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了,一雙手。
一雙老農(nóng)民的手。
那雙手,和所有人一樣,都是十個手指頭。但那雙手觸目驚心:灰黢黢黑黝黝,藏污納垢,仿佛是從土里長出來的。你看,歲月如刀,在指甲上刻出一道道裂紋;手背上的血管蜿蜒前行,好像北方那古老的長城。我最忘不掉那雙手上的皮,它粗糙,堅硬,厚實,沉重。當我的手指尖觸碰到那皮膚時,我想到了干涸的河床和采石場的碎石。
但我知道,這是一雙有故事的手。
55年前,這雙手的主人還是一個青春勃發(fā)的野孩子。從那時起,這雙手就開始承受生活的重擔。野孩子一定記得他幫忙收麥子的情景:母親派他去割麥子,他把兩只褲腿一拉,往田里一站,擼起袖子,右手抄起一把鐮刀。他似乎天生懂農(nóng)活,腰一彎,左手順勢把麥子一攏,右手一拉,麥子發(fā)出清脆的撕裂聲,應聲倒地。他割了一片又一片,直到太陽落山。直到那時他才感到手指手心細密的疼痛:家里窮,沒有閑錢買一副好手套,麥芒刺破了他鮮嫩的皮膚,把生活的第一縷艱辛細細地縫在了肉體上。那夜,母親在搖曳的油燈下給他挑刺,他忍著疼,沒有吭聲。
14年后他已是沉穩(wěn)的青年,時間給這雙手以祝福,護佑他不再被麥芒挫傷。他結(jié)了婚,有了可愛的孩子。再之后他父母相繼去世,兄弟分家,他那雙手終于要開始撐起一方天空。第一件事是造房子:他生來就是干活的好手,一磚一瓦,一窯一灶,轉(zhuǎn)眼間他的雙手擺弄出一棟優(yōu)雅的雙層小屋。屋旁環(huán)繞著一圈灌木,間以幾株桃樹,屋后有個養(yǎng)鴨的池塘,屋前是一條歡快的小溪,還有自家的三畝田地。他過著宛若神仙的生活,恬淡又寧靜。誰也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走出那一方天地,去城里的鋼鐵廠上班。他每兩星期回一次家,每次都帶回一些好吃好玩的,有時還有“先進勞動者”的獎章,是一個沉甸甸的金黃色的五角星。他的手很黑很粗糙,他的身體很累很疲勞,但他的笑容很甜很充實,他的心中響起歡快的小調(diào)。
再后來,他有了孫子。他退休了,但他忘不掉自己永遠是一名工人,一名農(nóng)民,一名勞動者。他老了,但他的手停不下來,他離不開與自己生死相依的土地。他翻出了鐮刀、釘耙、鋤頭、套鞋,硬生生在城南的荒地上開辟出一塊塊碧綠的菜畦。他幾乎什么都種:番瓜、大麥、豌豆、茄子、青菜、胡蘿卜、油菜花,甚至還有茭白、菱角。有時凌晨四點半,天剛蒙蒙亮,他就去澆水了;中午,他就坐在田埂上,啃著百吃不厭的白饅頭;直到太陽要下山了,他才收拾好農(nóng)具回家。每個周六,他都送一包菜到孫兒家去,菜葉上還掛著清晨的露珠。小孫子很愛吃他種的菜。
歲月不饒人。一生勤勤懇懇,老農(nóng)民的手已是如松枝般枯槁,那上面布滿了老繭。他很喜歡那些繭,我也是。那雙手沒有創(chuàng)造驚天動地的功績,卻耕耘出幸福的生活。
透過那雙手,我看到了千千萬萬的勞動人民,正用一雙雙手創(chuàng)造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