焉，是以不免于難”，評價景公是“君之善，足以沒身，不足以及子孫”，前后文義相承之理甚明。

順便提及的是，關于“請問莊公與今孰賢”句，盧注本將“今”釋為“指景公”，這是沒有問題的。作者又將此句譯為：“請問齊莊公與齊景公哪一位賢德？”[2]（P137）這里直接將“景公”對譯“今”，則不免千慮一失。“景”系齊國國君杵臼死后的謚號，晉公既問“今”晏子亦答以“今君”，則表明杵臼仍然在位，而盧氏徑直譯為“齊景公”，顯然是考慮不周。

2.固

《內篇問下》：梁丘據問晏子曰：“子事三君，君不同心，而子俱順焉，仁人固多心乎？”[2]（P153-154）

按：《集釋》本認為，“固”當為“故”[3]（P290）。王注本：“固：一定。”[4]（P212）孫注本：“固：本來。”[5]（P215）陳注本同孫注本。石注本：“固：豈，難道。”[8]（P175）盧注本：“固：本來，誠然。”[2]（P154）

相較而言，孫注本、陳注本、盧注本的解釋是最為精準的，《集釋》本、王注本的解釋大體近是，而石注本的解釋則值得商榷。

上古漢語時期，“固”兼有動詞（形容詞）和副詞屬性。其本義是地勢顯要，易守難攻。《說文解字·囗部》：“固，四塞也。”《周禮·夏官·掌固》鄭玄注：“固，國所依阻者也。國曰固，野曰險。”[13]（P797）《論語·季氏》：“今夫顓臾，固而近于費。”[14]（P221）之后，則引申為堅固。《詩經·小雅·天保》：“天保定爾，亦孔之固。”毛傳：“固，堅也。”孔穎達正義：“言天之安定，汝王位亦甚堅固矣。”[15]（P583-584）由這一義項又引申為鞏固、牢實。《論語·學而》：“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14]（P8）進一步引申為“頑固、固執”，這時，其意義已很抽象。《論語·子罕》：“毋意，毋必，毋固，毋我。”[14]（P113）《論語·憲問》：“非敢為佞也，疾固也。”[14]（P198）《孟子·告子下》：“固哉，高叟之為詩也！”[16]（P323）由于頑固者、固執者大多鄙陋，遂產生“鄙陋”義。《禮記·曲禮下》：“君子謂之固。”孔穎達正義：“固，陋也。”[17]（P163）《論語·述而》：“奢則不孫，儉則固。”[14]（P98）

《王力古漢語字典》中，“固”作為副詞時，主要有兩個義項。一是堅決。如《尚書·大禹謨》：“禹拜稽首，固辭。”二是本來。如《論語·子罕》：“固天縱之將圣，又多能也。”《孟子·梁惠王上》：“臣固知王之不忍也。”[16]（P145）可見，古代漢語中“固”并不作語氣副詞用。《晏子》引例中的“固”是一個表程度高的程度副詞，用在謂詞性詞語“多心”之前，可以釋作“本來、確實”。姚振武指出，這種用法的“固”在《晏子》中共出現12次，姚先生所引書證中亦有此例[19]（P192）。在該書中，表行為動作態度堅定的程度副詞的“固”有3例，用作動詞的“固”有2例，用作形容詞的“固”僅有1例。

“豈”是《晏子》中常見的語氣副詞，修飾謂詞性成分，表示反問。句末經常用語氣詞“哉”（有時也用“乎”“矣”）與之相呼應。如《內篇諫上》：“故雖有至圣大賢，豈能勝若讒哉！”[2]（P14）《漢語大詞典》中，“固”的義項包括“豈、難道”義，其書證為《孟子·萬章上》：“仁人固如是乎？”[20]（P251）這一做法實欠妥當。古代漢語中，“固”并不作語氣副詞，更談不上具有“難道”這一義項。實際上，《晏子》引例中的疑問語氣是由整個句子來表達的，將“固”釋為語氣詞“豈、難道”，其實是把整個句子原有的語氣強加在“固”字上了。在古漢語語法、語義研究中，類似的情況并非少見，比如，語氣副詞“其”是否真如一些學者所言，兼表疑問、測度、勸令、揣測、祈使、強調、估量、反詰等語氣？楊逢彬師的研究表明：“說‘其’表示這語氣、那語氣，實際上是將句子中其他成分所表示的語氣當作是‘其’的功能了。”[21]（P127）

