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級平臺自治規則的濫用及反壟斷規制

摘 要：超級平臺制定的自治規則不僅承擔著平臺內部的治理功能，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肩負著公共管理職能。超級平臺自身的逐利性與社會公眾利益之間存在固有的矛盾。超級平臺憑借其強勢壟斷力，偏好利用自治規則實施排除、限制市場競爭行為，損害消費者的合法權益，危害市場競爭秩序，甚至侵害社會公共利益。這些行為具有隱蔽性和危害性，反壟斷規制的介入實有必要。超級平臺自治規則反壟斷規制要完善事前備案審查制度，強化事中合規監管實踐，在事后救濟過程中注重執法和司法的協調，以期形成全鏈條監管閉環，實現反壟斷的常態化監管，保障超級平臺自治規則向善而行。

關鍵詞：超級平臺；自治規則；反壟斷；備案審查；競爭合規

中圖分類號：D922.294 文獻標識碼：A DOI：10.7535/j.issn.1671-1653.2024.04.010

收稿日期：2023-10-24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20amp;ZD194）

作者簡介：張奕舒（1994—），女，陜西渭南人，新疆大學法學院2021級法律專業碩士研究生；孫晉（1971—），男，安徽六安人，武漢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主要從事競爭法研究。Abuse of Super Platform Autonomous Rules and Anti-monopoly Regulation

ZHANG Yishu¹， SUN Jin²

（1.Law School，Xinjiang University， Urumqi 830046， China;2.Law School，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72， China）

Abstract：The autonomous rules formulated by the super platform not only undertake the internal governance function of the platform， but also shoulder the public management function to a certain extent. There is an inherent contradiction between the profit driven nature of super platflorms and the interests of the general public. With their strong monopoly power， super platforms prefer to use autonomous rules to exclude and restrict market competition， which damages the legitimate rights and interests of consumers， endangers the order of market competition， and even infringes on social public interests. These behaviors are covert and harmful， and it is necessary to intervene in anti-monopoly regulation. The anti-monopoly regulation of the super platform autonomous rules should improve the pre-filing review system， strengthen the compliance supervision practice， pay attention to the coordination of law enforcement and justice in the process of post-relief， in order to form a closed-loop supervision of the whole chain， realize the normal supervision of anti-monopoly， and ensure the good behavior of the super platform autonomous rules.

Keywords：super platform; autonomous rules; anti-monopoly; filing review; competition compliance

一、引言

數字平臺的繁榮發展，給人們生產生活帶來了極大便利，亦深刻地改變了社會生產和人們的生活方式。與此同時，數字平臺涉嫌壟斷的問題也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 ^{［1］（P100-108）} 。數字平臺不僅具有雙（多）邊市場、網絡效應、快速創新等數字經濟固有的競爭特征，還具有競爭動態性顯著、跨界競爭普遍和寡頭競爭等獨有的競爭特征 ^{［2］ （P101-207）} 。基于上述競爭特性，數字平臺在規則制定權的加持下在不同場域造成一系列壟斷亂象。

最新修訂的《反壟斷法》自2022年8月1日起施行，其中總則部分新增數字經濟反壟斷“專條”，規定“經營者不得利用數據和算法、技術、資本優勢以及平臺規則等從事本法禁止的壟斷行為”。該條款一方面指向超級平臺的反壟斷監管，另一方面明確了平臺自治規則濫用的可罰性。超級平臺建立以平臺基礎服務為中心的商業體系，形成復雜的利益格局，這種“生態系統”本身便是平臺壟斷的一種新形式^{［3］（P102）}。同時，超級平臺作為私權力主體，以維護平臺內的公共秩序為目的，以數據采集和算法設計為依托，單方制定和執行交易規則，底層邏輯是以技術為基礎的治理秩序，平臺規則是其外顯的表現形式。平臺規則的實際作用已經超出了企業自治的范疇，更多的影響并決定著市場的競爭秩序，甚至發揮了社會治理中“軟法”的作用。而平臺逐利本性與公共治理目標之間天然存在脫節，不能期待平臺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基于公共利益做出決策，尤其是超級平臺的規則制定產生的“羊群效應”會導致中小平臺效仿跟進。因此，對平臺自治規則濫用的反壟斷規制，應當以超級平臺為規制對象。

