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影像記錄時代

用影像記錄時代始終是我追求的目標，我總是覺得在未來的某個時間，有人想了解20世紀末到21世紀初在中國城市發生的變化，以及其中的人物和故事的時候，能夠找到我的作品，看完之后說上一句：我能夠理解他們。

2019年，興格傳媒董事長楊文紅將作家滕肖瀾的小說《城中之城》遞交至我手中。這部入圍2017年中國作協重點扶持項目“中國夢”主題專項作品，是一部正面強攻、極具挑戰性的金融現實題材長篇小說，涉及金融推動實體經濟發展、金融領域的安全監管、應對國際金融危機的中國成就，以及新時代中國金融新發展等熱點問題和重大事件。閱讀過程是令人愉悅的，尤其是它塑造了以趙輝、陶無忌為代表的兩代銀行人，雙線交織，展現了一張生動的上海浦東金融城的畫卷。這是我的鏡頭從未涉及過的領域，讓我產生了強烈的創作沖動。

接手《城中之城》的導演工作后，我曾反復思考該劇的主旨呈現與思想內涵。改編《城中之城》的難度顯而易見。首先，題材有一定專業性，故事情節錯綜復雜，與現在觀眾碎片化、簡潔化的觀劇習慣相比，它并不具備成為“爆款”的明顯特征。可以說，《城中之城》的創作是對我和團隊在現實主義題材創作上的又一次挑戰。

暗流涌動的敘事設計

《城中之城》以上海這座國際化大都市為原點，以上海浦東陸家嘴矗立的幢幢高樓為半徑，塑造了“城中之城”的概念，在這里工作的人們大都與金錢相關，無論是銀行、信托，還是房地產等企業，這里有著大都市內獨特的高壓行業群。

電視劇選擇銀行作為對這個金融城內行業群的一個剖面，選取以陶無忌、趙輝為代表的兩代銀行人作為典型角色，通過講述這個行業里的人、情、事，為觀眾提供了一個對金融行業與金融改革全面了解的窗口。希望通過我們的努力，讓觀眾能真實地了解金融業這個看似離我們很遙遠，實則滲透了各行各業以及我們生活中方方面面的重要行業。在創作過程中，我們努力將專業的東西具象化，難懂的知識通俗化，將可能不太好理解的部分做足鋪墊，盡量拉近與觀眾的距離，讓觀眾在觀看劇中人物的利弊權衡與人性選擇的過程中有所收獲與反思，從而能更好地理解中國金融體制改革的艱難性與必然性。

金融行業是高度專業與高度專注的行業，因此在敘事上，我希望盡量做到貼近行業特色，以含蓄、明快的節奏處理，摒棄外在技巧，以期達到直擊人心的震撼。

為了最大程度還原原著的精髓部分，我和主創團隊用了將近四年時間進行劇本改編。在此過程中，我和編劇與多位銀行業、金融業的不同部門、不同崗位的從業人員交流，希望全方位、多角度地了解他們真實的從業生活與日常生活，在劇本創作過程中以最大程度去還原金融人日常的真實性，并用合理的藝術加工手法去處理劇中人物的情感故事與命運糾葛，以期為觀眾帶來扣人心弦的劇情效果。

在敘事方面，電視劇保留了原著中精彩的金融群像。包括初出茅廬的陶無忌、身不由己的趙輝、剛正不阿的苗徹、善用權衡之術的蘇見仁、幕后掌控全局的吳顯龍等。以陶無忌為代表的青年一代銀行人，對這座金融城充滿了無限憧憬，但也在真正置身其中之后，感受到成長所伴隨而來的陣痛。陶無忌與女友田曉慧在銀行與非銀機構的打拼，兩人從情投意合到南轅北轍，背后反映的也正是對金融監管的篤信與對金錢無限膨脹的欲望。而以趙輝為代表的中年一代，已在這座金融城沉浮多年，熬過了時間卻沒有抵住誘惑，最終心甘情愿走入被金錢圍獵的陷阱中，讓自己終身潔白的襯衫染上了污漬。

面對劇本中內心戲較多的難點，電視劇必須能給觀眾帶來不一樣的震撼。我對演員表演所提出的要求：是要在細節上把控得精準到位，情感上由內而外，同時還要對角色深挖并且富有自己的個人色彩。我們致力于將紙面上“暗流涌動”的氛圍感發揮到極致，希望觀眾在看到這類劇情時能和我一樣，會被演員的表演自然而然地帶動，沉浸在這種緊張氛圍里。