3.言不疾，指不至血者死

《內篇雜上》：崔杼既弒莊公而立景公，杼與慶封相之，劫諸將軍及顯士庶人于太宮之坎上，令無得不盟者。為壇三仞，坎其下，以甲千列環其內外，盟者皆脫劍而入。維晏子不肯，崔杼許之。有敢不盟者，戟拘其頸，劍承其心，令其自盟曰：“不與崔、慶而與公室者，受其不祥。”言不疾，指不至血者死。所殺七人。[2]（P159）

按：“言不疾，指不至血者死”二小句，王注本、孫注本與盧注本同。《集釋》本：“此句上屬，屬于盟誓內容。”[3]（P300）《商補》本從之[9]（P17）。陳注本[6]（P217）、白注本[7]（P170）均認為，此二小句當下屬，并與“所殺七人”連為一句。石注本認為，該句獨立，二小句間的逗號也改作頓號[8]（P182）。

實際上，這兩個小句并不屬于盟誓內容。因此，石注本的句讀最為妥當合理，《集釋》本、《商補》本皆誤。

這段文字較為完整地記敘了古代盟會的相關程序，當時亦稱“儀節”。古時盟會，以武力劫持他人與盟者，并不鮮見，此即一事：“劫諸將軍及顯士庶人”。在盟會時，先除地為壇（“為壇三仞”）以為盟會之所，復鑿地為坎（“坎其下”），接著是奉置玉幣與殺牲，然后再置入盟書并埋牲[22]（P379-411）。《禮記·曲禮下》：“諸侯未及期相見曰遇，相見于郤地曰會。諸侯使大夫問于諸侯曰聘，約信曰誓，蒞牲曰盟。”孔穎達正義：“盟之為法：先鑿地為方坎，殺牲于坎上，割牲左耳，盛以珠槃。又取血，盛以玉敦，用血為盟。書成，乃歃血而讀書……然盟牲所用，許慎據《韓詩》云：‘天子諸侯以牛豕，大夫以犬，庶人以雞。’”[17]（P142）傳世典籍中還記載著大量的盟誓內容，經鉤稽排比后可知，古人盟誓通常是有套語的。例如：

（1）秦伯曰：“若背其言，所不歸爾帑者，有如河！”（《左傳·文公十三年》）

（2）晉士莊子為載書，曰：“自今日既盟之后，鄭國而不唯晉命是聽，而或有異志者，有如此盟！”（《左傳·襄公九年》）

（3）顧曰：“為私誓。”州綽曰：“有如日！”（《左傳·襄公十八年》）

（4）（欒懷子）乃復撫之曰：“主茍終，所不嗣事于齊者，有如河！”（《左傳·襄公十九年》）

（5）裴豹謂宣子曰：“茍焚丹書，我殺督戎。”宣子喜曰：“而殺之，所不請于君焚丹書者，有如日！”（《左傳·襄公二十三年》）

（6）丁丑，崔杼立而相之，慶封為左相。盟國人于大宮，曰：“所不與崔、慶者……”晏子仰天嘆曰：“嬰所不唯忠于君、利社稷者是與，有如上帝！”乃歃。（《左傳·襄公二十五年》）

（7）蔡侯歸，及漢，執玉而沈，曰：“余所有濟漢而南者，有若大川！”（《左傳·定公三年》）

（8）公子曰：“所不與舅氏同心者，有如河水！”沈璧以質。（《國語·晉語四》）

從以上例證可以看出，古人盟會誓言通常由前后兩部分構成，前面是發誓的緣由，后面是盟誓的信物或違背誓言所自甘遭譴的懲戒，有時只有前后任一部分也可以形成誓言。上引《左傳·襄公二十五年》事正與《晏子》本事同。《晏子》所載“言不疾”中的“言”，是指“盟誓”本身這一言語行為，“不疾”應是“說話不快當，囁嚅不爽利”的意思。這里的“言不疾”無疑是反抗崔杼的表現，而不是積極擁護崔氏的言行，因此慘遭殺害。關于“指不及血”，盧注本譯為：“手指沒有咬出血。”[2]（P161）陳注本亦釋為：“咬手指不咬出血來。古代盟誓時，咬破手指，滴血于酒中，然后喝掉。”[6]（P218）兩人的觀點均有可商之處，它其實是指“手指沒有蘸到血”。這也屬于古代盟誓儀式中的一個環節，在盟約宣讀后，盟誓人以手指蘸所殺牲血，涂抹口旁，以示誠意。那些被崔杼劫來與盟的將軍、顯士、庶人，在逼迫下“自盟”而又非心悅誠服，“指不及血”和“言不疾”一樣，都是對這次結盟、對崔杼弒君的抗議。因此，“言不疾、指不及血者死”并不屬于盟誓內容，而是交待故事情節發展的敘述性語言。下文“所殺七人”也驗證了上述判斷：“所殺”是指“因‘言不疾、指不及血’被殺者”。《集釋》本等或因未明古時盟誓儀節而致誤。