準確界定數字平臺監管的對象范圍，是判斷數字平臺是否阻礙競爭從而作為反壟斷規制對象的核心問題^{［4］（P201）}。2021年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發布的《互聯網平臺分類分級指南（征求意見稿）》（以下簡稱《指南》），以互聯網平臺的用戶規模、業務種類、經濟體量以及對用戶的限制能力作為評價指標，將互聯網平臺劃分為超級平臺、大型平臺和中小平臺三級。《指南》中數字平臺的分級分類方式可以成為我國平臺反壟斷監管的有益借鑒，構建本土化的數字平臺反壟斷規范體系。

我國數字平臺的反壟斷監管經歷了由“寬松”監管到“包容審慎”監管再到強化專項監管的發展歷程^{［5］（P57-67）}，隨后形成了常態化監管的基本趨勢。2023年3月，全國兩會政府工作報告中提出要“大力發展數字經濟，提升常態化監管水平，支持平臺經濟發展”^［6］。超級平臺的自治規則不僅是平臺秩序形成的規范基礎，亦是平臺治理的重要對象^{［7］（P35-44）}。將平臺自治規則作為監管的重心，符合新時代數字平臺常態化監管的態勢，最終目的是要促進平臺經濟規范健康持續發展。而只有確保超級平臺自治規則成為“良規”，才能實現超級平臺健康有序發展的“善治”^{［8］（P110-117）}。2023年6月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部署開展為期5個月的優化平臺協議規則專項行動，督促平臺企業嚴格落實法律法規規定，發揮示范引領作用，進一步優化平臺協議規則，切實保障消費者、平臺內經營者和平臺企業合法權益，推動平臺經濟高質量發展^［9］。在數字平臺的常態化監管中搭建基于分級分類標準的差別化監管體系，針對具有強勢壟斷力的超級平臺，以平臺自治規則作為監管著力點，把數字平臺的“規則之治”作為平衡市場與政府雙方經濟關系的治理模式，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的同時，更好地發揮政府部門的監督作用。平臺規則的監管既能在規則運用的具體情況中加以考量，又能在法律規則的框架下進行宏觀把控。

二、超級平臺自治規則剖析

在數字經濟領域，平臺在“管轄空白”的領域中經由自治規則實現自己在平臺內部的私權力，已經向傳統科層制國家治理模式發起了挑戰^{［10］（P12）}。在社會治理體系中形成了公權力—私權力—私權利的縱向配置格局。毫無疑問，規則制定權是平臺私權力崛起最為突出的表現。

（一）自治規則的形成原因

通過解構平臺自治規則的制定權，我們可以發現自治規則的形成是多方主體共同合力的結果。其一，技術賦權。正如法律的產生根植于日漸復雜的社會生活和社會分工，自治規則的制定也需要依靠數據的積累和支撐。同時，由于平臺的內容繁多龐雜，對于違規行為的審核和處理，往往都由平臺算法進行篩選和裁決。因此，自治規則的制定以及實施僅能依托平臺自身的海量數據資源和技術支撐。其二，公權力讓渡。超級平臺作為新型復雜經濟形態，政府對于平臺內經營活動的治理，不論是從規則設計還是技術實施上都無從下手，因此將制定自治規則的權力賦予平臺。在數字經濟發展初期，我國一直秉持“包容審慎”的監管原則，可以說平臺內部處于監管空白的狀態，平臺制定規則進行自我規制是實現平臺規范化運營的最優選擇。其三，用戶權利的授予。用戶在使用任何一款應用軟件前，首先要勾選的內容就是閱讀并同意用戶協議、隱私政策以及運營商服務協議，這就意味著用戶將部分權利授予平臺，同時接受平臺協議規則的約束。其四，社會職能的轉移。數字平臺經營范圍逐漸深入生活的各個方面，現有的社會規范體系無法全面規制新的社會關系。為了回應多元化的治理需求，數字平臺通過制定自治規則的方式規制平臺內的“私人秩序”，平臺規則在一定程度上填補了社會規范的空缺，實際上發揮了社會規范中“軟法”的作用。因此，制定、修改和實施自治規則是平臺自治的一種必然選擇。但是，超級平臺天然的壟斷性和雙重身份的屬性都決定了政府對于數字平臺自治規則實施有效監管具有必要性。