趙輝的困獸之斗

我一直認為，對于一部劇集作品，最重要的是表現人物。而《城中之城》提供的最扎實的一個人物就是趙輝。他人到中年，處于關鍵職位而未能晉升，卻必須努力維護自身地位。他沒有流行作品中“大男主”那種令人振奮的特質，相反，他是被動的、壓抑的，總是采取防御策略來應對突如其來的困境。我對這個人物抱有強烈的好奇，身處其中的趙輝會作何反應，如何反擊，怎樣蓋棺論定？在這樣的思路下，我帶領團隊共同確定了《城中之城》的核心故事線：各方勢力對趙輝的圍獵與趙輝的困獸之斗。復雜的人物，復雜的人心，復雜的人性，是我喜歡的創作主題，一個可以決定資金去向、想要保持初心的精英人物，如何面對“圍獵”，又如何一步步滑向深淵？對我來說，這類人物的毀滅比他的成長更有吸引力。

早在2009年，我拍攝的另一部以上海為背景的電視劇《蝸居》中，也有一個同樣年齡相近，性格復雜，最終走向毀滅的人物—宋思明。他們共同點還有：正處于人生的黃金時期，不再有年輕人的沖動和幼稚，卻擁有閱歷帶來的足夠智商與情商，他們進退有據，縱橫捭闔，正逢大展身手的時機。他們懷抱理想，走向自己的事業巔峰，人情練達，工于心計，步步為營。但他們都會在最關鍵的時刻百密一疏，大廈由此傾覆，無法力挽狂瀾。宋思明是因為陳寺福的貪圖小利，不愿給老太太釘子戶的兩百萬元，本想嚇唬她結果失手把老太太砸死在了蝸居里。而趙輝信心滿滿地知道他能搞定老同學蘇見仁，不會讓他把自己違規的證據交給審計和紀委，而且他已經成功了！可惜大哥吳顯龍還是痛下殺手把蘇見仁撞死在他的面前。兩個人物的命運都是從此急轉直下，因為命案是權力無法解決的。有趣的是，這兩個導致轉變的關鍵人物都是由馮嘉怡扮演，頗有宿命的意味。

于和偉老師始終是趙輝這個角色的最佳人選。起初，于老師是否愿意接下這個角色，我和楊總都沒有百分之百的信心，畢竟趙輝的特別之處正是其難演之處。對于演員來說，他們通常會考慮角色的主動性，主動性是表演最直接的抓手，可以讓他們“有得演”。但趙輝是一個太過內斂而被動的人，幾乎沒有清晰的表演抓手，需要演員更深層的理解能力，以及更準確的表達能力。但出人意料也令人驚喜的是，趙輝這類角色恰恰是現階段于老師想要挑戰的。在多次出演外放型角色收獲好評后，他同樣希望詮釋一個像趙輝這樣喜怒不形于色，一步步滑向陷阱，掙扎又沉淪，沉淪又掙扎的角色。我們的默契奠定了《城中之城》這部劇重要的人物基石。圍繞趙輝，我們又定下了苗徹、蘇見仁、謝致遠、吳顯龍四位主要角色的演員，他們共同構成了趙輝身邊的幾股力量，有人算計他，有人陪伴他，有人執棋，有人作子—這是近年來我對男演員搭配最滿意的一次嘗試，他們既滿足氣質上與角色相近，表演能力也完全匹配。而我常常遇到的問題是，要如何“駕馭”這些頗有經驗的演員，他們是不是會很“難搞”？其實，真正到了創作階段，導演與演員更多的是相輔相成，共同為創作出主意，最終迸發出的一定是遠遠超出預計的群戲效果。這是我的榮幸，也是這部戲的榮幸。

影像風格與后期處理

在影像風格上，我和團隊希望盡可能從整體氛圍上營造真實感，極力還原金融人的工作與生活，因此在技術方面，我們致力于不脫離現實的真實感，追求生活自然的狀態。

攝影方面：在運鏡上會更多地選擇移動鏡頭、長焦鏡頭來追逐人物的精神狀態，捕捉人物的細微情感變化；盡量做到不拖沓、節奏緊湊地表達故事。美術方面：我們堅決杜絕粗制濫造和僅僅追求視覺美感卻不符合實際的概念，提出利用場景塑造人物性格的主要任務。美術團隊吃透劇本，從橫向和縱向兩個維度去理解，既要做到對上海陸家嘴地域文化的熟知，又要對銀行人的生活面貌進行深入了解，從而打造出自然、生活、真實的場景。