4.可立而以聞

《內篇雜上》：景公睹嬰兒有乞于涂者，公曰：“是無歸矣！”晏子對曰：“君存，何為無歸？使吏養之，可立而以聞。”[2]（P168）

按：關于“可立而以聞”的解釋，眾說紛紜，分歧較大。王注本將其譯為：“這消息可以立刻讓人們聽到。”[4]（P233）孫注本譯為：“（使官吏收養他）馬上就可以聽到他有家了。”[5]（P236）陳注本譯為：“等小孩成人，再告訴您（君王）讓您知道。”[6]（P229）白注本譯為：“可以立即將命令傳達給他們。”[7]（P180）石注本譯為：“（讓官吏供養他）您的美名立刻就能傳揚出去。”[8]（P192）盧注本譯為：“等小孩長大成人后，再報告君主知道。”[2]（P168）《商補》本譯為：“可以把吏撫養在路上行乞的小孩樹為典型，并使全國上下都知道這件事。”[9]（P12）

諸家于“立”，或釋為“立刻、馬上”，或釋為“長大成人”，或釋為“樹立”。我們認為，這三種訓釋或皆有未安。“立”作時間副詞、表“立刻、馬上”義，先秦文獻中并無這種用法，要到《史記》中才有少量用例。如《史記·留侯世家》：“于是呂澤立夜見呂后，呂后承間為上泣涕而言，如四人意。”[23]（P2471）《史記·項羽本紀》：“沛公至軍，立誅殺曹無傷。”[23]（P397）將“立”釋為“長大成人”，在古漢語中亦難覓確鑿的書證。因此，這兩種解釋皆無實據。將“立”釋為“樹為典型”，更覺難通。

筆者認為，此處的“立”或系“泣”之借字。《晏子·內篇諫上》：“及晏子卒，公出屏而立。”[2]（P32）這里的“屏”，通行本作“背”；“立”，通行本則改作“泣”。王念孫《讀書雜志·晏子春秋一》：“‘立’即‘泣’字也……考《集韻》，‘泣’字又音‘立’，云‘猋泣疾貌’，是‘泣’與‘立’同音。故哭泣之‘泣’亦通作‘立’。《群書治要》正作‘公出屏而立’。”[24]（P1346）“使吏養之”中的“使”可視為一個假設連詞，那么，“使吏養之，可立而以聞”就是一個假設復句，“可立而以聞”是假設在“吏養之（嬰兒）”的條件下，應該出現的某種后果或狀況。這種結果，我們認為即是“以立（泣）聞于（景公）”。晏子的意思是說：假使讓官府收留撫養他，就連他哭上一聲都可以傳到景公的耳朵里，怎么能說他沒有能依靠的人了呢？嬰兒之于雙親，饑亦哭、寒亦哭，此乃尋常之理。這里，晏子或許是以母子/父子間的常情作比。此解或屬懸測，今姑述之；正解確詁，尚待博雅君子。

5.臣聞下無直辭……

《內篇雜上》：晏子對曰：“君勿惡焉。臣聞下無直辭，上有隱君；民多諱言，君有驕行。古者明君在上，下多直辭；君上好善，民無諱言……。”[2]（P169）

按：《集釋》本：“蘇輿云：‘《治要》“聞”下有“之”字。’則虞案：‘《說苑》亦有“之”字。指海本據增。’”[3]（P317）王叔岷《晏子春秋斠證》據吳鼒景元刊本，輔以子匯本、涵芬樓景明活字本及日本翻刻黃之寀本寫成，此條斠證與《集釋》全同[25]（P73）。

引文中的“下無直辭，上有隱君，民多諱言，君有驕行”，屬于格言一類的熟語，而“NP＋聞之……”是古文中引用直接引語的一種固定格式。該格式中，NP通常為“吾”“臣”“仆”等自稱代詞或準代詞，“之”則回指下文所引的格言一類的熟語。《晏子》中即有這種用法的例證。如《內篇問上》：“臣聞之，以謀勝國者，益臣之祿；以民力勝國者，益民之利。”[2]（P87）又如《論語·雍也》：“吾聞之也，君子周急不繼富。”