（二）自治規則的分類

在電子商務、視頻門戶、社交娛樂等各領域超級平臺的牽頭下，已初步形成了平臺自治規則范本^{［11］（P12）}。自治規則門類的劃分標準因平臺涉及的主要功能不同而各有特點。平臺內競爭秩序的塑造涉及平臺、消費者以及平臺經營者等主體。因此，根據自治規則調整對象的不同歸納為以下幾種。

1.消費者權益保障規則

這類規則的主要功能在于保障用戶在平臺活動時所享有的基本權利，詳細來說又可以分為用戶本身具有的固有權利和因使用平臺服務而享有的增益權利。在固有權利方面，以抖音為例，其隱私政策主要保護用戶的隱私權，內容涉及用戶個人信息的顯示方式、Cookie等同類技術的使用以及投訴和舉報的方式，甚至包括由合作方提供的軟件開發包（SDK）第三方目錄、暢通用戶在面臨隱私泄露問題時的追溯渠道。在增益權益方面，以支付寶為例，其作為金融服務類平臺對于平臺內交易有相應的基金交易規則等特別規定，以保障用戶通過平臺所獲取的財產權益。

2.平臺內經營者管理規則

對于提供中介服務的平臺，不僅要保障平臺用戶的權利，還要對平臺內經營者進行管理。例如：滴滴作為網約車平臺有專門針對司機的管理規則和懲戒機制；抖音也有專門針對內容生產和創作者的管理規則。平臺管理規則是平臺私權力最顯著的體現，通常包含與違規行為相適配的糾紛處理規則。

3.平臺服務規則

作為線上服務的提供者，平臺服務規則具有自我約束的性質，主要內容是平臺提供服務的基本準則和依據。用戶協議是最為常見的平臺服務規則，以微博用戶協議為例，協議內容涉及服務內容，服務變更、中斷或中止，使用規則和免責聲明等，詳細規定了平臺提供線上服務的義務以及責任承擔方式。

在數字平臺的場域內，自治規則在平臺秩序構建和治理的過程中發揮核心作用。平臺作為規則制定者，對個人、企業和社會的影響超出了“純粹”的市場力量，在現有法律敘事的促進下擁有了巨大權力并影響到大眾利益^{［12］（P171-185）}，形成了自治規則與法律規范交叉并行的規制體系。

三、超級平臺濫用自治規則暗含壟斷風險

超級平臺主要通過自治規則對平臺各主體的行為進行約束，自治規則在平臺自治中扮演著“成文法”的角色。超級平臺制定自治規則有助于減少平臺內經營行為的負外部性，彌補政府規制的缺失，但平臺自身存在的網絡效應、鎖定效應等特征也容易使自治規則遭到濫用^{［13］（P206-222）}。同時，現有的自治規則在某種程度上具有民事主體平等協商的權利外觀，也加劇了平臺自治權濫用的隱蔽性。超級平臺在規則制定權的加持下實質上危害了市場秩序，產生了排除、限制競爭效果，暗含一系列壟斷風險。

（一）減損消費者福利

自治規則是平臺單方制定的網絡行為準則，超級平臺能夠輕松地以單方和脅迫的方式，為平臺內經營者和消費者設置相應的商業條件和用戶條款。用戶協議是平臺濫用私權力的“開關”，用戶登錄注冊某平臺即表示同意用戶協議、隱私條款，面臨著平臺“接受”或“退出”形式的限制。一方面，平臺不需要直接強制消費者采取某種行為，卻通過用戶協議等規則間接剝奪消費者的選擇權，進而有效地影響市場的競爭格局。消費者對于平臺具有單棲性，原因在于平臺的發展符合“分層壟斷競爭結構”的特征^①，雖然是同類型的平臺卻無法滿足消費者針對性的需求。比如淘寶和拼多多雖然都是網絡銷售類平臺，但是針對的消費者人群和平臺內提供的產品明顯具有異質性，消費者實際上無法轉向其他平臺。另一方面，基于網絡環境下消費者有限的理性認知局限，忽視了隱私泄露對個人帶來的風險，也沒有意識到基于數據驅動的平臺會大量收集、利用消費者的個人信息數據作為市場力量擴張的杠桿。