另外，在人物造型方面，雖然有真實從業人員的服裝作為參考，但我依然要求團隊在還原從業人員特征的基礎之上加入人物的性格特點，要求服裝造型與身份、環境及個性相符合。比如銀行人在上班的時候都身著制服，并別有銀行標志的徽章，以凸顯銀行的制度化和體系化；而在生活場景中，每個角色的造型就更能反映出人物本身的特征，并與美術設計相結合，完成全方位的人物塑造。

由于本劇人物眾多，人物關系也相對復雜，這也給剪輯帶來了一定的工作難度。如何在保證流暢敘事的基礎之上將人物的出場、轉變、高潮、結局有節奏地展示出來，并將人物關系的錯綜復雜與反復糾葛清晰地呈現，是剪輯工作的重中之重。

在聲音、音樂、調色、特效等技術工作中，我們也秉承著從劇本出發的原則，以真實的態度還原故事和人物色彩，同時力求用技術手段實現創作的風格化。比如在音樂創作上，每個人物都有相應的主題配樂，幫助觀眾用音樂來理解角色的成長與變化。區別于以往現實主義題材常見的鋼琴、弦樂等作為主要配樂，《城中之城》的配樂更多地采用打擊樂來烘托氛圍，從而反映人物在舉步維艱過程中的內心掙扎和最終抉擇。

上海的另一面依然“很上海”

再次拍攝上海，是我在接下這部劇之后的另一層挑戰。我拍過太多次上海，以至于總有人誤會我是一名上海籍導演。其實，多次拍攝上海的經驗，反而造成我再次來到這座城市取景時，有種類似“近鄉情怯”的體會。

在我眼中，上海一直都是一個有情調、有質感的城市。我喜歡這里的人們，熱情而精致地生活，不顧一切卻又自憐自艾，真實、純粹、動人。然而《城中之城》的拍攝需要我把視角投向這座城市的另一面。必須承認，這是我在此前的創作中未曾觸及過的領域。在浦東陸家嘴這座上海城中的金融城里，“上海”這個標簽小于“金融”這個標簽的。我之前鏡頭下的“上海”，是個有獨特文化的城市，是個既市井又精致的地方，有它自開埠以來獨特的人文傳統，煙火氣十足又有自己的味道。但這次在《城中之城》的創作中，我特意讓自己和主創避開了自己熟悉的、習慣的上海人文特點與城市風貌，轉而集中在陸家嘴金融城中，仰視或俯視著這些在銀行大樓間忙碌奔波，與金融行業緊密相連的人們。這里的人們每天西裝革履，但他們手中的咖啡不會擺在梧桐樹下的露營椅邊，而是被放在巨大玻璃幕墻內的辦公桌上，與不斷刷新的指數、行情、公告一起構成這里的生態。如何表現才能與更廣泛的觀眾群體產生共鳴，成了我必須面對的課題。通過帶領團隊走訪調研，我們與銀行行長、中層管理，再到基層柜員多次交流，了解了他們的生存與生活狀態。

在這個過程中，我漸漸打破了自己曾經對這里所有的刻板印象，找到了拍攝這里的共情之法：“金融”是這里人們工作的領域，而在此之外，他們和千千萬萬生活在上海這座城市里的人一樣，都有著最真實最普遍的情感與生活。 于是陶無忌、田曉慧、程家元、胡悅等《城中之城》中的年輕力量，才終于有了落地的根。他們起初來到金融城，滿眼憧憬，希冀向上。但同時他們也在這個過程中，面對著來自家庭的苦惱：買房、看病，交一個朋友，談一場戀愛……這也是他們的另一面。 滕肖瀾老師在原著中寫，趙輝說陶無忌是他的“時光之沙”，讓他想起年輕時的自己，也讓他對銀行人的未來有了希冀。我被這樣的形容感動著。

用影像記錄時代始終是我追求的目標，我總是覺得在未來的某個時間，有人想了解20世紀末到21世紀初在中國城市發生的變化，以及其中的人物和故事的時候，能夠找到我的作品，看完之后說上一句：我能夠理解他們。

這，也就是我的“時光之沙”。

我曾在上海拍攝過多部影視作品，上海這座城市也像是我的“時光之沙”，滋養了我的創作，見證了我的變化。希望未來我依然有機會繼續挖掘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把更豐富、更有活力的昨日上海與今日上海呈現給廣大觀眾朋友。

《城中之城》已經收官。我希望它不僅是一部關于金融城的劇集，還試圖探討更廣闊的主題—人性的復雜性、個人理想與現實沖突以及社會環境對個體的影響。期待這部劇能夠觸動觀眾的心弦，讓他們在觀看過程中產生共鳴，深入思考。這也正是我所珍視的“時光之沙”，記錄時代的影像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