司馬遷《報任安書》：“仆聞之：修身者，智之府也；愛施者，仁之端也……。”[26]（P120）《左傳·僖公三十三年》：“吾聞之：一日縱敵，數世之患也。”《史記·張儀列傳》：“臣聞之：兵不如者勿與挑戰，粟不如者勿與持久。”[27]（P167）以上用例并資隅反。除了這種回指格言類熟語的用例外，代詞“之”還可以用來回指其后的謂詞性成分，從而指代整個事件，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禮記·檀弓下》：“小子識之，苛政猛于虎也。”[17]（P310）《孟子·滕文公上》：“由此觀之，雖周亦助也。”[16]（P135）這兩例中的“之”，分別指代下面將要說的“苛政猛于虎”和“雖周亦助”事件。因此，據《晏子》此書語例及古書條例，此處似本當作“臣聞之”。

6.仲尼聞之

《內篇雜上》：仲尼聞之曰：“夫不出于尊俎之間，而知千里之外，其晏子之謂也。可謂折沖矣！而太師其與焉。”[2]（P175）

按：王叔岷《晏子春秋斠證》列“仲尼聞”條，并對此加以說明：“明活字本與元本同。《文選》孫子荊《為石仲容與孫皓書》注、陳孔璋《為袁紹檄豫州文》注、潘元茂《冊魏公九錫文》注、潘安仁《楊荊州誄》注，皆引作‘孔子曰’，陸士衡《演連珠》注引作‘孔子聞曰’，子匯本作‘仲尼聞曰’。《文選》張景陽《雜詩》注、《御覽》七六一并引作‘孔子聞之曰’，《外傳》同。黃之寀本作‘仲尼聞之曰’，《新序》同。”[25]（P76）

筆者認為，“聞”后當有代詞“之”，“之”回指上文所述“晉欲攻齊使人往觀晏子以禮侍而折其謀”這一事件。在古代漢語中，表“聽到”義的“聞”是一個及物動詞，后面未接其他語法成分的光桿動詞用例未見。因此，“聞”后當有“之”字。

綜上所述，本文對前賢校注《晏子春秋》中六處訓解有分歧的文句進行了考辨。需要說明的是，對其中某些例證，我們只是給出了一個有傾向性的意見，結論未必為確詁，只是代表筆者的一種見解罷了。作為一部流傳兩千多年的上古典籍，《晏子春秋》所記載的歷史故實容或未明；經由歷代抄寫刊刻，此書的文字句段或致舛亂。這些因素都為我們今天準確解讀《晏子春秋》帶來很大困難。面對理解分歧的地方，歸根結柢，還是需要回到語言研究的路徑上來，應該從語言文字方面作細致而深入的分析，爬梳抉剔，作出取舍，即便不能還原文本原意，也還可以大致判定何種解釋更可能切合作者的著文初衷，而這也正是從事其他任何研究都首先要作的基礎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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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n the Six Principles of Yanzi Chunqiu（《晏子春秋》）

Xie Xiangjuan

（School of Arts， Weifang University， Weifang 261061， China）

Abstract：This paper uses linguistics， philology and other relevant knowledge to analyze the 6 words or sentences in Yanzi Chunqiu（《晏子春秋》）. The second “bu（不）” in “Chen bu gan bu zhi（臣不敢不知）” should be derived from the text，“bu gan zhi（不敢知）” is an ancient idiom， roughly equivalent to what is said now “difficult to guarantee、dare not guarantee， dare not say”. “Gu（固）” is a high degree adverb used before the predicate word “duoxin（多心）”， can be interpreted as “original， true”. “Yan bu ji、zhi bu ji xue zhe si（言不疾、指不及血者死）” does not belong to the content of the oath， but tells the narrative language of the development of the story plot. The “li（立）” in “Ke li er yi wen（可立而以聞）” should be borrowed from the word “qi（泣）”， and“Shi li yang zhi， Ke qi er yi wen（使吏養之，可立而以聞）” is a hypothetical compound sentence. The word “zhi（之）” should appear after the word “wen（聞）” in the sentence “Chen wen xia wu zhi ci……（臣聞下無直辭……）”. Similarly， the word “zhi（之）” in “Zhong ni wen zhi（仲尼聞之）” should also be retained， both are anaphoric usage.

Key words：Yanzi Chunqiu（《晏子春秋》）；ambiguity analysis；collation of ancient books；Chinese history

基金項目：濰坊學院博士科研啟動基金項目“張養浩《為政忠告》整理與當代價值研究”（2022BS41）

作者簡介：謝祥娟，女，文學博士，濰坊學院文史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