消費者準入規則中不乏對消費者歧視性和剝削性的服務條款，這意味著消費者在進入平臺時就已經承擔了不公平的對應責任，較之平臺處于弱勢地位。比如在隱私政策中，平臺收集的數據信息主要有兩類：一類主要包含基本的賬戶數據信息、用戶位置信息、手機號碼、身份信息，甚至包括面部識別特征等；另一類主要是搜索歷史記錄、關鍵字信息和訂單信息等在平臺活動中生成的數據信息。平臺通過隱私規則過度收集并侵犯用戶的隱私權，同時根據收集的相關信息形成用戶畫像，進行個性化內容推送。近年來，數據隱私損害逐漸引起歐盟競爭執法機構的關注。2014年，歐盟委員會在Facebook/WhatsApp并購案中表示該案中涉及與隱私相關的問題不屬于歐盟競爭法監管范圍；然而，在2016年Microsoft/LinkedIn并購案中，歐盟委員會對交易中消費者數據隱私損害給予特別關注，并就此對并購設置了限制性條件^{［14］（P22-36）}，消費者數據隱私損害作為競爭分析中的重要因素逐漸進入競爭執法機構的視野。

超級平臺單方面制定的與消費者相關的規則和政策，在微觀上，以平等協商和意思自治為表象，潛移默化地剝奪了消費者選擇的權利，侵犯了消費者隱私權，減損了消費者福利；在宏觀上，借助“強制”同意的準入規則和隱私政策不僅在平臺基礎業務領域鞏固并加強已有的市場力量，同時也積極向其他市場領域拓展業務，加劇超級平臺規模經濟的效應，進一步加強超級平臺的市場地位，為其實施排除、限制競爭行為埋下隱患。

（二）背離競爭自由基本準則

隨著網絡消費文化的形成與平臺數字基礎設施提供者地位的確立^{［15］（P80-188）}，超級平臺與平臺內經營者由早期的合作關系逐步轉向“壓榨關系”。超級平臺制定交易規則的權力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平臺內經營者參與自由競爭的可能性。由于平臺內經營者對平臺的依賴性以及鎖定效應，超級平臺很可能濫用規則制定權，影響平臺上的交易行為，強迫平臺內經營者接受不合理的交易條件，從而限制其自由競爭的權利^{［16］（P156-173）}。在規則制定環節，平臺總是表現出一種自我偏好的傾向，通過制定規則來約束平臺內經營者的行為，從而使自己的某項業務獲得競爭優勢。美團“二選一”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美團在《外賣代理商行為規范》等內部文件中明確要求代理商、合作商與頭部優質商家簽訂獨家協議，并通過配套考核措施，確保“二選一”相關策略在代理商、合作商層面同步推進^②，通過濫用規則制定權強制要求平臺內經營者只能與平臺達成獨家交易。該種競爭行為在平臺內損害了其他經營者利益，在平臺之外擾亂了市場經濟秩序，涉嫌多重違法。

眾所周知，許多超級平臺（如天貓、京東、亞馬遜等）都開展了自營業務，平臺自營業務通常與平臺內經營者的業務存在競爭關系，平臺可能通過剝削性條款對平臺內經營者進行差別待遇，實行差異性標準、規則，使平臺自營業務獲得不正當的競爭優勢。以淘寶為例，《天貓2022年度各類目年費軟件服務費一覽表》規定店鋪除繳納一年３萬或６萬的服務費外，還需按照店鋪性質繳納成交金額的0.5%～30%不等的軟件服務費。超級平臺因其對中介服務市場的控制能力和憑借遠超于平臺內經營者的市場力量，對平臺內經營者設定傭金、服務費等不公平的交易規則和條款。在平臺高度失衡的權力配置體系下，平臺內經營者普遍缺乏議價能力，難以獲得與平臺進行公平競爭的機會。另外，在規則執行的環節，平臺通過制定爭議處理類規則對平臺內經營者的違規行為進行識別判定和處罰。處罰的手段包括關閉店鋪、直接從保證金中劃撥罰款、降低搜索權重等直接危及經營者生存的方式，經由算法技術予以高效實施。受到處罰的經營者通常申訴無門，輕微的違規也許就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后果。自治規則的強制執行和過限實施也是平臺權力無序擴張的表現，平臺在實行類似于“準執法權”的公權力時也要厘清介入的邊界，謹防濫用爭議處理規則直接排除平臺內經營者參與市場競爭。

（三）侵害社會公共利益

信息技術的革命不同于以往的工業革命，不論是社會規范還是法律體系都沒有一段漫長的緩沖與適應階段。面對平臺經濟的崛起，原有的法律體系不僅喪失了話語權，甚至還賦權平臺行使監管職能，進一步促進平臺權力的擴張。

隨著網絡空間的不斷拓展，特別是向線下拓展，平臺規則的意義也將不再限于規范線上內容與行為。外賣服務平臺對外賣騎手的“控制”就是平臺規則向線下延伸的典型例子。外賣傭金隨著騎手隊伍的壯大而被平臺不斷壓低；很多外賣單配送距離遠、時間長，派單系統嚴格的規則要求使外賣騎手不斷上演“生死時速”；外賣平臺還通過設置派單拒絕、違規取消、送達超時、虛假配送和用戶評分等違規扣款規則進一步監督和反饋外賣騎手的工作內容和工作質量，從而實現持續管理和激勵^{［17］（P58-68）}。一方面，在超級平臺用工“去勞動關系化”趨勢下，外賣騎手很難被認定為從屬性勞動者，傳統勞動法的“二分保護”模式在新業態背景下的應用可謂困難重重^{［18］（P23-41）}；另一方面，外賣騎手的法律身份屬性尚不明確，易被反壟斷法認定為具有經濟實體地位的“平臺內經營者”，從而其行使集體勞權的行為會被認定為價格固定的“橫向卡特爾”^{［19］（P116-126）}，超級平臺內勞動者權益的維護可能會引發勞動法與反壟斷法之間的沖突。平臺勞動者權益保護陷入困境的實質原因在于超級平臺憑借絕對的市場力量打破了優勝劣汰的勞動市場競爭機制，利用規則制定權剝削平臺內勞動者的合法權益，使其陷入越努力越貧困的異化勞動中，涉嫌濫用市場優勢地位，惡化靈活就業生態，并最終危害平臺經濟本身。

除此之外，超級平臺還會利用規則制定者的身份以及算法技術的加成達成壟斷協議。以網約車平臺為例，在C2C的模式^③之下，平臺很難超越其服務提供商的性質，司機與平臺之間的關系是服務合同法律關系而非勞動合同法律關系^{［20］（P33-41）}。網約車平臺使用一套系統的定價算法^④統一定價，網約車司機對于平臺的定價規則的適用往往沒有選擇的余地，并且以準入規則^⑤這一明確的書面形式達成了統一定價的縱向協議。在平臺與司機的縱向協議中司機也喪失了與乘客的議價權，最終的乘車價格完全取決于平臺制定的定價規則，由此，可以推斷存在網約車平臺組織的軸輻協議。網約車已經成為人們生活出行方式的首選，大型網約車平臺達成統一定價軸輻協議不僅沖擊網約車平臺內的競爭秩序，同時也影響社會治理的進程。不論數字平臺帶來了如何超前的社會生態圈，自治規則代表著如何先進的技術規制手段，都必須以現有的社會治理體系為依托，才能夠將更多已有的觀念、態度和制度以一種更為契合的方式融合到未來秩序中去^{［21］（P263）}。自治規則需要在既有的法律體系的基礎上更新重建。

四、超級平臺自治規則反壟斷規制的完善路徑

超級平臺自治規則作為一種規范而非技術，其發揮的作用是獨立的^{［22］（P148-158）}。以超級平臺自治規則為監管對象，不直接規制平臺具體行為是反壟斷法間接干預的體現，既能讓市場發揮決定性作用，又能更好地發揮政府作用^{［23］（P222-240）}。超級平臺自治規則雖然具有自身特殊性，但在性質上仍然屬于市場主體自治的范疇^［24］。探究介入平臺規則之治的合理邊界和方式，既能發揮平臺自治的優越性又能引導數字經濟健康發展。具體來講，可以通過建立事前、事中、事后規制互相配合和動態轉化的機制實現對自治規則的動態監管：事前構建自治規則備案審查制度，從源頭識別壟斷風險；事中關注自治規則的反壟斷合規建設，實現對自治規則的動態監管；事后重視反壟斷執法與司法的銜接，暢通自治規則的反壟斷司法救濟渠道。在反壟斷法和各規章的既定框架下對自治規則實現全鏈條的監管閉環。

（一）事前備案：全面備案與重點審查相結合

反壟斷法的事后補救措施并不總是最適合解決平臺經濟領域動態壟斷的舉措，如在市場監管總局依法對阿里巴巴集團濫用其市場支配地位強制“二選一”行為作出182.28億元的天價行政罰款之后，阿里巴巴集團的股價不降反升。在傳統反壟斷事后救濟面臨重大挑戰的情況下，反壟斷監管的前移是各國平臺經濟治理已經形成的第一個方向性共識，如強化對超級平臺的事前反壟斷調查、敦促平臺企業進行反壟斷合規自查等^{［25］（P44-53）}。超級平臺反壟斷監管的介入時間點提前，有利于提高壟斷風險監測預警能力，阻卻競爭損害的發生，防止壟斷行為發生后的救濟失效。超級平臺自治規則所規制的行為，已經超越了平臺內的數字行為，并延伸至日常生活的吃穿住用行。自治越過合理邊界，就意味著不再是意思自治范疇內的事，繼而為以公權力為依托的外部規制提供介入的正當性^{［26］（P74-76）}。

平臺治理以規則之治為基礎，而備案審查制度是一種重要的規則治理方式。備案審查制度包含“備案”與“審查”兩個環節：“備案”意味著對相關立法進行登記、存檔;“審查”主要指特定機關對報送“備案”的立法是否存在不適當或者與憲法、法律相抵觸的情形進行審查^{［27］（P99-113）}。對量大面廣的超級平臺自治規則進行全面主動的備案審查頗具挑戰性。因此，在具體的備案審查工作中，要做到全面備案和重點審查相結合。超級平臺在自治規則制定完成后，應當主動將其文本提交至網絡監管部門進行備案，做到“有件必備”。對自治規則中隱含排除、限制市場競爭行為以及損害交易相對方和消費者的合法權益的相關規則進行重點審查，做到“有備必查”。同時，網絡監管部門也可以依職權對平臺自治規則進行主動審查，對于明顯危害市場公平競爭的規則向平臺提出修改意見，做到“有錯必糾”。對自治規則的備案審查應當遵循現有備案審查制度的結構和方法，除此之外，還應考慮到其壟斷特性，防止平臺利用單方制定自治規則的機會尋租。

自治規則的審查內容主要分為程序性審查和實質性審查。自治規則的制定和實施實際上體現了平臺的“準立法權”，因此對自治規則的審查不能僅局限于其內容的正當性，也需要關注超級平臺在使用私權力的過程中程序是否公正。程序公正對私權力的適用是有條件的，超級平臺制定的自治規則已然具有公共屬性，該種形式的私權力運用不遵從程序正義的準則是不合法的。具體的程序性審查可以包括規則制定的過程中是否包含各利益主體的參與、是否履行了法定的公示程序、是否有暢通的意見反饋渠道等。實質性審查主要考察自治規則的合法性以及合理性。合法性主要是審查自治規則的內容是否存在與法律相抵觸的情形。對于自治規則的合理性審查，要充分考慮到超級平臺兼具企業與市場的雙重屬性，尤其關注作為企業的超級平臺在參與市場經營活動的過程中，是否利用私權力限制和排除競爭，從而影響平臺內的競爭秩序。合理性審查要始終貫徹公平競爭原則。此外，在備案審查的過程中各行政執法機構應分工明確，避免出現實踐中常見的管轄權重疊、交叉與沖突現象，出現監管與執法“踩踏”或者“真空”，既無法實現全鏈條監管與執法，也損害執法的有效性與公信力。

（二）事中合規：競爭合規與動態檢驗相結合

適應超級平臺特性的反壟斷事中規制應當在嚴厲規制與創新激勵之間尋求平衡。不宜直接賦予政府更大的監管權限，而應當讓易產生壟斷風險的主體來承擔預防式治理的職能，尤其是在市場中占有巨大優勢的超級平臺。強化平臺企業的反壟斷合規，為反壟斷多元共治理念提供一個可行的視角，合理利用平臺的私權力在平臺經營過程中抑制平臺的壟斷行為。

2020年9月，國務院反壟斷委員會發布《經營者反壟斷合規指南》，提出建立反壟斷合規管理制度的要求，標志著我國反壟斷合規工作邁入新階段。目前，不少地方也已經發布了平臺經濟領域的反壟斷合規省級地方標準，例如，2021 年 12 月發布的《北京市平臺經濟領域反壟斷合規指引》、2022年 11 月發布的《江西省數字經濟領域反壟斷合規指引》。2021 年 11 月，中國標準化協會公布了《平臺經營者反壟斷合規管理規則（征求意見稿）》，該征求意見稿的起草過程集合了平臺企業以及各高校研究院的建議，并且對接國際標準化組織ISO37301《合規管理體系要求和使用指南》，可以視為平臺經營者反壟斷合規標準制定的有益嘗試。但遺憾的是，公布的文本中僅在第5.3.2條風險評估和控制（c）款中提及利用自治規則設置不合理限制，拒絕與相對人交易的壟斷風險。上述的合規規則均將平臺利用自治規則從事壟斷行為作為企業壟斷風險的評估對象，在合規指引里強調自治規則可能成為平臺行使壟斷行為的“工具”。但需要明確的是，平臺自治規則不僅是實施壟斷行為的手段，更是平臺反壟斷的重要規制對象。2022年7月，浙江省市場監管局發布的《互聯網平臺企業競爭合規管理規范》中就詳細規定了平臺濫用規則制定權的具體情形，在該規范的第7.5.2條濫用市場支配地位行為風險控制（b）款明文規定：“全面排查技術算法等方面的規則，當存在平臺對特定經營者的網址、鏈接、圖片等不合理的限制時，重點關注上述限制并開展審核。”（c）款規定：“建立透明的規則和處罰公示機制，將規則和處罰結果向用戶公開。”明確了平臺自治規則反壟斷合規細致且可操作的標準。

為超級平臺自治規則設定具體的合規標準之后，重要的是對合規成果的檢驗。全國首個平臺經濟數字化監管系統“浙江公平監管”可以為自治規則的合規監管提供有益的借鑒，其對具體壟斷及不正當競爭行為進行靶向監管，并采取不同的數據抓取規則和識別模型，實現數字領域的精準有效監管^［28］。將其應用在自治規則的合規監管領域，可以設定“扣款”“隱私”等涉及用戶利益的關鍵詞進行重點抓取，同時結合大數據的輿情分析對自治規則是否限制、排除經營者競爭以及損害消費者利益進行具體的判斷。應用數字監管手段實現了對平臺自治規則的動態合規監管，提高了自治規則反壟斷合規的可操作性，最終在超級平臺經營的過程中實現平臺收益和社會公共利益的雙贏。

（三）事后懲戒：行政執法與司法相協調

我國反壟斷法的實施主要采取的是以行政為主導的模式，在此種模式下，行政執法與司法實施之間并不是相互輔助、相互補充的關系，而是比較明顯地表現為相互排斥、相互競爭、相互替代的關系^{［29］（P81-87）}。因此，新《反壟斷法》增設的第十一條明確規定：“加強反壟斷執法司法，依法公正高效審理壟斷案件，健全行政執法和司法銜接機制。”在加強執法的同時強調加強司法、健全執法司法銜接機制，對補足反壟斷司法短板、協調執法與司法沖突具有重大指導意義^［30］。超級平臺自治規則的濫用逐漸進入反壟斷執法和司法視野，作為治理平臺的重要抓手，在規則供給層面要做好統籌協調，以期在反壟斷法實施的過程中實現行政執法與司法裁判的協調與銜接。

在司法領域，對平臺自治規則規制實踐主要集中在規則效力的司法判定。以平臺消費性格式管轄規則為例，其實質是超級平臺通過格式化管轄協議分配訴訟利益和經營風險，以達到有利于平臺的程序化權利義務配置，但現有司法訴訟仍局限在實現司法權威和程序正義的有限維度，在形式上判定是否存在不公平因素。當信息提示規則不足以規制不公平格式管轄條款寫入合同時，內容規制便在效力終端保障條款權利義務設定的公平性^{［31］（P52-50）}。目前，我國在對格式條款提請消費者注意的程度、實質性審查方面均無特別法律規范^{［32］（P103）}。在平臺自治規則的司法效力判定過程中關注實體正義，實現對自治規則內容的規制，就應當適時引入反壟斷法律規則體系。最新出臺的四部反壟斷法配套規章就涉及對平臺自治規則的反壟斷規制。《禁止壟斷協議規定》第十三條規定：具有競爭關系的經營者不得利用平臺規則，達成本規定第八條至第十二條規定的壟斷協議；第九條詳細規定禁止具有競爭關系的經營者采用平臺規則等就固定或者變更商品價格達成壟斷協議。《禁止濫用市場支配地位行為規定》第十九條規定：禁止具有市場支配地位的經營者沒有正當理由搭售商品，其中基于公平、合理、無歧視的平臺規則實施的隨機性交易被視為正當理由作為排他性條件單獨列明。法律對平臺自治規則反壟斷做了原則性表態和規定，但具體適用則需要通過執法和司法的實踐進一步細化和協調，增強其適用的質量和效果^{［33］（P21-28）}。針對平臺監管，我國現已形成以《反壟斷法》為核心、一部行政法規、八部反壟斷指南、六部部門規章等構成的數字經濟法律規則體系^{［34］（P22-25）}。新增的規定進一步為自治規則的反壟斷司法裁判提供了更為健全的制度依據和解釋空間。

當平臺自治規則實質侵害到相關方利益訴諸事后規制時，如何發揮反壟斷訴訟作為守護自由競爭的最后一道防線作用，在裁判過程中統一司法和執法對自治規則效力的認定是實現超級平臺自治規則反壟斷事后監管的關鍵一步。反壟斷執法和司法的銜接既是市場經濟發展的客觀要求，也是國家強化反壟斷的現實需要^{［35］（P4-6）}。對超級平臺自治規則中暗含的壟斷風險采用恰當的反壟斷法分析模式，始終要基于價值取向上的一致性，力求統一個案分析的標準^{［36］（P96-115）}，提升公權機關在反壟斷事后規制中實施法律的能力，建立適合中國國情的反壟斷執法和司法的協調實施機制。

五、結語

修訂的《反壟斷法》及時回應了平臺經濟領域發展新問題，著重強調了反壟斷規制過程中需要關注超級平臺對平臺規則的濫用行為。超級平臺作為企業的私主體在制定平臺自治規則時擁有“準立法權”“準執法權”“準司法權”等私權力，不論是我國反壟斷法的多元價值目標，還是其自身的法理邏輯都體現出自治規則反壟斷規制需求。當下，數字經濟常態化監管成為主流，其以反壟斷法為重點，輔之以針對性的競爭政策和規章條例，將超級平臺的自治規則作為監管對象，更好地平衡了反壟斷外部監管與平臺自治的關系。未來，以數字監管為自治規則的反壟斷監管賦能，推動平臺企業從低水平競爭向主要依靠提升服務質量的高水平競爭轉變，促進平臺經濟實現持續健康發展。

注釋：

①“分層壟斷結構”，即互聯網領域雖然市場集中度高，但由于消費者需求多樣化，有容納細分市場的空間。

②詳細內容參見：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行政處罰決定書國市監處罰〔2021〕74 號。

③公司提供獨立的第三方商務車服務平臺，通過網站或移動端App將有用車需求的用戶和汽車服務提供商（如私家車擁有者、汽車租賃公司等）進行匹配并形成交易。

④在一定條件下根據消費者的地理位置和對平臺的依賴度等許多條件自動執行，并且可以根據既定規則由算法直接確定服務價格。

⑤以滴滴旗下的花小豬為例，《花小豬司機端用戶服務協議》中第五部分費用支付第一條明確說明：“我們有權制定費用結算標準并不時予以公示……您同意我們按照不時更新的費用結算標準向您因上述合作定期或不定期進行結算，支付給您代表平臺提供服務的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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